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渔隐主人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崇祯时人。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有人认为西湖渔隐主人即杭州高一苇,但无确证。作有小说《双喜冤家》等。
西湖渔隐主人
李月仙割爱救亲夫(节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贩来药材,卖干净了,又收拾本钱,有五百余两。与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欢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难留。只是撇我独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带二官去。着他走熟了这条路,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月仙闻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红香又是女流,两个男人通去了,倘然有什么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邻熟了他,我自便回。不过两个月,更番往来,有何不可。”月仙只得凭他主意。必英闻得,懊悔十分。
文甫择日与必英冠了巾儿,即收拾行装,仍旧差人挑了,竟到广东。担搁两个月日,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其余与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讨,我先回家中。卖完了,就来换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将货物归家。卖了便来换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别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来恰好顺风。”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这船顺风,难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罢。”这晚合当有事。到二更时分,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到船头上出恭。二官听见,叫道:“哥哥,此处船快水急,仔细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头,一时起了歹意:“到不如结果了他,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此时凑巧,若不动手,后会难期。”双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响落下水了。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驾长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驾长连忙到船头上道:“这个所在,十个也没了。怎生救得?连尸首也难寻。此时不知荡在那里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驾长劝道:“你不须烦恼,自古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又是你在这里,昨晚你若去了,险些儿害了我也。你也不须打捞尸首,省了些钱,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据你这般说,无处打捞了?你且载我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正在危急之间,未该命绝。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往他身边汆过,便摸着了。一手扯着,把身子往上一耸,坐在树上,凭他汆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见是岸边,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找着路径,一头走,一边吐。走到一座凉亭之下,大呕大吐,肚中之水,觉已完了。坐下想道:“这畜生他谋我钱财,下此毒手,谢得天地,救我残生。今要回家,又无盘费,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先投告在县,获着之日,定不饶他。”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见,吃了一惊:“为何一身湿衣?”文甫道其始末。主人叹息道:“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取干衣换了,又取一壶烧酒,请他吃几杯。一面央人写了情由,县中去告。知县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关提,甚为不便。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到本县便了。”文甫领了牌,回到主人家下,收拾些盘费,别了主人,一路回家不提。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几日,已到家中。把门扣了几下,红香闻了,开门一见,堆下笑来:“报道大娘,二叔来也。”月仙忙下楼来,道:“官人同来么?”二官道:“哥哥未来,着我发货先回,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使用去了。余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分付红香快治酒肴。二人上楼对饮,各道别后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别,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里,云雨起来。怎见得:
口内甜津,糖伴蜜。酥胸紧贴,漆投胶。两腿上肩如获藕,一只阴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钗斜鎏,忙扯过凤枕横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热急急百般乱叫。输却千金骨,赢将一段骚。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过了数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处投下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竟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监候。次日起解。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扣门,红香开着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二叔说你未回,缘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蝎。”将推下水一节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往广东见官,快整酒肴,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只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官道:“哥哥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敖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即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赶出。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边连广东与本州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悄悄藏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 [1] 。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预先央了一个讼师 [2] ,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
