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双双传(节选)
佚 名
未几,仲约叔同赴试。叔意恋谦,以目为辞。仲曰:“弟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叔曰:“兄亦须自省。”仲曰:“比弟犹能吞声踯躅 [1] ,不遽形诸口耳。”因友人来拉,不得已,仲别琼。琼置酒待仲,仲惨于别也,颜色愀然 [2] 。琼曰:“大丈夫进取功名,何为如此?”梨香进爵饮仲曰:“有肉如斯,有酒如斯,愿郎荣归,仍好如斯。”随酌琼曰:“酒肉如斯,郎情如斯,愿姐芳颜,千载如斯。”亦自饮庆曰:“姐守如瓶,郎坚如城,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琼泪下,仲解之曰:“处世若虚舟,倏 [3] 聚倏散,无足为怪。”琼收泪,歌云:
日薄兮崦嵫 [4] ,月渺渺兮愁思。望公子兮未来,吹洞箫兮参差。奈何兮远游,恩不甚兮轻离。极劳心兮忡忡,欲聚首兮何期?乐不可兮骤得,聊容与 [5] 兮片时。
仲呜悒罢酒,戒肃装。琼继诗云:
翩翩书剑事长征,欲别相看不忍行。砧急万家催别泪,月明千里共离情。鸣鸡野店征人梦,落照荒城画角声。回首秋风知鹗荐 [6] ,白头吟就暮云横。
谦谓叔曰:“妾不敢以枕边私爱,阻郎鹗路鹏程,虽然,何以自遣?”随咳咽语塞,暗泪如注。叔抚之曰:“毋自苦也。事已如此,不能已 [7] 矣。倘或因此成疾,使我何哉!”明日谦饯叔行,而春郎邀叔围棋,谦不及别,令冬儿赠叔诗,云:
闻道才郎上苑 [8] 游,白云芳草共悠悠。孤舟不系寒江梦,片日长悬客路愁。授简尊前鹦鹉赋 [9] ,弄箫声里凤凰楼 [10] 。苍茫不及河梁 [11] 送,肠断西风杜若洲 [12] 。
两生遂走长安,沿途风景触目,无非二女郎也。逢鱼觐日,同赴试。觐日丰韶琳琅 [13] ,翩翩豪兴,读书好剑,常思为知己用。两生与之扺掌相得。仲路病疟,不能入闱。叔虽入闱,而文思亦为情所夺。试毕返棹 [14] 。
琼、谦思两生,菱花 [15] 羞御,绿云撩乱,姐妹合谋,令梨香重贿邻人,致币致书于两生。琼书云:
当尔我聚时,一日不握手语,惘然恨 [16] 之。乃今路越云浞,别经旬日,奈何不令人长相思也!辛苦无驿使,又恨不能奋飞。倘足下马蹄得意,可速骑南归,无使枫落寒江,秋老故园,妾大愿矣。谨奉绫袜,冀郎跬步 [17] 不离;并寄玉坠,冀郎时时掌弄;外附诗一首,因连雨幽思所作,惟郎视之。诗云:
黄昏风送雨声忙,愁人转听转悲伤。问天有甚关情处,也滴相思泪万行。
谦书云:
妾非人哉!郎约行李,妾不祖 [18] 送,虽云侷促无地,实则何以自偿!至今神魂飞越,思郎愈深,倍觉妾罪愈甚。若夫鸿群雷惊,败叶窗飞,孤灯风摇,孑影床侧,想郎亦必念及此矣。敬备绸衫一件、流苏结二条,表妾温柔。侧身西望,寸心如结不解。冬儿故善于承直 [19] ,临封亦嘱笔致意。数夜来,频梦见郎,郎 其谓之何哉?聊成一诗,附录于左。诗云:
千种离愁万种哀,朝来懒去理妆台。睡魔不是郎君做,夜夜缘何入梦来?
是时,仲不堪行,叔伴逆旅。叔诗云:
孤坐愁不语,拊髀发长叹。所思在美人,渺隔青云端。临歧握手送,相对摧心肝。思之不可亲,怨别损朱颜。
闺中美女忆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更筹 [20] 数尽行不发,起揽明镜生白发。我独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生离死别间。
吟毕,有主人媳,肢态轻扬,颜色亦妩丽可爱,搴帏而揖叔曰:“侧聆佳句,不异钧天 [21] 。第生离死别,将为倚门人乎?”叔曰:“非也。”“抑为岸傍桃李乎?”叔曰:“砧声惊雁,寒衣未授,亦倦于游矣,故思归切也。”媳曰:“青楼绿户,尽可适情,盍倩 [22] 一排遣?”叔曰:“生平不解去倩人。”媳笑曰:“眼前自有能排遣者,胡不倩之?”叔谢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23] 。”媳曰:“昔王允尚易妻求贵,况萍水之欢,何足厝意 [24] ,乃风流才子作鲁男子痴汉乎?”叔坚不从,曰:“吾不忍以一时苟合,淹终身大义。”
媳犹缱绻 [25] ,闻叩门声,叔启延 [26] 之,即琼、谦所倩邻人也。媳怅然而去。叔曰:“客从何地来?乃尔 [27] 深夜。”客未之对,叔即询秦氏若 [28] 子若女,复问二女郎无恙否。客曰:“郎果是高氏耶?”叔应之。客乃出谦书与叔,琼书与仲。两生得书,心益热,无可奈何,先令邻人归。
