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生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山东人。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醒世姻缘传》等。有人认为《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为蒲松龄,此说因年代不合而明显不能成立;另有人认为作者为丁耀亢,迄今亦无定论。
囹圄中起盖福堂 死囚牢大开寿宴
西周生
——《醒世姻缘传》第十四回
愚人有横财。量小如贪酒,恰似猢狲戴网巾,丢下多少丑。 将恼看为欢,贪前不顾后;自己脊梁不可知,指倦傍人手。——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送了珍哥到监,自己讨了保,灰头土脸,瘸狼渴疾 [1] ,走到家中。见了妹子,叙了些打官司的说话。搬上饭来,勉强吃了不多;开了房门进入房内,灰尘满地,蛛网牵床;那日又天气浓阴,秋深乍冷,总铁石人也要悲酸,遂不觉嚎啕大哭。哭得住了,妹子要别了家去,留不肯住,只得送了出门。一面先着人送了酒饭往监中与珍哥食用;又送进许多铺陈,该替换的衣服进去;又差了晁住拿了许多银子到监中打点:刑房公礼五两,提牢的承行十两,禁子头役二十两,小禁子每人十两,女监牢头五两,同伴囚妇每人五钱。打发得那一干人屁滚尿流,与他扫地的,收拾房的,铺床的,挂帐子的,极其掇臀捧屁;所以那牢狱中苦楚,他真一毫也不曾经着。次早,又送进去许多合用的家伙什物并桌椅之类。此后,一日三餐、茶水、果饼,往里面供送不迭。
那个署捕的仓官已是去了,过了一月有余,另一个新典史到任,陕西人,姓柘,名之图。闻得珍哥一块肥肉,合衙门的人没有一个不啃嚼他的,也要寻思大吃他一顿。一日间,掌灯以后,三不知讨了监钥,自己走下监去,一直先到女监中。别的房里黑暗地洞,就如地狱一般,惟有一间房内,糊得那窗干干净净,明晃晃的灯光,许多妇人在里面说笑。
典史自推开门,一步跨进门去。只见珍哥揉着头,上穿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一件酱色潞绸小绵坎肩;下面岔着绿绸夹裤,一双天青紵丝女靴;坐着一把学士方椅,椅上一个拱线边青段心蒲羢垫子。地下焰烘烘一个火炉,顿着一壶沸滚的茶。两个丫头坐在床下脚踏上。三四个囚妇,有坐矮凳的,有坐草墩的。典史问说:“这是甚么所在!如何这等齐整?这个标致妇人却是何人?”那些禁子只在地下磕头。珍哥逼在墙角边站立,那些囚妇都跪在地下。禁子禀说:“此系晁乡宦的儿妇;因乡宦差人分付,小的们不敢把他难为,所以只得将他松放。”典史道:“原来是个囚妇,我只道是甚么别样的人!这也不成个监禁,真是天堂了!若有这样受用所在,我老爷也情愿不做那典史,只来这里做囚犯罢了!这些奴才!我且不多打你,打狼狈了,不好呈堂 [2] 。”每人十五板。看着把珍哥上了匣床 [3] ,别的囚妇俱各自归了监房,又问:“这两个身小的也是囚妇么?”那小柳青道:“俺是伏事珍姨的。”那典史道:“了不得!怎有这样奇事?”把两个丫头就锁在那间珍哥住的房内,外面判了根封条封了;又就将珍哥的匣床也使封皮封住,处制那珍哥要叫皇天也叫不出了。
典史出了监,随即骑上马,出了大门,要往四城查夜。禁子使了一个心腹的人把典史下监的事飞忙报知晁大舍,叫他忙来打点;若呈了堂,便事体大不好了。晁大舍因秋夜渐长,孤凄难寐,所以还独自一个在那里挨酒。那人敲开了门,说知此事,唬得晁大舍只紧紧的夹着腿,恐怕唬得从屁股眼里吊出心来。算计打点安排,这深更半夜怎能进得门去?若等明早开了门,他若已呈了堂,便就搭救不得了。那传话的家人说道:“若要安排,趁如今四爷在外边查夜,大门还不曾开,急急就去不迟。”