诉词人章必英,年籍 [3] 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头方便。失足下水,即同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只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红香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辜坐罪,人命关 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见日 [4] 了。”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嘉兴皂林驿 [5] ,当行三年,满日释放。”二官磕头:“愿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愿赎罪。”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觉又到吉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即时就往牢中。
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 [6] 。你人虽吃了苦,这脸越标致了许多。”禁牌 [7] 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李牌道:“你那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只要尽心图谋。”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监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只教他——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子。那不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我叫宋七记熟了,覆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二官即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同眠,未免后庭取乐。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只见外面扣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十余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余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余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只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际,好不利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了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红香无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只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覆主母,不可为我伤情。万事由天,只索罢了。只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红香道:“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一路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饭,月仙除下绾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饥忍饿,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只得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只虑主人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也没得吃了,你可知么?”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月仙将欲卖了红香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 [8] 。年将半百,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遇见我,浼 [9] 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何?”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收了。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去了。
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说时慢,正时快,即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自来?”月仙将日间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饭,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便。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子都与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锭在此,余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寄书来取。你下次切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余者藏在身边。只听得耳边一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一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
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那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只说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即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李牌道:“他才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余,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他饿不过,待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不浅。”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个?”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
早已置办端正。恰好老李引了一人而来,唤名张八,是个神手段的宿贼。窃人钱财,如探囊取物,极有名的。同进了妓家。王老二出来相见,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静处问道:“张八是何等样人?请他何干?”老李道:“是个六十五。只因月仙之时还有银子,不能就计。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没了银子,方才上钩。”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双双上门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还须生一计较,朝出暮归,使月仙认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笃,那时方可说明。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那时才稳。岂可说双双上门言语!你年纪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来喜我的,料没其事。”老李道:“不是,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何放心至此!”二官说道:“哥说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会。夜已三更时候,李禁道:“此时是数了。我在此睡,你们去罢。”二官同张八起身,出得门来,两人心昭。领到月仙门口,门已闭了。将门一撬,捱身而入。将火绳一照,竟至楼门。略施小法,挨身竟入。又照一遍,并无箱笼床帐。只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听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浓,将手轻轻的一摸,恰好命该如此,被贼拿了就走。出得门来,见了二官,将物与他拿了。天色将明,二人竟到妓家。会了老李,安排早东,将物三股均分。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见楼门撬下,吃了一惊。慌忙寻银子,已不见了,颤得口中不住的响。找了一会,哭将起来,骂道:“狠心天杀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场,想道哭也无益了。不若见我丈夫一面,说明此事。回家寻个自尽罢了。即时梳洗完成,含啼拭泪,关了大门,啼哭而行。
不多时,到了衙门。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问道:“娘子为何早早而来?”月仙见问道:“一言难尽。望乞引见拙夫一面。”老李开了牢门,引他入内。文甫远远看见妻子来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个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话说,哭之何益!”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说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这般苦命。指望卖了使女,尚可苟活年余,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数年,指望白头偕老,永接宗枝。谁知到此地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奴今没法了,从此别你,归家寻个自尽,永不得见你面矣。”说罢,大哭起来。文甫双泪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劝道:“娘子差矣,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你若要寻死,丈夫性命,岂能独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我有一个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两载,遇着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时诉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见之日。为何起此短见念头。”文甫住了泪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两全?快快说出。”李禁道:“将娘子转了一人,得些聘金,岂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钱财事小,名节事大。”李牌道:“此话不是了。若是背夫寻汉,或夫死再嫁,为之失节。今日之嫁,是谓救夫之命,非失节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我为说媒,待他出礼银三十两,竟将此银交与我收,每月生利一两二银。每日供养不缺,本钱不动分毫,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赎令正团圆。岂不是个美计!”文甫道:“倘不能出狱,死在此间如何?”李牌道:“稍有长短,我将银交还令正。待他断送了你经筵祭葬,岂非生有养而死有归,周全丈夫生死,可与节义齐名。岂比失节者乎!”夫妻二人,听他说了这些话,俱俯首沉吟。月仙暗想:“李禁说那失节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贤妻,牌头金玉之言,实为再生之德。说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无虞。倘然短见,我命休矣。”众人道:“若果有出罪之时,夫妻还有重圆。若是大娘子短见,其实不是。”李牌说:“夫妻乃前生定的,该生离死别,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计已定,我去与你说了便来。”
他一竟来到必英家里扣门。二官因夜间不睡,尚尔昼眠。忽闻扣门,慌忙下楼开门。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兑三十两银子与我。今晚便可成亲。”二官说:“当真么?”李牌说:“谁哄你。”欢喜得那畜生跌脚扑手,连忙上楼,取了三封银子下来道:“承兄分付,早已定当在此。”李牌接着道:“一面换厨子整喜酒,打点轿夫之类,有个缘故。今晚新娘,料还未来。看你明朝日里,怎生奈何。先须打点与他说,我在某处管当,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饭,你自调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灯,恐睡处火烛不便。你声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过两月,恩爱深了,断送了前夫,绝了祸根,那时凭你所为。”二官道:“承教。当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处笑道:“此乃姻缘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种的了。不必哭泣。只是银子三十两,我等在此。等牌头写一收票,与大娘子带去。后来生死,毕竟要动着这张纸的。”老李 [10] 道:“说得有理。”即时写得停停当当。娘子收了,把银子与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儿,又哭又骂。骂着宋七:“你这般天杀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难保。”宋七道:“你且慢些骂。冤有头,债有主。少不得有个着落。今日见你夫妻拆开,我为强盗的,也惨然起来。想亦是你命该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话教导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个喜日。怎好穿此粗布旧衣上门。成何体面。”把眼看着李禁子道:“亏你看得过去,过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饰,与他穿戴了,也像个媒人光景。”众人道:“果是真话。”李牌儿见宋七说他这些话,心中不安,连忙与二官说了。即到卖衣店典中,买了衣裙首饰,花花朵朵,一齐拿了进来。不觉天色晚将下来,又不可在监中起身,只得借李禁头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约得停当,夫妻二人,那里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恶之人,无不泪零。众人一齐劝免,方才分手。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一径来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轿就行。未免进门拜堂见礼,一应不免这事通完。交三更时分,各人作别。止剩得夫妻两个在家。月仙在楼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楼见他流泪,走近身边,低低说道:“难怪你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且省愁烦。”