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元
【作者小传】
(1867—1906) 清小说家。名宝嘉,又名宝凯,字伯元,别号南亭亭长,又号游戏主人、讴歌变俗人、芋香、北园等。江苏武进(今常州)人。出身官宦世家,无意于仕进,一生未曾做官。光绪二十二年(1896),李伯元来到上海,先后创办《指南报》《游戏报》《繁华报》,并主编《绣像小说》。作有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活地狱》与《中国现在记》等。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骗公文忍绝良朋义
李伯元
——《官场现形记》第四十八回(节选)
蒋中丞 [1] 未曾调任之前,安徽有一个候补知府,姓刁名迈彭,历任三大宪都欢喜他,凡是省里的红差使、阔差使,不是总办,便是提调,都有他一分。然而除掉上司之外,却没有一个说他好的。蒋中丞亦早已闻得他的大名,等到接印下来,同司、道谈起本省公事,便道:“怎么我们安徽一省候补道府如此之多,连个能够办事的都没有?”两司听了愕然,各候补道更为失色。蒋中丞歇了一会,又说道:“但凡有个会办事的,何至于无论什么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个呢?就是他能办事,他一个人到底有多少本事,有多大能耐?一天到晚,忙了东又忙西,就是有兼人之材,恐怕亦办不了!”各位司、道方才晓得中丞是专指刁某人而言,一齐把心放下。但是大众听抚宪如此口气,知道不妙,就是想要替他说两句好话,也不敢说了。有些穷候补道,永远不得差使的,心中反为称快。
等到下来,早有耳报神把这话传给了刁迈彭了。刁迈彭自从到省十几年,一直是走惯上风的,从没有受过这种瘪子。初听这话,还是一鼓作气的说道:“明天就上院辞差使,决计不干了!”亲友们大家都劝他忍耐。又有人说:“中丞大约是初到这里,误听人言。再过几天,同你相处久了,晓得你的本领,自然也要倾倒的。”在外亲友劝,在家太太劝,过了两天,刁迈彭的气也平了,也不想辞差使了,仍旧谨谨慎慎上他的局子,办他的公事。却不料藩台 [2] 因抚台说他闲话,也不敢过于相信他。三四天后,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别人两个,大约还是些挂名不办事的,正经差使却没有动。刁迈彭一见苗头果然不对,此时一心害怕,惟恐还有甚么下文,翻过来求藩台求臬台 [3] 替他在抚宪面前说好话,保全他的差使还来不及,亦不说辞差使不干的话了。
毕竟蒋中丞人尚忠厚,因见两司代为求情,亦就答应暂时留差,以观后效。两司下来,传谕给刁迈彭,叫他巴结听差。刁迈彭不但感激涕零,异常出力,并且日夜钻谋笼络抚宪的法子,总要叫他以后开不得口才好。心想:“凡是面子上的巴结,人人都做得到的,不必去做。总要晓得抚台内里的情形,或者有什么隐事,人家不能知道的,我独知道;或者他要办一件事,未曾出口,我先办到,那时候方能显得我的本领。但是他做巡抚,我做属员,平日内里又无往来,如何能够晓得他的隐事?”这天整整踌躇了半夜。
回到上房,正待睡觉,忽然有个老妈,因为太太平时很喜欢他,他不免常在主人眼前说同伴坏话。此时忽被同伴说他做贼,并且拿到贼赃,一时赖不过去。太太只得吩咐局里听差的勇役,一面看守好了这个老妈,一面去追赶荐头 [4] ,说是等到荐头到来,一齐送到首县里去办。这事从吃晚饭闹起,一直等到二更多天,荐头才来。太太正在上房发威,荐头同老妈直挺挺跪在地下。这个档口,齐巧刁迈彭踱了进去,问其所以,太太说了一遍。太太又骂荐头好大的架子,叫了半天才来。荐头分辨说道:“实为着抚台大人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爷,叫我雇奶妈。早晨送去一个,说是不好,刚才晚上又送去一个。进去之后,又等了好半天,所以误了太太这里的差事。只求太太开恩!”太太听了这话,心上生气,说他拿抚台压我,正待发作;谁知刁迈彭早听的明明白白,忽然意有所触。又见老妈年纪尚轻,甚是洁净。刁迈彭便心生一计,连向太太摇手,叫他不要追问。太太摸不着头脑,刁迈彭急走上前,附耳说了两句,太太明白,果然就不响了。
刁迈彭忙叫荐头起来,向他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做荐头的人也管不了这许多,荐来的人做贼,是怪不得你的。不过是你的来手,却不能不同你言语一声。刚才太太因为你来得晚了生气,如今把话说明,就没有你的事了。”荐头正为太太说要拿他当窝家办,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如今见刁大人这番说话,不但转愁为喜,立刻爬在地下,替大人、太太磕了几个响头。回转身来,就把那偷东西的老妈打了两下巴掌,又着实拿他埋怨了几句。刁迈彭又道:“这个人我本是要送他县里重办的,只为到得县里,一定要追及荐头人,于你亦有不便。我如今索性拿他交代与你带去,只要把偷的东西拿回来,看你面上,饶他这一遭,等他以后别处好吃饭。”那老妈听了,自然也是感激的了不得,亦磕了几个头,跟了荐头千恩万谢而去。