晁大舍听见说典史在外查夜,就如叫珍哥得了赦书的一般。又知典史还要从本衙经过,机会越发可乘,叫家中快快备办卓盒暖酒,封了六十两雪花白银,又另封了十两预备。叫家人在厅上明灼灼点了烛,生了火,顿 [4] 下极热的酒,果子、按酒 [5] 、攒盒摆得齐齐整整的;又在对面倒厅内也生了火,点了灯,暖下酒,管待下人。自己虽是革了监生,因是公子,也还照常戴了巾,穿了道袍,在大门等候。果然候不多时,只见前面一对灯笼,一对板子,一个地方拿了一根柳棍,前面开路。典史戴着纱帽,穿了一件旧蓝绸道袍,骑在马上。晁家三四个家人走到跟前,两个将马紧紧勒住,一个跪下禀道:“家主晁相公闻知老爷寒天查夜,心甚不安,特备了一杯暖酒伺候老爷御寒。——这就是家主的门首,晁相公自己在道旁等候哩。”典史道:“查夜公事,况且夜又太深,不便取扰,白日相会罢。”
正要歹马 [6] 前行,晁大舍在街旁深深一躬道:“治生 [7] 伺候多时了,望老父母略住片时,不敢久留。”那典史见晁大舍这等殷勤,怎肯不将计就计,说道:“有罪得紧。不早说晁相公自己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跳下马与晁大舍谦让作揖,略略辞了一辞,同晁大舍进到厅上。那时已是十月天气,三更夜深的时候,从那冷风中走了许多寡路,乍到了一个有灯有火有酒又有别样好处的一个天堂里面,也觉得甚有风景。又将他跟从的人都安置在倒厅里吃酒向火。晁大舍方与典史递酒接杯。随即又上了许多热菜,也有两三道汤饭。
晁大舍口里老父母长,老父母短;老父母又怎么清廉,那一个上司不敬重;老父母又怎么慈爱百姓,那一个不感仰;如今朝廷破格用人,行取做科道只在眼前的事。这都是治生由衷之言,敢有一字虚头奉承,那真真禽兽狗畜生,不是人了!一片没良心的寡话,奉承得那典史抓耳挠腮,浑身似撮上了一升虱子的,单要等晁源开口,便也要卖个人情与他。晁源却再不提起。典史只得自己开言说:“县里久缺了正官,凡事废弛得极了,所以只得自己下下监,查查夜。谁知蹊跷古怪的事说不尽这许多:适才到了北城下,一个大胡子从那姑子庵里出来。我说,一个尼僧的所在怎有个胡子出来?叫人拿他过来。他若善善的过来理辨,倒也只怕被他支吾过去了;他却听得叫人拿他,放开腿就跑,被人赶上采了一把,将一部落腮胡都净净采将下来。我心里还怪那皂隶说:‘拿他罢了,怎便把他的须都采将下来?’原来不是真须,是那戏子戴的假髯。摘了他的帽子,那里有一根头发。查审起来,却是那关帝庙住持的和尚。说那监里更自稀奇:女监里面一个囚妇,年纪也还不上二十岁,生的也算标致,那房里摆设得就似洞天一般,穿是满身的绸帛,两三个丫头服事,都不知是怎么样进去的。适才把那些禁子每人打了十五板,把那个囚妇看着上了匣,意思要拶打一顿,明日不好呈堂。”晁大舍故意做惊道:“这只怕是小妾!因有屈官司,问了绞罪,陷在监内,曾着两个丫头进去陪伴他。老父母说的一定就是!原要专央老父母凡百仰仗看顾;实告,因连日要备些孝敬之物,备办未全,所以还不曾敢去奉渎,容明早奉恳。若适间说的果是小妾,还乞老父母青目!”典史满口应承,说:“我回去就查;若果是令宠,我自有处。”典史就要起身,晁源还要奉酒。典史道:“此酒甚美,不觉饮醉了。”晁源道:“承老父母过称,明早当专奉,老父母当自己开尝,不要托下人开坏了酒。”典史会了这个意思,作谢去了。
果然进的大门,歇住了马,叫出那巡更的禁子,分付道:“把那个囚妇开了匣,仍放他回房去罢。标致妇人不禁磕打,一时磕打坏了,上司要人不便。”说了骑着马,开了西角门进去。那些衙门人埋怨道:“老爷方才不该放他,这是一个极好的拿手!那个晁大舍这城里是第一个有名的刻薄人。他每次是‘过了河就拆桥’的主子!”典史道:“你们放心,我叫他过了河不惟不拆桥,还倒回头来修桥;我还叫他替你们也搭一座小桥。你老爷没有这个本事,也敢把那妇人上在匣里么?”众人无言而退。都背地骨骨农农的道:“我这不洗了眼看哩!吃了他几杯酒,叫他一顿没下颔的话,哨的把个拿手放了,可惜了这般肥虫蚁 [8] !”又有的说道:“你没的说!曾见那小鬼也敢在阎王手里吊谎来!”
