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濛初
【作者小传】
(1580—1644) 明文学家。字玄房,号初成,亦名凌波,一字波厈,号即空观主人。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出身于官僚家庭,多次参加乡试,都未能中举。崇祯七年(1634)被任命为上海县丞,分管海防与盐场。崇祯十五年(1642)升任徐州通判,分署房村,负责治理黄河河道。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一部包围了房村,凌濛初与之激战数日,拒绝投降,最后呕血而死。作有小说《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等。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凌濛初
(原文略)
这则小说见凌濛初的小说集《拍案惊奇》卷之一。
全篇主要塑造了一个经商者文若虚的鲜明形象。文若虚是苏州人,明代中叶的苏州,是一个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竞争的都市。文若虚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生得十分聪明,“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因此“不十分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的千金家事”,用得都差不多了,才感到该为以后的日子想想了。这时他看到别人经商图利大,时常获利几倍,于是也开始学着做生意。结果弄得“本钱一空”。人们都叫他“倒运汉”,不几年,就把个家产赔得一干二净,连老婆都娶不起。他在苏州的商人社会中是彻底地失败了。但作者并不想让人们失望,他给人们揭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这就是海外贸易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在苏州到处碰壁,又被人耻笑的“倒运汉”,却在海外有了奇遇。一日,他跟着邻近几个专门跑海外做生意的商人出海,在无意中拣了一些别人丢弃的鼍龙壳,后来却发了大财。他又在异国买了一竹篓名叫“洞庭红”的橘子,本想带到船上,一是可以解渴,二是可以分送给众人,以答谢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哪知到了吉零国里,居然卖了一千多个银钱,变为一个巨富商人。千万不要以为这又是一个称颂市民“发迹变泰”的故事,如果剥取披在文若虚身上的这件看似陈旧(在宋元时代却是很新鲜的)的“发迹变泰”故事的外衣,我们看到的完全是一个时代新人,他是晚明时代新思想潮流的一个杰出代表。在文若虚身上,有着典型的时代特征。它告诉人们,其时对财富的欲求,已经成为人们非常正当的要求。小说重在表现人们的这种欲望,并将当时去海外经商的商人们的经济活动,非常逼真地再现在读者的眼前。在明代小说中,这是一篇极具时代特色的著名作品,受到研究者的普遍重视。
本篇小说的故事源于周元玮的《泾林续记》。但与原著相比,凌濛初作了较大的改动。他不仅改变了主人公的姓名,添加了许多情节,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作品的思想主旨。在《泾林续记》中,周元玮把闽广的一些泛海商人视为“奸商”,予以否定。而在凌濛初的笔下,泛海商人张大等被描写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的正面艺术形象。
凌濛初生活的时代,在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浪潮冲击下,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李贽曾说:“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闻也。”(《李氏文集》卷九《明灯道古录》卷下)又说:“且商贾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结交于卿大夫之方,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焚书》卷二《与焦弱侯》)正是在这股进步思想潮流的涤荡下,晚明文学中的商人形象已改变了我国传统文学中为富不仁的“奸商”和“重利轻别离”的行商等传统的模式,还其以士、农、工、商“四民业异而同道”(《阳明全书》卷二五)的本来面目。请看《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二刻拍案惊奇》卷一)中凌濛初对商贾的作用和禁商危害的评析:“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作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自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惧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的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越高。”