第二天,刁太太这里仍旧由原荐头荐了个人来。刁迈彭有意笼络这荐头,便同他问长问短,故意找些话出来搭讪着同他讲。后来荐头来得多了,刁迈彭同他熟了,甚至无话不谈。有天刁迈彭问他:“抚台衙门里,你可常去?”荐头道:“现在院上用的老妈,一大半是我荐得去的。”刁迈彭道:“有甚么伶俐点的人没有?”荐头道:“可是太太跟前要添人?”刁迈彭道:“不是。现在没有这样伶俐人,也不必说;等到有了,你告诉我,我自有用他的去处,并且于你也有好处的。”荐头道:“可惜一个人,大人公门里若能再叫他进来了。这个人倒是很聪明的,而且人也干净,模样儿也好,心也细。有什么事情托他,是再不会错的。”刁迈彭忙问:“是谁?”又问:“我这里为什么不能再来?”荐头道:“就是前个月里,人家冤枉他做贼,撵掉的那个王妈。大人明鉴:人家说他做贼,是冤枉的。同伙里和他不对,所以说他做贼,无非想害他的意思。”刁迈彭道:“这个人很不错,太太本来也很喜欢他。不过同伙当中都同他不对,因此我这里他站不住脚,所以太太亦只好让他走了干净。至于做贼的一件事,我也晓得冤枉的,所以当时我并不追问。”荐头道:“大人、太太待他恩典,他有什么不知道!”刁迈彭道:“知道就好,可见得就不是个糊涂人。如今又是你的保举,我现在就用他亦可以。”
荐头道:“他出去之后,我又荐他到南街上刘道台公馆里去。刘道台是一直没有当过什么差使的,公馆里没有出息,听说老妈的工钱都是付不出的。所以王妈虽然去了,并不愿意在他家,闹着要出来。既然大人要他,我回去就带信给他,仍旧叫他到这里来伺候大人同太太就是了。”刁迈彭道:“钱归我出,而且还可以多给他些好处。但是这个人并不是要他来伺候我,亦不是要他来伺候我们太太。要他去伺候一个人,伺候好了,我还重重有赏,连你都有好处的。”荐头听了,还当是刁大人有甚么外室,瞒住了太太。因是熟惯了,便凑前一步,附耳问道:“可是去伺候姨太太?”刁迈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荐头道:“这个我可猜不着了。到底去伺候谁,请大人吩咐了罢。”刁迈彭道:“现在离年不多几天了,我还要消停两天,今日不同你说。等你回家猜两天,猜不着,等我过了年再告诉你。”荐头无奈,只得回去。
正是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新年了。这天是大年初五,那荐头急忙忙赶到刁公馆里给大人、太太叩喜。齐巧太太被一位要好的同寅内眷邀去吃年酒去了,只有刁迈彭在家。荐头便问:“大人去年所说的那桩事情,可把我闷坏了。今日请大人吩咐了罢。”刁迈彭说道:“你不要着急,我本来今天就要告诉你的。总而言之,这件事你能替我办成,我老爷的升官,连你的发财,统通都在里头。”荐头听了,直喜得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来。刁迈彭正要望下说时,恰巧管家头戴大帽子,拿了封信进来,说是:“老爷的喜信来了!”刁迈彭听了,不觉陡然楞了一楞,于是把话头打住。原来上年刁迈彭曾经托过京里一个朋友谋干一件事情。这个管家乃是刁迈彭的心腹,晓得此事,所以今天接着了这封京信,以为必定是那件事的回信来了。及至刁迈彭拆开看过之后,才知不是,于是搁在一边。
管家退去,刁迈彭方才说道:“我托你不为别的,为的你常常荐人到抚台衙门里去;就是上回歇掉的那个王妈,我看这人还伶俐,我想托你拿他荐到抚台衙门里去。我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二十两送你吃杯茶,那二十两你替我给了王妈。你可晓得我托你把他荐了进去,所为何事?专为叫他在里头做一个小耳朵 [5] 。凡是抚台大人有什么事情,都来告诉我。就是没有事情,或是大人说些什么闲话,一天到晚做些什么事情,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可以来告诉我。我公馆里他不便来,他可以送信给你,由你再传给我。但是至多三天总得报一次。这件事情办成,我还要重重的谢你。以后若是王妈他家里缺什么钱用,你告诉我,都由我这里给他。”