然琼、谦既遣邻人,心犹不自安也,复诣双木土地祠祷之,为郭太尉子隆运与富家儿桃蓁及亡 [29] 赖朱必敬、夏补衮所见。隆运欲劫之以归,不可得,乃计娶之。桃曰:“公子宠丽甚多,何夺我罗敷耶?”郭笑曰:“我为孔融,取小,以琼英让汝,何如?”朱等谀之。郭顾朱曰:“孺子可使议婚。”——盖以夏之材本不及朱也。夏以不得使为耻,恳桃言于郭。郭曰:“是何能为?”夏曰:“仆有密友,与公子得意人相邻,仆得细探其梗概,亦议婚之要策也。”郭曰:“说得有理。便使汝去,事成,当使汝温饱一世。”桃亦以琼英嘱之。
夏甚得色 [30] ,随访于密友。友谓之曰:“彼为高氏两生所得,欲娶之恐不可。”夏遂问两生,友曰:“寒儒耳,近赴试,未知中否。”夏曰:“以寒儒而获此神物,下第必矣,不足虑。”遂启郭,且自夸功。郭捧腹言曰:“可惜此富贵花落此寒酸手中!然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准议婚。”夏曰:“闻女郎誓与两生偕老,今公子遽纳礼,恐或中变。不若先行反间,使两生不能安其身,然后以威胁其母,则富贵花自在吾掌中矣。”郭然之,令桃出金与夏行间。自是 [31] 秦氏左右邻居及秦氏之内外亲戚,无不得夏之金者,而秦氏未之知也。
一日,琼、谦见邻人自两生处归,且言两生即至,喜即互相戏贺,且相嘲也。香亦戏冬曰:“早知今日,写书时何须嘱咐?”冬应之曰:“若无今日,不几 [32] 羞杀了觅人寄书者乎?”冬、香笑,琼、谦亦各自笑。
仲归,琼抚之曰:“范叔 [33] 寒乎?”仲曰:“在途则寒,今则否矣。且为疟困甚苦。”琼曰:“然则妾心常痛,坐卧不安,良有以也。”更熟视仲曰:“面黧 [34] 瘦许多矣!”仲曰:“汝容亦瘦黑,毋讶我也。”少顷,仲求欢曰:“为我接风。”琼笑曰:“郎竟将以吾故物作长安土宜赠我耶?”
叔风闻郭、桃事,因密访之,是以后。谦使冬儿候之甚久。及叔至,忧疑自失。谦问曰:“郎何忧容可掬?”叔曰:“无之。”谦曰:“然则如槁木、如死灰,何也?”叔不之应。谦固讯之,叔曰:“今日从远归来,子姑勿穷讯我,但言欢事可也。”谦遂不问,留叔同寝。
明早,谦必究其故。叔曰:“我欲言之,第恐女郎惊耳。”谦曰:“纵使惊人,郎何必秘也?”叔乃以所闻郭、桃之计告之。谦骇曰:“而兄谓何?”叔曰:“我密知之,我兄亦未之知也。”谦曰:“郎毋易视,其急图之乎!”叔故激之曰:“女郎得事新君,亦无不可。”谦改容,怒曰:“郎何不知人也?妾今言之无益。合准楼居,誓死守郎!彼如听之则已;不然,则继之以毁形可也;犹或不免,则坠楼而死亦可也。郎将疑我何哉!”涕满眶,语塞。叔慰之而退。谦即刺两臂,悲悼不已,自投于床。
朱、夏等前来议姻,盛张 [35] 郭、桃之富贵,曰:“不惜二女,将来有大益。”秦母曰:“秦氏布衣,一旦结姻豪门不祥,行当与二女计之。”夏曰:“家有主母,顾向儿女决策乎?”朱曰:“不妨进议,吾伫足以俟。”
秦母呼二女告之,琼、谦同声答曰:“女辈惟母所使,若云郭、桃之事,母其问诸水滨 [36] !”母固问,二女更无他语。梨香前曰:“婢敢启告主母:凡事用顺不用逆,女子从一不从二。向女郎以高氏两生宜婿,私许嫁之,又恐终为不偶,遂失身焉。今日岂容更有郭、桃之议?况郭、桃挟富贵以求婚,必非佳配也明矣,愿主母鉴察。”因出谦臂示母。琼、谦跪恸哀毁 [37] 几绝。秦母不能自主,但曰:“何不早言?此两生我故奇之,不意今日竟为吾婿也!”
出谓朱、夏曰:“大女字西京慕生后,此身已属他人矣。小女,妾之先夫遗命适高叔达,是以不敢听命。”夏怒,横襟奋臂,且行且叱曰:“老妪无礼,将欲赖此婚姻耶?汝夫存日,亲受郭、桃聘金礼物,乃今反说此诿话!谅不怕汝,凭汝罢了!”
夏出,遣百余人抄缉秦氏,昼夜往来不绝。两生不得入,秦氏不得出。复散金邻妇,俾之内间;且言高仲已娶某氏,高叔已聘某氏;复诈为两生绝琼、谦言以播扬之。琼谓谦曰:“仲之心我深知之,必无是也。”谦曰:“三郎亦断非负盟者。前于逆旅,尚不就主人媳,况今日乎?”
夏复遣人说两生绝琼、谦,并遣媒骗两生,以贵家美女亲事甚重。两生俱不之应。秋闱 [38] 报绝,郭、桃知两生无一中者,更恣意抄缉。秦氏举家困苦,门阶户席皆郭、桃党也。秦母怨恨两难,琼、谦愁眉相对。香、冬亦束手不宁,又熟闻两生之绝琼、谦也,进曰:“今日之势,姐姐似不能顾两生矣。鞭虽长,不及马腹。姐姐其谓之何?”琼曰:“吾身即仲身也,如不顾仲,身于何有?”冬曰:“姐顾仲,仲今安顾姐哉?”琼曰:“仲无他也。”冬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姐姐岂能谓仲面如己面乎?况值此势穷情逆之际,姐姐果能必 [39] 仲之心必如此耶?必不如此耶?甘此窘迫,蹈此危疑,以期不可必之人心,愿守无名之妇节,万一郭、桃移怒两生,两生力不支,实姐姐之故。纵使郭、桃事已而两生碍之,婚亦不谐,将若之何?”琼不应,低颜若沉思者。谦厉声叫曰:“姐何多事哓哓 [40] ,令我耳根不净!女子从人,一而已矣,何须更解!”
