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沃尧
【作者小传】
(1866—1910) 清小说家。原名宝震,字小允,号茧人,后易为趼人,笔名我佛山人。广东南海县佛山镇(今佛山市)人。光绪九年(1883)为生计所迫来到上海,在江南制造军械局翻译馆当书写生。光绪二十三年(1897)办上海《字林沪报》副刊《消闲报》,随后又先后编了《采风报》《奇新报》与《寓言报》。光绪三十二年(1906),任《月月小说》第一至八期的主编,其后任总撰述员。作有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命奇冤》《新石头记》《两晋演义》《上海游骖录》等。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谐好事媒妁得甜头
吴沃尧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八回
当下苟才一面叫船上人剪好烟灯,通好烟枪,和芬臣两个对躺下来,先说些别样闲话。苟才的谈锋,本来没有一定:碰了他心事不宁的时候,就是和他相对终日,他也只默默无言;若是遇了他高兴头上,那就滔滔汩汩,词源不竭的了。他盘算了一天一夜,得了一个妙计,以为非但得差,就是得缺升官,也就是在此一举的了。今天邀了芬臣来,就是要商量一个行这妙法的线索。大凡一个人心里想到得意之处,虽是未曾成事,他那心中一定打算这件事情一成之后,便当如何布置,如何享用,如何酬恩,如何报怨,……越想越远,就忘了这件事未曾成功,好象已经成了功的一般。世上痴人,每每如此,也不必细细表他。
单表苟才原是痴人一流,他的心中,此时已经无限得意,因此对着芬臣,东拉西扯,无话不谈。芬臣见他说了半天,仍然不曾说到正题上去,忍耐不住,因问道:“大人今天约到此地,想是有甚正事赐教?”苟才道:“正是。我是有一件事要和阁下商量,务乞助我一臂之力,将来一定重重的酬谢!”芬臣道:“大人委办的事,倘是卑职办得到的,无有不尽力报效。此刻事情还没办,又何必先说酬谢呢。先请示是一件甚么事情?”苟才便附到他耳边去,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芬臣听了,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法子想得到。这件事如果办成了功,不到两三年,说不定也陈臬开藩 [1] 的了。因说道:“事情是一件好事,不知大人可曾预备了人?”苟才道:“不预备了,怎好冒昧奉托。”又附着耳,悄悄的说了几句。又道:“咱们是骨肉至亲,所以直说了,千万不要告诉外人!”芬臣道:“卑职自当效力。但恐怕卑职一个人办不过来,不免还要走内线。”苟才道:“只求事情成功,但凭大才调度就是了。”芬臣见他不省,只得直说道:“走了内线,恐怕不免要多少点缀些。虽然用不着也说不定,但卑职不能不声明在前。”苟才道:“这个自然是不可少的,从来说,‘欲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啊。”两个谈完了这一段正事,苟才便叫把酒菜拿上来,两个人一面对酌,一面谈天,倒是一个静局 [2] 。等饮到兴尽,已是四点多钟,两个又叫船户,仍放到问柳 [3] 登岸。苟才再三叮嘱,务乞鼎力,一有好消息,望即刻给我个信。芬臣一一答应。方才各自上轿分路而别。
苟才回到公馆,心中上下打算:一会儿又想发作;一会儿又想到万一芬臣办不到,我这里冒冒失失的发作了,将来难以为情,不如且忍耐一两天再说。从这天起,他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行坐不安。一连两天,不见芬臣消息,便以上辕为由,去找芬臣探问。芬臣让他到巡捕处坐下,悄悄说道:“卑职再三想过,我们倒底说不上去;无奈去找了小跟班祁福,祁福是天天在身边的,说起来希冀容易点。谁知那小子不受抬举,他说是包可以成功,但是他要三千银子,方才肯说。”苟才听了,不觉一棱 [4] 。慢慢的说道:“少点呢,未尝不可以答应他;太多了,我如何拿得出!就是七拼八凑给了他,我的日子又怎生过呢!不如就费老哥的心,简直的说上去罢。”芬臣道:“大人的事,卑职那有个不尽心之理。并且事成之后,大人步步高升,扶摇直上,还望大人栽培呢。但是我们说上去,得成功最好;万一碰了,连弯都没得转,岂不是弄僵了么。还是他们帮忙容易点,就是一下子碰了,他们意有所图,不消大人吩咐,他们自会想法子再说上去。卑职这两天所以不给大人回信的缘故,就因和那小子商量少点,无奈他丝毫不肯退让。到底怎样办法?请大人的示。在卑职愚见,是不可惜这个小费,恐怕反误了大事。”苟才听了,默默寻思了一会道:“既如此,就答应了他罢。但必要事情成了,赏收了,才能给他呢。”芬臣道:“这个自然。”苟才便辞了回去。
又等了两天,接到芬臣一封密信,说“事情已妥,帅座已经首肯。惟事不宜迟,因帅意急欲得人,以慰岑寂也”云云。苟才得信大喜,便匆匆回了个信,略谓“此等事亦当择一黄道吉日;况置办奁具等,亦略须时日,当于十天之内办妥”云云。打发去后,便到上房来,径到卧室里去,招呼苟太太也到屋子里,悄悄的说道:“外头是弄妥了,此刻赶紧要说破了。但是一层:必要依我的办法,方才妥当,万万不能用强的。你可千万牢记了我的说话,不要又动起火来,那就僵了。”苟太太道:“这个我知道。”便叫小鸦头去请少奶奶来。一会儿,少奶奶来了,照常请安侍立。苟太太无中生有的找些闲话来说两句,一面支使开小鸦头;再说不到几句话,自己也走出房外去了。房中只剩了翁媳二人,苟才忽然间立起来,对着少奶奶双膝跪下。这一下子,把个少奶奶吓的昏了!不知是何事故,自己跪下也不是,站着又不是,走开又不是,当了面又不是,背转身又不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苟才更磕下头去道:“贤媳,求你救我一命!”少奶奶见此情形,猛然想起莫非他不怀好意,要学那“新台故事” [5] 。想到这里,心中十分着急。要想走出去,怎奈他跪在当路,在他身边走过时,万一被他缠住,岂不是更不成事体。急到无可如何,便颤声叫了一声婆婆。苟太太本在门外,并未远去,听得叫,便一步跨了进去。大少奶奶正要说话,谁知他进得门来,翻身把门关上,走到苟才身边,也对着少奶奶扑咚一声双膝跪下。少奶奶又是一惊,这才忙忙对跪下来道:“公公婆婆有甚么事,快请起来说。”苟太太道:“没有甚么话,只求贤媳救我两个的命!”少奶奶道:“公公婆婆有甚差事,只管吩咐。快请起来!这总不成个样子!”苟才道:“求贤媳先答应了,肯救我一家性命,我两个才敢起来。”少奶奶道:“公公婆婆的命令,媳妇怎敢不遵!”苟才夫妇两个,方才站了起来。苟太太一面搀起了少奶奶,捺他坐下,苟才也凑近一步坐下,倒弄得少奶奶跼蹐 [6] 不安起来。
苟才道:“自从你男人得病之后,迁延了半年,医药之费,化了几千;得他好了倒也罢了,无奈又死了。唉!难为贤媳青年守寡!但得我差使好呢,倒也不必说他了,无端的又把差使弄掉了。我有差使的时候,已是寅支卯粮的了;此刻没了差使才得几个月,已经弄得百孔千疮,背了一身亏累。家中亲丁虽然不多,然而穷苦亲戚弄了一大窝子,这是贤媳知道的。你说再没差使,叫我以后的日子怎生得过!所以求贤媳救我一救!”少奶奶当是一件甚么事,苟才说话时,便拉长了耳朵去听。听他说头一段自己丈夫病死的话,不觉扑簌簌的泪落不止;听他说到诉穷一段,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一家人,何以忽然诉起穷来;听到末后一段,心里觉得奇怪,莫不是要我代他谋差使?这件事我如何会办呢。听完了便道:“媳妇一个弱女子,能办得了甚么事?就是办得到的,也要公公说出个办法来,媳妇才可以照办。”