谁知到了次日清早,晁大舍恐那典史不放心,起了个绝早,拣了两个圆混大坛,装了两坛绝好的陈酒。昨晚那六十两银子,原恐怕他乔腔,就要拿出见物来买告,见他有个体面,不好当面亵渎。他随即解开了封,又添上二十两,每个坛内是四十两;又想,要奉承人须要叫他内里喜欢,一个坛内安上了一付五两重的手镯,一个坛里放上每个一钱二分的金戒指十个,使红绒系成一处;又是两石稻米。写了通家治生的礼帖,差了晁住押了酒米;又分外犒从银十两,叫晁住当了典史的面前,分犒他衙门一干人众,众人都大喜欢。典史自己看了,叫人把酒另倒在别的坛内,底下倒出许多物事。那个四奶奶 [9] 见了银子倒还不甚喜欢,见了那副手镯,十个金戒指,又是那徽州匠人打的,甚是精巧,止不住屁股都要笑的光景,撺掇典史把晁住叫到后边衙内管待酒饭,足足赏了一两纹银,再三说道:“昨日监中实是不曾晓得,所以误有冲撞。我昨晚回来即刻就叫人放出,仍送进房里宿歇去了。拜上相公,以后凡百事情就来合我说,我没有不照管的。”千恩万谢,打发晁住出来。那些衙门人又都拉了晁住往酒店里吃酒,也都说已后但有事情,他们都肯出力。
自此以后,典史与晁大舍相处得甚是相知。典史但遇下监,定到珍哥房门口站住,叫他出来,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又分付别的囚妇,教他们“好生服事,不许放肆。我因看施氏的分上,所以把你们都也松放;若有不小心的,我仍旧要上匣了”。
这些囚妇见珍哥如此势焰,自从他进监以来,那残茶剩饭,众婆娘吃个不了,把那几个黄病老婆吃得一个个肥肥胖胖的。连那四奶奶也常常教人送吃食进去与他。那个提牢的刑房书办张瑞风见珍哥标致,每日假献殷勤,着实有个算计之意;只是耳目众多,不便下得手。
过了年,天气渐渐热了,珍哥住的那一间房虽然收拾干净,终是与众人合在一座房内,又兼臭虫虼蚤一日多如一日,要在那空地上另盖一间居住。晁源与典史商量。典史道:“这事不难。”分付:“把禁子叫来。”教他如何如何,怎的怎的。那禁子领会去了,待县官升了堂,递了一张呈子,说女监房子将倒,乞批捕衙下监估计修理。典史带了工房逐一估计,要从新垒墙翻盖,乘机先与珍哥盖了间半大大的向阳房子:一整间,拆断了做住屋;半间,开了前后门,做过道乘凉。又在那屋后边盖了小小的一间厨房,糊了顶格,前后安了精致明窗;北墙下磨砖合缝,打了个隔墙叨火的暖炕。另换了帐幔、铺陈、桌椅、器皿之类。恐怕带了臭虫过来,那些褪旧的东西都分与众人。可着屋周围又垒了一圈墙,独自成了院落。那服事丫头常常的替换,走进走出,通成走自己的场园一般,也绝没个防闲。
却说晁大舍自从与典史相知了,三日两头,自己到监里去看望珍哥,或清早进去,晌午出来,或晌午进去,傍晚出来。那些禁子先已受了他的重贿,四时八节又都有赏私,年节间共是一口肥猪,一大坛酒,每人三斗麦,五百钱。刑房书手也有节礼。凡遇晁大舍出入,就是驿丞接老爷也没有这样奉承。自从有了这新房,又甚是干净,又有了独自院落,那些囚妇又没处东张西看的来打搅,晁大舍也便成几日不出来,家中凡百丢的不成人家了。
四月初七日是珍哥的生日,晁大舍外面抬了两坛酒,蒸了两石麦的馍馍,做了许多的嗄饭 [10] ,运到监中,要大犒那合监的囚犯,兼请那些禁子吃酒。将日下山时候,典史接了漕院 [11] 回来,只听得监中一片声唱曲猜枚,嚷做一团,急急讨了钥匙,开门进去,只见禁子囚犯大家吃得烂醉,连那典史进去,也都不大认得是四爷了。晁大舍躲在房中,不好出来相见。将珍哥唤到院子门前,将好话说了几句,说:“有酒时,宁可零碎与他们吃。若吃醉了,或是火烛,或是反了狱,事就大不好了。”叫皂隶们将那未吃完的酒替他收过了,把那些囚犯都着人守住,等那禁子醒来。