两生亦无可计,且惮郭、桃之轧 [41] 己也,卜居秋官里,傍鱼觐日。因 [42] 妓存存赂媒沈婆,求以通信女郎,求一相见。沈婆往,未及秦氏,见左右夹巷居者立者、坐者行者,皆曰:“此沈媒婆,实郭夫人所深信者,放之去。”又皆曰:“亦桃亲娘所任用者,盍送之!”沈婆得见女郎,致以两生意,约以会期,订以掷泥为号。女郎丧气,泪随诺下。
及期夜雨,雨声如雷,两生冒雨而进。郭、桃守者或仆或倚,或半睡,或枕藉于阛阓 [43] 。两生轻步,不张盖,不举火,跣足匍匐,从西垣掘一小隙,隔墙与女郎相见。女郎亦不张盖,不举火,乱踏泥泞,倾身墙隙。两下中心摇摇,全凭隙边传语。奈雨声搅乱,不能明听,又恐守者知觉,彷徨不宁。以致仲语谦以为叔,应之不已;琼语叔以为谦,绸缪益甚。及隙内琼、谦齐语,两生齐对,莫知所辨;琼、谦更使香、冬来嘱,两生亦莫之辨;琼独以金付仲,两生亦莫之辨。望见邻寺火光,两生惊散。回首皆墙,一味雨声腾沸,昏黑无见,面水如流,衣发如洗,更兼泥泞积水,举步如涉河渡海。
两生狼狈而归,忧愁感慨。鱼觐日询之,不得其情。觐日曰:“莫瞒我,瞒我事终不济,不若与我图之,使我得效一臂之力。”两生曰:“事属不可言者,言之恐怒足下,甚仆不才之罪也。”觐日曰:“是何伤哉!成事不说,即暴 [44] 之,何妨?”两生语之。觐日曰:“此即吾表妹琼、谦也。我当为两兄图之,何患乎郭、桃?”觐日即索两生书。仲书云:
仆一识荆 [45] ,遽以为欢欣偕老,不意为友拉之赴试,竟致身病长安,家生反意之变。藉使归日,非叔先知,仆或必罹虎口。然犹冀叔幸秋闱,得以申舌,而今已矣。郭、桃势焰,力实不堪支也。近隐身令表兄处,因得以前托沈婆,今又蒙令表兄慨许臂力,是以附达。万望女郎鉴仆,无他以图,厥后至感,至感。
叔书云:
就试非仆心也,奈友不谅,仲亦不谅,勉戒 [46] 行李。及至长安,果致无益,反招大损,此仆所以饮恨于郭、桃,即饮恨于长安也。前多方隙会,止谋聚谈片晌,阻以雨,惊以火,十言不一,真情若虚。呜呼哀哉!郭、桃何人,力一至于此!悠悠苍天,谓之何哉!望妆益奋贞节,漫视生死,必使郭、桃抱惭谢罪,邻比翘首称扬。是以令堂因妆以受令名,仆亦因妆以全美誉矣。兹因令表兄肯任腹心,特此宣告,万乞留意,不一。
觐日袖两生书往秦氏。守者以为秦氏表亲,又知素与琼、谦不相涉者,纵之。觐日入谒,琼、谦辞疾不出。觐日呼香、冬,谕之。香、冬引觐日入见。琼、谦云鬟不理,面色儵 [47] 悴。觐日出两生书付琼、谦,曰:“两生愁眉不展,二表妹当即削札,使我回复两生。”琼剖妆镜,答书云:
天道无知,偏厄 [48] 我两人。屈指联床仅经二载,而中为母病阻者十之一矣,为郎试阻者十之三矣,今已为郭、桃所阻。天乎,何厄我两人抑至此也!无望与郎偎红倚翠,嘲风弄月,即欲仍使梨香侑觞 [49] ,妾歌《阳关》作别,得乎?妾是以肠与郎玉簪俱断,心与郎练 [50] 裙俱裂耳。所私恃 [51] 者,郎之心则金石,郎之身则泰山也。近郭、桃乃扬言郎将弃妾,即敝邻亦同声言之。妾细思,郎岂若兹人哉?纵百邻口,千郭、桃,谅无能夺郎心、凂郎行者,郎自勉之。前雨墙相接,言语不清,倘得与鱼表兄计图一晤,而妾死无恨。不然,妾等安能谋制豺虎之辈,以开见郎之路乎?妾惟留必死之躯,以冀一面,面后即图完节,以魂还侍左右不爽 [52] 。兹因梳妆久废,故奉剖镜半片,以照郎愁容可也,以见妾无全容亦可也。余情缕缕,笔不能既。另附诗在左,云:
卷幔朝霞入,开帘曙色新。香奁 [53] 金锁闭,尘镜翠蛾颦。粉腻空留匣,脂鲜懒上唇。欹 [54] 鬟云不理,憔悴绿窗人。
画楼春欲尽,绣倦倚纱窗。线引肠千结,针穿泪两行。慵心描翡翠,懒意织鸳鸯。独有回文锦,相看几度伤。
独坐残灯后,题封寄所思。云间鸿未至,天上雁来迟。拈笔肠先断,开缄泪已垂。寸心千里远,随使到君帷。
晓向窗前卜,团圆是几时?音尘双鲤 [55] 绝,心事六爻 [56] 知。欲掷窥人见,频占笑我痴。夜深还拜月,私问夙欢迟。
琼以书诗授觐日,同谦谢之曰:“兄义士也,更何以策我,使两生一来见?即(文/韭)吾身、灰吾骨可矣!”觐日诺之,索谦谦回书。谦曰:“吾意绪恶暴,不能裁答,况生死此际,更复何辞!幸谢而叔,平日有诗几首,乞附览之。”诗云:
行云一梦断巫阳,懒向台前理旧妆。憔悴不因 羞对镜,为谁梳洗整容光?