苟才向婆子丢个眼色,苟太太会意,走近少奶奶身边,猝然把少奶奶捺住,苟才正对了少奶奶,又跪下去。吓得少奶奶要起身时,却早被苟太太捺住了;况且苟太太也顺势跪下,两只手抱住了少奶奶双膝。苟才却摘下帽子,放在地下,然后(鼓/逢)的(鼓/逢)的,碰了三个响头。原来本朝制度,见了皇帝,是要免冠叩首的,所以在旗的仕宦人家,遇了元旦祭祖,也免冠叩首,以表敬意;除此之外,随便对了甚么人,也没有行这个大礼的。所以当下少奶奶一见如此,自己又动弹不得,便颤声道:“公公这是甚么事?可不要折死 [7] 儿媳啊!”苟才道:“我此刻明告诉了媳妇,望媳妇大发慈悲,救我一救!这件事除了媳妇,没有第二个可做的。”少奶奶急道:“你两位老人家怎样啊?那怕要媳妇死,媳妇也去死,媳妇就遵命去死就是了!总得要起来好好的说啊。”苟才仍是跪着不动道:“这里的大帅,前个月没了个姨太太,心中十分不乐,常对人说,怎生再得一个佳人,方才快活。我想媳妇生就的沈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大帅见了,一定欢喜的,所以我前两天托人对大帅说定,将媳妇送去给他做了姨太太,大帅已经答应下来。务乞媳妇屈节顺从,这便是救我一家性命了。”少奶奶听了这几句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头上轰的响了一声,两眼顿时漆黑,身子冷了半截,四肢登时麻木起来;歇了半晌方定,不觉抽抽咽咽的哭起来。苟才还只在地下磕头。少奶奶起先见两老对他下跪,心中着实惊慌不安;及至听了这话,倒不以为意了。苟才只管磕头,少奶奶只管哭,犹如没有看见一般。苟太太扶着少奶奶的双膝劝道:“媳妇不要伤心。求你看我死儿子的脸,委屈点救我们一家,便是我那死儿子,在地底下也感激你的大恩啊!”少奶奶听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天啊!我的命好苦啊!爸爸啊!你撇得我好苦啊!”苟才听了,在地下又(鼓/逢)的(鼓/逢)的碰起头来,双眼垂泪道:“媳妇啊!这件事办的原是我的不是;但是此刻已经说了上去,万难挽回的了,无论怎样,总求媳妇委屈点,将就下去。”
此时少奶奶哭诉之声,早被门外的鸦头老妈子听见,推了推房门,是关着的,只得都伏在窗外偷听。有个寻着窗缝往里张的,看见少奶奶坐着,老爷、太太都跪着,不觉好笑,暗暗招手,叫别个来看。内中有个有年纪的老妈子,恐怕是闹了甚么事,便到后头去请姨妈出来解劝。姨妈听说,也莫名其妙,只得跟到前面来,叩了叩门道:“妹妹开门!甚么事啊?”苟太太听得是姨妈声音,便起来开门。苟才也只得站了起来。少奶奶兀自哭个不止。姨妈跨进来便问道:“你们这是唱的甚么戏啊?”苟太太一面仍关上门,一面请姨妈坐下,一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告诉了一遍。又道:“这都是天杀的在外头干下来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我要是早点知道,那里肯由得他去干!此刻事已如此,只有委屈我的媳妇就是了。”姨妈沈吟道:“这件事怕不是我们做官人家所做的罢。”苟才道:“我岂不知道!但是一时糊涂,已经做了出去,如果媳妇一定不答应,那就不好说了。大人先生的事情,岂可以和他取笑!答应了他,送不出人来,万一他动了气,说我拿他开心,做上司的要抓我们的错处容易得很,不难栽上一个罪名,拿来参了,那才糟糕到底呢!”说着,叹了一口气。姨妈看见房门关着,便道:“你们真干的好事!大白天的把个房门关上,好看呢!”苟太太听说,便开了房门。当下四个人相对,默默无言。鸦头们便进来伺候,装烟舀茶。少奶奶看见开了门,站起来只向姨妈告辞了一声,便扬长的去了。
苟太太对苟才道:“干 [8] 他不下来,这便怎样?”苟才道:“还得请姨妈去劝劝他,他向来听姨妈说话的。”说罢,向姨妈请了一个安道:“诸事拜托了。”姨妈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要我去劝!这是各人的志向,如果他立志不肯,又怎样呢?我可不耽这个干系。”苟才道:“这件事,他如果一定不肯,认真于我功名有碍的。还得姨妈费心。我此刻出去,还有别的事呢。”说罢,便叫预备轿子,一面又央及了姨妈几句。姨妈只得答应了。苟才便出来上轿,吩咐到票号 [9] 里去。
且说这票号生意,专代人家汇划银钱及寄顿银钱的。凡是这些票号,都是西帮 [10] 所开。这里头的人最是势利,只要你有二钱银子存在他那里,他见了你时,便老爷咧、大人咧,叫得应天响;你若是欠上他一厘银子,他向你讨起来,你没得还他,看他那副面目,就是你反叫他老爷、大人,他也不理你呢。当时苟才虽说是撤了差穷了,然而还有几百两银子存在一家票号里。这天前去,本是要和他别有商量的。票号里的当手 [11] 姓多,叫多祝三,见苟才到了,便亲自迎了出来,让到客座里请坐。一面招呼烟茶,一面说:“大人好几天没请过来了,公事忙?”苟才道:“差也撤了,还忙甚么!穷忙罢咧。”多祝三道:“这是那里的话!看你老人家的气色,红光满面,还怕不马上就有差使,不定还放缺 [12] 呢。小号这里总得求大人照应照应。”苟才道:“咱们不说闲话。我今日来要和你商量,借一万两银子;利息呢,一分也罢,八厘也罢,左右我半年之内,就要还的。”多祝三道:“小号的钱,大人要用,只管拿去好了,还甚么利不利;但是上前天才把今年派着的外国赔款,垫解到上海,今天又承解了一笔京款,藩台那边的存款,又提了好些去,一时之间,恐怕调动不转呢。”苟才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不肯乱花钱。头回存在宝号的几万,不是为这个功名,甚么查办不查办,我也不至于尽情提了去,只剩得几百零头,今天也不必和你商量了。因为我的一个丫头,要送给大帅做姨太太,由文巡厅 [13] 解芬臣解大老爷做的媒人,一切都说妥了。你想给大帅的,与给别人的又自不同,咱们老实的话,我也望他进去之后,和我做一个内线,所以这一分妆奁,是万不能不从丰的。我打算赔个二万,无奈自己只有一万,才来和你商量。宝号既然不便,我到别处张罗就是了。”苟才说这番话时,祝三已拉长了耳朵去听。听完了,忙道:“不,因为这两天,东家派了一个伙计来查帐。大人的明见,做晚 [14] 的虽然在这里当手,然而他是东家特派来的人既在这里,做晚的凡事不能不和他商量商量。他此刻出去了,等他回来,做晚的和他说一声,先尽了我的道理,想来总可以办得到的;办到了,给大人送来。”苟才道:“那么,行不行你给我一个回信,好待我到别处去张罗。”祝三一连答应了无数的“是”字,苟才自上轿回去。
那多祝三送过苟才之后,也坐了轿子,飞忙到解芬臣公馆里来。原来那解芬臣自受了苟才所托之后,不过没有机会进言,何尝托甚么小跟班。不过遇了他来讨回信,顺口把这句话搪塞他,也就顺便诈他几文用用罢了。在芬臣当日,不过诈得着最好,诈不着也就罢了。谁知苟才那厮,心急如焚,一诈就着。芬臣越发上紧,因为办成了,可以捞他三千;又是小跟班扛的名气,自己又还送了个交情,所以日夕在那里体察动静。那天他正到签押房里要回公事,才揭起门帘,只见大帅拿一张纸片往桌子上一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芬臣回公事时,便偷眼去瞧那纸片,原来不是别的,正是那死了的五姨太太的照片儿。芬臣心中暗喜。回过了公事,仍旧垂手站立。大帅道:“还有甚么事?”芬臣道:“苟道 [15] 苟某人,他听说五姨太太过了,很代大帅伤心。因为大帅不叫外人知道,所以不敢说起。”大帅拿眼睛看了芬臣一眼,道:“那也值得一回。”芬臣道:“苟道还说已经替大帅物色着一个人,因为未曾请示,不敢冒昧送进来。”大帅道:“这倒费他的心。但不知生得怎样?”芬臣道:“倘不是绝色的,苟道未必在心。”这位大帅,本是个色中饿鬼,上房里的大鸦头,凡是稍为生得干净点的,他总有点不干不净的事干下去,此刻听得是个绝色,如何不欢喜?便道:“那么你和他说,叫他送进来就是了。”