可见那做县官的,这监狱里面极该出其不意,或是拜客回来,或是送客出去,或是才上堂不曾坐定,或是完了事将近退堂,常常下到监里查看一遍。那些禁子牢头,不是受了贿就把囚犯恣意的放松,就是要索贿把囚犯百般凌虐。若武城县里有那正印官常到监里走过两遭,凡事看在眼里,谁敢把那不必修理的女监从新翻盖?谁敢把平白空地盖屋筑墙?谁敢把外面无罪的人任意出入?只因那个长发背的老胡只晓得罚银罚纸、罚谷罚砖,此外还晓的管些甚么!后来又是个孟通判署印,连夜里也做了白日,还不够放告问刑的工夫,那里理论到监里的田地。这一日不惹出事来,真也是那狱神救护!又幸得那署印的孟通判回去府中,县中寂静无人,所以抹煞过了。晁大舍仍在监内住过了夜。
到了次日饭后,只见曲九州领了晁凤从外边进来,与晁大舍磕了头,说:“老爷、老奶奶见这一向通没信去,不知家中事体怎么样了,叫小人回家看望;说官司结了,请大爷即日起身往任上去,有要紧的事待商量哩。”晁大舍问道:“有家书把与我看。”晁凤道:“书在宅里放着哩,没敢带进来。”晁大舍道:“老爷、老奶奶这向好么?”晁凤道:“老爷这会子极心焦,为家里官司的事愁的整夜睡不着,如今头发胡子通然莹白了,待不得三四日就乌一遍,如今把胡子乌的绿绿的,怪不好看。老奶奶也瘦的不象了,白日黑夜的哭。如今梁相公、胡相公外边又搜寻得紧,恐怕藏不住他,也急待合大爷商量。”晁大舍说:“你老爷一点事儿也铺派不开,怎么做官!有咱这们个汉子,怕甚么官司抗不住?愁他怎么?没要紧愁的愁,哭的哭,是待怎么?就是他两人,咱忖量着去,可以为他,咱就为他;若为不得他,咱顾铺拉 [12] 自己,咱没的还用着他哩?”晁凤道:“老爷作难,全是为他也有好处在咱身上,怎么下攀的 [13] 这个心?”晁大舍道:“这没的都是瞎屄话!你不成千家己他银子,他就有好处到你来?要依着我的主意,还要问他倒着银子哩!”晁凤就没做声,走到小厨屋内,自己装了壶凉酒,拣了两样嗄饭吃了。晁大舍穿了衣服,要同晁凤出去。珍哥扯着晁大舍撒娇撒痴的说:“我不放你往任上去!你若不依我说,你前脚去了,我后脚就吊杀!那辈子哩,也还提着你的小名儿咒!”晁大舍道:“我且出去看书,咱再商量。”珍哥又问:“你到几时进来?”晁大舍道:“我到外边看,要今日不得进来,我明日进来罢。”
晁大舍进到家内,晁凤递过书来,又有一搭连 [14] 拉不动这般沉的不知甚么东西。那晁老知道儿子不大认得字,将那书上写得都是常言俗语,又都圈成了句读;所以晁源还能一句挨一句读得将去。那旁边家人、媳妇、丫头、小厮听他念那书上说,爷娘怎么样挂心,怎样睡不着,娘把眼都哭肿了,没有一个不叹息的。晁大舍只当耳边风,只说道:“难道不晓得我在家里与人打官司要银子用?捎这一千两当得什么事?这也不见得在那里想我!”口里说着,心里也要算计起身,只是丢珍哥不下。算计托下家人合家人娘子照管,又恐怕他们不肯用心。欲待不去,那良心忒也有些过不去。左右思量,还得去走一遭才是;且是看京师有甚门路,好求分上 [15] 搭救珍哥。
