苏庵主人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康熙时人,似是苏州一带人氏。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绣屏缘》《归莲梦》等。
折宫花文才一种夺春魁锦绣千行
苏庵主人
——《绣屏缘》第十四回
诗云:
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 [1] 报了名字,即日准备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 [2] 亲送三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判语五个。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原来顺帝当日,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晏 [3] 殿前,簪花游街三日,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三人贺喜。钱神甫与金子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遇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德。闻得他家中正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特地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金子荣道:“此事甚好。”赵云客游街赴晏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席,分宾抗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酒至数巡,钱神甫道:“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有句话还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的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爱,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老生先生可使得。”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此还未许字。今殿元果无尊阃 [4] 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云客谦恭书礼。酒延散后,钱、金两个尽力撺掇,老王也就许允。先要写封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椿先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姐。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先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一经到钱塘报喜。
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晏。到第三日,赵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后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一相会,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作,就有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着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着状元游街,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拥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是天上的文心,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从头至脚看个不了。年老的赞道:“鳌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着这一个才子。”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
只这一年看状元的,一发加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到拥得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软。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驸马府前。那驸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长王堂。自然比不得荆钗布裙 [5] 的模样。又生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女大不相同,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非男子,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 [6] 时节,她年纪也略长成,因见状元有六十余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笄 [7] ,昔闻废科一诏,心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她的意思,不敢轻易择婿。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驸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话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着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朝,驸马就进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
驸马都尉臣韩,本为招婿事,奉圣旨:郡主韩季苕许聘状元赵青心,该礼部即日议礼成亲。
礼部接出此本就往状元寓中来议姻事。云客忽闻圣旨,难于摆脱,便与老王商议。王御史道:“小女之事虽未成亲,奈前日已发家书回去。家中见我的书自然择日纳聘。乡里之中尽晓得与赵家攀亲,令日奉旨招婿,辞又辞不得,为之奈何?”赵云客念切玉环,就是绛英素卿也还是第二桩心事,何况牵连国戚为笼中之鸟。当夜就写成一本,清早亲自入朝把已经聘过御史王某之女,理难再娶,坚执不从的话上奏。也奉圣旨批发礼部议复。礼部大臣即约王御史并状元、驸马会议姻事。赵云客抱定宋弘之义,韩驸马引着王允之情,礼部会议未妥,酌量调停一说,便覆奏道:
臣部会议得郡主姻事,状元赵青心已聘过御史王某家女,义难离解,今郡主奉旨招亲,又无违旨之理。臣部酌议如晋相贾充女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赵青心先在京中与郡主韩季苕结亲,即日同郡主归家省亲,并娶王氏,庶情义两全等语上奏。奉圣旨依议行。