芬臣应了两个“是”字,退了出去,便给信与苟才。此时正在盘算那三千头,可以稳到手了。正在出神之际,忽然家人报说票号里的多老办 [16] 来了,芬臣便出去会他。先说了几句照例的套话,祝三便说道:“听说解老爷代大帅做了个好媒人。这媒人做得好,将来姨太太对了大帅的劲儿,媒人也要有好处的呢。我看谢媒的礼,少不了一个缺。应得先给解老爷道个喜。”说罢,连连作揖。芬臣听了,吃了一惊。一面还礼不迭,一面暗想,这件事除了我和大帅及苟观察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我回这话时,并且旁边的家人也没有一个,他却从何得知呢。因问道:“你在那里听来的?好快的消息!”祝三道:“姨太太还是苟大人那边的人呢,如何瞒得了我!”芬臣是个极机警的人,一闻此语,早已了然胸中。因说道:“我是媒人,尚且可望得缺,苟大人应该怎样呢?你和苟大人道了喜没有?”祝三道:“没有呢。因为解老爷这边顺路,所以先到这边来。”芬臣正色道:“苟大人这回只怕官运通了,前回的参案参他不动,此刻又遇了这么个机会。那女子长得实在好,大帅一定得意的。”祝三听了,敷衍了几句,辞了出来,坐上轿子,飞也似的回到号里,打了一张一万两的票子,亲自送给苟才。正是:奸刁市侩眼一孔,势利人情纸半张。未知祝三送了银票与苟才之后,还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吴沃尧和李伯元是晚清小说界两颗熠熠闪光的星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官场现形记》是近代两部影响最大的讽刺小说。
这里所选的是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第八十八回。《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叙事起于光绪壬午(1882)、癸未(1883),迄于1903年,小说所叙的时间恰恰为二十年。中国古代小说喜欢以历史为题材,即使是取材于现实生活的作品,也大多要拈出一点历史的由头生发开去,而这部书却径直以“现状”题名,在中国小说史上当为第一部。
小说用“九死一生”这个人物把故事串联起来,用中国古代小说少有的第一人称叙事。小说借主人公“九死一生”之口说:“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去,还不算九死一生么?”“九死一生”在书中扮演的是观察者、评判者的角色,把他二十年间“目睹”的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怪现状”反映和暴露出来。
苟才这个人物从八十六回末才登场,八十六至八十九回连续用三回写他逼寡媳给总督当姨太太谋取官职的丑事,九十三回以后又断断续续地写他先是飞黄腾达,后又被撤职,又用六十万两银子贿赂重臣,谋得银元局总办的肥缺,但他的姨太太与儿子龙光通奸,为谋家产,龙光与医生勾结,断送了苟才的性命。《官场现形记》暴露和讽刺了晚清官员的卑劣、无耻,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注意把官场与家庭结合起来予以全面地暴露。官场的卑劣与家庭道德的堕落相映衬,典型地表现了封建官场的龌龊与家庭道德的沦丧,令人信服地宣告了旧社会的不可救药。
小说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可笑又可耻的画面:先是苟才跪在地上给寡媳磕头,“求你救我一命”!后来是一贯虐待儿媳的婆婆也跪下求情,再后是苟才行起见皇帝、祭祖宗的免冠叩首大礼,把寡媳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点明是要把她送给总督当姨太。寡媳哭闹,姨妈劝解,仆人们看热闹。作者把这场闹剧写得热闹非凡,把苟才卑劣的灵魂揭示得淋漓尽致。而总督大人的五姨太刚死,总督一面还看着五姨太的照片叹息,似乎还在思念着亡人,但另一方面,听说苟才要献个绝色佳人,就急不可待地催促苟才赶快送来。把这位总督大人的好色无耻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小说正是通过这场闹剧,把官场的黑暗腐朽与家庭道德的堕落结合起来,把晚清官场的乌烟瘴气用漫画的手法极其夸张地画了出来。
小说围绕着这场闹剧,还写了总督府的文巡捕解芬臣。这个精明狡猾的人物,一面与苟才共谋,策划这个美人计,好像忠心为朋友效劳。另一方面却借口要托人情,走内线,敲诈苟才三千两银子。为了捞到这三千两银子,他窥探总督大人的动静,看到总督正为失去五姨太而烦恼,急于另找新欢时,就连忙为苟才拉线,而苟才又急于献寡媳,所以一拍即合,他当“媒人”,并不费力地得到“甜头”。
作者还把笔触伸向社会,写了当铺老板多祝三。这个狡猾势利的商人,听到苟才要借一万两银子,他对这笔大买卖没有把握,于是找借口东家派人查账,采取缓兵之计。待苟才一离开当铺,“也坐了轿子,飞忙到解芬臣公馆”,核对苟才所说要送丫头给总督当姨太的话,是否确实。在得到证实后,“飞也似的回到号里,打了一张一万两的票子,亲自送给苟才”,正是“奸刁市侩眼一孔,势利人情纸半张”。
作为本回里的重要人物苟才的寡媳,作者通过她的前后心理变化,刻画了她的性格。这位少奶奶红颜薄命,父亲早死,家道衰落。嫁到苟家又受尽虐待。结婚不到一年又守了寡。当她见到公婆跪着求她时,先是惊慌不安,不知所为何事?当她听到是要把她献给总督时,“犹如天雷击顶一般,头上轰的响了一声,两眼顿时漆黑,身子冷了半截”。但是她在镇定之后,看透了苟才夫妻的卑劣无耻,对他们只有绝望痛恨之情,因此,“及至听了这话,倒不以为意了”,待苟才夫妻好话说尽之后,她就不再理睬他们,扬长而去了。
这一回篇幅并不长,作者用漫画化的戏谑手法,选取苟才跪求寡媳给总督当姨太太这个荒唐的情节,粗线条地勾勒出人物的音容笑貌,从而画出了人物卑下、丑恶的灵魂。
(齐裕焜)
注 释
[1].陈臬开藩:做臬台,做藩台。臬台,主管一省刑狱的官员,也称臬司、臬使、廉访。全称是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藩台,也称方伯、藩司,即布政使司布政使,主管一省财赋和人事的官员。
[2].静局:和谐恬静的场面。
[3].问柳:指当时南京一家著名的酒馆,后门紧靠着秦淮河,附近夫子庙对岸有柳树。
[4].棱(lèng):发呆,失神。
[5].新台故事:春秋时,卫宣公为儿子娶妇。后来听说媳妇长得很美,就在河边修了一座新台,把她据为己有。
[6].跼蹐(jújí):局促不安。
[7].折死:谓因享受过分而减损福寿。后亦用以表示承受不起。
[8].干:求,请求。
[9].票号:又称票庄或汇兑庄。旧时的一种信用机构,以汇兑、存款、放款为主要业务。
[10].西帮:旧时开设票号的商帮。因绝大多数是山西人,故称。
[11].当手:也称“挡手”。此指经理人。
[12].放缺:授以官职。
[13].文巡厅:对文巡捕的敬称。清朝各省督抚等官署里设置文武巡捕,负责传宣和护卫。
[14].晚:晚生的简称。
[15].道:道员、道台的简称,也叫做观察。
[16].老办:老板。
守樊城范天顺死节战水陆张世杰设谋
吴沃尧
——《痛史》第三回
且说贾似道看见家人送《京报》进来,猛然想起巫忠昨夜说还有一件喜事,看《京报》便知的话,正不知有何喜事。想来看《京报》可知的喜事,无非是升官,然而升官之喜,当是自己先奉旨,何必要看《京报》呢?一面想,一面接过那一本《京报》,揭开看时,里面第一页上夹着两张红纸条儿,先看第一张上面是刻着:
奉皇太后懿旨 [1] :婉妃张氏,妄造谣言,荧惑 [2] 圣听,致令皇帝受惊,圣躬不豫 [3] ,实属罪大恶极。张氏着革去婉妃名号,交三法司处斩。钦此。
