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粲
【作者小传】
(1494—1551) 明诗文家、小说家。字子余,又字浚明,号贞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嘉靖五年(1526)得中进士,选庶吉士,历官工科给事中、永新县知县。作有小说集《庚巳编》等。
洞 箫 记
陆 粲
徐鏊字朝揖,长洲 [1] 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 [2] ,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 [3] ,年十九矣。其舅氏张镇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 [4] ,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入二鼓,拥衾榻上,呜呜未伏。忽闻异香酷烈,双扉无故自开,有巨犬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图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入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不知所为。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入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非常,心念昨者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 [5] 间,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柂架 [6] 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乡 [7] 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 [8] 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捧玉杯进酒,酒味醇冽异常,而肴极精腆 [9] ,水陆诸品,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莫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夙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饮食常可得,远味珍错,缯素絁锦 [10] ,亦复都有,世间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欢笑,辞致温婉。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 [11] ,愿一闻之。”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鏊不能解也。且笑曰:“秦家女儿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 [12] ”逡巡遂去。越明夕,又至,饮酒阑,侍女报曰:“夜向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回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帐帏裀藉 [13] ,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所眠也。鏊心念:“我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浃 [14] 藉,宛转恇 [15] 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匜 [16] 沃盥 [17] 。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感时追运,偎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身此来,诚不欲令世间俗子辈得知,须卿牢为秘密。”已而遂去。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 [18] 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上香酷冽异常,多怪之者。自是每一举念,则香骤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其言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问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呐 [19] 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而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耳。”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汤进,微偃蹇 [20] ,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鏊时有所须,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百颗遗焉。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 [21] ,多方致之。鏊有佳布数端,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勤觅,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城西黄牛坊钱肆中寻之,盗者以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仆,或以他事横被折辱 [22] ,美人辄告云:“奴辈无礼,已谓卿报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疾病邸中,美人欻 [23] 来坐于旁,时时会合如常。