月仙见说,只得停住两泪。二官恐怕他仔细看出规模,把灯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来睡。月仙坐着不理。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脱服停当。又去劝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只得代他解带。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难免。只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顺他,又非事礼。”只得解下小衣,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难禁,那里熬得住。将手去搂他转来。奈月仙把双手挽住床栏,不能转动。(以下删140字)直至五鼓,还不住手。月仙不奈烦了道:“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官笑了一声,住了。新娘问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纪?”二官道:“二十五岁。代人管当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归。正要与你讲明。大早梳洗,我即往当中去矣。天明时,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点着灯火。我自有灯笼带回。其门暗有开栓子的。自可开闭,不劳动静。你须记着。”月仙道:“这等倒也安逸。”言罢双双睡去。
一觉醒来,早已天明,二官抽身着衣,月仙随起。二官忙着道:“你不可动。说过不须劳动你。大门自可启闭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钥匙在此,你收贮下,好取东西日用。”说声暂别,将门开了,自上了门键。竟往妓馆梳洗,各处逍遥,洋洋得意。又往香铺里买了一种春药,若放粒在阴户,痒热难熬。再逢阳物一动了,满身酥来。他买了几粒,藏在身边。又寻了李牌,在酒楼畅饮,且谢且喜。
直到天色黑了,作别回家。只见里面并无灯火,把门键拨开,进了大门。楼上问道:“是谁?”二官道:“我回了。”一边应,又早上了楼。月仙坐在床边道:“待我点起火来。”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饭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点。我因幼小时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见灯火,自觉眼中出泪。疼痛难熬。若不见火,实是绝妙。”月仙道:“以后不点火便是了。”二官道:“绝妙。你可曾用酒么?”月仙说:“已吃一杯儿了。”道:“如何不多用几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岂不闻酒是色媒人。”笑了一声“请睡罢”。月仙又叹一口气,解衣就枕。(以下删296字)二官道:“此时你还想前夫么?”月仙道:“此时无暇,待明日慢慢细想。”二官道:“闻得你先还有个丈夫,两个老公,是那一个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说:“你有什外情么?”月仙摇头不答。二官说:“我闻你还有个二叔,与你相好。”月仙惊道:“你为何晓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将私情告诉之理。这是你晓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须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么?”二官道:“有胆气发誓么?”月仙道:“又是呆子。纵有事来,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说是有的,你也无奈我何。”二官道:“也无干我事。只因你家有此天大桩祸事。也不出来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没要紧的小事情,监在广东牢里,怎生来得?”二官道:“我闻知他不恋钱财,止为看你,要做长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们,便把污语脏人,谁人辩白。”二官想道:“此妇言语伶俐,惯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几夜。那时恩深意笃,说明白了,免得藏头露尾。”
话不烦絮,过了两个月日,每夜盘桓,真个爱得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一夜间,弄得畅美之际,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话问你。”月仙道:“你说来。”道:“当年七夕听鸡声,一段思情作成亲。”月仙听说,大吃一惊,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晓得了。”料难隐瞒,便道:“有的,你为何晓得?”二官说:“这是章必英说与我知。说你亲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后有许多妙处,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会你一会,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岂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记念,万万求我,我已许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见何妨。”二官笑道:“二人叙起情来,怎么说?”月仙回道:“此事断断不能了。”二官见说,又重新弄将起来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能了,怎么又与我干?”月仙笑道:“魂里梦里,你说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么?我就是章必英。”月仙惊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这是天从人愿了。”二官抽身起来,取了火,点起灯来,两下一看,果是无差。月仙道:“好瞒法。两个月日,无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来,那里知道。妙在那时见面,你既有心娶我为妻,十分美满之事,为何这般瞒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瞒。”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应。”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月仙道:“那李禁这媒,恰好又是你讨。这般凑巧。”笑道:“我这一生,尽好受用了。只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还把你仍旧送与他如何?”月仙一把搂住了道:“怎生舍得你。”又问道:“原来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还在鼓里。今晚不说,还道你盗嫂哩。”二官笑了一声,又把一粒药,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里边痒难熬了,快来凑趣。”二官今番因说出了心事,他尽着力,弄得月仙无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计,那讨得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计,已成画饼了,怎生这般说。”二官道:“我又用一计,方才娶得你来。”月仙道:“又用什么计谋?方得这般遂心。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与我一言。”二官高兴,将恤刑放回,见李禁,着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将偷银子说了,“撺掇 [11] 卖你,这般用心,方得到手。岂不亏我。”月仙道:“原来如此。果然好计。”又道:“好神道,真灵也。”二官道:“什么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内去,往土地庙经过,进庙默视。此生若得与二叔重逢,即时亲自到庙烧香礼拜。今果重逢,理合就还。如今我起来烧汤沐浴,即刻还愿去来。”二官道:“与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胆,你我同去,那衙门登时说与丈夫知道,那时你我俱不好了。只须我悄悄自行,早去早来。”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痴子,他与我恩断义绝了。又见他何用。”即便下楼,烧汤梳洗,穿了向时粗布青衣,把皂包头兜了头道:“你且睡着,我去了便回来。当初不去也罢。”二官笑了一声,说:“拿些钱去,买香纸。早去早来。”月仙应了一声,竟至州衙。
