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湖渔叟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约乾隆时人，似为浙江嘉兴人或客居嘉兴者。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说唐演义全传》《说唐后传》等。
程咬金抱病战王龙
鸳湖渔叟
——《说唐演义全传》第四十八、四十九回（节选）
再说定阳王与兵来至白璧关，过了许多树林之处，就是秦叔宝在那伏兵之处。一见刘武周兵马过去，方才出来，截他的归路。那马邑到白璧关，也有数百里路程，原何来得这快？因那刘武周一心记念尉迟恭，又道救兵如救火，恐他有失，不由你不快。话休絮烦。前边遇着程咬金的兵马扎住，前军来报：“启上王爷，前面有唐兵扎营，不能前进，请旨定夺。”刘武周下旨扎营，一声炮响，安营下寨，便问：“那一位将军去出战？”有大将王龙上前道：“臣愿往。”那王龙出了营门，提了一柄月牙铲 [1] ，上马直抵唐营，高声大叫道：“呔！唐营中军士听着，借你口中言传俺心腹事：今有天兵到此，怎敢挡住王爷的去路？速速让开，放王爷天兵过去，万事全休；若道半个不字，爷爷这里动手，管叫你：
野花淡淡无颜色，白草纷纷尽着霜。
有本事的出来会俺！”那些唐兵因咬金有病在营，一闻讨战，个个好不惊慌，报：“启上将军，今有定阳王刘武周领兵在营外讨战，请令定夺。”咬金闻报，只叫得：“晦气，刘武周你何不再消停几日，待我病好了，然后会战？如今却害了吃得做不得的病，如何是好？又奉了牛鼻子道人的令，只许我胜，不许我败。况且今日是头一遭会刘武周，不知他的手段如何。昔日在四明山大会众王子，见他也像一个好汉，只不曾与他交手，万一杀不过，岂不出丑？”分付小军：“我程老爷疼痛得紧，挂了免战牌罢。”小军把免战牌挂出，王龙一见大怒，一马来至营前，把免战牌打得粉碎，高声大叫道：“我闻得唐家有三十六员大将，今日正要会战见他们一见，为何把免战牌挂出？今日我若不冲他的营，也不为上将。”把手中月牙铲摆一摆，一马冲来，这边军士把箭乱射，却也进来不得。外边将官打破了免战牌，竟要冲营进来了。程咬金道：“阿唷，我肚中疼痛得紧，如何是好？真正要死哩。”分付：“抬斧头伺候，待我解一解手去。”旁边走过一个家将来，叫道：“老爷真正‘急惊风对着慢郎中’，马也备了，战与不战，请速速相商定夺。若再停一停，被他杀进营来，这叫做滚汤泡老鼠，一窝都要死。”咬金所说，心中无奈，手也不解，走一步叫声：“阿唷！”心中想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面的，况我程咬金也是一个好汉，死活出去见他一见。”一头走，叫声：“军士们，你们少停若见我老爷胜了他，你们摇旗呐喊，助助我老爷的威风；若是见我老爷杀他不过，你们多降了他罢。”说罢，来到营门，家将扶他上马，咬金把斧一提：“为什么今日这把牢斧头重了这许多？”没奈何，把斧双手拿了。程咬金乃皇家一员上将，今日就像一只落汤鸡 [2] ，这叫做：“好汉只怕病来磨。”一马来至营前，抬头一看，见不是刘武周，心中就放下了几分。王龙问道：“来将通名！”咬金道：“我是不说你也不知，爷爷乃是神尧高祖二太子秦王殿下，官拜大元帅秦琼麾下螭虎大将军，姓程，双名咬金的便是，来将通名。”王龙道：“我乃定阳王部下，官封千胜大将军王龙是也。阿程咬金，俺一向闻得你也有小小的名儿，今日遇俺王爷爷，只怕你难逃狗命了。”说罢，当的就是一月铲铲过来，咬金双手把宣花斧 [3] 往前一架，道：“好家伙！”叫声：“住着！俺程爷爷一时害了肚泻痛，你略等一等，待我去解一解手。”……