昼静凭阑别恨多,恹恹绣阁竟如何?衷肠已自如针刺,那忍拈针刺绮罗?
几向花间断旧踪,徘徊花下更谁同?可怜多少相思泪,染得名花片片红。
花隐栏干午,含情倍黯然。见君颜似昔,愧我貌非前。弹指香犹在,看衣血共鲜。独嗟零落易,相对复谁怜?
永夜凄凄懒上床,挑灯欲自写愁肠。相思未诉先垂泪,一字题成几万行。
玉漏 [57] 催残到枕边,孤帏此际转凄然。不知寂寞嫌更永,试数更筹已万千。
一自风波隔楚台 [58] ,深闺冷落已堪哀。静想凝眸君不见,几番屈指怨难排。
谦谦以诗授觐日,复割并蒂莲枕面授之,泣。琼亦泣。觐日曰:“泣无益也。”遂行。
仲得书,对半片镜吁嗟片晌。叔玩诗及枕面,含泪叹曰:“‘百年一似并头莲’句,犹吾笔也,哀哉!”仲、叔凄惨不胜,俱求于觐日,祈得一见女郎。觐日曰:“此我事也。我若不为,无有为之者矣!”遂出己赀 [59] ,往秦氏左右遍贿郭、桃守者及邻人,订以借路一夜,自昏至旦,无得抄缉;过此一夜,仍抄缉如故。众皆可之。奈夏补衮昼夜亲自督责,不能乘间,鱼觐日帅两生紧候。
候至三夜,始得引两生见琼、谦。仲、琼握手,谦、叔对立,四人凄楚交接,虽觐日在侧、秦母在前,不之顾也。叔曰:“郭、桃旦暮纳雁 [60] 矣。”谦张臂示曰:“此臂可断,此字不可灭,妾以死继之而已!第须眉丈夫,岂无一计可通,乃听人之若此耶?”仲应之曰:“彼防闲如此严密,虽陈平无策矣。”琼曰:“妾死不足计,但叔、仲两丈夫也,顾不如一亡赖夏补衮乎?况又佐之以鱼表兄之能干事者!”谦曰:“是言之无益,不如不言之为愈也。”觐日曰:“是谓我不成丈夫也。虽然,果计将安出?”
是时仲、叔情哀计苦,相对漠然,情思愀然,欲泪不泪,欲言不言。琼、谦则哀怨悲愁,且心爱两生,又不敢甚为惨状,只流泪。绸缪片晌,觐日促之曰:“鸡鸣矣,盍将乘间出去?”仲、叔遂泪下,抱琼、谦不舍;琼、谦亦抱仲、叔,四人哀痛不已,恸哭仆地,绝而复苏者数次。鱼亦泪下。秦母泣曰:“吾止生两女,安忍视此?今惟仲、叔图之,鱼表侄计之,苟可逃生,不必恋此地矣。且仲、叔情多真恳,实为可托。”觐日曰:“前若果云尔,又何难哉!仆请以身济之,如二表妹,则有仲、叔在,仲、叔则有觐日在,姨娘不必过虑也。”
遂帅香、冬出门探之。守者蜂起,叱曰:“鱼无得引琼、谦出,吾受汝贿,纵汝引高氏两生足矣,又复引琼、谦,何故?”及聚而观之,香、冬也,各笑而散。鱼白秦母曰:“二表妹若欲出门,势必不可。盍先伪许郭、桃,约以娶日,令其守者散归,然后事可图也。”秦母首诺。两生二女郎俱改颜谢鱼。鱼遂拉两生去,密遣人往营百里外屋宇。
《双双传》见于传奇小说集《风流十传》,后又收入通俗类书《燕居笔记》中。所谓通俗类书,是指供庶民阅读的按文体分类的趣味性和知识性读物。可见其故事是该时代读者喜爱的内容。小说叙述了两对才子佳人的故事:“高氏两生,秦氏二女,兄通于姊,弟通于妹,遂成两对夫妻。”此类烟粉类的故事,多写门第相当的才子佳人,先通好,后结婚,中间历经曲折。比起才子“金榜题名”为结局的陈旧模式,《双双传》独出心裁。两生落榜,却以“情”战胜了“富贵”,最后携两女两婢“弃屋宇,驾舟抵大江,历淮过颍川,结庐于箕山之上”。他们视功名富贵若浮尘,只愿长相厮守,真正体现了唯情至上的爱情观。
统观全文,约一万八千字的文字中穿插了近六十首的诗词,诗词缀入处文字显得滞涩拖沓,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眼光。但诗文夹杂却是当时人们的欣赏习惯,不能简单论说其是非。
如果略去大量用以抒情言感的诗词信牍,《双双传》对于人物的情态不乏细腻精当的描写,相当程度表现了两对性情不同的恋人如何沉浸于爱情中,并共同经受住艰苦的考验。特别文章后半部分穿插的诗词大量减少,改以叙事为主,故事转趋生动,更可见作者叙事的用心。
这里节选了小说的后半部分,系两对恋人爱情进入稳定期后,突遭变故的紧急关口。相关人物陆续登场,矛盾层起不断,重重紧压,主人公心力交瘁,应接不暇。情节发展正当热闹,作者能否写好众多人物在变故中各自的表现,而不至让人物形象流于一般?下面将就作者行文的优劣进行探究。
文中的谦谦是个充满男儿气的女子。此女以其豪爽直快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段文字生动地表现了她的刚烈性格。当叔达告知谦以郭桃阴谋,并“故激之曰:‘女郎得事新君,亦无不可。’”谦的烈性子一下子爆发了。她马上“改容怒曰:‘郎何不知人也?妾今言之无益。合准楼居,誓死守郎!彼如听之则已;不然,则继之以毁形可也;犹或不免,则坠楼而死亦可也。郎将疑我何哉!’”这些连珠炮似的短句不再如谈情说爱时的缠绵延宕,字字爆满了火药味。当叔达离开后,谦恨自己无能为力,又无处发泄,“即刺两臂”,不惜自毁。之后,又恨叔达匆匆离去,“悲悼不已”,“自投于床”。谦在愤怒时的语言行动,简洁迅猛,充满动感力度,刚烈之态呼之欲出。
相形之下,琼的形象则单薄得多。其实,作者在琼身上花的笔墨不算少,却多显得冗长无味。比如琼送别仲的一幕,人们只看到他们忧愁的神情和对爱情的表白,以及繁赘的诗歌吟咏。这种几乎静态的长篇叙写凸显不了人物个性,场景也显得沉闷。
可见,当作者铺张辞藻,有意渲染某种情态或场景时,反而显得矫揉造作,失却自然之美。而往往是作者白描勾勒处,几笔即能活灵活现刻画人物情态,其原因正在于找到了最能表现人物个性的行为特征,人物形象得以彰显。