那荐头听了刁迈彭的一番话,沉吟了一回,回说:“这人现在已不在刘公馆了,另外找了一个人家,听说出息很好。等我去挖挖看。大人赏他的银子,我带了去。这个请大人收了回去,我们怎好无功受禄呢?”刁迈彭道:“这一点点算不得什么。你也不必客气,将来我还要补报你的。”荐头见刁迈彭执意要他收,他亦乐得享用,于是千恩万谢,揣了银子而去。走出宅门,刁迈彭又拿他喊住,问道:“你拿他送进去给那一个?倘若送到不相干人的跟前,那是没用的。”荐头道:“现在是二姨太太拿权,我自然拿他送到二姨太太跟前去,大人放心就是了。”刁迈彭见他说话在行,也自放心。
果然那荐头回去找到王妈,交代他十两银子,把刁迈彭的一番盛意说知,并说以后还有周济他。王妈自然欢喜。本来他此时在刘公馆里出来,正待找主,有了这个机会,随即一口答应。齐巧院上传出话来,二姨太太房里要雇个老妈,又要干净,又要能干。荐头得信,便把这王妈荐了进去。试了两天工,居然甚合二姨太太之意。当时荐头先把进去情形禀报过刁迈彭。过了两天,王妈传出话来,无非抚台大人“昨日欢喜,今天生气”的一派话,并没有甚么大事情。以后或三天一报,或两天一报,都是些不要紧的,甚至抚台大人同姨太太说笑的话,也说了出来。刁迈彭听了,不过付之一笑。只有一次是二姨太太过生日,别人都不晓得,只有他厚厚的送了一份礼。虽然抚宪大人有命璧谢 [6] ,未曾赏收,然而从此以后,似乎觉得有了他这个人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样的犯恶他了。以后又有两件事情被他得了风声,都抢了先去,不用细述。
单说有天王妈又出来报说,说是抚台大人这两天有些愁眉不展。听得二姨太太讲起,说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借了一家钱庄上一万二千银子,前后已还了五千,还短七千。现在这个人生意不好,店亦倒了,派了人来逼这七千银子。这位大人一向是一清如水的,现在这个来讨帐的人,就住在院东一爿客栈里面。大人想要不还他,似乎对不住人家,而且声名也不好听;倘若是还他,一时又不凑手,因此甚觉为难。刁迈彭听在肚里,等到王妈去后,便独自一个踱到街上,寻到院东几爿客栈,一家家访问有无北京下来的人。等到问着了,又问这人名姓,问他到此之后,可是常常到院上去的,并他来往的是些什么人,都打听清楚。刁迈彭是在安庆住久的,人头既熟,便找到这人的熟人,托他请这人吃饭,他却自己作陪。席面上故意说这位抚台手里如何有钱,好叫那人听了回去,逼的更凶。过了一天,果然王妈又来报,说大人这两天不知为着何事,心上不快活,一天到夜骂人,饭亦吃不下去。
刁迈彭听了欢喜,心想道:“时候到了。”便打了一张七千两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两的票子,带在身上,去到栈房,找那个讨帐的说话。幸喜几天头里在台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彼此来往过多次,那人亦曾把讨帐的话告诉过刁迈彭,刁迈彭立刻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这位老宪台是有钱的,不应如此啬刻。你只管天天去讨。将来实在讨不着,等我进去同帐房老夫子说,找还给你就是了。”果然那人次日进去,逼的更紧。抚台不便亲自出来会他,都是官亲表侄少爷出来同他支吾。有时或竟在门房里一坐半天,弄得个抚台难为情的了不得,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属商量,又难于启齿。
正在急的时候,忽然一连三天,不见那人前来。合衙门的人都为诧异,派个人到他住的栈房里打听打听,说是已经回京去了。栈房里的人还说:“这人本是专为取一笔银子来的,如今人家银子已经还了他,还住在这里做什么呢?”出来打听的人回去,把这话禀报上去,弄得个抚台更是满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的缘故。
原来刁迈彭自从王妈送信之后,他袖了银子,一直径到栈房,找到那人,自己装做是抚台帐房里托出来做说客的。起先止允还一半,那人不肯;然后讲到让去利钱,那人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据,银契两交,一刀割断。然后又把那一张一百两的票子取出,作为抚台送的盘川,那人自是感激。又叫他写了一张谢帖。那人次日便动身回京而去。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带了回家,心上盘算:“银子已代还了,抚台的面子亦有了,怎么想个法子,叫抚台晓得是我替他还的才好。”意思想托个人去通知他,恐怕他不认,亦属徒然;若是自己去当面去同他讲,更恐怕把他说臊了,反为不美。而且这字据又不便公然送还他。踌躇了好两天,才想出一个法子。当天足足忙了半夜。