次日,带了许些任上的吃物,自己又到监中和珍哥商议,珍哥甚是不舍。说道到京好寻分上的事,珍哥也便肯放晁大舍去了。商量留下照管的人。晁大舍要留下李成名两口子。珍哥说:“李成名我不知怎么,只合他生生的,支使不惯他;不然,还留下晁住两口子罢。”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两口子罢,只是我行动又少不得他。”晁大舍又在监里住下了,没曾出来。晁凤那日也往乡里尹家看晁大舍的妹子去了,得三日才回来。
晁大舍看定了四月十三日起身,恐旱路天气渐热,不便行走,赁了一只民座船,赁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讲了二十八两赁价,二两折犒赏;又打点随带的行李;又包了横街上一个娼妇小班鸠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钱银子,按着日子算,衣裳在外,回来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都一一商量收拾停当。
一连几日。晁大舍白日出来打点,夜晚进监宿歇。十二日,自己到四衙里辞了典史,送了十两别敬,托那典史看顾,又与捕衙的人役二两银子折酒饭;又送了典史的奶奶一对玉花,一个玉结,一个玉瓶,一匹一树梅南京段子。典史欢天喜地应承了。又把晁住媳妇安排到里面,叫晁住白日在监里照管,夜晚还到外面看家。
到了十三日早晨,晁大舍与珍哥难割难离的分了手。珍哥送晁大舍到了监门内。晁大舍把那些禁子都唤到跟前嘱付,叫他们看顾;又袖内取出银子来,说:“只怕端午日我不在家,家里没人犒劳你们,这五两银子,你们收着,到节下买杯酒吃。”那些人感谢不尽,都说:“晁相公,你只管放心前去,娘子都在我们众人身上。相公在家,娘子有人照管,我们倒也放心得下;若相公行后,娘子即如我们众人娘子一般,谁肯不用心?若敢把娘子曲持 [16] 坏了一点儿,相公回来,把我们看做狗畜生,不是人养的。”晁大舍叫晁住媳妇子,说:“你合珍姨进去罢。”晁大舍噙着两只满眼的泪,往外去了。到了家,看着人往船上运行李,锁前后门,贴了封皮,嘱付了看家的人。坐上轿,往河边下了船,船头上烧了纸,抛了神福,犒赏了船上人的酒饭。送的家人们都辞别了,上岸站着,看他开船。鼓棚上吹打起来,点了鼓,放了三个大徽州吉炮。
那日却喜顺风,扯了篷,放船前进。晁大舍搭了小班鸠的肩膀,站在舱门外,挂了朱红竹帘,朝外看那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时节,一片嫩柳丛中,几间茅屋,挑出一挂蓝布酒帘;河岸下断断续续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丑俊不一,老少不等,都是那河边住的村妇,却也有野色撩人。又行了三四里,岸上一座华丽的庙宇,庙前站着两个少妇,一个穿天蓝大袖衫子,一个上下俱是素装。望见晁大舍的船到,两个把了手,慢慢的迎上前来,朝着舱门口,说道:“我姊妹两人不往前边送你了,改日等你回来与你接风罢。”晁大舍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别人,那个穿天蓝大袖的就是计氏;那个穿白的就是昔年雍山下打猎遇见的那个狐精。晁大舍唬得头发根根上竖,鸡皮垒粒粒光明,问那班鸠:“见有甚人不曾?”班鸠说:“我并不见有甚人。”晁大舍明明晓得自己见鬼,甚不喜欢,只得壮了胆,往前撞着走。正是:
青龙白虎同为伴,凶吉灾祥未可知!