《双双传》的作者工于白描。往往数字就能写活人物心理、动作、语言、神态。所谓白描,原来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技法,指不着颜色,也不画背景,只用墨线勾勒人和物的形象的画法。它重在以形传神,不重形似而求神似。后来人们把这种写意的技法引进写作。白描的作品,没有过多的风景描写,没有过长的人物对话。不抽象地描绘人物的心理,不琐碎地摹写人物的装饰。对话、心理、环境和服装,都紧扣在人物的行动性格上。绝对避免浮夸,要求简练。这里举几个例子加以说明。
比如,两生赴京赶考一段,沿途风景若细细写来,必有许多好看好玩的事物。然而在两生眼里,“沿途风景触目,无非二女郎也”。一句话写尽了两生心之所寄。不言路上风景如何美好,因为满心全为女郎身影占据,再美的风景都无心顾及了。这样质朴的心理也只有情到深处才体会得出。所谓清水出芙蓉,真情何须修饰?
同样写两生对两女的爱情,有时一个动词也能起同样的作用。比如,两生在鱼觐日的帮助下与女郎会面,最后离别时,作者写道“鱼遂拉两生去”,一个“拉”字写出了两生多少依恋不舍的神情,我们仿佛能看到他们被鱼觐日拉扯着,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文中的反面角色夏补衮也是用白描手法塑造起来的一个形象鲜明的帮闲人物。作者抓住他自卑又自大的无赖嘴脸进行刻画。郭隆运看到琼、谦美色,“欲劫之以归,不可得,乃计娶之”,“朱等谀之”,没有提到夏的名字。我们看到连拍马屁,夏补衮都上不了台面。他的落魄可想而知。然而夏内心是不甘为人后的。当郭令朱前去议婚,“夏以不得使为耻,恳桃言于郭。”一个“恳”字将夏希望讨主子欢心,好混口饭吃的可怜样写得淋漓尽致。当主人将此事托付给他时,“夏甚得色”,全然忘记刚才自己潦倒的样子,得意得要飞到天上去了。真叫人可恨又可怜。
作者还擅长以白描手法写复杂场面,以简御繁,显示出其高超的叙事技巧。
且看雨夜隔墙传话一段的精彩描写:
及期夜雨,雨声如雷,两生冒雨而进。郭、桃守者或仆或倚,或半睡,或枕藉于阛阓。两生轻步,不张盖,不举火,跣足匍匐,从西垣掘一小隙,隔墙与女郎相见。女郎亦不张盖,不举火,乱踏泥泞,倾身墙隙。两下中心摇摇,全凭隙边传语。奈雨声搅乱,不能明听,又恐守者知觉,彷徨不宁。以致仲语谦以为叔,应之不已;琼语叔以为谦,绸缪益甚。及隙内琼、谦齐语,两生齐对,莫知所辨;琼、谦更使香、冬来嘱,两生亦莫之辨;琼独以金付仲,两生亦莫之辨。望见邻寺火光,两生惊散。回首皆墙,一味雨声腾沸,昏黑无见,面水如流,衣发如洗,更兼泥泞积水,举步如涉河渡海。
六人同候于墙两边,难睹其面,仅能凭声来认。妙的是,雨下正紧,言语混同雨声,声声浑浊,热热闹闹一场,终无所获,人物的焦虑狼狈却尽显眼底。短短几十字,作者从容有序地叙写了当时的混乱情景。先写“雨声如雷”,点明自然环境恶劣,然后看到郭桃守者守候的情形,写出人为环境的压力。在此情势下,两生真是举步维艰,只能小心行事。“女郎亦不张盖,不举火”,一个“亦”字写出四人同心。碰了头之后,开始传语了。作者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如实写出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言语混杂,难以细细道来。更何况此时模糊的对话内容已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六人在雨中的表现。作者写出不同人物的狼狈之态。写“仲语谦以为叔,应之不已”,急切的回应声声在耳。琼却是“绸缪益甚”,哀伤的神情形之于色。接下去“琼、谦齐语,两生齐对”,多语复沓,此后又加上香、冬之语,更叫人难以辨别。而当琼“以金付仲”,两生心内早乱成一锅粥,亦无从辨别。时间有条不紊地快速推进,人物却远远跟不上时间的进程,只能在漩涡中挣扎。作者终于停止时间的疯狂运转,给主人公一个喘息的机会。“望见邻寺火光,两生惊散”。然而当他们回过头来,却发现“一味雨声腾沸,昏黑无见”。两生费尽周折,一无所获。归来时,在泥泞积水中行走如“涉河渡海”。此时,他们心中大概只有一片前途茫茫的失落感了。
以上介绍的都是白描手法在文中的精当运用。其实与简练之笔相对,繁复用笔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很可能在看似啰嗦的叙事下,隐藏着作者的某种特殊用意。下面试举两例来探讨繁笔在表现人物心理时的作用。
前面分析了“两生遂走长安。沿途风景触目,无非二女郎也”一句,说明其表现了两生对两女感情的热烈。但作者不满足于此,一定要给他们一次接受诱惑与考验的机会。于是,叔达在旅馆住宿时,有美丽女子主动上门投怀送抱。女子的相貌、神态、动作、言语,作者都饶有兴趣地一一写来,极显其调情之态,而叔达居然有耐心同她一问一答,有问必答。自始至终,作者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女子,注意到她“肢态轻扬”“颜色亦妩丽可爱”,注意到她的一笑一颦,注意到她的“缱绻”之态,直到最后有客叩门,女子“怅然而去”的失落仍处处落在作者眼里。我们很难说这个关注的目光是否同叔达毫无关联。作者告诉我们,叔达是“坚不从”的。然而,作者很可能遗憾叔达为了表现爱情的忠贞而错过了一场艳遇。有趣的是,当女子与叔达纠缠不休时,作者安排了送信的邻人前来叩门,这是否是代表谦谦对叔达的一种警告呢?倘若没有这个不速之客,叔达最终能否守住节操?但我们至少知道叔达对此女是没有忘怀的,倘若叔达乃柳下惠之属,此事过后心中必无其女,如何肯归来之后仍要向谦自夸此事?这可否称得上是叔达心灵的一次小小出轨呢?