似道看罢,拍掌道:“这才消却我心头之恨也。巫忠说是喜事,大约就是这个。虽然不算喜事,却也可算得一桩快事了!”想罢,再看那第二张,上面是刻着:
奉旨:权守鄂州 [4] 张世杰奏报大获胜仗一节,深堪嘉尚。张世杰着授为黄州、武定诸军都统制 [5] ,仍责令相机进兵。钦此。
似道看罢,心中又是不快。想道:樊城、襄阳 [6] 的事已是隐过,这鄂州胜仗又何必奏闻呢?如今他授了都统制,倘使他得了此职,不去退援江州 [7] ,岂不是白费了手脚么?闷了半晌,叫人去请梦炎来,同他商量,叫他再专人赍 [8] 了伪诏旨,去催张世杰退援江州。梦炎只得依命而行去了。
看官,你道樊城、襄阳已经失守,鄂州系毗连之地,自当震动,何以反得了胜仗呢?原来樊城的守将是范天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牛富,一名王福,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襄阳的守将是吕文焕,手下也有两员上将:一名黄顺,一名金奎,算来也是两条好汉。所以元朝的征南都元帅伯颜,同了副元帅张弘范,带了精兵三十万,围住了樊城、襄阳两处,已经四年,还攻打不下。
内中单表这张弘范,他本是大中华易州定兴 [9] 人,从小就跟他父亲张柔,从金朝投降了蒙古。慢慢的,他就忘记了自家是个中国人,却死心塌地的去事那蒙古的什么成吉思汗,并且还要仇视自家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大有灭此朝食之概。这回挂了副元帅的印,跟着伯颜来寇襄阳,围了许久,攻打不下。那时帐下有个行军参谋 [10] ,叫做董文炳,本是中国真定藁城 [11] 人。他父亲董俊,曾事金朝,后来也降了蒙古。文炳从小就有许多小智计,此时拜了行军参谋,来寇中国。当下文炳见久围襄阳不下,因上帐献计,请分兵去围樊城,以破其犄角之势。所以张弘范带领一半兵马,去围樊城,却也是日久无功。
那天,恼了张弘范,亲自率兵来攻城。城中守将范天顺,也在城楼指挥兵士,竭力守护。弘范督率众兵,叠架云梯 [12] 火炮,向前攻打。城上擂木矢石打下,无法可以近城。弘范见城上守御有方,乃用马鞭一挥,约退兵士一箭之地,纵辔向前,扬鞭指范天顺道:“将军苦守此城,已近四年,心力俱竭,徒然劳兵费饷,终久有何用处?而且南朝奸臣当道,宗庙社稷,旦夕不保。今我朝分兵南下,倘一旦临安 [13] 有失,宋室君后,尚当投降,那时将军苦守此城,为的是甚事来呢?莫非那时还替宋家出力么?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及早投降,当不失封侯之位。我爱将军智勇兼备,所以特来相劝,将军切勿执迷不悟。”范天顺大怒道:“有日援兵一到,我要生擒你这忘宗背祖的东西,剖你心肝出来,看看是个什么样儿。你也不想想,你出身的易州地方,本是中朝土地,你便是中朝的臣民,不在中朝建功立业,反投到那腥膻骚臭的鞑子地方去,却来此处耀武扬威。”
话犹未了,恼了旁边大将牛富,厉声大叫道:“将军且不必同这忘背根本的奴才说话,待我射死这奴才,再出城去杀鞑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着,弓弦响处,一箭正射中弘范左臂,险些儿翻身落马。左右飞速上前,救回本阵。正待退兵,忽然樊城城门大开,牛富率领五百敢死之士,杀将出来。北兵见主帅受伤,无心恋战,阵脚先乱,被牛富冲入阵中,左冲右突。北兵且战且走,牛富终恐寡众不敌,追杀一阵,也自收兵。
张弘范败退三十里,立下寨栅,叫了医官来,拔出箭头,敷上伤药,在营中养伤。一连数日,未曾出战。
忽报元主差官送红袍大将军来。弘范大喜,忙教请入。看官,你道这红袍大将军是个人么?非也。这是他从西域得来的一尊大炮。这等炮虽比不得近日的“阿姆斯脱郎”“克虏伯”,然而在当日火器未曾十分发明的时代,也要算他是数一数二的利器了。所以,元主得了他十分欢喜,给他一个封号,叫做红袍大将军。因为不用他的时候,便将一个大红缎的罩子将他罩住,所以有此美名。
当下张弘范得了这件宝货,不胜之喜。即刻传令众兵士,今夜进兵,务要攻下樊城。众兵得令,是晚晡时,饱餐一顿,奋勇向前,来至城下。正是二鼓向尽,弘范传令攻城。
范天顺仍在城头上往来巡梭,忽听得元军中天崩地塌的轰了一声,只见半空中碗大的一个透红弹子,向城上飞来,恰打在一个城垛上,匉訇 [14] 一声,城垛已倒。天顺急令兵士搬运砖石,前来修补堵塞,又传令四门多备砖石,以便随时修堵。方才元军中所放的是红衣大炮,须要格外小心。传令未毕,又听得一声震响,这个弹子却从城头上飞过,坠落城内。
霎时间,城中百姓大乱起来。不到一刻,接二连三的又是四五炮,弹子却都打入城中。弹子落处,登时火起,一时男女老幼,呼号奔走,闹得火光烛天,毒烟迷目,鸡飞狗走,鬼哭神号。天顺此时,只顾得守城,也不能理会此事。怎禁得一个个的弹子打来,莫说是砖石等料不能堵塞,眼见得就是铜墙铁壁,只怕也要洞穿的了。正在往来巡梭时,忽然又是地动天惊的一声,木石横飞,火光四射,东北隅上,已崩了四五丈的城墙。天顺急驰马前去察看,只见元兵一拥而入。天顺回顾左右,只有十余个从人,正欲杀将过去,元兵已杀上城来。天顺料敌不过,勒马返奔,奔至城楼前,下马入内,见壁上挂着一柄龙泉宝剑,遂拔了下来,握在手上,叹道:“我范天顺生为大宋之人,死当为大宋之鬼。我这样一个干净身体,岂可死在那骚鞑子之手?莫若就此了我之事罢。”说毕,举起宝剑,向咽喉上一割,一点忠魂,已上达云霄,与日月争光去了。
却说当夜牛富见敌兵攻城既急,城中又是火起,恼得他暴跳如雷,一时上城御敌,一时又下城救火,闹到四鼓向尽时,正是人困马乏。忽听得东南城垣已破,提枪策马杀奔前来。只见元兵如山崩海倒一般杀入,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张弘范。牛富大怒,也不答话,举枪便刺。弘范不及招架,侧身一让,已被他枪尖戳破了肩上衣甲。牛富回手又是一枪,对准弘范面庞搠 [15] 去。争奈众元兵一拥上前,那马立脚不住,倒退了数步。牛富无奈,回马而走。匆促间,误走入火林之内。抬头看时,前面一派是火,恰待拨转马头,忽听得泼剌一声,马后倒下一根火梁,几乎打在马屁股上,恰好王福在外面走过,大叫:“牛将军休慌,俺来救你也。”牛富大声答道:“城垣已破,万无可为,王将军保重,好替满城百姓报仇,我先完我的事去也。”说罢,跳下马来,奋身向火炽处一跃。可怜一具忠骸,就此化成灰烬。
王福看见,大叫道:“牛将军既死,俺义不独生。”说罢,便欲自刎。忽又想道:徒死无益,好歹去杀两个鞑子,再死未迟。想罢,提起一双阔板斧,只向元兵多处杀去。正走之间,恰遇一队元兵。王福不敢停留,挥开双斧,杀上前去,如生龙活虎一般,左冲右突,杀得元兵四散奔逃。正欲杀出去时,元军后面大队已至,如风起水涌一般,将王福压得退后,只得拨马杀向他处。不期马失前蹄,将他掀翻在地,急的王福举起阔板斧自刎而亡。
天色微明,张弘范亲自入城,部将阿术、乌里丹都等,均来献功。弘范便问:“获住几员宋将?”众将回说:“未及生擒。”又问:“杀了几员?”回说:“守将三员,均已自尽。”弘范大怒,责诸将道:“为何不生擒一二员来?待我亲自报一箭之仇。”诸将默默无言。弘范遂下令屠城。那些鞑兵本来已是野蛮残忍,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何况得了屠城之令。可怜樊城城中,只杀得天愁地惨,日月无光,白骨积山,碧血涌浪,那些惨虐情形,也不及细表。看官,只此便是异族战胜本族的惨状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且说张弘范屠了樊城,拨了三千兵马,叫部将阿里海涯守樊城。自己率领众兵,前往会齐伯颜,助攻襄阳。伯颜得了樊城消息,便自大喜,一面传檄 [16] 襄阳城中,谕令早降。至是会了弘范,合力攻打。