且看后来怎的。
本篇选自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醒世姻缘传》又名《恶姻缘》,长达一百回,署“西周生辑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孙楷第曾根据书中所写到的地理及方言,证明作者极可能是山东人,应属可信;后胡适进一步坐实本书亦为《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所作,则可能性不是很大。本书虽托言故事发生在明中叶英宗正统(1436—1449)至宪宗成化(1465—1487)时,但不少描写与明末的一些史实有关。如书中第四十九回说:“不是古时节佘太君的先锋,定是近日里秦良玉的上将。”秦良玉是晚明宣抚使马千乘之妻,马死代其职,天启元年(1621)曾奉敕率部抵御后金,崇祯三年(1630)复入援京师,因成晚明名将。再如第二十四回提到“官买草豆”“增征练饷”“钱粮考成”,都发生于崇祯年间,书中也说是“如今”之事,显然都基于作者的见闻。估计本书创作于明清之际,或在入清以后。传世刊本前有环碧主人《弁言》,署“辛丑清和望后午夜”,这“辛丑”很可能是清顺治十八年(1661)。蒲松龄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顺治十五年(1658)十九岁考中秀才,以十几、二十来岁的年龄写出这部近百万言的小说,从时间和阅历来说都是不大可能的,何况蒲松龄当时的心思主要在科考上,不大可能分心去写白话小说。近来又有人论说本书为丁耀亢或贾凫西所作,似乎也不大可能。
小说详细描写了一个冤冤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前二十二回写前世姻缘。谓明英宗时武城县人晁源,因其父以岁贡谋得华亭知县,成了官宦子弟,遂变得骄奢淫逸,在乡间为非作歹。晁家未发迹时,已为晁源娶妻计氏,计氏强悍泼辣,时常欺凌丈夫。待晁家因官而发,晁源变得态度强硬,开始是冷落疏远她,继而动手打骂,还用重金娶回娼女珍哥为妾。珍哥恃宠胡为,计氏只得忍气吞声。有一次晁源携珍哥围猎,射死一只狐精,狐精要置晁源于死地,幸有其祖父灵魂提醒,才免于一死。其父通过行贿司礼太监王振,升任北通州知州,晁源携珍哥往通州投奔父母,其父为他纳了一个国子监附学,令其在京城读书。晁源无心向学,恰此时蒙古也先犯边,遂逃出京城,同珍哥返乡。珍哥欲作正妻,诬陷计氏与和尚私通,计氏上吊自尽,计家告到官府,珍哥被关进监狱。晁源贿赂官府狱吏,珍哥竟然在狱中盖福堂,开寿宴。后来晁源因勾搭皮匠之妻被杀,珍哥委身于狱吏,假借火灾烧死替身,逃出牢狱与狱吏姘居,九年后重新被捕,死于刑杖。自第二十三回始叙再世姻缘。谓至英宗复辟,众鬼皆转世为人:晁源托生为绣江县明水镇富户子弟狄希陈;狐精托生为同镇薛教授之女,名素姐;计姐托生于北京银匠童七家,名寄姐;珍哥托生为北京一挂名皂隶韩芦之女,名珍珠。狄希陈自幼学无长进,靠别人代笔才当上了秀才,成年后娶薛素姐为妻,素姐凶狠泼悍,欺凌公婆,百般虐待丈夫,嘴撕牙咬、监禁棒打、针刺火烧,无所不用其极,多次将丈夫打成重伤。宪宗成化改元,狄希陈离家到京中坐监读书,娶了童寄姐为侧室。寄姐本与狄希陈要好,可是婚后见到希陈买来的丫环珍珠却变得性情暴躁,虐待珍珠,也整治狄希陈,使珍珠含冤自尽。狄希陈花钱买了个成都府经历,带寄姐入川赴任,一路上寄姐撒泼逞凶,弄得狄希陈狼狈不已。而后薛素姐探到狄的消息,一路寻到成都,将狄鞭挞,寄姐这时则转而保护丈夫,怒打素姐。素姐暗中伺机下毒手,终将狄希陈毒打火烫致伤,不能理事,并因此得了“不能齐家”“旷废官职”的考语,被迫辞官。狄希陈携妻妾归家,又为素姐用箭射伤,得高僧胡元翳救治,并说破两世姻缘、冤冤相报的因果,狄希陈遂执了长斋,虔诚持诵《金刚经》一万卷,才冤除恨解,福至祸消。后素姐病死,寄姐为正,希陈竟活到八十七岁善终。
这是个在因果报应框架下敷演的故事,但剥离掉其一些荒诞不经的描写,可以看出其主要描写的还是当时社会的家庭生活以及由家庭所辐射的种种社会生活现象。
本来,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主要是由市井艺人的“讲史”发展起来的。《金瓶梅》以前的长篇小说《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史”的因素,所描写的对象都是英雄、超人或径直就是“神”,因为题材渊源、成书过程等原因,这些小说常常带有某种程度的“史诗”性质。大约从明代中期开始,由于社会经济生活,特别是城市经济生活的变化,引起了社会心理的巨大变化。与中晚明社会新思潮桴鼓相应,当时的文学也表现出对“人情物理”的关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独立创作的小说《金瓶梅》打破了长篇小说创作的传统,以其与生活同步的恢弘气势和逼视现实人生的力量,成为鲁迅所说的明清“人情小说”的首创。