在这段话中,作者并不否定商人的“趋利”本性,但又肯定了他们的经商活动能缓和粮荒,平抑物价。这种对经商活动的肯定,是时代赋予凌濛初的智慧,也是他创作这篇小说的重要思想基础。在《叠居奇程客得助》(《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七)中,他更进一步认为:“商贾为第一生业,而科举反在次第。”在这种重商思想的影响下,原先的那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旧观念已让位于“经商也是善业”等新的价值取向。这一点,在本篇中同样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作者描写“波斯胡”宴请众海商,排座位时,“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文若虚因为没置办货物,只得“坐了末位”。后来“波斯胡”发现了他带来的价值连城的鼍龙壳,又把文若虚尊为头一席。这些形象化的描写,生动地表现了当时人们新的价值观念。
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非常推崇冯梦龙的“三言”,认为是“颇存雅道,时著良规”的佳作。他所说的“雅道”和“良规”,显然是指市民理想中的伦理标准和道德观念。在利欲横流的晚明社会,不少人为了聚敛财富而巧取豪夺,甚至不惜杀妻弑父,采用各种残忍的手段,造成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凌濛初对此十分不满,所以在这篇小说中肯定经商立业的人生道路时,还赞扬了文若虚对财欲的“知足”。小说结尾处,作者特意让获得了意外富贵的文若虚说:“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白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而张大等人皆说:“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综观全篇,作者在表现文若虚的“忠厚”品格上,确是下了一番功夫。当海船回国时,商人们劝文若虚买一点货物回去“换大利钱”。他说:“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的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什么?”凌濛初对此评论道:“知足之人,宜有后福。”类似的描写,在小说中还有多处。凌濛初一再赞扬文若虚“忠厚甚”“平心甚”,如果我们联系小说“入话”中强调的人生发迹是“时也、运也、命也”的思想,无疑会在这种宿命论思想的背后,同时看到作者对道德沦丧的社会现实的某种反抗和批判。
运用对比的方法结构故事,是话本小说常见的艺术技巧,本篇可说是一个成功之例。作者在结构故事时,一是将文若虚发迹前后的“极贫极苦”和“百万巨富”的生活作对比。小说在叙述文若虚出海前,特意安排了一节他经营扇子生意的“百做百不着”的情节,以说明这位“倒运汉”的处境维艰。这和小说结尾处写他“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的结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这种由倒运——转运——乘运的历程中,凸显了作品的主题。二是将文若虚和张大等泛海商人作对比。如张大等人都在海外购买了大量“洋货”带回国内,以便觅取大利钱。而此时的文若虚已经有了用“洞庭红”换得的近千两银子,但他“不曾购得一件海外物事”,而且对张大等人的劝说执意不从。海船泊于荒岛,众人不出去,只有文若虚独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才发现了龟壳等等,这都有利于衬托出文若虚的忠厚和对钱财的“知足”。另外,小说中的两段“天空”和“荒岛”的景物描写,渲染了经商者的艰险生涯,也有力地烘托了主题。
(顾春芳 张 兵)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凌濛初
(原文略)
本篇见明代凌濛初所著话本小说集《拍案惊奇》卷之六。小说讲述了一个风波诡谲的市井故事。贾秀才有个聪明美丽的妻子巫氏,人品出众,引动了市井光棍卜良的垂涎觊觎。卜良勾结品行不端的赵尼姑,想方设法要将巫氏弄到手。两人设计将求子心切的巫氏以祈祷诵经为由骗进观音庵,用麻药迷醉,实施人身侵害。巫氏受害后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之中,囿于传统的礼法观念,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作为一个清白的人再活下去而萌生短见。贾秀才见识明达,告诉妻子她没有过错,而且是受害者,劝阻了她自杀的念头。二人决心奋起反击,用自己的力量去报复奸徒。他们设计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最终让两个奸狡之徒卜良和赵尼姑糊里糊涂地丧了命。