诸事停当,次日饭后上院。这几天抚台正为要帐的人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惑不定。见他独自一个来禀见,原本不想接见,后来说是有事面回,方才见的。进去之后,敷衍了几句,并不提及公事。等到抚台问他,刁迈彭方才从从容容的从袖简管里取出一个手折,双手送给抚台,口称:“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节略,凡是卑府所当过的差使,这上头一齐有了。此外卑府没有当过的,不晓得其中情形,不敢乱写。”抚台听了,一时记不清楚自己从前到底有过这话没有,随手接了过来,往茶几上一搁,道:“等兄弟慢慢的看。”刁迈彭道:“这后头还有卑府新拟的两条条陈,要请大人教训。”抚台听说有条陈,不得不打开来,一页一页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面所叙的,无非是他历来当的差使,如何兴利、如何除弊的一派话;后头果然又附了两条条陈,一条用人,一条理财,却都是老生常谈,看不出什么好处。
抚台正在看得不耐烦,忽地手折里面夹着两张纸头,上面都写着有字,一张是八行书信纸写的,一张是红纸写的。急展开一半来一看,原来那张信纸写的不是别样,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银子的字据;那一张就是来讨银子的那个人的谢帖。再看欠据上,却早已写明“收清”,涂销了。抚台看了,当时不觉呆了一呆;随时心上就明白过来,连手折,连字据,连谢帖,卷了一卷,攒在手里,说了声:“兄弟都晓得了,过天再谈罢。”说完,端茶送客。
且说抚台蒋中丞送客之后,袖了那卷东西,回到签押房里,打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的确是那张原据七千多银子,连利钱足足一万开外:“如此一笔巨款,他竟替我还掉,可为难得!但是思想不出,他是怎么晓得的?真正不解!”接着又看那张谢帖,写明白“收到一百银子川资”的话,心想:“他这又何苦呢!正项之外,还要多贴一百银子。”仔细一想,明白了:“这是他明明替我做脸的意思。这人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从前这人我还要撤他的,如今看来,倒是一个真能办事的人,以后倒要补补他的情才好。”跟手又把他那个手折翻出来,自头至尾,看了一遍。虽然不多几句话,然而简洁老当,有条不紊,的确是个老公事。再看那两条条陈,亦觉得语多中肯,在候补当中,竟要算个出色人员!
盘算了一会,回到上房。接着吃晚饭,二姨太太陪着吃饭,正议论到那个要帐的走的奇怪。蒋中丞连忙接口道:“我正要告诉你们,这银子竟有人替我代还了。”二姨太太听了诧异,忙问:“是谁还的?”蒋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又说,刁某人是个候补知府,现在当的是什么差。此时齐巧王妈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伺候添饭,他心上是明白的,忙插嘴道:“这位老爷,我伺候过他,他的光景我是知道的,虽然当了这几年的差使,还是穷的当当,手里一个钱都没有,那里来的这一万银子呢?不要不是他罢?”蒋中丞道:“的确是他。他当的都是好差使,还怕没钱?头两万银子 [7] ,算来难不倒他。”王妈道:“这位老爷的的确确没有钱。我伺候过他的太太一年多,还有什么不晓得的?他的太太亦时常同我们说:‘这些差使给了我们这位老爷,真正冤枉呢!除掉几两薪水之外,外快一个不要,这两年把我的嫁妆都赔完了,再过两年就支不住了。这些差使若是委在别人身上,少说有五六万银子的财好发。’”蒋中丞听了,疑惑道:“他既然没得钱,怎么能够替我还帐呢?”王妈道:“这位老爷钱虽不要,然而手笔很大,一千、八百的常常帮人,自己没有钱,外头拖亏空,所以他身上听说有毛五万银子的亏空。如今这笔钱,想来又是什么庄上拉来的。有几个差使在身上罩住,那里总还拉得动;但怕将来没了差使,不晓得拿什么还人家呢!”蒋中丞听了,心甘情愿盘算道:“据他这样说来,真正是个好人了。”
从此以后,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没有事情,都可以穿了便服,一直到签押房里同抚台谈天的。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还好。人家看了,都为奇怪,齐说:“某人做官真有本事!无论什么抚台,来一个好一个。”总猜不出是个什么诀窍。