其眠处人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曰:“勿轻向人道,恐不为卿福。”而鏊不能忍口,时复宣泄,传闻浸 [24] 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 [25] 。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至十一月望 [26] 后,一日,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地祠外,一卒入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人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 [27] ,履水而渡,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翳 [28] 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 [29] ,有人守之。进到堂下,堂可高八九仞,陛数十重,下有鹤屈颈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 [30] 。小青衣遥见鏊,奔入报云:“薄情郎来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微谇骂者。俄闻珮声泠然 [31] ,香烟如云,堂内递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帘中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箸挟火,时时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相见愧未?”因欷歔泣下曰:“与卿本期始终,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 [32] 群卒以大棒击鏊,至八十,鏊呼曰:“夫人,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 [33] ,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火情 [34] 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 [35] ,今贳 [36] 卿死。”鏊起匍匐拜谢,因放出。老人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鏊责之如前话,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创即差 [37] 。后诣胥门,踪迹 [38] 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予少闻鏊事,尝面质 [39] 之,得其首末如此,为之叙次,作《洞箫记》。
《洞箫记》是陆粲志怪笔记专集《庚巳编》中的名篇。署名王世贞编辑的《艳异编》和冯梦龙辑评的《情史》卷十九均收入该篇,并为周清源用为《西湖二集·吹凤箫女诱东墙》的入话故事。它以细腻的笔触,通过展现一位人间俊美男子和仙界美女以洞箫为媒、相爱结合、终因世俗干扰而别离的过程,描画了一位无所顾忌地追求爱情的“美人”形象。与以往类似的人神恋爱小说不同的是,作者通篇未交代“美人”是何方神圣,仅仅说她“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图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她也确实是一位“天人”,来无影去无踪,既非妖狐幻化,又非鬼魂显灵。她不受任何人间礼教的束缚,大胆地追求幸福的爱情和生活,又有超凡的神力。作者对“美人”身份的虚化处理使这一形象不再是具体的某人,而实际上成为现实生活中千千万万人心目中的理想妇女形象。这也可视为古代言情小说描写爱情的“曲笔”。
故事的女主人公有通天彻地之能,而她所追求的徐鏊,既非显宦之后,亦非出身于巨富之家,仅仅是一位居于廛陌中的市井小民,这就使作品带有了现实生活的痕迹。她初来看望、爱抚徐鏊,再来与其欢饮、交心,最后才是留宿、共枕。他们爱情发展的轨迹符合世间的人情,顺应生活的常理。仙女既钟情于徐鏊之后,对他十分体贴、爱护,要求下属“事鏊必如事己”,“鏊时有所须,应心而至”,“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多方致之”,那些欺负徐鏊的人也一一得到惩罚。她对徐鏊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对爱情的专注。透过这种种痴情之举,我们看到的是一颗世间平常女儿心。而笼罩在“美人”心头唯恐对方变心的深深忧虑,更是现实社会的投影和折射,反映了当时忠于爱情的女子们的共同心态。然而,尽管这位仙界的美妙女子竭尽所能地呵护她和徐鏊的爱情之花,在世俗的巨大压力面前,他们的爱情最终还是化为镜花水月。徐鏊屈服于社会舆论和封建孝道,从母命另谋妻室,背弃了与美人的爱情,他的懦弱、薄情与美人的执著、深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故事体现了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态,揭露了生活的真实本质。这样,让人感叹的也就不仅仅是爱情的悲剧结局,而是封建道德对美好事物的毁灭。
令人叫绝的是故事的结局,美人愤于徐鏊的薄情,令人杖责他八十大板,迫他自认“吾诚负心”,俯首认罪,表现出女性人格和尊严不可侵犯的一面。这样的结局在今天看来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而在当时却不为人理解,冯梦龙就曾评论说:“轻爱轻杀,俱非仙家事,殆他妖所为耳。”殊不知,这正是作品所包含的深层意蕴。它给那些大胆追求爱情的女性以勇气,给那些为人蹂躏的妇女以希望,也给那些朝秦暮楚、用情不专的男性以严正警告。这与当时出现在白话小说中的某些新思想一样,是封建社会进入行将崩溃的末期的产物,是伴随着新的生产方式冲破封建主义的桎梏而萌发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作者对女性心理的细腻体察。譬如美人和徐鏊初相恋,就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和结局了然于胸,她对徐鏊说:“感时追运,偎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表现出了种种忧虑之情。当有人疑其为“妖”,对徐鏊“劝使勿近”时,她已经猜到并说:“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徐鏊从母命议亲之后,美人也敏感地觉察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断然与之绝交,再次见面时不禁欷歔泣下。杖打徐鏊后,念于旧情不仅赦免了他,还去看望他,为他解除伤痛。如此细致生动的人物心理刻画,传达出的正是普通恋爱中女子的复杂思想感情。早在晋人的笔记小说中,就已有人神结合的故事,如干宝《搜神记》中的《玄超》。但在人物形象的生动、心理刻画的细腻、情节的完整曲折、叙事的委婉有致、构思的奇妙精巧、文笔的优美秾丽等方面,《洞箫记》则远迈魏晋六朝,而有唐人传奇的风范。