虽然小说中出现了“观音托梦”的虚幻情节,但是从整体上看,它仍然属于一篇写实的文学作品。卜良和尼姑的行径代表了市井中损人利己、狠毒狡诈的人性暗流,他们的无耻和狡诈每每让善良的人们防不胜防,深受其害。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的贪欲和不义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毁灭,然而这血腥浓郁的结局又令人感到那样沉重肃杀。
本篇的格调冷峻瘦硬,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渲染夸张之笔。小说对两个主要“事件”——良家妇女的无端受害以及两个不逞之徒的不光彩结局,全部用近乎平铺直叙的冷静笔调写出,从这份不动声色的冷静平淡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对于人生百态的富于理性的观照目光。作者对生活中正与邪、善与恶的冲突有着敏锐深切的感受,以犀利细致的笔触揭示着人欲横流的社会里所泛滥滋生的市井恶行,无论是无辜者的备受伤害还是作恶之徒的混沌之死,都是那样令人触目惊心,让我们感受到晚明时期白话小说所达到的写实主义深度,和对于传统小说美学风格的突破。
美国学者韩南认为凌濛初的小说一个主要的特色是揭示世人的“愚行”——人们如何被形形色色的贪欲所迷惑,轻信各种骗术,作出荒唐可笑的事情,给自己造成严重损害。在这个意义上,作者通过他的小说所要表现的,是一种“警世”之心,告诫世人勿蹈愚痴者覆辙,而应以理性的态度面对人生。
抨击愚行的另一面就是推崇智慧。凌濛初的小说有明显的推崇智谋的倾向。在凌濛初的众多小说中,有对痴人的调侃挖苦,也有对聪明才智之士的首肯赞扬。就像他的“愚行小说”展示了贪痴蒙昧怎样让人轻蹈险境,走向毁灭,他的“智谋小说”也描写了聪慧有智的人们如何战胜邪恶,保全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例如《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和《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等。本篇显然也是属于赞美智谋的一篇。贾秀才和妻子巫氏本来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但是由于市井光棍和无良尼姑的阴谋陷害,使他们的家庭几乎遭受覆灭厄运。不过夫妻二人同心合谋,巧妙地报复了奸险恶徒,度过了这一场重大危机。从小说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贾秀才夫妻这样聪慧坚强的平民人物,充满喜爱赞扬之情,将他们塑造得品行坚贞、头脑清醒、互爱互助,让他们最终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厄运,获得幸福生活。这样的人物显然是出类拔萃的,也是生活中的强者。
(孙丽华)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凌濛初
(原文略)
此篇小说见《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一。小说通过贪婪卑劣的常州太守柳某,为了强占白居易手书的《金刚经》,耍尽手腕、费尽心机、诬陷栽赃、殃及无辜僧人的故事,揭露了明朝官场的腐败和吏治的黑暗,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作者的因果报应思想。
故事有两条线索,一明一暗,泾渭分明。明线叙述吴中太湖洞庭山某寺为度粮荒,不得已用镇寺之宝《金刚经》当了五十石米。幸得相国夫人好善,不仅施了斋米,而且把《金刚经》原物奉还。负责经办此事的僧人辨悟当然喜不自胜,不料回寺途中,《金刚经》首页奇怪地被湖面旋风吹得无影无踪。不久,又经历了柳太守胁取《金刚经》的风波,此后在一渔翁处重见首页,经卷终于完好如初。暗线则集中在常州太守柳某身上,因一幕僚偶然提及苏州洞庭山某寺的《金刚经》价值千金,太守欲据为己有,然鞭长莫及,苏州府不是他的辖地。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意外拿获了一名苏州府江阴县的劫盗,于是柳太守施展出看家的本领,不惜与劫盗暗中勾结,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寺院住持,谋取《金刚经》。只因绞尽脑汁巧取豪夺来的经书缺了首页,加上整部经卷亦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晦黑,在众人的劝说下,柳太守退还了经卷。
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的经书《金刚经》是故事情节发展的“纽结”点,所有的矛盾冲突都围绕这部经书而展开,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使情节跌宕起伏,险象环生。经卷乃是寺里的镇山之宝,作为僧人,当然知道它的价值,只因天灾人祸,他们不得不两度把经书交出来。天灾看似粮荒所致,实则昏官固执无能使然;人祸便是柳太守的肆意掠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哪有力量来抗争,他们只能选择逆来顺受,选择屈服。当辨悟从原差那里打探到师傅坐牢的原因,告知住持,住持说道:“既是如此,快去取来送他,救我出去罢了。”这里一个“送”字,却是神来之笔,明明是太守巧取豪夺,是强盗般的卑劣行径,而且经卷在僧人心目中的地位何等崇高,他们怎么会愿意送呢?一个“送”字体现出僧人面对贪官之万般无奈的情状。