当下程咬金腹痛利害，说与王龙：“待我回去解一解手，再来与你交战。”王龙听言大怒，说道：“你这狗头，戏弄我王爷爷么！”当的一月铲铲过来。程咬金也骂道：“好狗头！连铲我程爷爷二铲么！”那番一时心头火起，提起宣花斧来，照着王龙，当当当一阵三四斧，把王龙杀得盔歪甲散，倒拖兵器，回马便跑，口口声声只叫：“好利害，好利害！”程咬金见他去了，意欲下马来出恭，战场上不好意思，见两边一带大树，说：“也罢，不免到那里解一解手，有何不可？”一马来至树林边，下了马，拿了斧头，走到一株松树背后。正撒得畅快，那王龙回马一看，只见程咬金往西边树林内去了，他却回马轻轻的掩上来看，只见程咬金的马拴在树上，王龙想道：“这狗头往那里去了？”转过树来一看，只见程咬金在那里解手，心中大喜道：“想这狗头该死，我却在这里成功。”轻轻的来至树边。程咬金见有人走来，只道是乡民在那里砍柴，遂叫一声：“呔！砍柴的，有草纸送一张来与我。”王龙应道：“有，送你一铲！”当的一铲过来，程咬金吃惊一看，见是王龙，叫声：“不好！”立起身来，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拿了斧头，只捡树多的所在就走，却去躲在一株大树背后，王龙才到树边，被咬金狠命一斧，砍着马头。王龙跌下马来，被程咬金又是一斧，结果了性命。王龙本欲欺咬金而来，谁知反被咬金算计，也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暗里须防人不仁。
咬金把王龙首级砍了，上马回营，把首级号令营前，自此咬金的泻肚痛也好了。
本篇选自《说唐演义全传》（简称《说唐全传》）第四十八、四十九回，题目系笔者所拟。
《说唐全传》共六十八回，通观全书浓厚的话本色彩，可能最初是说话艺人创作，后经作者加工而成。小说从秦彝托孤（即秦琼）、隋文帝灭陈，写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登基做皇帝，与《隋史遗文》的内容大致相同，但故事情节更多渲染虚构，除去大的历史关节外，很难找到历史根据，是一部充满浪漫色彩的英雄传奇小说。如果说《隋史遗文》主要是草泽英雄秦琼的个人传记，那么《说唐全传》则展现了为数众多而又个性鲜明的英雄形象（即所谓一十八条好汉），组成了隋唐之交乱世英雄的画廊，谱写了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乐章；在思想水平和艺术高度上都达到了说唐系列小说的最高成就，是同类作品中后来居上、影响最大的一部。郑振铎先生曾评价这部小说：“叙述虽多粗鄙可笑处，而其情景的敷设，却甚为动人，若叔宝的卖马，雄信的拒降，皆为极不朽的气概凛然的章段，足以与《水浒传》并驾齐驱的。英雄传奇恐怕也就这一部《说唐全传》而已，可惜不曾有人表彰过，遂致不得登于文坛，为骚人学士所称颂。”（《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宋元明小说的演进》）
《说唐全传》的最大艺术特色，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以粗线条勾勒，注意突出个性，使其神态各异。如单雄信的豪爽暴烈，秦琼的宽厚仗义，罗成的少年气盛，尉迟恭的威猛果敢，徐茂公的智谋神算等都颇有特色。其中对程咬金的描写尤为受人喜爱。