1903年,李伯元“以小说之体裁,写官场之鬼蜮”,创作了不朽的《官场现形记》,中国小说史上才第一次出现了对于做官,对于官场,亦即对于官僚体制的全面批判的作品。《官场现形记》的出现以及获得普遍欢迎,都不是偶然的,它是二十世纪初开放和改革时势的产物。作品以纵览全局的气势,全面而深入地对官僚体制进行了总体考察和剖析,从而传达了时代的脉搏。它对由上至中堂、军机大臣、总理衙门、钦差大臣,下至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道台、知府、知州、知县以及形形色色的佐杂人等所组成的官场的冷峻谛察,重在揭露官场的贪污纳贿,以及官僚体制与开放改革形势的不相适应。在层层深入的剖析中,几乎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情,都是全新的、富有个性的,“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
敏锐地抓住官僚体制内部的人际关系、主要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鞭辟入里的追踪描写,从而揭示官僚体制的极端衰朽与腐败,是《官场现形记》的重要内容之一。差缺因上司而得,也会因上司而失;一得一失,全在上司的一喜一怒之间,所以逢迎便成了下级处理与上司关系的最紧要的诀窍。第四十八回《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堪称揭露伺察上司好恶最为典型的情节。
此回先交代安徽的候补知府刁迈彭,历任三大宪都欢喜他,凡是省里的红差事阔差事,都有他一份。但除掉上司之外,却没有一个说他好的,其人之品行可知。新任的抚台蒋中丞亦早已闻得他的大名,心甚非之,有意加以排抑。在接印时就公然对司道说:“怎么我们安徽一省候补道府如此之多,连个能够办事的都没有”?“但凡有个会办事的,何至于无论什么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个呢?就是他能办事,他一个人到底有多少本事,有多大能耐”?新抚台这番话,无异于公开声明对刁某人的厌恶和戒备,乃至下决心对他实行整饬的意向。大众听抚宪如此口气,知道不妙,就是想要替他说两句好话,也不敢说了;有些永远不得差使的穷候补道,心中反为称快。形势一时显然对刁迈彭大为不利。
一直走惯上风的刁迈彭,受了这种“瘪子”,起初还作气说要上院辞差使,决计不干了,后经亲友劝,太太劝,气也渐渐平了,也不想辞差使了。他知事不妙,日夜钻谋笼络抚宪的法子。出于对信息的敏感,他一心想弄清抚台内里的情形,便买通王妈送进抚台衙门去做“小耳朵”,为他搜集情报。或三天一报,或两天一报,通过对种种不关要紧的信息的筛选和整理,刁迈彭头一个掌握了被抚宪大人宠爱的二姨太太过生日的消息,独自送了一份礼。抚宪大人格于法纪,虽然未曾赏收,但对他的印象却有了改变。
不久,又了解到抚台大人前年上京陛见,借了钱庄上的七千银子,现在那里派人来逼。刁迈彭假装与之结交,故意怂恿紧逼,弄得抚台难为情的了不得了。但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正在急的时候,忽然一连三天,不见那人前来”,原来刁迈彭袖了银子,装做是抚台帐房里托出来做说客的,代还了银子,既解了抚台之难,又保全了抚台的面子。从此以后,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还好。人家看了,都为奇怪,齐说:“某人做官真有本事!无论什么抚台,来一个好一个。”
小说写抚台蒋中丞与候补知府刁迈彭的矛盾纠葛,出色之处在揭示刁迈彭迎合蒋中丞的微妙心理,并控制了他的致命弱点。以客观态度看,蒋中丞要算是一位有识力、有正气的官僚。他不满意刁迈彭的人品,厌恶他的为人;他又一向一清如水,面对来讨帐的人,竟觉左右为难:想要不还,似乎对不住人家,而且声名也不好听;若是还他,一时又不凑手,因此甚觉为难。但他还是一步步被刁迈彭牵着鼻子走,落进了他设下的圈套。而这一切,又是通过他的心理变化表现出来的。先是刁迈彭为二姨太太送生日礼,已使他的心理起了奇妙变化:“从此以后,似乎觉得有了他这个人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样的犯恶他了。”这一次是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夹在条陈中独来禀见,抚台一页一页的翻看条陈,开始的感觉,“都是老生常谈,看不出什么好处”;当从手折里漏出两张字据,知道刁迈彭已经将欠款代还,且贴了一百银子川资后,便打心底感激起来:“这人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从前这人我还要撤他的,如今看来,倒是一个真能办事的人,以后倒要补补他的情才好。”带着这种心情重看手折,觉得“虽然不多几句话,然而简洁老当,有条不紊,的确是个老公事,再看那两条条陈,亦觉得语多中肯。”小说就是这样将官僚体制的弊病,通过丰富的生活场景和细节,自然融浑,不落痕迹地表现出来,实在是匠心独运,妙不可言。