常州太守柳某,虽在文中着墨不多,却是一个关键角色。在这个反面人物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封建官吏丑陋肮脏的灵魂。他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以索取《金刚经》为藉口,大肆收受贿赂;他阴险狡诈,为了谋夺《金刚经》,不择手段,置王法于不顾,强夺硬逼;他不学无术,凭着自己的主观判断对《金刚经》妄加评说,令人贻笑大方。他完全是封建社会腐朽吏治的产物,是形形色色昏聩腐败的封建官吏的一个缩影,通过这一典型人物,我们可以相当清晰地看到封建吏治的腐朽。
作为正面人物出现的渔翁姚老汉,他的朴实善良跟柳太守的卑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爱惜字纸,念佛诵经,是《金刚经》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的功臣,因而终得善终。在这里,小说宣扬了一种因果报应的思想,虽然带有封建迷信的色彩,但也表现出世人希望通过修行积德,消除前世罪孽,以图来世回报的心态,反映了人们“劝善惩恶”的愿望。
宋元话本常用“巧合法”把情节组织得合理紧凑,摇曳多姿。作者借助“无巧不成书”的艺术技巧,使小说情节的推进波诡云谲,扣人心弦。其“巧”首先表现在《金刚经》当给相国府后,碰上了慷慨好施的相国夫人,夫人无意间发现了当《金刚经》的簿籍,心生善念,把经书还给寺院。其次,则表现在经卷最终的“完璧归赵”上——就在经卷和僧人均“获释”后,于回寺途中,缺了首页的《金刚经》跟姚老汉捡的一张“字纸”一拍即合。情节的奇巧安排,使得整个故事波澜起伏,十分引人入胜。
艺术上的“巧合”,并不是作者的主观臆造,而是来自对生活的提炼。表面看来,“巧合”似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其实在这种偶然性中,又蕴含着某种必然性。正如车尔尼雪夫所说:“偶然性乃是美不可缺少的属性。”(《当代美学概论批判》)所以,高明的艺术家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撷取各种偶然发生的事件,经过艺术的巧合,揭示深刻、必然的生活内涵。
在故事情节向前推进的过程中,“悬念”起着重要的作用,它犹如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本篇叙述僧人辨悟从相国府取回经卷,乘船回寺途中,被风吹去经卷首页,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悬念”。一部价值连城的经卷,缺了首页,确实令人遗憾不已,然而故事接下去没有继续交代首页的下落以及《金刚经》的结局,而是宕开一笔,接写柳太守谋夺《金刚经》的情节,此时经卷的结局还未露出端倪,这就进一步深化了“悬念”。随着情节推向高潮,才出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逆转,一直悬而未决的“悬念”顿时云开雾散,豁然开朗。还有姚老汉偶然捡得一张“字纸”,后又遇道人指点云:“善守此幅,必有后果”,“后果”是什么呢?这里,作者又设置了一个“悬念”,真可谓“悬念”迭出,环环相扣。直至作品最后才同时揭开“谜底”,满足了人们的审美情趣。
另外,这篇小说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人物的语言描写,语言描写是展现人物丰富个性的有效手段之一。通过特定环境下个性鲜明、风格迥异的语言描写,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凸显在读者眼前,除了贪婪的柳太守、朴实的姚老汉,还有软弱的住持、颇工心计的辨悟、慷慨好施的相国夫人、势利的严都管、凶狠乖戾的解差等,无不通过细腻传神的语言描写来刻画,一个个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文中写到严都管开始对《金刚经》不屑一顾,后来看到自家主人的名字也在上面才肯当五十石米,他说“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严都管的一句话,已把他狗仗人势的势利性格淋漓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再看太守吩咐原差的一段话:“你悄地对那徒弟说,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刚经》来,救你师傅,便得无事。若稍迟几日,就讨绝单了。”这段话,使柳太守利欲熏心的丑陋嘴脸一下子暴露无遗,可以说是于不经意之间将人物刻画得穷形尽相,达到了小说艺术语言描写的最高境界。语言是人物性格的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展现人物真实的自我,从而使小说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储卫忠)