反过来,口口声声坚信郎心无二的女郎,是否如其所说的,对郎君保持绝对的信任呢?秦家被困的那段日子里,“琼、谦愁眉相对。香、冬亦束手不宁,又熟闻两生之绝琼、谦”,遂劝女郎放弃对两生的期望。作者细细叙写香、冬对两生的怀疑之语,琼先是给以否定,申言“仲无他也”。以后在冬长篇追问下,琼“不应,低颜若沉思者”。怀疑虽从香、冬之口说出,却字字落在女郎的心上,此段对话其实反映了女郎动摇的心理,是其内心两个自我的对话。女郎已经开始担忧爱人是否忠贞,但她仍得说服自己相信郎君的忠贞不渝。所以开始时执意强调郎君并无二心。后来在婢女振振有词的追问下,她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无从回答,也不敢再想,陷入沉默。而那个不耐烦“多事哓哓”的谦内心同样不安,她干脆搬出“女子从一人而已”的大道理作挡箭牌,自己能守住贞节即可,郎君是否背叛自己已经不是她所能顾及的。
看似繁琐的叙述为探索人物幽微奥妙的潜意识心理提供了载体,不可忽视它的作用。
其实《双双传》里仍有不少详略不当的文字影响故事的生动流畅。但我们也得肯定,在许多地方作者对简笔与繁笔的运用是相当巧妙精当的,值得人们揣摩借鉴。
(郝薇莉)
注 释
[1].踯躅(zhízhú):徘徊不前。
[2].愀(qiǎo)然:忧愁的样子。
[3].倏(shū):极快地。
[4].崦嵫(yānzī):古代传说中太阳落下的地方。
[5].聊容与:姑且逍遥。聊,姑且;容与,逍遥自在的样子。
[6].鹗荐:汉代孔融曾写荐表推荐祢衡,称赞他为“鹗鸟”。后用“鹗荐”为举荐贤才。
[7].已:停止。
[8].上苑:泛指皇家的园林。
[9].鹦鹉赋:即《鹦鹉赋》,东汉末年祢衡作,其辞被誉为“锵锵戛金玉,句句欲飞鸣”。
[10].凤凰楼:宫内的楼阁。此指宫禁、朝廷。
[11].河梁:桥,指送别之地。
[12].杜若:香草名。洲:水中的陆地。
[13].琳琅:原指美玉,此形容美好的样子。
[14].棹(zhào):船。
[15].菱花:镜子。古时用铜镜,背面所铸花纹一般为菱花,因此称菱花镜,或用菱花代称镜子。
[16].恨:遗憾。
[17].跬步:半步。
[18].祖:送别,饯行。
[19].承直:侍奉、看护。
[20].更筹:旧时夜间的计时器。
[21].钧天:钧天广乐的简称,神话中天上的音乐。
[22].倩(qiàn):请人替自己做事。
[23].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语出汉乐府《陌上桑》,系秦罗敷回绝使君调戏的话。
[24].厝意:同“措意”,着意。
[25].缱绻:缠绵,形容情意深厚,难舍难分。
[26].延:引进,接引。
[27].尔:这样,如此。
[28].若:此,这个。
[29].亡:通“无”。
[30].得色:得意的神色。
[31].自是:从此以后。
[32].几:通“岂”。
[33].范叔:战国时魏国人范雎。此用当年范雎布衣微行见须贾,须贾见范雎寒冷,赠送绨袍之典。
[34].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
[35].盛张:大肆夸张。
[36].问诸水滨:比喻不承担责任或两者不相涉。语出《左传·僖公四年》:“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37].哀毁:哀痛过度而伤害身体。
[38].秋闱:即秋试。科举时代,乡试例于八月举行,故称。
[39].必:完全肯定。
[40].哓哓(xiāo):此指争辩的声音。
[41].轧(yà):倾轧,排挤。
[42].因:依靠,凭借。
[43].藉:草垫。阛阓(huánhuì):街市。
[44].暴:显露。
[45].识荆:初次相识的敬辞。语出唐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46].戒:准备。
[47].儵(shū):同“倏”,极快地。
[48].厄:使……遭遇困境。
[49].侑觞(yòushāng):劝人喝酒。
[50].练:白绢。
[51].恃:依靠,依赖。
[52].爽:过失,差错。
[53].香奁(lián):古代妇女梳妆用的镜匣。
[54].欹(qī):倾斜,歪。
[55].双鲤:此指书信。
[56].六爻:此指卦爻。
[57].玉漏:古代计时仪器。
[58].楚台: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相会之处。见宋玉《高唐赋序》。
[59].赀(zī):同“资”。
[60].纳雁:旧时对“婚姻”的俗称。因一雌一雄双雁结合后,终日双飞双宿,不离不弃,故称。
南湾寨戚公计沉贼船
佚 名