(欧阳健)
注 释
[1].中丞:即巡抚,又称抚台。
[2].藩台:即布政使。
[3].臬台:即按察使。
[4].荐头:推荐介绍的中人。
[5].小耳朵:特地安插其间探听消息的人。
[6].璧谢:人有馈赠,不受而还之。
[7].头两万银子:头,大约的意思。头两万银子,两万左右的银子。
不亢不卑难求中礼近朱近墨洞识先几
李伯元
——《文明小史》第十三回
却说武昌府知府当时听了两造 [1] 的话,心下思量,万想不到果真总督大人还要当当 [2] ,真算得洁己奉公第一等好官了。现在想要仰承总督的意旨,却苦了百姓,想帮着百姓,上司面前又难交代,事处两难,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你们几个暂且在我衙门里等一会儿,我此刻去见两司,大家商议一个妙法。制台 [3] 大人跟前,一定有个交代就是。你们做生意的人,也不好叫你们吃苦。”差官及当典里人听了这话,一齐谢过。武昌府便去先见藩台 [4] ,禀明情形。他虽是个首府,乃是制台第一红人,藩台亦很佩服他,所以拿他另眼看待,而且为的又是制台之事,更没有不尽心的,便道:“这位制军实在清廉得很!有的是公款,无论那里拨万把银子送进去,不就结了吗?何必一定要当当呢!”武昌府道:“制军为的不肯挪用公款,所以才去当当。如今再拿公款给他用,恐怕未必肯收,而且还要找没味儿。”藩台一听他话不错,便道:“现在没有别法,只好由我们公摊八千银子送给他老人家去用,要他老人家当当,总难以为情的。”武昌府道:“大人说送他,他一定还不要,不得已只好说是大家借给他的,卑府晓得他老人家的脾气,一定还要写张借票,这借票一定要收他的,如此他才高兴。”藩台道:“银子先在我这里垫出来,你拿了去,你就去通知臬台一声,等明天院上会着,由我领个头,约齐了大众,然后凑了归还。”武昌府答应称是。藩台立刻叫人划了一张八千银子的银票,交给了武昌府。然后武昌府又去见臬台 [5] ,见过臬台,然后回衙,传谕一干人,叫当铺里的朝奉 [6] 自己回去养伤,各安生理。再吩咐打轿,带领着差官亲兵,抬着衣箱上院交代。
武昌府到得院上,先落官厅,差官督率亲兵,抬着箱子,交还上房。这时候制台大人正在厅上等信,等了半天,不见回来,以为当不成功,今年这个年如何过得过去?不时搓手的盘算。猛一抬头,忽见差官亲兵,抬了箱子回来,不觉气的眼睛里出火,连骂:“没中用的东西,我叫你办的什么事,怎么不替我办就回来了?”差官道:“回大人的话,通城的当铺,标下都走遍了,人家都不肯当。后来首府叫标下不要当了。首府现从藩台那里借了八千银子送来孝敬大人用,所以标下才敢把箱子抬回来的。”制台道:“胡说!岂有此理!我要他们的孝敬?我那一注钱不好挪用,我为着不用这些钱,所以才去当当。总怪你不会办事,怎么又弄得首府知道?”差官听了,不敢说出殴打朝奉的事,只得一声不响。制台又道:“吩咐外头,今儿如果首府来禀见,告诉他说我不见。如果是送银子来的,叫他带回去,说我不等着他这钱买米下锅。”正说着,巡捕拿了首府手本 [7] 上来回话。制台一见手本,也不问青红皂白,连连挥手说:“不见!不见!”巡捕一见如此,只得退了下来,一一告诉了首府。幸亏首府是制台的门生,平时内签押房是闯惯的,见是如此,只得自己走了进来。从下午等到半夜,制台到签押房里看公事,碰见了他。他们是见惯了的,也用不着客气。制台问他来做什么。武昌府把来意婉婉转转说了一遍。制台道:“要你们贴钱,是断断乎使不得的。”武昌府道:“老师不要属员贴钱,等老师有钱的时候再还给属员们就是了。这也不过是救一时之急罢了。”制台想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写张凭据给你,将来你们也好拿着向我讨。”武昌府是晓得老师脾气的,他既如此说,只得依着他做。一时交割清楚,武昌府自行退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湖南安顺府的教士,同了孔君明等十几个人到了武昌,打听得这位制军礼贤好士,且能优待远人,教士等把一干人安顿妥当,自己便先去拜望洋务局里几位老总,托他们先向制台处代为先容,说有某国教士某人,订于某日前来拜谒。这洋务局里的几位老总,早就受过制台的嘱咐。原来这位制台大人,最长的是因时制宜,随机应变,看了这几年中国情形,一年一年衰败下来,渐渐的不及外国强盛,还有些仰仗外国人的地方,因此他就把年轻时的气焰全行收起,另外换了一副通融办理的手段,常常同司道们讲:“凡百事情礼让为主,恭维人家断乎不会恭维出乱子来的。我们今日的时势,既然打不过人家,折回来同人家讲和,也是勉强的。