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
凌濛初
(原文略)
此篇见于《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五。卷末的煞尾诗“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饱含了凌濛初对小说主人公南陔由衷的赞美之情。
晚明,是一个物欲横流、价值多元的特殊时代,是一个充满诱惑与刺激、堕落与犯罪,同时也是充满希望与变革的时代。作为晚明社会的主角——广大的市民,在无法改变社会现状的前提下,便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某些理想化的人物身上,这些理想化的人物,被赋予惊人的智慧和杰出的才能,是一群不同凡响的优秀人物。凌濛初和其他晚明进步作家一样,以敏锐的眼光,觉察到这一新的变化,在他创作的拟话本小说集“两拍”中,塑造了像贾秀才(《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周国能(《小道人一看晓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及本篇主人公十三郎南陔等一系列形神皆备、充满智慧和才能的艺术形象。对于市民阶层中那股追求理想化的人物,推崇智慧才能的思想潮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明代“三言”的编纂者冯梦龙在《智囊补·序》中说:“人有智犹地有水;地无水为焦土,人无智为行尸……”另一位文学家张明弼也曾经这样说:“天地黝黑,谁为照云,日月火也;人事黝黑,谁为照云,智也。”可见注重智慧和才能,是晚明时代进步作家的共同心声。
故事通过南陔这个形象,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新兴市民对后代的期望和憧憬。故事讲的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南陔由家人背着去观灯,被拐子趁着拥挤混乱劫走,途中他机智地拦官轿呼救,得以脱险。后由宦官“中大人”带进内宫,拜见天子。南陔告诉天子捉拿拐子的线索,很快将拐子团伙拿获。官府在审理此案的过程中,连带勘破了宗王之女真珠姬的拐骗案,皇上惊喜不已,赐以厚礼,遣“中大人”将南陔送归家中,与家人团聚。
小说的主人公南陔,是一位“神童”,他机敏过人,极小的年纪竟表现得如此成熟冷静,处置得当,非寻常孩童所能为。当他发现被人拐走时,本待声张,因见左右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便先藏起插满珠子的帽子——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也不言语,也不慌张,却像不晓得甚么的”。这是他故意麻痹拐子,避免打草惊蛇,寻找最佳的脱身时机。将近东华门,看见四五乘轿子叠联而来,知道其中必有达官显贵,于是“伸手去攀着轿幰”,同时大声呼救,这里“藏帽”和“拦轿呼救”两个细节,写得相当凝练,一个机智聪敏、当机立断的“小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南陔见驾一节,神宗皇帝和南陔的对话极为精彩,进一步凸显出南陔机敏沉着的性格,他答话得体,出语惊人,思路清晰,使得皇上又惊又喜。在这里,作者成功地运用了“烘托”的写法,皇上越是惊喜折服,越能体现南陔的聪慧可爱。如对神宗皇帝“喜得跌脚欢忭”“大加惊异”“惊喜”“大惊”等一连串的神态描写着力烘托了此儿之奇,一唱三叹,层层烘托,步步深入,收到了良好的喜剧效果。
南陔讲述他在拐子背上“缝线插针”作为暗号的一番话,是文章最精彩的一笔:
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戴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的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
这里的“缝线插针”是全文最重要的一个“关目”,也将南陔的聪明机智表现到了极致。作者在内容的安排上,没有采用顺叙的手法,于南陔藏帽后就接写“缝线插针”的内容,而是通过补叙交待,在南陔与皇帝的对话中道出,令人拍案叫绝,为南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而钦佩。也正是这个“关目”,剧贼得擒,沉案得破,推动情节不断向前发展。
诚然这篇小说对南陔是神化的,他的言谈举止,明显带有成人化的倾向,但这样的艺术加工并没有使读者感到突兀虚假,反而增加了艺术的真实。南陔的出现,不仅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且使众多话本小说的人物脸谱中,平添了一个可爱可敬的“小英雄”形象。