却说襄阳守将吕文焕,自闻樊城失守之信,即每日集了众将计议。部将金奎,自愿领九百兵士,杀出重围,到临安求救。文焕恐金奎去了,兵力益加单薄,所以未允。是日又接得伯颜射入城内的檄文,又集了众将计议。诸将或言固守待援,或言决一死战,或言到临安求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有部将黄顺,默默无言。文焕便问:“将军有何高见?”黄顺道:“从前尚有樊城为犄角之势,如今樊城破了,我之势力既孤,而敌兵又合在一处,兵力益厚。为今之计,到临安取救是远水不救近火,而且贾似道那厮,欺君罔上,恣威弄权,难保其必发兵相救。若说决一死战,则眼见得寡众不敌,强弱攸分,胜败之机,不言可决。若说是抵死固守,则外援既绝,城中储蓄有限,正不知守到何年何月,方始得出重围。”言罢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文焕听罢,也是无言可对。只得遣散众人,退入内室。妻子袁氏及侍妾媚媛,迎着坐下。袁氏道:“相公这两天退回后堂,为甚只是闷闷不乐?”文焕道:“外边战守之事,非你辈女流所知。”袁氏道:“虽非我辈女流所知,但看相公情形,只怕总有些棘手。”文焕道:“正是。从前虽说被围,敌兵却不很来攻打;如今樊城失了,他眼看得我势孤力穷,日夕并力来攻,为之奈何?到了事急之时,我只得叫家将们护送你们回乡。至于我的生死,只好置之度外的了。”袁氏听了,尚未开言,媚媛早已哇的一声,哭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相公是置妾等于不顾的了。妾自得侍相公,满望享几十年富贵,也不枉虚生一场,谁料这等结局!望相公三思,代妾等想个长久之计。”袁氏在旁,也是苦苦啼哭。文焕心中着实难过,看看媚媛好似泪人儿一般,不觉把一片忧愤之心,化为怜爱之念,不免起身去抚慰他一番。媚媛趁势倒在文焕怀里去哭。文焕皱着眉儿,唉声叹气的抚弄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报元兵又来攻城。文焕起身便欲出去,媚媛倒在怀里,抵死不放,袁氏也抽咽着说道:“相公出去,好歹再进来与妾等一见,死亦瞑目。”媚媛听了这话,更是放声大哭。文焕无奈,只得重又坐下。半晌,又报说元兵攻打益急。文焕正欲起身时,忽又报部将黄顺,偷了权守襄阳的印绶,缒 [17] 出城去投降元兵了。文焕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正在急得手足无措之时,那袁氏、媚媛更是哭得杀猪的一般。忽又报说元兵架起红衣大炮,要开放了。
文焕听罢,也顾不得妻妾,急急跑到外堂,还要擂鼓集众商议,讵 [18] 料更没有一个人来。左右报说:“如今只有金奎将军在北门守御,其余众将官,都不知去向了。”文焕没法,急急上马到北门来,上城观看。只见元军如潮涌一般,都望城上攻打,金奎却转往东门去了。文焕望了一望元军兵势,又想一想妻妾哭泣的情状,此时不知若何,沉吟了一会,叫左右将降旗竖起。
不多时,只听得元军中几声胡笳响处,那兵士便退了一箭之地。文焕方欲下城,忽见金奎气忿忿的挟着双刀,纵马而至,大叫:“谁竖降旗?”文焕道:“我要救满城百姓,无可如何,望将军见谅。”金奎狠狠的向文焕望了一眼,拨转马头去了。
文焕回归私第,换了角巾素服,带了国籍典册,大开城门,到元军中去见伯颜、张弘范纳降。伯颜给了一张安民告示,命且回城,大军随后便到。文焕领命回城。
伯颜派了部将乌里丹都、葛离格达二人,带领三千兵士,先行入城。二人领命而去。不料刚刚入到瓮城 [19] 时,忽然金奎领了所部五百兵丁,迎面杀来。二人措手不及,被金奎大杀一阵,杀开一条血路,转过南城,落荒而去。二人不敢入城,回见伯颜,告知如此如此。伯颜大怒,又要挥兵攻城。
忽又报吕文焕求见。伯颜怒教召入。文焕再四伏罪,说:“只有金奎一人不愿投降,未曾预先知照,以致如此。”伯颜便仍叫乌里丹都、葛离格达二人,带领兵士,押着吕文焕一同进城。二人领命,入得城来,念着方才之恨,纵兵大杀,四面淫掠。文焕禁止不住,杀到后来,连自家的妻妾袁氏、媚媛,也不知掠的那里去了。文焕此时,那里还敢则声,只好吞声忍气的两只手将一顶绿头巾向自家头上套住。看官,这便是卖国偷生的下场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却说伯颜得了襄阳,一面差人到元主处报捷,一面留下乌里丹都守襄阳,自己同张弘范、董文炳、吕文焕及一众将官,水陆并下,去取鄂州。
原来鄂州、黄武一带,虽无甚警急,却也常有北兵往来哨探,出没无定。鄂州守将张世杰,时时都作准备,旌旗蔽日,刁斗 [20] 连宵,无间寒暑,总是如临大敌。这日,闻报樊城、襄阳相继沦陷,知道北兵一定水陆兼下,来取鄂州。一面差人去哨探北兵水陆将帅是何等人,一面日日训练士卒,预备迎敌。
一日,探子来报说:“北兵陆路是伯颜自领,水军是张弘范带着众降将杀来。”世杰即升坐中军帐,传众将听令:先叫部下水师前锋陈瓒,率领水师三千,乘坐战船,先到上游杨桑湖内埋伏,俟北兵经过湖口后,方杀出来。在他后军杀入,我自有照应。又叫部下陆军先锋李才,率领陆兵五千人,出城五十里下寨,作为四面都救应。又叫张顺、张贵准备水路迎敌。各人领命而去。然后自己带着儿子张国威,部署陆路一切,都是密密布置。
原来伯颜素来知道张世杰十分能军。当日贾似道奉使到蒙古时,他已经贿了似道,叫不要重用此人。近来又暗暗使人通了似道,嘱他将世杰调开。此番进兵,知道世杰仍守鄂州,却也十分把细 [21] ,叫部下前锋阿术带了雄兵二万,战将十员,为前队先行,再三叮嘱他沿途小心,不可造进。阿术领命去了,然后自己率领中军,留下辎重 [22] 作后队。
却说阿术领着人马,浩浩荡荡,向鄂州进发。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成桥,在路不止一日。这日黄昏时分,计离鄂州只有百里之遥。阿术传令依山傍树下寨。只因此时尚是夏末秋初,暑气犹盛,是以欲借树林取凉。下寨既定,阿术亲自上马,出外哨巡一遍,方才安息。
三鼓时候,阿术在帐外乘凉,忽见半空中飞起一支流星号火。正在疑讶间,只听得四面八方的连珠号炮乱响,正不知何处兵来,连忙提枪上马,出外迎敌。刚刚出到营门,迎面来了一员大将,原来正是张国威,奉了他父亲世杰之命,在此埋伏。当夜杀到元营,遇见阿术,更不打话,举起画戟 [23] 便刺。阿术连忙招架,杀了几个回合,耳边厢只听得喊声大震,正不知宋兵多少。况且平时常听得伯颜说,张世杰是一员智勇双全的上将,更不知他今日出的是什么奇兵。因此无心恋战,舍了张国威,拨转马头,望北而走。国威在后追赶,顺手拈弓搭箭,对准他射去,正中阿术后心,只得带箭而逃。回顾元营,火光四起,愈觉得魂飞胆落。马不停蹄的走至天色大明,看看追兵已远,方始勒住马,招集残兵,来见伯颜。
伯颜正在着恼,忽流星马报到,副元帅率领水师由蛮河 [24] 取道汉江,在杨桑湖口遇伏,宋军前后夹攻,被虏去战船五十号。副元帅已退回蛮河,待探过陆兵胜败,再定行止。伯颜大怒,一面催督陆兵前进,一面移檄张弘范,嘱其火速进兵,在鄂州城外会齐。
却说张世杰大获全胜,劳军已毕,便命将虏来众兵,带来问话。凡系中国人,都叫另立一旁,先叫将蒙古人都割去一耳,纵之使去。可怜虏来一千余众,却没有几个蒙古人,十分之九都是中国产。世杰便对那些中国人开导一番,说道:“我们都是中国人民,可就是宋朝臣子。你们的家乡,或者已被元兵所陷,然终久是中国土地,将来总要恢复的。须知蒙古是我的仇人,何苦甘心事敌!如张弘范、董文炳、吕文焕这班人,虽然是丧尽天良的,然而他还为的是高官厚禄,你们当兵的有什么大好处,却要替他出死力。须知那蒙古鞑子的阴险心肠,招了你们来当兵,与中国打仗。如果他胜了呢,是驱你们中国人来杀中国人;倘他败了呢,我的兵杀你们可也是中国人杀中国人。他成日间叫我们自相残杀,终久不要我们自家人都互相杀尽了,好叫他那些骚鞑子来占我们的好土地么?如今你们愿当兵的都留在此地,不愿的都去归农,我绝不相强。”一席话,说得人人感泣,同声说是愿随将军杀敌,以赎前愆 [25] 。世杰大喜,一一点过花名,留在帐下不题。