(宁稼雨 梁晓萍)
注 释
[1].长洲:今江苏苏州。
[2]. 廛(chán)陌:廛,古代平民一家在城邑中所占的房地;陌,街道。廛陌,即城市中普通居民居住的地区。
[3].弘治辛酉:弘治,明孝宗朱祐樘年号(1488—1505);辛酉年,即1501年。
[4].解(jiè)库:当铺。
[5].逡巡:迟疑,犹豫。
[6].柂(yí)架:椴木架。
[7].乡:同“向”,方向。
[8].烨(yè)如:明艳照人。
[9].精腆(tiǎn):精美丰盛。
[10].缯(zēng)素絁(shī)锦:指各种丝织品。缯,古代丝织品的统称;素,白色生绢;絁,粗绸;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
[11].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的总称,亦泛指音乐。
[12].“秦家女儿”四句:此处用刘向《列仙传》中萧史、弄玉的典故,意思是说弄玉只能吹世间下里巴人那样粗俗鄙陋的调子,如何能引来凤凰?如果她的萧史还活着的话,作徐郎的奴仆也应该不感到害羞。
[13].裀藉(yīnjiè):坐卧的垫具。
[14].浃(jiā):浸透。
[15].恇(kuāng):怯弱惊恐。
[16].匜(yí):古代盛器名,形似瓢,无盖,盥洗时用以盛水。
[17].沃盥(guàn):浇水洗手,这里泛指洗漱梳妆。
[18].凝睇(dì):注视,注目斜视。
[19].呐(nè):同“讷”,说话迟钝。
[20].偃蹇(yǎnjiǎn):骄傲,傲慢。
[21].委曲:周全,调和。
[22].横被折辱:无缘无故地遭到侮辱。
[23].欻(xū):忽然。
[24].浸:渐渐。
[25].愠(yùn):含怒,怨恨。
[26].望:月相名,指阴历每月十五日(有时为十六日或十七日)的满月。
[27].胥(xū)门:今江苏苏州城西门。
[28].蔽翳(yì):遮蔽,隐蔽。
[29].浮沤(ōu)钉:浮沤,水面上的泡沫。浮沤钉,指宫门上的钉子。
[30].焕映:光华映射。
[31].泠(líng)然:形容清越激扬的声音。
[32].颐指:以下巴的动向示意而指挥人,常以形容指挥别人时的傲慢态度。
[33].顾覆(fù):一般指父母的养育之恩,这里是徐鏊乞求美人饶恕的卑下之语。
[34].香火情:往日盟誓之情。
[35].畴(chóu)昔:往日,从前。
[36].贳(shì):宽纵,赦免。
[37].差:同“瘥”,病愈。
[38].踪迹:按行踪影迹追查。
[39].面质:当面询问或对证。
冯 蝶 翠
陆 粲
洞庭叶某,商于大梁 [1] ,眷一妓冯蝶翠者,罄 [2] 其资,迨冻馁为磨佣。久之,冯骑驴过其处,叶适在街头晒麦。冯下驴走小巷中,使驴夫招叶。叶辞以无颜相见,强而后至。冯对之流涕曰:“君为妾至此乎?”出白金二两授叶云:“以此具礼更衣,来访吾母 [3] 。”如言而往。冯私以五十金赠之曰:“行矣,勉为生计。”叶恋恋不舍,随罄其金,仍佣于磨家。岁余,邂逅如初。冯谓叶:“汝,岂人耶?”要 [4] 之抵家。重与十镒 [5] ,且云:“囊倾矣。倘更留,必缢死以绝君念。”叶遂将金去买布,入陕换褐 [6] ,利倍。又贩药至扬州,数倍。贸易三载,货盈数千。乃以其千取冯归老焉。
彼以势利交者,盛如趋市,衰如弃屣 [7] 。闻斯妓之行,能无愧乎!
本篇采自陆粲所著文言小说集《说听》。与其另一部专写民间神异之事的志怪小说集《庚巳篇》不同,《说听》中的人物多为下层社会的文人、商贩、妓女、乞丐等,重点描叙世俗人间可资谈谑并有所启迪的现象,具有较强的时代性和现实感。本篇在明代颇为受人注意,曾为晚明杰出的通俗文学家冯梦龙编纂的《情史类略》所选录。
在我国古代的爱情小说中,商人常以反面形象出现,大多被描写成爱情的天敌。而以商人与妓女为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更是难见善始善终,往往演绎成始乱终弃的悲剧。但是,陆粲的这篇小说,不循常例,写了一段妓女冯蝶翠与商人叶某铭心刻骨的爱情,并且安排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白首偕老的喜剧结局。可谓是一篇从故事布局到形象塑造都不乏新意的作品。
冯蝶翠,曾被冯梦龙尊之为可与卓文君、红拂妓比肩的“情侠”。她虽然没有放诞风流的举止,也没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但她忠于知己,情志坚定,气度脱俗,见识过人,思虑周密,行动果决,不仅拯救了沦落的恋人,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屈辱地位,赢得了终身幸福。在她的儿女心肠中,确有一种侠骨柔情映现其间。正如冯梦龙所评说:“不耻磨佣,使驴夫招之。视绨袍恋恋之情,固已高数倍矣。出金相赠,一且再焉。叶遂发愤为商,卒同白首。成人之美,还自成也。”
这篇小说不足三百字,但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男女主人公艰难的爱情历程被铺写得曲折而有情致。三次赠金,虽然袭用了通俗文学中常见的“三迭式”的情节布局,但具体构想独出机杼。赠金之数依次增加,暗寓着人物之间感情交流的逐步升华,既见出了冯蝶翠的一往情深,也反映了叶某的内心变化,使整个故事更有感染力,更耐人寻味。
(蒋松源)
注 释
[1].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
[2].罄(qìng):尽。
[3].吾母:此指鸨母。
[4].要:通“邀”。
[5].镒(yì):古代以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6].褐:粗毛布。
[7].屣(xǐ):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