先是,新倭奄至,围永福县 [1] 。知县李炜,字懋诚,广东顺德人。明于吏事,政清讼简,民赖以安。虽无事时,必令城中妇女着男子衣服,命守阵,间与贼兵相拒数日。城中精壮,止四百余人。炜令军士俟贼兵早饭及午饭时,乍开东门而出,从西门而入,或乍开北门而出,从南门而入。更易衣服盔帽,转相周匝,每日如此。贼虽甚众,不能测其多寡,因此不敢近城。炜自思城中粮草将尽,一城百姓躯命所关,乃于夜中开北门,趁月光,遣百姓老弱尽皆出城逃走。俄而贼觉,人声籍籍,率二骑由东路将至北门追之,方至东门,为伏兵所射,矢下如雨,贼众大乱,乃回原寨。及平明,百姓俱已去讫。
李知县又令军士换衣,转相耀武,贼兵大骇。至夜,忽金鼓喧天,旗帜耀目,顷之,又不鸣不见,如是者数四。贼益疑惧,不敢睡。黎明视之,见守城军士愈多,执旗往来者尤盛。贼相谓曰:“城中昨有新兵至,吾与若等俱不知其何时来也。慎勿容易攻城,恐坠其计。”于是散去。李知县令军士百余人伏于险要,遇抄掠者辄擒以归,斩首三十余级。至夜,金鼓复鸣,呐喊如故。贼皆笑曰:“彼乃病风丧心如此耶?不然,何颠狂若是?”许朝光曰:“无乃城中无兵,故作此态?明日可急攻之,必然破矣。”贼皆喜曰:“此言是也。”至夜半,城中寂然,但见火光。军士执旗往来,守防如故。汪五峰曰:“平明可各率兵围城。”既而贼众将永福城围住攻打,移时,并无一人出战者,各拥云梯登城杀上,乃一虚城也。
先是,李知县因城中缺少军士,恐贼攻城,欲走归省城,又恐贼兵追蹑,乃遣军士束草为人,加以衣甲,置之陴 [2] 间。又以草人缚于驴马背上,各执旗幡戈刃,驴马往来行动,若生人一般,以此贼兵虽众,不敢进逼。至是,食尽,夤夜 [3] 逃走。汪、许二人见空城无可抄掠,催兵追之,而李知县已入福州省城矣。贼遂合兵拥围福州城攻打,三日不辍。城内极力守御,贼乃散于洪塘、水口各处剽掳。时樊御史出巡,至建宁府,适巡抚都御史王廷,号方湖者,新至延平,以会樊察院,谓曰:“贼势狂獗,复逼省城,宜督兵进救,方可解其患害。”樊御史曰:“予昨闻公将至,因取灵相卜之,得神护卦。其词曰:太乙将兵,玉女在旁。巫咸先拂除去不祥。又解曰:占事虽有疑难,而终得朋友之助,以成功也。今倭贼势重,我势轻,动必不利,不如稍持日久,贼将无所得,可袭而走也。”王都堂曰:“卿言良是。”及退堂亦取灵棋子十二枚以卜之,复得神护卦。公大喜,急召樊御史入私室同坐,笑谓樊御史曰:“神之无私,有如此验。顿占卜,亦遇神护卦,与汝所卜者同。”樊御史曰:“自古灵棋之卦,用之行军,占决胜负,万不失一,稽之今日,诚为有验。此刘文成公所以心独喜,□多奇中,而留意为之注解也。”对话尽日,相送而出。既而诸郡县募兵咸集,而贼知之乃退屯于南湾寨。王都堂密遣人移檄书与戚参将。其书曰:
贼众溢二万余,屯于南湾寨,仰戚参将进兵邀击,贼必然没胆矣,不敢肆其荼毒也。星火 [4] 无违!
时戚参将提兵在松屿岛,既得钧旨,遂欲决战。叶军师曰:“不可。贼众甚盛,其锋正锐,不可轻敌。兵法曰:‘不备不虞,不可以帅将军。’其可忽诸,当以计破之可也。”戚公问:“计将安出?”叶军师曰:“载浮载浮。”戚公大悟,笑曰:“微先生言,几忘之矣。”乃选军士善没水者,得五百人,矫捷异常,能入水中,尽日不起,或浮水上,尽日不沉,如鲸鲵偃仰,似鹅鸭纵横,盖水军之绝异者也。戚公令各带竹筒,贮三日干粮,缚于身畔,手持斧凿,候夜深风波响时,凿破其船,功成即当倍赏,因赐以酒肉,随即遣去。五百水军望海洋各窜入水中。
却说众贼,日则四处抄掠,夜则宿于船上。五峰、朝光恐官军焚其船只,乃乘小舸,时时往来海上操练,余党以为守船计。第三日早,天色尚未曙,而五百水军俱回。戚参将令队长带入中军船上,仔细备言情状。水军入中军船上叩头。戚公密问曰:“汝等如何?奚回之速?”众皆呼曰:“不敢。”戚公曰:“队长说来。”于是队长邵周、严念工禀曰:“贼船广大,仓舻甚高,虽日中挥斧凿之,声亦不响,故水军凿之,不二日,俱已凿讫,敬来回报。”戚公曰:“若贼船不沉,是汝等未尽力。倘有误事,当从军法。”众军合声曰:“不敢。”戚公命之使去,专候日暮举事。已而日晷 [5] 西移,贼兵抄掠者皆回船上歇息。戚参将令军士乘其气惰,即出兵,擂鼓呐喊搦战。贼众惊愕,相谓曰:“戚虎每日暮,辄擂鼓落旗。今日日暮,反擂鼓请战,可怪也。”遥望官军船数千艘,冉冉围进。贼兵二万人,不得已,亦擂鼓呐喊迎敌。官军佯输诈败,贼悉驱船追之。官军回船迎战,复诈败而走。贼又驱船追之,不移时,贼船鼓声不响,但见五百号贼船尽行沉没水中。五峰、朝光见前哨船将溺,先乘小舸冒围杀出,乃得不死。是战大获全胜,不损一人。戚参将乃令厚赏五百水军讫,即差人报捷。王都堂、樊御史知之,谓王都堂曰:“卦中之语果然不虚,何其神异也!”山人叶慎有诗赠戚参将云。诗曰:
跃马看飞将,提兵救海滨。
百年无此捷,一鼓静风威。
离井乾坤异,还家日月新。
羊公碑尚似,遗爱在斯人。
佥事王铃有诗云:
天上归来海祲空,渔樵到处说元戎。
书生慢上平夷策,此日军中有卧龙。