程咬金形象是有历史原型的，两《唐书》中均有《程知节传》。他本名咬金，后叫程知节，齐州东阿人，“少年骁勇，善于马矟”。隋末，所在盗起，他聚众数百保乡里，后与秦琼归秦王李世民。而小说中的程咬金有着鲜明的传奇色彩。他一出场便是贩盐的浪汉，具有彻底的反抗精神，当上了瓦岗寨的“混世魔王”，成为最早的农民起义首领；他的武器也由“马矟”变成了重六十四斤的八卦宣花斧；历史上以“骁勇”著称的他，在小说中的武艺却远不及其余好汉，学习斧法不认真，只有前三斧有劲，到第四斧就没劲了。但他具有独特的个性魅力，除一般好汉的粗鲁、憨直外，他一方面蔑视皇权，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另一方面，他幽默、滑稽，常遇危险，但能化险为夷、立下战功，既有《水浒传》中李逵的性格，又似《说岳全传》中的牛皋形象，带有浓厚的喜剧色彩。
这段选自小说第四十八、四十九回的《程咬金抱病战王龙》，更在滑稽的描写中显示了这位急先锋的英雄气概。小说在前面叙写程咬金因夜受风寒而闹肚痛，但徐茂公一定要派他阻击定阳王刘武周，并令他“只许胜，不许败，违令者斩！”他是带着病痛和压力勉强从命的。偏偏刘武周的大将王龙又来势汹汹，气焰嚣张——打碎免战牌，竟要冲进营来；而程咬金知道刘武周是一条好汉，又未曾交过锋，担心杀他不过，心里很紧张，因而肚痛越发加剧。真令读者替他出一把汗。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读者的紧张期待又逐渐变得轻松愉快起来。程咬金这位皇家上将，居然一到紧要关头便嚷着要解手，实在有些滑稽可笑。当然，他毕竟是当年的“混世魔王”，听说对方要冲进营来时，他手也不解了，抱着“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的心态，硬撑着上马出阵，并叫军士：“若见我老爷胜了他，你们摇旗呐喊，助助我老爷的威风；若是见我老爷杀他不过，你们多降了他罢。”性格憨直、天真，十分可爱。当他见对手不是刘武周时，“心中就放下了几分”。王龙三番两次欺侮他时，他又显出了英雄本色，当当当一阵三四斧，把王龙杀得盔歪甲散，回马便跑，真令人为他喝彩！但在林中解手时，他却大意地把王龙也认作樵夫，并向他讨起草纸来。不过，真到了性命攸关之时，他又表现出随机应变的聪明和智慧，知道王龙林中骑马不便，就只捡树多的所在走，竟然借着大树的掩护，“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拿了斧头”，把王龙给砍死了。最让人开心的是，在获此意外胜利后，他的肚泻病也居然一下子好了。这令人不禁想起《说岳全传》中的牛皋，吃得大醉，反倒打败十万番兵；在草丛中出恭，也活捉敌人，立了战功；甚至连金兵元帅兀朮也被他气杀。他们都是作者笔下的“福将”。
小说对程咬金“抱病”应战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准确而传神。他本来就患肚泻病，又担心战不过刘武周而出丑，加之对方来势凶猛，他不是叫肚痛，就是嚷着要解手；当家将激他说：“若再停一停，被他杀进营来”时，他手也不解了，其实正是他临战心虚、慌张的心理表现。在不得不勉强出阵时，他上马是家将“扶”上去的；一提斧头，又感到比平时重了许多，作者形容他此时就像一只“落汤鸡”。这些描写十分准确而细致地表现了他无可奈何的心情和浑身乏力之感，可谓生动而传神。
小说中的人物语言也富有个性。如王龙的语言总是出言不逊，“恶狠狠”的，正体现出他的骄横；程咬金的语言直率诙谐而又天真烂漫，富有喜剧色彩。那位家将与程咬金的对话又是一连串的俗语，如“急惊风对着慢郎中”；“滚汤泡老鼠，一窝都要死”，由此既体现出主仆之间的情趣相投，又渲染了程咬金性格中的滑稽幽默。
（曾 良）
注 释
[1].月牙铲：古兵器名，形似月亮。
[2].落汤鸡：形容没精打采，像掉在热水里的鸡一样。
[3].宣花斧：古兵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