到了这个地位,还可以自己拿大 [8] 吗?你要拿大,请问谁还肯来理你呢?我如今要定一个章程,只要是外国人来求见,无论他是那国人,亦不要问他是做什么事情的,他要见就请他来见,统同由洋务局先行接待。只要问明白是官是商,倘若是官,统通预备绿呢大轿,一把红伞,四个亲兵。倘若是商人呢,只要蓝呢四人轿,再有四个亲兵把扶轿杠,也就够了。如果是个大官,或者亲王总督之类,应该如何接待,如何应酬,到那时候再行斟酌。孔圣人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便是指明我们现在时势,对证(症)发药,诸公以后须得照此行事。”洋务局里的几个道台,一见总督尚且如此,谁亦犯不着来做难人,便把外国人一个个都抬上天,亦与他们无涉。
单说这番来的是教士,既不是官,又不是商,洋务局里几位大人,一概会齐了商量,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一位道:“孟子上‘士一位’,士即是官,既是官,就应得用绿呢大轿。”一个道:“教士不过同我们中国教书先生一样,那里见教书先生统是官的?况且教士在我们中国,也有开医院的,也有编了书刻了卖的,只好拿他当作生意人看待,还是给他蓝呢轿子坐的为是。”又有个说道:“我们也不管他是官是商,如果是官,我们既不可简慢他,倘若是商人,亦不必过于迁就他,不如写封信给领事,请请领事的示,到底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众人齐说有理。洋务局里的翻译是现成的,立刻拿铅笔画了一封外国字的信,差人送去,并说立候回信。齐巧领事出门赴宴去了,须得晚上方回;这边教士明天一早就要上院,若等第二天回信,万来不及。几位总办会办急得无法,一齐说道:“领事信候不到,不如连夜先上院请个示,最为妥当。就是接待错了,是制台自己吩咐过的话,也埋怨不到别人。”几个人商议已定,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领事回信,一位上院请示。手本上去,说有要事面禀。齐巧制台晚饭过后,丢掉饭碗,正在那里打磕铳 [9] 。巡捕官拿了手本,站立一旁,既不敢回,亦不敢退。原来这位制台,是天生一种异相,精神好的时候,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等到没事的时候,要是一睡,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一头看着公事,或者一面吃着饭,以及会着客,他都会睡着了的;只要有事,一惊就醒,倘若没有事把他惊醒,一定要大动气的。此刻巡捕拿了手本进来,论不定他老人家几时才醒,喊又不敢喊,只得站立门内,等他睡醒再回。谁知他老人家这一睡,虽没有三天三夜,然而已足足有八个钟头。他老睡了八点钟的时候,巡捕就站了八点钟的时候,外面那个洋务局的总办,也就坐了八点钟的时候。晚饭没有吃就上院,一直等到夜半一点钟,肚子饿了,只得叫当差的买了两个馒头来充饥。至于那个站睡班的巡捕,吃又没得吃,坐又没得坐,实在可怜。好容易熬到制台睡醒,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又等制台吃了一袋烟,呷了一口茶,等到回过脸的时候,他把手本捏在手中,不用说话,制台早已瞧见了,便问是谁来见,为的什么事情?巡捕忙回,是洋务局总办某道来请示的。
制台到此,方命传见。及至坐下,照例叙了几句话。洋务局老总签着身子,把日间的事情,面陈了一遍。制台一面听他讲话,一面摇头,等他说完,制台道:“老兄们也过于小心了。为着这一点点事情,都要来问我,我这个两湖总督,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来。教士并无官职,怎么算得是官?又不集股仿 [10] 开公司,也算不得个商人。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间,你们就酌量一个适中的体制接待他。只要比官差点,比商又贵重点,不就结了吗?”洋务局老总听了这话,赛如《翠屏山》 [11] 里的潘老丈:“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你说了我更糊涂!”他此时却有此等光景。但是怕制台生气,又不敢再问,只得辞了出来。