且说伯颜、弘范两路兵,虽说直趋鄂州,却只远远扎住,不敢十分逼近。彼此相持两月之久,偶然见仗,却是互有胜败。伯颜正在闷闷不乐,忽细作报说鄂州城中兵士纷纷出城,不知向何处去。伯颜忙叫再探。
不知张世杰的兵果要到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作为晚清小说史上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吴沃尧也是于讲史最努力者。《痛史》是他创作的第一部历史小说。对于历史小说,吴沃尧有着明确的论述,一方面他提倡普及历史教育以启发民智,因为复杂浩繁的史籍无法大众化,而历史小说可成为通俗的历史教科书,因此,他强调历史小说当正确叙述史实。另一方面,他强调历史小说不可“失小说体裁”,重视历史小说的艺术性。《痛史》的创作便体现了吴沃尧这样的历史小说观。
小说叙述宋朝失国一段令人痛心的历史。“痛史”之“痛”何在?小说首先按史实叙述了皇室的昏庸无能,贾似道的欺君误国。度宗一闻警报,便吓得生了一场病。一国之君,怯弱无能至此。度宗已略知外面战事情形,但只觉心中焦躁,本就是个荒淫酒色之人,至此更加纵情酒色以解闷消愁,一切朝政委之于贾似道。而贾似道却一心做着新朝大臣的梦,尽力讨好蒙古人。度宗被战事危急吓死之后,后继的三朝皇帝都是尚需抱持的稚子幼童。元兵穷追猛打,宋室几无立锥之地,陆秀山还守着八岁的小皇帝教学《大学》……此处所选小说第三回即对比性地描写了三座城池的失守战败:守樊城的范天顺明知力不能守,且外无援兵,但仍死守力敌,最终与城同亡;守襄阳的吕文焕面对强敌,无计可施,只好投降;鄂州守将张世杰巧妙布置,大获全胜,但被一心叛国的贾似道调援江州,于是,鄂州、江州又相继失守,元兵长驱直进,逼近常州,很快就兵临临安。三处防守各各不同,而失城丧地则一。其中襄阳失守尤为令人深思。襄阳已被围了三年。告急之书频频发往京中,但贾似道硬是压着不报,更不添一枪一卒给予支援,只是充耳不闻,在这样的情形中守将尚坚守三年,不可谓不忠不勇。在元兵猛烈攻城之时,黄顺偷了权守襄阳的印绶投降了。投降虽然可耻,但又何尝不是被逼无奈呢?这些,是“痛史”之令人痛心、令人深思处。
“痛史”之痛不仅在于对昏君奸臣叛将的痛恨,更在于文天祥、张世杰、谢枋得等一班忠义之士力挽狂澜的义勇,知不可为而为的艰苦努力,实令人深深痛楚。君主愔弱,国土沦亡,他们为谁而守?为谁而求?为的是民族的生存,为的是以自己的生命实践坚守的信念。
“痛史”之痛还在于对百姓苦难的痛怜。小说描写了异族占领汉土的野蛮残忍、奸淫掳掠,如樊城的屠城、襄阳的淫掠、临安的惨虐,以及北方元人统治地区汉人生命与尊严被蹂躏践踏的惨状。
晚清历史小说一般在叙述史实的同时表现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精神,即批判晚清政治。《痛史》也是如此,作者充满强烈的民族情绪叙述这段历史,但用意并不只在于叙述过去的历史,他要激起的是当时民众反清的精神,所以常常跳出来点明喝破:“看官,只此便是异族战胜本族的惨状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见本回)更由于鸦片战争以来丧权辱国的历史令作者满腔忠愤地痛骂那些卖国求荣苟安及为虎作伥的朝臣。作者认为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受了多少皇恩浩荡,但偏偏他们在国家危急时候反的反了,逃的逃了,降的降了;倒是那些屈沉下僚之人,往往更多忠义之士。所以,作者在书中常常忍不住用大段大段篇幅痛骂这些卖国贼,感情之强烈,只能借用书中张世杰的话来表达:“我实在恨这班畜生,时时都想痛骂打他一番,我骂他畜生还嫌轻,不知要骂他是个什么才好呢!”正如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所言:“这真的是吴沃尧对于宋代当时人物的愤慨么?是在宋代的一些卖国贼以外,兼咒诅那些清朝的汉奸的。是对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几十年事件愤慨的总发泄,总暴露。”但由于强烈的用世之心,也给小说艺术带来一些缺陷,小说人物形象大致符合历史事实,人物语言大致符合各自身份,但不能说是个性化的语言,而往往是作者思想情绪的传声筒。
《痛史》在叙述史实与批判现实这双重主题之外,还有第三种小说因素的掺杂,那就是英雄侠义主题。而这第三种因素体现的大概就是作者对历史小说“小说体裁”的强调。吴沃尧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知道怎么讲,这段历史才更加动人。小说特别以饱蘸感情之笔写了胡仇、金奎等人自发的努力。国家已经沦亡,但他们尽一己微薄之力与整个异族统治相抗衡,并且把复仇的种子、复国的精神以及自己的技艺知识像火种一样传给民众,传给后人,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小说描写胡仇飞檐走壁,神出鬼没,金奎等聚啸山林,占山为王,这些英雄侠义故事的穿插,使“发明正史事实”的历史小说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在小说叙述上不致沉闷枯燥。同时,这些侠客义士故事也与历史题材一道,统一于作品借古鉴今,鼓励民志,干预现实的创作意图之中,这是这部小说艺术上一个独特之处。显然,《痛史》的艺术特点也表现出历史题材小说在晚清的艺术渐变,融合其他小说类型与表现时代精神已成为这时期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个主流趋向。
阿英给予《痛史》以很高的评价,认为是晚清讲史中最好的一部。这部小说在当时影响很大,如《仇史》等小说就是在它的影响下创作的。
(涂秀虹)
注 释
[1].懿(yì)旨:指皇太后或皇后的命令。
[2].荧(yíng)惑:迷惑。
[3].躬:身体。豫:安适。
[4].鄂州:古地名。今武汉市武昌。
[5].都统制:南宋置御营司,诸将领为都统制、统制、副统制和统领。
[6].樊城:即今湖北襄樊市樊城。襄阳:即今湖北襄樊市襄阳城。
[7].江州:今江西九江。
[8].赍(jī):把东西送给人。
[9].易州定兴:今河北保定市定兴县。
[10].行军参谋:宋各路统帅所属幕僚之一,掌参议谋划。
[11].真定藁城:今河北石家庄市藁城县。
[12].云梯:攻城或救火时用的长梯。
[13].临安:南宋都城,今杭州。
[14].匉訇(pēnghōng):象声词。形容大声。
[15].搠(shuò):刺,扎。
[16].檄(xí):用檄文晓谕或声讨。
[17].缒(zhuì):用绳子拴住人或东西从上往下送。
[18].讵(jù):岂。
[19].瓮城:建在城门外小城,又叫月城,用以增强城池的防御功能。
[20].刁斗:古代军中用具。白天用以烧饭,夜间击以巡更。
[21].把细:小心谨慎;仔细。
[22].辎(zī)重: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携带的军械、粮草、被服等物资。
[23].戟(jǐ):古代兵器,在长柄的一端装有青铜或铁制成的枪尖,旁边附有月牙形锋刃。
[24].蛮河:今湖北省中部汉水支流。
[25].愆(qiān):罪过。
乱哄哄强盗作先声慢悠悠闲文标引首
吴沃尧
——《九命奇冤》第一回
“哙,伙计,到了地头了,你看大门紧闭,用甚么法子攻打?”