这种由历史到现实,由超人到常人,不仅是题材内容的改变、审美领域的拓展,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美学观念的革命。因为作为叙事文体,小说的重要特点是以人、人的活动为摹写对象,从而表达作为生活参预者的思想感情。因此,直接摹写现实生活,内容充分生活化、现实化,可以增加作品的真实感和亲切感,拉近小说与现实的距离,也拉近小说与读者的距离,更有利于传达作者对社会人生的认识和评价。其次,日常生活,男女情事等等,实际蕴含着社会人生的种种奥秘,烛微显隐,能更深入更细致地揭示人的精神心理、人生精义和社会的本质特征。《金瓶梅》摆脱对“史”的依附,用艺术方法本色地再现社会普通人的现实生活,这种由“奇”而常,由粗而细,是小说与现实关系的一种重大变革,不仅把小说题材扩大到生活的一切范围,也使作品的形象、内容更切近客观实际,再现生活、观照人生更准确,也更深入,从而使小说艺术深化和精微化。
《醒世姻缘传》继承了《金瓶梅》所开创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新传统,成为从《金瓶梅》到《红楼梦》这一“人情小说”发展历程中的一部重要作品。
这一小说的新传统首先是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尽管其托言小说故事发生于以前的时代。其次是以人物命运为中心的结构形式。《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不论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还是神魔小说,基本上都是故事型、事件型的,因为作者要在尺幅之间,或展示百年风云,或表现善恶之争,引领读者饱览英雄人物,所以作者不得不略去日常生活琐事,粗线条地推进故事的进程,总体上是以重大事件为结构框架的。与以往人物命运主要附属于事件不同,《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的结构基本上是以人物命运为中心的非戏剧式的生活化的开放结构——由于人物命运的展开,小说描写的进程就由单线纵深或线性交叉发展到对生活的整体铺展——通过人物的活动,连接起社会生活的各种断片和场面,从而深入、广阔地展现出复杂的现实生活,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近代长篇小说那种“风俗史”的性质。
确实,尽管《醒世姻缘传》充满了因果报应、道德说教和某些过分夸张的描写,而且作者所提出的重建封建纲纪的立场是保守的,但是由于继承了《金瓶梅》所开创的小说创作的新传统,所以,它以两世姻缘连接起来的两个家庭的人物命运为中心,广泛而真实地揭示了晚明社会生活的实际。不仅包括封建家庭和伦理道德的解体、人性的异化,也广泛描写了当时政治的腐败,从而描绘了一幅“世纪末”的社会生活全景图。
小说所描写的这两个封建家庭的生活情状,那种夫妻之间、妻妾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以及家族内部的各种纠葛,虽其中杂有为作者创作主旨服务的不无夸张的描写,但大体上可以说反映了当时社会关系的实际,其中大量的夫妻易位,妻妾争锋,子女背父,媳虐公婆,以及兄弟阋墙、族里争产等事件,说明在这个封建末世,温情脉脉的面纱已经被彻底撕破,封建时代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唱妇随的赞歌已经唱完。与《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家庭完全是以金钱为纽带建立的中国“前资本主义”的商人家庭不同,《醒世姻缘传》中的两个家庭可以说是典型的以血缘关系构筑的封建家庭。在封建时代,宗法家庭是封建社会结构的基石,所以儒家经典特别提出“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家齐而后国治”。在这样的家庭里,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解体,更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在晚明商品经济畸形发展状态下,金钱利欲是如何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状况和社会心理,从而不无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带有本质性的特征。