却说郡主季苕思想天下做状元的有得几个,若是错这一次,后边再遇着一个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夺。如今莫说有一个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个王家小姐也顾不得,定要随他了。做女子的,但凡争宠专权尽是外边体面,与切身之事全无补益。今后那管他有妻无妻,次妻正妻,只嫁了个状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宽他一分,到落得个贤德之名,听得礼部复奏已准,心上十分欢喜。驸马也思量状元难得,每事依顺,见了部议,便择下吉日,与状元成亲。赵云客既奉俞纶便图入赘。及至正日,先谢了王御史,一径到驸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赘,比不得别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心内忧衷郁结。挨至府门,灯影成行,彩球高挂,洞房花烛,自是侯王体致,不比世间嫁女,多添得几件衣裳首饰,便道一场大事。只管把男家责备,要争几副糖桌。结亲之夕,云客细看郡主,却也古怪,别人娶妻经营了许多年代,才讨得一个女儿,还是非麻即黑。偏有赵云客撞着的就是月里嫦娥,再没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与广陵城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说话的。当夜被底绸缪 [8] ,云客极意奉承,端为求他真心合到玉环小姐身上去。
说这季苕被云客甜言美语打动情肠,道是不惟赵郎才貌天下无双,看他这一段衷情也考得个第一。但凡有关云客身上的事,她倒百般依顺。相交月余,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谈论古今,考究诗赋,就是弹琴着棋,看花饮酒,也略把云客家事问些详细。两情和合,如鱼得水,专待辞朝,与云客同到钱塘家里去。云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荡,更兼情意缠绵,渐渐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迹。季苕全不关心,任他从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归计。王御史闻知郡主贤德,知道他女儿后日醋量,自不消开坛,愈加欢喜。便与云客算定归路。
云客乘便进朝,先陈省亲之念,后把娶王一事拖带几句,朝廷许之。一径出朝,来辞驸马说道:“暂归钱塘,即日到京,奉候温靖。”驸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见郡主季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奁资等项,色色整齐。云客择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归婚娶。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时难得脱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荆 [9] 可以作主。事也不必过费。”云客拜谢而别,行旌南指。季苕辞别双亲,饯行杯酒。留连数日。云客思念家乡,睽离已久,当日西湖乘兴,流寓广陵。自后花下奇缘,月中良遇,情怀于种,迷恋忘归。及至罗网忽张,惊魂靡定,虽则香闺提救,终为荒驿相羁,定省晨昏,缺然未讲,难道才子多情偏不想着父母的。只因云客所遇,尽是软麻绳,把一个才情盖世的郎君,一交缚住。人只道云客的心肠长者薄而妇人厚,不知慈鸟之恋原自邀切。所以当日将次出京,反添些悲欢离合之感,全不把富贵功名妆成骄态,但指望立刻就到钱塘拜见父母,便将这些美人聚集一处。他还要把旧日的亲情友谊报答一番,也见得山川种秀,祖功宗德,发出这一段功各(名),正好在乡里之中做些正经事体。看官,你道别人中了科甲,个个像苏四郎,佩着六国相印,不但贫交故旧,就是兄嫂也该俯伏迎候。父母也该颐指气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愿里中弄出几桩闲事,好于从中占得银子。因此贫交故旧,渐渐生疏。偏是云客中了状元,心内全无此念,岂非痴想,看看的锦衣归故里,那赵员外在家自应做些好梦,只不知报状元的,可先到家几时了。
这则小说选自《绣屏缘》第十四回。是书共二十回,题作“苏庵主人编次”。
《绣屏缘》叙元代顺帝时,临安有个叫赵青心、号云客的书生,家室富有,人物俊秀,学贯古今,发誓欲取天下第一种科甲和娶天下第一种美人。他家中藏有祖传屏风一架,本是隋文帝时工匠所造,后为杨贵妃占用。屏风上镌刻着历代美人。赵青心把屏风取来,放在房中,不久入梦,梦中又拣得杨贵妃的手帕,十分珍爱,竟与屏上众美人聚合,并先后与五位女子产生恋情,自己最终也得中状元,后将她们娶为妻室。
《绣屏缘》属明末清初涌现的“才子佳人小说”一脉。这类小说的思想和艺术质量不一。如《好逑传》,曾被鲁迅先生称为“文辞较佳,人物之性格也亦稍异,所谓‘既美且才,美而又侠’者也”(《中国小说史略》),可算上乘。但从总体而言,却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如艺术结构单一,故事情节雷同,人物形象模糊,语言缺乏灵气。个别作品的淫秽描写污人耳目,反映了部分士人和无聊文人在思想上的低级趣味。此篇小说所表现的一夫五妻之文人的生活理想,是不健康的婚姻模式。该书的“出版说明”云:其书“实则仅借艳遇反映无聊文人追逐声色肉欲的心态”。诚哉斯言。然而,历史地看,这类“才子佳人小说”在我国人情小说从《金瓶梅词话》到《红楼梦》的发展长河中,毕竟起了桥梁和纽带的作用,似不能不加分析地将它们一笔抹杀。
这里选录的《绣屏缘》第十四回小说,描述了赵青心参加殿试,得中状元后,由天子赐婚,与韩驸马的女儿韩季苕结为夫妇,荣归故里的故事,表现了部分儒林学士的人生理想。
在我国古代社会中,人们崇尚“学而优则仕”,把读书视作迈向上流社会的唯一正途。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既形象又集中地展现了这种心态。小说以赵青心为例,再次重复了这一思想说教。无可否认,作者对其是抱着十分欣赏,乃至是钦慕之心的。对这种思想说教,“望弄香主人”在《序》中为它披上了一件外衣:“苏庵逸才旷识,迥异凡流,鉴巴里之陈言,诚恐情怀汩没,沈埋欲海,于是分江郎之梦笔,写焉卿之清琴,力扫颓波,独呈新藻。怜才好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沦于暗汶,而世之观斯集者,恍然与玉山辟月,相对忘言,方抱形秽之惭,又何暇诲淫之念。”他认为,五位女子中,“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盖天下有缘则有情,有情则缠绵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为,非可与村夫浪子言也”。这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如果说“崇情”而可以不顾一切社会道德规范,那么,天下女子在“情”的遮掩下都可以与赵青心结缘,这岂非是淫滥者的托词?晚明时代涌动的“崇情”思潮,在某些无聊文人的强词夺理中走上此路,令人感慨不已。倒是小说作者的头脑比较清醒,在回前诗中抨击了这类文人学士的丑恶嘴脸,揭示了封建时代钱能通神的社会哲理,对赵青心金榜题名后的“一男五女”之婚姻模式颇不以为然,表现出一种熟谙世情和游戏人生的处世态度。
与其他小说中的同类艺术描写相比,《绣屏缘》显得较为简练和紧凑。作者在三千余字的篇幅中,表现了清初社会的众生相,尤其是各等官吏和士人的形象,刻画得甚为鲜明。如王御史的“不胜忻幸”,神甫和金子荣的拍马奉承,韩驸马的趋炎附势,韩季苕的顺水人情等,虽则着墨不多,有的仅是寥寥数笔,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大多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者在全书的“凡例”中说:其作“行云流水,文章化境。随时逐境,信笔则书”,对小说的艺术语言很是自得。综观全书,这种“化境”犹如空中楼阁,不知藏在何处,真乃心口不一,显现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文人通病。然而也应承认,小说的艺术描写还是具有相当的功力的。这则小说详略分明,开头写赵青心的参加殿试,用笔极为简略,而在表现他金榜题名后的各种世相,则不吝笔墨,这样的艺术处理,较有利于对主题的揭示。
(张 兵)
注 释
[1].礼部:旧时掌管乐、祭祀、封建、宴乐和学校贡科等政令的国家机关。
[2].御史:监察御史的简称。在各道行使纠察之职。
[3].晏:通“宴”。
[4].殿元:即状元。旧时科举时代,进士殿试第一名为殿元。尊阃:对别人妻子的敬称。
[5].荆钗布裙:女子的寒陋装束,意谓家境贫寒。
[6].开科:意谓举行科举考试。
[7].笄:古代女子盘发用的簪子。及笄,谓女子已至成年(15岁)。
[8].绸缪:紧缠亲密貌。形容两人极为亲密。
[9].拙荆:旧时丈夫对妻子的谦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