“呸!蠢才。这区区两扇木门,还攻打不开么?来,来,来!拿我的铁锤来。”
砰訇 [1] ,砰訇!好响呀。
“好了,好了!头门开了。呀,这二门是个铁门,怎么处呢?”
轰!
“好了,好了!这响炮是林大哥到了。林大哥,这里两扇铁牢门,攻打不开呢!”
“唔,俺老林横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开的铁门!待俺看来。呸,这个算甚么!快拿牛油柴草来,兄弟们一齐放火,铁烧热了,就软了。”“放火呀!”
劈劈啪啪,一阵火星乱迸。
“柴草烧它不红,快些拿木炭来!”“好了,有点见红了,兄弟们快攻打呀!”
豁喇喇,豁喇喇!
“门楼倒下来了,抢进去呀!”“咦!怪道人说梁家石室,原来门也是石的。”
“林大哥!铁门是用火攻开了,这石门只怕火力难施,又有甚么妙法?”
“呸!众兄弟们有的是刀锤斧凿,还不并力向前!少停,凌大爷来了,倘使还没有攻开,拿甚么领赏?”“是呀,我们并力攻打上去,不怕它铜墙铁壁!”
好忙呀,刀儿,锤儿,斧子,凿子一齐乱下。
“好了,我这里打下指头大的一点来了!”
“我这里芝麻大一点也没有动呢!”
“嗳,攻了大半个时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经过几百回,却没有经过这样为难的事。兄弟们不要白费力了,没个法儿,用软梯上去罢。”
“不中用,这一个石室,没有天井,就有两个窗户,也不过一尺来高,四五寸宽,那里进得去?”
“那么,我们掘地道来!”
“也没用。这个牢房是我老子在生的时候承造的,他常常说起,说这牢房底下,四围打了一丈二尺深的沙桩呢。”
“这可难了。”
轰,轰,轰!这是三响号炮,凌大爷到了。
“凌大爷,这石室攻打不开,还求示下。”
“吓,你们在我跟前夸了嘴,此刻闹到骑虎难下,难道就罢了么?”
“大爷不要动怒,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
“快点说来!”
“好在大爷不是要取他钱财……”
“我大爷有的是铜山金穴,要他钱财做甚么?这个不消说得。”
“只要结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还有一条妙计,不须打破他这牢房,便可以杀他个寸草不留!”
“也罢。我本来只要杀了他弟兄两个,争奈他全不知机,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你就施展你那妙计罢。”
“兄弟们搬过柴草来,浇上桐油,就在这门前烧起来。拿风箱过来,在门缝里喷烟进去……阿七,你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使得么?”
“老实说,我虽然吃了两口鸦片烟,这个本领是从小学就的,那里就肯忘记了!”
“既这么着,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户都用柴草塞住了,点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干这个。”“凌大爷!这里有马靸,你且坐在上风一边,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们快来动手。”
好热闹呀,怎见得:
毒雾迷天,浓烟匝地②。风过处红光焰焰,火低时黑气腾腾。添柴草的奋不顾身,遑问③焦头可拉风箱的乱抒双臂,不辞烂额之劳。四壁厢犬吠鸡飞,一霎时神号鬼哭。尽任他锣声震地,官军赴援无人;只听得炮响连天,贼徒声势愈大。桐油烟臭恶难闻,向石门缝中钻去;催命符容情不得,从阎罗殿上颁来。叫尔室中众人,化作莫司群鬼。纵不似北京的挂炉烧鸭,也要做江南的异昧熏鱼。
“这会烧够了两个多时辰了。大约此刻已有四更多天,这牢房里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爷,我们散罢。”
“好呀,这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旋歌’。走呀,打轿子过来!”哄哄哄一阵散了。这一散不打紧,只是闹出一段九命奇冤的大案子来了。
嗳,看官们,看我这没头没脑的忽然叙了这么一段强盗打劫的故事。那个主使的甚么凌大爷,又是家有铜山金穴的,志不在钱财,只想弄杀石室中人,这又是甚么缘故?想看官们看了,必定纳闷。我要是照这样没头没脑的叙下去,只怕看完了这部书,还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这部书的来历,以及这件事的时代出处,表叙出来,庶免看官们纳闷。
话说这件故事,出在广东。我闻得各处的人,都说广东强盗多。广东果然强盗多,这句话我也不能代广东人讳。但是大凡做强盗的人,无非是些无赖地痞、亡命少年,从没有坐拥厚资、名列缙绅 [2] 也去做强盗的道理。然而这件事,却是一个坐拥厚资的人去做强盗;并且这个人虽然不是甚么阀阅名门 [3] 的子弟,却也是纳监 [4] 读书、充做书香人家的人。似他这等人,也做了强盗,岂不是一件奇事?并且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间。这位雍正皇帝,据故老相传,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于国计民生上,十分用心;惩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严厉;并且又明见万里,无奸不烛 [5] 。至今说起来,大家都说雍正朝的吏治是顶好的。然而这个故事,后来闹成一个极大案子,却是贪官污吏,布满广东,弄到天日无光,无异黑暗地狱,却不迟不早,恰恰出在那雍正六七年时候,岂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这件奇事的细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叙出来,便知分晓。
吴沃尧的《九命奇冤》取的是一个很老的题材,写的是雍正年间广州地方,恶霸凌贵兴因风水与表兄梁天来反目为仇,将他一家害死的大命案。早在嘉庆十四年(1809),有位“安和先生”就撰写了一部《警富新书》小说(又名《七尸八命》),共四十回,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作了交代,但文笔较拙,且大量抄录诉讼的禀词和批语,可读性很差。一百年后,吴沃尧将这一题材拿来重作,最大的变动是打破旧小说的写法,以倒叙的手法开头。
《警富新书》第一回“凌贵兴妄想功名 马半仙细谈风水”,从凌贵兴连科下第,迷信风水之说写起,平铺直叙,缺乏吸引力。吴沃尧另辟蹊径,第一回回目是“乱哄哄强盗作先声 慢悠悠闲文标引首”,一开头就是两个不明身份的人的对话,一个问“大门紧闭,用甚么法子攻打”,一个答“拿我的铁锤来”,读者已从回目中“强盗”二字得知他们的身份,又从对话得知他们想打开那紧闭的大门;至于为什么要打开那门,作者一时还无暇交代。接着,又借助于声响,读者知道他们已经用铁锤打开了头门。但二门是铁门,故遇到了困难。这时,通过人物的对话,读者知道领头的林大哥到场了。林大哥自称“横行江湖十多年”,行劫的经验自然是丰富的。果然,他出主意拿牛油柴草烧,拿木炭烧,终于把铁烧红了,把二门楼烧倒了。再抢进去,发现梁家石室的门,也是石的。通过伙计问林大哥有甚么妙法,林大哥答道:“少停,凌大爷来了,倘使还没有攻开,拿甚么领赏?”读者才知道,林大哥一伙是受雇于一个叫凌大爷的人的。
但作者并没有急于向读者介绍凌大爷是谁。他只是写大家并力上去,刀儿,锤儿,斧子,凿子一齐乱下,却一点效果也没有。连林大哥也不得不承认:“打家劫舍,也不知经过几百回,却没有经过这样为难的事。”用软梯,掘地道,都毫不中用。
这时,“轰,轰,轰!”三响号炮,凌大爷本人到了。显然,对于石室久攻不开,他是很不满的。林大哥便想出了一条妙计,前提是“不是要取他钱财”,这显然与一般抢劫的动机不同;而凌大爷居然回答:“我大爷有的是铜山金穴,要他钱财做甚么?”于是林大哥搬过柴草,浇上桐油,在门前烧起来,又拿风箱过来,在门缝里喷烟进去。不久,读者又听到说:“这会烧够了两个多时辰了。大约此刻已有四更多天,这牢房里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爷,我们散罢。”凌大爷回答说:“好呀,这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旋歌’。走呀,打轿子过来!”
