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辅
【作者小传】
(1441—?) 明文学家。字廷弼,号夕川,又号安理斋、海萍道人。安徽凤阳人。曾袭应天亲卫昭勇之职,后因不苟合于时,即乞休致,寻山玩水,以豁其趣。作有小说集《花影集》等。
心坚金石传
陶 辅
元至元 [1] 间,松江府 [2] 学有庠生 [3] 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赋性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少无不称重。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影”。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断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尝其声,反不清矣。”众皆称其确论。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于是彦直先吟曰:
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灏气乘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峡猿塞鹰声哀功,别有其中一段清。初疑天籁传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碎击水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出题共举杯。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正堂先生来也。”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捧之登楼。先生见席笑曰:“庾亮 [4] 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遂续坐而饮。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观其面。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扁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适彦直经其处得之,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其诗曰: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太湖独倚舍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名实常闻如久见,姻缘未合心先恋。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彦直阅毕,遂登太湖石而望焉。适丽容独坐楼上,彼此一见,魂志飘荡,不敢措辞者良久。彦直曰:“观卿仪苑,得非张翠眉乎?”丽容微笑而答曰:“然。且妾以佳作详之,若以君为李玉郎,恐君无所逃也。”相视大笑。丽容曰:“妾久闻君之才行,多择伉俪,百不一成者,何也?”彦直曰:“若有如卿之才貌,又何敢言择耶。”乃各述心事,誓为夫妇而别。
彦直归家,以实告于父母。父曰:“彼倡也。然以改节可尚,终不可入士夫之门,奉先嗣后也。”遂不见允。彦直转凂亲知,于父母处百方推道,终不容诺。将及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其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其父亦不得已,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事将有期,直本路参政 [5] 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若少不及,则痛遭退黜。然阿鲁台居官九载,倾囊合辏,十不及一。计无所出,谋诸佐吏,或曰:“右相货财山积,其心已厌,所重者子女珍玩耳。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不过数百银。加以妆饰,又不过数百。若得而献之,右相必纳。”阿鲁台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公选于各府得二人,而丽容居其第一焉。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启行。丽容知其不免,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曰: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
自是不复饮食,张妪泣曰:“汝死故是节义,我必遭其毒害。”丽容为之少食,舟既行,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路人。凡遇舟之宿止,号哭终夜,伏寝水次 [6] ,如此将及两月,而舟抵临清 [7] ,而彦直星行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丽容于板隙窥见,一痛而绝,张妪救灌良久方苏,苦凂舟夫往答彦直曰:“妾所以不死者,母未脱耳。母脱即死。郎可归家,勿劳自苦。纵郎因妾致死,无益于事,徒增妾苦。”彦直闻之,仰天大恸,投身于地,一仆而死矣。舟夫怜之,共为坎土,埋于岸侧。是夜,丽容自缢于舟中矣。
阿鲁台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顾恋寒贱,自弃厥生。”遂令舟夫剥去衣妆,投尸岸下焚之。火毕,其心宛然无改。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舟夫持报阿鲁台。台惊曰:“噫,异哉!此乃精诚坚恪,情感气化,不然乌得有此。”叹玩不已。众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阿鲁台允,令焚之,果然心亦不灭。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阿鲁台喜曰:“予虽致二人于非命,所得此稀世之宝,若以献于右相,虽照乘之珠,不足道也。”遂盛以异锦之囊,函以香木之匣,题曰:“心坚金石之宝。”于是给张妪白银一锭,听与二人治丧,并同来之女,各资路费遣归。
于是阿鲁台兼程而进,不日至京,上谒右相,奉上其函,备述本末。右相大喜,启函视之,则非前物,乃败血一团,臭秽不可近。右相大怒,召法官谓曰:“彼夺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秽物魇我,意在逃刑。”遂下之狱。法官讯毕,上报曰:“男女之私,情坚志恪,而始终不谐,所以一念感结,成形如此。既得合为一处,情遂气伸。复还旧物,理或有之。”右相不允,终置阿鲁台于法。呜呼!
《心坚金石传》选自陶辅《花影集》卷三。嘉靖二年(1523)作者自撰《花影集·引》称,此书系继《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后,“较三家得失之端,约繁补略”而作。《心坚金石传》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一篇。
《心坚金石传》是一篇爱情传奇小说。叙元代前至元年间(1264—1294),松江府书生李彦直与名妓张丽容一对心坚如金石的恋人,被强权势力拆散身死的悲剧故事。小说热情讴歌了李、张二人不畏强暴、生死不渝的爱情,又真实地反映了元代统治者贪婪腐败、鱼肉人民的罪行,有极强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
小说情节曲折,波澜起伏。首先,他们以诗传情,私订终身。李彦直是个“乡曲老少无不称重”的才子,张丽容又是“一郡之国色”的翠眉娘,两人皆深慕对方。一日隔墙飞笺传诗,倾诉衷肠,进而对面相逢,互表心曲,二人表示誓为夫妇。其次,守情抗争,如愿以偿。李、张二人既两情相悦,自然应顺理成章地成婚结合,未料平地风波,李生父母以张出身娼家、门第不配为由,“终不容诺”。将及一年,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而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其父不得已,乃“具六礼而聘之”,二人终于赢得了胜利。第三,千里相随,殉情而死。正当两家欢庆,准备迎娶之时,却不料本路参政阿鲁台为媚上官而征官妓张丽容献右相。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造成了李、张二人生离死别的悲剧。令人扼腕不平,按剑愤怒。
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鲜明、生动,二人为争取自身幸福而奋斗的坚强性格,异常感人。当丽容被逼登舟启行时,已知不免,遗诗彦直说:“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这是何等的决心和勇气;至于彦直随舟星行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最终“仰天大恸,投身于地,一仆而死”时,又是何等的衷情和刚烈!在彦直殉情的当夜,“丽容自缢于舟中”。至此,小说圆满完成了两个足堪光照后人的典型形象的塑造。
作品想象丰富奇特,通过浪漫夸张的手段,虚构了二人各自心中铭刻对方的精诚——即双方心中色如金、坚如玉的小小人形,所谓的“心坚金石”。这既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是反抗暴力的结晶。这段描写异常动人:
……是夜,丽容自缢于舟中矣。
阿鲁台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顾恋寒贱,自弃厥生。”遂令舟夫剥去衣妆,投尸岸下焚之。火毕,其心宛然无改。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舟夫持报阿鲁台。台惊曰:“噫,异哉!此乃精诚坚恪,情感气化,不然乌得有此。”叹玩不已。众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阿鲁台允,令焚之,果然心亦不灭。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
明人据此作传奇《霞笺记》,把悲剧改成喜剧。张丽容进京留于宫中侍奉花花宫主,李彦直受丞相之助得中状元,终与丽容团圆。清有同名小说十二回,又题《情楼迷史》,即据传奇改编。
(侯忠义)
注 释
[1].至元:元世祖忽必烈年号(1264—1294)。
[2].松江府:今上海市一带地方。
[3].庠(xiáng)生:府、县学的生员。
[4].庾亮:东晋散文家。字元规,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人。好庄老,善谈论。其诗侈谈玄理,其文自然质朴。
[5].本路参政:路,行政区划名,隶属于省;参政,即参知政事,此指路级官员。
[6].次:停留。
[7].临清:今山东临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