进到土地庙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庙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际。随了众人,走到堂上,叫声冤屈,两边吆喝起来。月仙道:“爷爷,妇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望爷爷做主。”州官道:“你且讲来。”月仙将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归,李禁设计买盗宋七扳害,卖婢偷银,复行做套,讨妇成亲,将来谋夫身死始末,清清的一诉。知州大怒,即时掣签,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并拿监犯宋七、仲贤。
一时间众人跪在堂上。王仲贤见了妻子,吃了一惊,又不知为着什(甚)事。知州先叫宋七:“你为何听信禁子,扳害王仲贤?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说,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并不识王仲贤之面,只是禁子拿了一纸衣饰帐,要小人出气。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这奴才,忘恩负义,蛇蝎心肠。快快直讲上来。”必英一句话也辩不出,道:“只求老爷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时早知如此,当时把你解到广东,一顿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贤。快将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贤枷,把二人上了枷扭,连宋七押入牢中。”追了卖妻银三十两,并前入库衣饰,一齐发还。当堂写了领字,即时发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谢天恩。
出得门来,谢天谢地。文甫道:“贤妻怎生样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与你讲。”不多时,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烧汤,与丈夫洗澡。取几件衣服,与丈夫换了,并整治酒肴,二人相贺,对吃几杯。饮酒之间,只把七夕之言不讲,从根到底讲一个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于九泉,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两银子,每应是我们的。如今重整家园,再图安享,只是苦了红香,久无消息,不知安乐如何。”文甫道:“再过几时,同你往凌湖访他,省得两边挂念。”
事有凑巧,恰好这日红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来访问,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众人一见,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将必英始末备陈。徽人与红香,十分称快。红香也备下许多盒礼,来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来,大家一叙。后来红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结了两下朱陈。两边大发,富贵起来。必英未久沉于狱底,拖尸而出,鸦鹊争抢,岂非恶人之报乎。戒之,戒之。
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清山水邻序刊本《欢喜冤家》插图
本篇节选自《欢喜冤家》第三回。
明末清初,是我国古代拟话本创作的高峰期。其中有不少描写艳色和风情的作品,如《宜春香质》《僧尼孽海》《株林野史》等,在继承“三言”和“两拍”中的崇情尊欲思想时,也把它推向极端,敷演男女私情,甚至刻意描摹性生活,呈现庸俗下流的艺术格调。然而,这类“风情”小说中也有一些较好的作品,如《欢喜冤家》等。全书二十四篇小说,篇篇涉及男女风情。《李月仙割爱救亲夫》则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全篇叙述李月仙和王仲贤的爱情故事。他们本有一个安宁、祥和的家,只因收留了邻友之子章必英,才搅得全家官司不断,陷身囹圄。这章必英因贪恋李月仙美色,恩将仇报,竟把经商途中的王仲贤推下河去。幸亏王仲贤得人救起才保全了性命。但章必英又设毒计,并勾结官府内的衙役等,陷害王仲贤入狱,骗娶李月仙。后来,李月仙获知真相,遂赴县告官,终将章必英绳之以法。
这则小说处处渗透着风情描写。如李月仙嫁给王仲贤后,又经不住章必英的勾引,和他私通。作者对此似乎有所同情,对李月仙并无责难之意。后来,李月仙家庭悲剧的酿成,固然有章必英的罪孽,但也与李月仙自身的不检点有关。在“风情”的描写上,小说不惜笔墨,浓墨重彩,这可以说是此类小说的基本特点。
小说的回前诗说:“苦恋多娇美貌,阴谋巧娶欢娱。”这表明:作者并不反对这种夫妻之外的男女“风情”,相反却还认为此种私情是一种“欢娱”,对之作了肯定。只不过这种男女私情,不可用“罪恶的阴谋”去获得,而应遵循封建法规。小说的侧重点是反对章必英的“阴谋”通情,因为他采取了欺骗、害人乃至是杀人等各种罪恶的手段,去争夺李月仙的“爱情”,才导致了自身的最后毁灭。所谓“害彼还应害己”“雪化还原”“冤冤相报”等,都是从维护封建法规的前提出发的。在作者看来,无论是章必英还是李月仙,在私通“欢娱”时都不应忽略封建法规。这也正是小说的标题《李月仙割爱救亲夫》所表明的创作主旨。
李月仙是小说创造的成功的艺术典型。在她身上,集中地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和美学追求。与以前若干小说中的许多性格单一的艺术形象不同,李月仙的性格相当复杂,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独特的、鲜明的艺术形象。她爱丈夫,但又和章必英私通;既和章必英“欢娱”,却又念念不忘丈夫,甚至最后“割爱救亲夫”,表现出注重家庭的人生态度。从表面上看,这两者似乎是矛盾的,但在李月仙身上,却又是如此和谐地统一于一体。李月仙的让人宽慰之处,是在外遇和亲夫、私欲和良知二者发生冲突时,选择了亲情与良知,将罪恶和悲剧的制造者送进了牢狱,虽然这个人曾是她的亲密情人。而导致她这一行为转折点的,则是章必英向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罪恶阴谋”。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她终于幡然悔悟。作者运用细致、流畅的语言,叙述了这一转变过程以及李月仙的心路历程,较有说服力,同时也使这一艺术形象丰满起来,显得真实可信。
小说对章必英的艺术描写并未流于简单化。章必英这类人物在明清风情小说中是经常出现的。作者往往将他们视为道德谴责的对象,但他们也有一般人的喜怒哀乐。本篇在塑造章必英的形象时,不时运用对比的艺术手法,注意将他和王仲贤对照着写。在不同的处世为人中凸显两人的性格差异。既使老练、多情,而又奸滑、愚蠢的章必英活现于人们面前,也写活了迂腐、善良和天真的书生王仲贤,可谓一箭双雕。
明末清初的“风情”小说所关注的重点,不仅仅是“风情”,还在于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这一点,在本篇小说中也有所表现。它使“风情”小说逐步走上和“讽世”小说合流的道路,表明了我国话本小说发展的又一新趋势。 (张 兵)
注 释
[1].恤刑:职官名。明置。分遣御史治各道囚犯。
[2].讼师:替人办理诉讼事务者。
[3].籍:登记的簿册。
[4].覆盆见日:形容彻底翻身。
[5].驿:古代传递公文者的途中歇息之处。
[6].厚禄:丰厚的报酬。
[7].禁牌:管理囚犯的差役。
[8].朝奉:此为富翁和土豪的泛称。
[9].浼(měi):托。
[10].老李:按行文此当作“文甫”。
[11].撺掇(duō):怂恿或者劝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