吴沃尧一改历来通俗小说“话说”的开头方法,破题的一大段倒很像后世的广播剧:作者所能调动的艺术手段,除了一群人物的对话,还有那现场的音响效果。读者只听到人物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自然便涌起了许多悬念,急切地希望解实情。直到这个时候,作者方慢悠悠站出来说:“嗳,看官们,看我这没头没脑的忽然叙了这么一段强盗打劫的故事……我要是照这样没头没脑的叙下去,只怕看完了这部书,还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这部书的来历,以及这件事的时代出处,表叙出来,庶免看官们纳闷。”试想,当读者的胃口已被吊起来的时候,下面要说的故事还能不听下去吗?
但吴沃尧毕竟没有忘记传统手法,当大火猛烧的时候,在听觉之外,还以标准的骈俪文字唤起读者的视觉感受:“毒雾迷天,浓烟匝地,风过处红光焰焰,火低时黑气腾腾。”听觉视觉的结合,便将凌家杀人放火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了。
(欧阳健)
注 释
[1].砰訇:象声词。
[2].缙绅:有官职或做过官的人家。
[3].阀阅名门:有权势有名气的家族。
[4].纳监:用捐纳取得资格的监生。
[5].无奸不烛:指所有奸恶的事都能一一洞察。烛,照耀的意思。
情脉脉芳心增忐忑乱哄哄蓦地散东西
吴沃尧
——《恨海》第二回(节选)
却说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棣华暗吃一惊:“他起来做甚么?他叫我睡,虽是好意,却不要因我不睡,强来相干,那就不成活了。”只听得他说道:“姊姊睡吧,不要熬坏了身子,明天还要动身呢。”棣华低声道:“贤弟请睡吧,病才好了,不要又着了凉。我困了,自然要睡。”伯和也不答话,把夹被窝推过一边,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来,方才说道:“我仍旧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请安睡吧。”说罢,出去了。
棣华暗想:“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这会隔别五六年不见了,难得他这等怜惜我,自己病还没有大好,倒说怕我熬坏,避了出去。他这个病,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今夜岂好再去累他?”欲待叫时,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便站起来,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母亲醒醒!”白氏惊醒,问是甚事。棣华低头不语。白氏笑道:“甚么事?叫醒我,又没有话说。”一面坐了起来,又问甚么事。棣华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氏甚是疑心,一回头,看见伯和不在炕上,便问那里去了。棣华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白氏正要下地,只见伯和走了进来,说道:“我在这里,姊姊总不肯睡,所以我仍回避出去。”白氏抢着道:“这又何必!现在我们逃难的时候,那里还论得许多规矩?贤侄快睡了;女儿快过来,靠我这边躺下。谁病了都不好呀!”伯和拿眼望着棣华,棣华只是低着头。白氏道:“贤侄先睡下吧,我会叫他睡。”伯和便上炕去睡了。
白氏伸手把棣华拉到炕沿上,道:“睡吧,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华还只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几次,方才盘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连母亲也累得不能睡了。只是这嫌疑之际,令人十分难过。倘是先成了亲再同走,倒也罢了。此刻被礼法所限,连他的病体如何,也不能亲口问一声,倒累他体贴我起来。我若是不睡,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么同上一个炕上睡起来?想到这里,未免如芒在背 [1] 。几次要坐起来,又怕累得伯和不安,只得勉强躺着。一夜想这个愁那个,何尝睡得着。
天才亮了,就坐起来,微舒俏眼,往伯和那边一望。只见他侧着身子睡了,把一床夹被窝翻在半边。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人的,况且正对了那破纸窗,万一再病起来,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盖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亲,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谅情 [2] 要动身的了,不多睡一会,怎禁得在车上劳顿?待要叫醒伯和时,又出口不得。
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轻轻下了地,悄悄地走过来,轻抒玉手,把夹被窝一拉,代他盖了。谁知白氏早已醒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棣华代伯和盖被窝,恰遇了白氏双眼一睁,早看见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点呀。”这一句话不打紧,却羞得棣华满面通红,直透到耳根都热了,连忙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礼的夫妻,任凭我怎样都不要紧,偏又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有许多嫌疑,真是令人难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两不相见,不过多一分惦记倒也罢了;偏又现在对面,叫人处处要照应又不能照应,弄得人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里,不知怎样一阵伤心,淌下泪来。
白氏坐起来,一眼瞥见,问道:“哭甚么?”棣华拭了眼泪,勉强应道:“没有哭。”白氏叹道:“我也知道你为难,但是你们非平常的可比,从小儿在一处的,姊姊弟弟相处惯了。今日在这乱离之际,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边,其实‘嫌疑’两个字,也可以从权免了。我见王家娟娟和他们小瑞儿,是终日有说有笑的,虽然他们是老亲,究竟也是个未曾成礼的夫妻。娟娟何曾像你?我们早是搬开了;倘使当年不搬开,你便怎样过呢?”棣华听了,猛然想起:“倘使当年不搬开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时候年纪小,自然不懂得甚么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处惯了,犹如养媳妇一般,倒也罢了。偏是我处的这个地位难。”
《恨海》是写两对未婚青年因庚子战乱酿成爱情毁灭的悲剧故事。第一回开头即明确宣告,这是一篇“写情小说”。不过,吴沃尧所说的“情”,是“与生俱来”的广义的情,这种情,“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这种情,不是狭义的儿女私情,“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得太轻了”。题目是极为正大的。而作者就在这大题目下,入木三分地刻画出男女主人公的内心矛盾和冲突,使小说思想倾向呈现出微妙复杂的状态。
小说叙光绪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的也不知凡几。广东南海籍工部员外郎陈戟临告假不准,只得命其子伯和,送未婚妻张棣华偕其母白氏南下避难。因为怕洋兵进京,已经把铁路拆断了,火车不开,只得坐了骡车,在丰台村店中歇宿。伯和因与棣华未曾结亲,处处回避,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着了凉,发起烧热来。“情脉脉芳心增忐忑”一回,写的就是在这特殊环境下,这对男女青年矛盾心理。伯和与棣华虽已订有婚约,但名分上还不是正式夫妻,按照传统的礼教,是决不能同居一室的。棣华只好让伯和躺在炕上,自己则独坐灯下。此时的诸多不便,愈益增加了棣华的忐忑和苦恼。
先是看见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棣华暗吃一惊,怕他“强来相干”;后来方知担心是多余的,伯和走下地来,说仍旧到外面打盹去,棣华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欲待叫他回来,羞于出口;欲待不叫,又于心不忍,正如小说正文旁批语所说:“此时互相怜爱之情何其浓也。”于是急中生智,把母亲白氏推醒了。白氏问是甚事,棣华又低头不语。白氏笑道:“甚么事?叫醒我,又没有话说。”再三追问,棣华仍低着头一言不发,却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文旁批语曰:“写女儿情态如画。”为了不致累得人家不安,棣华终于和母亲、伯和同睡在一个炕上后,棣华仍然如芒在背:“尚未成婚的夫妻,怎么同上一个炕上睡起来?”天才亮就坐了起来,望见伯和把被窝翻在半边,想到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人,便轻轻下地,代他盖了。原以为不会为人知觉,谁知白氏早已看见,又叮嘱一句:“你再代他掖好点呀。”却羞得棣华“满面通红,直透到耳根都热了”。文旁批语道:“绝无苟且事而畏羞如此,写小儿女如绘。”总之,小说通过一系列细节的刻画,将棣华一腔爱怜之情,描摹得真挚细腻、惟妙惟肖。
(欧阳健)
注 释
[1].如芒在背:芒,芒刺;如芒在背,好像芒刺刺在背上,十分难受。
[2].谅情:敢情,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