这是一篇“奇文”。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用“谲诡幻怪”概括了“两拍”的艺术特色。所谓“谲诡幻怪”就是追求小说故事的新奇,具有“新听睹”“佐谈资”的艺术魅力,从而征服读者,使之产生强烈的共鸣。正如书名所显示的那样,凌濛初希望读者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能情不自禁地“拍案惊奇”。因为新奇,小说才富有生命力;因为新奇,小说才能发挥文学的愉悦功能。所谓“文奇则传”,讲的正是这个道理。凌濛初在“两拍”中追求的“谲诡幻怪”的艺术风格,体现了晚明的文学风尚。例如在“两拍”中有像“杨抽马”那样的“奇人”(《杨抽马甘清仗 富家郎浪受惊》),蒋霆那样的“奇遇”(《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好》),还有像《襄敏公元宵失子》那样的“奇文”——一个五岁的小孩,能如此从容地面对剧贼,不仅巧妙脱险,更令人难以置信地施计“擒贼”,天下竟有如此智慧非凡的神童,岂不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奇文”!当然凌濛初所追求的“奇”,通常“奇”得恰到好处,“奇”得令人心悦诚服,是“奇而不妖”。话本小说中的求“奇”往往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这篇小说多处采用了对比的写法。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谈到对比手法时说过:“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充分肯定了对比的方法在描写和刻画人物性格时的作用。通过对比,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突出,富有张力;情节的进展起伏有致,曲尽其妙。小说一开始写襄敏公失子之后显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而其他家人则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这一对比实为襄敏公先见之明的“伏笔”。接着是两桩同在元宵之夜发生的拐骗案的对比,一个是大臣之后,另一个为王室的金枝玉叶,作者巧妙地安排两人面对同一伙剧贼。南陔凭着机警聪明,演绎了一场“计缚剧徒”的大好戏,不仅毫无损伤,而且深受皇上皇后恩宠,“载誉归来”。而真珠姬在遭歹徒暗算后,显得束手无策,听任歹徒摆布,受尽欺凌,最后“落荒回家”。这两位名门之后不同经历的强烈反差,对于突出南陔人物性格,具有其他写法无可媲美的作用,这完全得益于“对比”的巧妙运用。
小说以大团圆的传统手法收尾,充满喜剧效果,使文章前后呼应,水到渠成,将市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塑造得更加完美,蕴意深长。
(储卫忠)
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
凌濛初
(原文略)
此篇小说见《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小说由近二十个互不相同的小故事连缀而成,实际上是故事中套故事,小故事汇成大故事。每一个故事皆有一定的起因,结局交代较完整,多侧面表现神偷懒龙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恪守信用。他足智多谋、神通广大,偶尔也耍点小手腕。懒龙欲取大商金银,酒后误入一贫寒夫妇家,夫妻俩正为还债之事愁眉不展,神情惨然。懒龙挺身而出,好言相劝,并连夜动手劫得金银帮助他们,实属大义。为帮助另一穷困潦倒的贫儿,他施展看家本领,甚至差点断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懒龙既行侠仗义,扶危济贫,又富于正义感。他应允狡诈的吴江知县偷盗察院印信,好让知县捏住察院把柄,逃脱丢乌纱帽的干系。可懒龙躲在木梁上时窥得“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劝知县送还印信,弥补漏洞。结果知县一意孤行,不听劝告,最后被革职罢官,身败名裂,后悔当时不听懒龙规劝,深为懒龙的见地而叹服。
懒龙的来历颇不寻常,是其母梦中与神道交感孕育而生的,故本领非凡,再加上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路毫无声响等几样稀奇本领,更使得他神通广大,而且他足智多谋,临阵不乱,即使遇到凶险,也能逢凶化吉,巧妙摆脱,侠客身手,可见一斑。懒龙行窃时被关橱内,学鼠咬衣裳之声方得脱身;偷银箱时被妇人把脚抱住,他急中生智,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狠掐其丈夫之脚,又告得手;夜里行窃衣铺时,被人发现,先是遁入常人不注意的酱缸,旋即巧用足印蒙蔽捉贼的家人,偷到衣物后又被众人撞见,为摆脱众人纠缠扔出一个事先编好的“包”,就在众人你夺我抢地层层将此包剥开时,他早已开溜了,真是聪明绝顶,出手不凡。
当然浪迹江湖的懒龙有时亦喜欢卖弄两下,显显身手,甚至耍点小手腕捉弄人。他巧扮指挥,乘军士困倦昏盹之际提走鹦鹉;“调虎离山”拿得赌儿枕下铜钱;假借竹管、猪脬等道具吊上酒家翁的锡酒壶;他扯锦被藏纱帽,戏米店老板,花样十足,诡计多端,着实令被耍之人匪夷所思,心悦诚服。读者读着这一个个小故事,常会忍俊不禁,为懒龙的机敏过人而击掌叫好,并又产生阅读下去的强烈愿望。