这一回书选自明代小说《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全书描写的是明嘉靖年间以戚继光为代表的将士以及当地百姓共抗倭寇的事迹,现在仅残存一至三卷,卷一的前十一页也缺。就是这样一部残篇断简的小说,却引起了郑振铎先生的注意,把它称为“奇书”,并在《西谛书话》中说:“这是一部未见著录的明代小说,以剿平倭寇为主题,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倭寇之患始于明初,当时日本的部分武士、商人、浪人到中国福建、浙江沿海等地进行抢劫,严重扰民。嘉靖时期这一祸患愈演愈烈,中国海盗也参与其中,与倭寇勾结,烧杀劫掠,书中写到的汪五峰、许朝光就是当时的海盗首领。以戚继光为代表的将领带领军民与他们展开了智和勇的较量,让倭寇闻风丧胆。
《南湾寨戚公计沉贼船》一回,描写的是发生在福建的几次抗倭战斗,全文突出了一个“计”字。所谓“计”就是求变应变的智慧,用智谋战胜敌人,四两拨千斤。
首先是知县李炜成功地使用空城计。在敌众我寡、兵力相差悬殊的不利形势下,这位知县临危不惧,沉着应战。一方面,他正视现实,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于弱势,难与倭寇抗衡;另一方面,他又不肯向敌军投降,同时不愿以百姓和军士的生命为代价。于是,趁敌军吃饭、无心向战的时刻,他派军士和老百姓换着衣服进出城门,造成人多势众的假象。这一招果然奏效,倭寇受到迷惑,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知县考虑到老百姓的安危,抓住倭寇迟疑的短暂机会,让百姓先逃出城,并预先埋下伏兵,阻止了敌人的追杀。这一出空城计阻断的虽然不是司马懿的十五万大军,但李炜的谋略丝毫不让孔明。如果说,孔明还有多年形成的“诸葛一生惟谨慎”的公众形象可以利用,他的学步者却须临时制造条件,干预敌方的心理与判断,可以说难度更大。更令人惊奇的是,李知县初试告捷后,竟然一用再用,并且屡试不爽。不过,第二次唱空城计时,小说的写法却颇为不同。前一次正面叙述李炜的精心安排和军民的行动,这一次则是从敌人的眼睛看去。先看到半夜金鼓喧天,旗帜耀目,贼兵疑惧,以为援兵来了。再经过观察,汪五峰、许朝光等贼首又走入另一个极端,开始轻敌,认为种种异常举动不过是对方受到惊吓的癫狂之举,并决定第二天攻城。待攻进城后,才发现军兵早已撤退,留下一座空城。作者接着又补叙了李知县排兵布阵的来龙去脉。重复用计是兵家大忌,也是小说创作所忌讳的。然而,作者并不是简单地复制,而是写出了前后两次的不同,充分展示了这一计策“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的巧妙,引人入胜,同时突出了李知县的智谋过人。
接下来,小说描写了戚继光与叶军师商议用沉船之计大破贼兵。叶军师在决策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他提醒戚继光“贼众甚盛,其锋正锐”,不适宜与他们正面交火,更不能轻敌。那么用什么计策呢?军师说了玄妙的四个字“载浮载浮”,戚继光立刻心领神会,安排五百名军士凿破敌船。这一计策能否顺利实施,取决于两个条件:第一,行动者的能力与责任感,即军士必须擅长潜水,并能不折不扣地履行职责;第二,不被发现,要趁夜深风声大的时候凿船。读者的心情与戚继光一样紧张,因为整个行动非常冒险,但从中也充分体会到刺激的快感。五百人第三天一早就回来了,显然比戚继光预期的时间要早。军士解释说:贼船广大,仓舻很高,即便白天挥斧凿它,也没什么声音,所以不到两天就完成了。从戚继光出发前的安排到回营后的质询以及军士们的表现和回答可以看出,戚家军赏罚分明,军纪整肃,士气高昂,这是他们取得胜利的法宝。然而最终结果还要等开战后才能揭晓。戚继光领兵打仗的经验非常丰富,反其道行之,白天擂鼓落旗,等傍晚敌军回船休息士气懒惰之时擂鼓请战。敌军被迫迎战,士气低落,又中了官军诈败的圈套,损失惨重。而官军大获全胜,不损一人。
这部小说是描述当代历史的历史演义小说,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同时,通过这一回描写,可以看出作者汲取了《三国志演义》的写作经验,在战争描写中突出战略决策以及战术运用,因而其战争场面并不显得惨烈可怕,而是从中传达出了智慧的力量与美感。
(宋莉华)
注 释
[1].永福县:古地名,今福建永泰县。
[2].陴(pí):城上女墙,上有孔穴,可以窥外。
[3].夤(yín)夜:深夜。
[4].星火:流星一瞬即逝的光,此比喻迫切、紧急。
[5].日晷(guǐ):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