《醒世姻缘传》由晁、狄两个家庭成员的社会活动,扩展到对广阔社会生活的描写。在小说中,政治腐败、科举弊端丛生已经不仅是故事的背景,而是与作品主要人物生活遭际密切相关,从而对这类现象的揭示达到真实可信的程度。晁源的父亲晁思孝,本是一个腹无经纶、靠舌耕糊口的穷秀才,通过拉关系、走门子,竟捞得一个连进士出身也垂涎的华亭知县的肥缺,并因而钱财堆积、婢仆成群;考绩劣等,又因疏通内监,反而升了北通州知州的京畿要职。狄希陈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不会写帖,不会认状子,作弊当上秀才后,竟又能靠捐钱买官,到成都安然做起了八品经历。科举选官制度的腐败,必然导致吏治的腐败,所以才会有像珍哥这样因涉嫌杀人的犯人在狱中盖福堂、开寿宴的咄咄怪事。
这里所选《醒世姻缘传》第十四回即写此事,回目《囹圄中起盖福堂,死囚牢大开寿宴》说得很明白。珍哥和晁源因涉嫌逼死人命,晁源被保释,珍哥被关进死囚牢,何以能在牢狱中盖福堂、开寿宴?通过小说的描写,读者马上就可以得出答案——只不过是金钱贿赂在起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贿赂的过程,甚至贿赂金钱的数目都写得十分细致:晁源先派人拿了银子到狱中打点,“刑房公礼五两,提牢的承行十两,禁子头役二十两,小禁子每人十两,女监牢头五两”;贿赂直接管牢狱的典史则是白银八十两,外加五两重的手镯一个,一钱二分的金戒指十个。——这正是以写实为主的“生活型”小说的特点,通过细节的描写加强小说的真实性。虽然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不仅书中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去做,而且作者在叙述中也几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仿佛这种事发生在那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作者用事实向我们说明:判案的官吏和管牢狱的吏卒都需要用银子打点,在那个时代是人人尽知的常识,这不仅使我们看到那个时代的黑暗,也足以启发我们认识封建制度及其吏治的本质。
本回在《醒世姻缘传》中是一段过渡性的情节,但构织绵密,文字细腻,尤其是场面描写显得生动、真实。如作品写晁源贿赂典史一事,从听到新任典史下监处置珍哥,算计要连夜贿赂典史,于是赶快封银子、备办酒席,到拦下典史后的一番奉承和招待,直到第二天送去银两,无论是谈话和人物行为,都写得有条不紊、合情合理。虽然对人物没有精雕细刻的描写,但也比较准确地把握住这段故事中主要的两个人物晁源和典史的各自性格。对典史,以不多的言谈举止描写,就写出了他既精于世事、工于心计而又贪婪、庸浅的特征。《醒世姻缘传》里写到的人物很多,有人统计,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大概有200多人。如果按与主要情节相关的程度,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两世姻缘主线中的人物;第二类是与主线人物关系密切的相关人物;第三类为穿插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本回中这位叫柘之图的典史在第三类人物中也不是很重要的。但在《醒世姻缘传》中,并非第一类人物就比第二类、第三类人物写得好;相反,第一类人物因为拴在冤冤相报的这条线上,作者常常赋予其性格以先验的成分,给以不必要的夸张描写,因而不时脱离生活,反倒不如那些不受两世姻缘的先验规定影响,主要从生活出发的第二类、第三类人物写得鲜活。在小说艺术中,人物是第一位的,人物站不起来,特别是主要人物站不起来,那么其他一切都谈不上,这似乎正是《醒世姻缘传》未能进入中国古代第一流小说之列的主要原因。
(李时人)
注 释
[1]. 瘸狼渴疾:狼狈、疲惫的模样。
[2]. 呈堂:上堂;过堂。
[3]. 匣床:旧时狱中一种刑具,形如木床,使用时命犯人仰卧其上,将其手脚夹紧,使之动弹不得。
[4].顿:即“燉”。
[5].按酒:用以下酒的菜肴。
[6].歹马:“歹”即“带”。歹马,即牵马。
[7].治生:旧时有功名者对受治地方官的自称。
[8].肥虫蚁:虫蚁原系猎户对猎物的称呼,此喻囚犯珍哥颇有油水。
[9].四奶奶:旧时县府中称典史为“四衙”,故呼其妻为“四奶奶”。
[10].嗄饭:用以下饭的菜肴。
[11].漕院:总督漕运的官。
[12].铺拉:照顾。
[13].下攀的:“忍得下”的意思。
[14].搭连:即“褡裢”。古时装钱物的袋子,两头各有口袋,用时从中间搭在肩上,故称。
[15].分上:指人情。
[16].曲持: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