卷中有一首五言诗:“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昭示了本卷的主旨,那就是:“盗亦有道。”即懒龙所行乃是有道的行径。他的偷盗跟一般意义上的偷盗是有所不同的,根本没有私心杂念,不是为了自己聚敛财富,纯粹是为了反对世间的贫富不均而行,“损有余,补不足”,他的所行完全是出于一个“义”字,劫富济贫是义,言而有信也是义,特别是憎恶那些“悭吝财主,无义富人”,更体现了懒龙的是非观,那是一种侠客式的不求回报的“大义”之所在。懒龙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均在墙上画上一枝梅的记号,既表现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爽,又是对当时污浊社会的戏谑嘲讽。“梅”是高洁的象征,懒龙以梅题壁无疑暗示了他高洁的心志,有着“世人皆醉我独醒”一般的冷静,于嬉笑怒骂、施展身手间保持清醒的头脑,所以他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乃是众望所归。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神偷懒龙已成了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是一个既与我们的生活贴近又遥不可及的理想化人物。比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的那些“偷儿”形象,懒龙更显得血肉丰满,为读者所喜爱。
在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中,本篇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是积极向上的,其进步性、批判性鲜明突出,相当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仗义疏财、劫富济贫又有点玩世不恭的“神偷”形象。这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跟那些峨冠博带、道貌岸然,实则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宣泄了作者对于当时社会现实,尤其是封建吏治的嘲讽和不满。
话本作为适合口头表演的一种文学形式,为了吸引更多的听众,其内容必须“新奇”,故事情节必须引人入胜,结构以精巧见长。根据《醉翁谈录》记载宋代说话是:“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缀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它是一种通俗作品,读者、听众的文化层次并不很高,为了满足他们消遣娱乐的需要,话本在追求离奇的基础上,一般都明白易懂。如懒龙在古墓残棺间捡得宝镜一块,好比孙悟空得东海龙宫擎天柱一般,为他今后施展身手更添了一臂之力,是非常符合市民们的欣赏口味的。这里所选取的故事情节,没有繁文缛节,体现了短小精巧、引人入胜的特点,从而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现了懒龙在苏州城里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传奇事迹,既似曾相识,又新鲜离奇。
小说写的既是偷儿,人物的动作描写细致传神,非常准确地刻画了神偷懒龙高超敏捷的身手。如写懒龙被锁衣柜时模仿老鼠咬衣服声、施计让老妇开柜门那一节:“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妇腰处一拔,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整个动作洒脱连贯,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之感,就在老妇迷惑之际,懒龙早已远走高飞了。另外,小说中人物的动作描写有时几乎令人忍俊不禁,如“智取锦被”一节:“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像意,口里和罗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这里的“挨”“挤”“扯”“卷”等动词活灵活现地将懒龙浑水摸鱼,乱中取被的情景描绘了出来,其动作真有狸猫般的灵活。细微传神的艺术描写,有利于展现小说的思想主旨。
正如《醉翁谈录》里面有一首诗提到宋代讲唱小说故事的情形所说:“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寒壮士心。讲论只凭三寸舌,称评天下浅和深。”这首诗的前两句,透露了“话本”文学内容的两个重要方面:一部分是以男女爱恋为主题的作品;另一类则是有力表现“月黑风寒壮士心”的主题——像《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神偷寄兴一枝梅》即属这一类。
(储卫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