回到局中,拿这话告诉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没了主意。后来还亏了一位文案老爷,广有才学,通达时宜,居然能领略制台的意思,分开众人,挺身而出道:“制军这句话,卑职倒猜着了八九分。”众人忙问是何意思?文案老爷道:“我们现在只要替他预备蓝呢四轿 [12] 就是了。”众人道:“蓝呢四轿,不是拿他当了商人看待吗?”文案老爷道:“你别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等我说完了再批驳。”众人于是只得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讲。文案老爷道:“轿是蓝呢轿,轿子跟前加上一把伞,可是商人没有的。”众人一齐拍手称妙,老总更拿他着实夸奖。一时议定,总办会办方各自回私宅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要见制台的教士,晓得制台优待远人,一切俱饬 [13] 洋务局预备,较之在湖南时官民隔阂,华洋龃龉,竟另是一番景象,心中甚是高兴。到了次日,尚未起身,办差的大轿人马,俱已到齐。教士虽穿的中国衣装,然而只穿便衣,不着靴帽,坐在四人大轿中甚不壮观。洋务局的轿夫亲兵,是伺候洋人惯了的,倒也并不在意。就是湖北的百姓,也看熟了,路上碰着,亦不以为奇。一霎到了制台衙门,大吹大擂,开了中门相接。教士进去,同制台拉了拉手,又探了探帽子,分宾叙坐,彼此寒暄了一回,又彼此称颂了一回。教士便将来意向制台一一陈明,又道:“目下在此盘桓数日,就要起身,等把同来的几个人一齐送到上海,等他们有了生路,我还要回到湖南,将来路过武昌的时候,一定还要来拜见贵总督大人的。”制台听了教士的话,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抚的信,早已晓得永顺有此一宗案件,当下心上着实盘算。想这几个生员明明不是安分之徒,倘是安分之徒,一定不会信从洋教;现在把这几个人送往上海,上海洋人更多,倘若被他们再沾染些习气,将来愈加为害。我外面虽然优礼洋人,乃为时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们。这班小子后生,正是血气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此时受了地方官的苦,早将中国官恨如切骨,心中那里还有中国?与其将来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何如我此时顺水推船,借了洋人势力,笼络他们,预弭将来之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便装做不知,定要教士把永顺闹事情形详说一遍。教士自然把众秀才的话,一半有一半无的和盘托出,统通告诉了制台。制台登时跺脚捶胸,大骂傅知府不置。又说他如此可恶,我此刻就做折子参他。教士听了制台的话,看他甚为高兴,制台故意又连连跌足道:“国家平时患无人才,等到有了人才,又被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以致为渊驱鱼,为丛驱爵 [14] ,想起来真正可恨!我这里用人的地方却很不少,我想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量材器使,每一个人替他们安置一席,倒也不难。然而我不敢,怕的是谣言太多,内而政府,外而同寅,不晓得要排揎 [15] 我到那步田地?知道的说我是弃瑕录用 [16] ,鼓舞人材,不知道的,还说我是逋逃薮 [17] 呢。贵教士请想,你说我敢不敢?”
教士起先听了制台的话,说要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予以执事,还疑心制台是骗人的,从来他们做官的人,一直是官官相护,难保不是借此为一网打尽之计,后来见他又有畏谗避讥的意思,不免信以为真,便道:“我要送他们到上海,也并非得已,实在可怜他们受了地方官的压力,不但不能自由,而且性命难保。上帝以好生为心,我受了上帝的嘱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既然贵总督大人能够免去他们的罪,不来压制他们,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很可以立得事业,等他们出来帮着贵总督办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而且贵总督的名声格外好,将来传到我们敝国,也都是钦敬的。”制台道:“贵教士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到我们中国有多少年了?”教士道:“来是来的年数不少了,我初到你们湖南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不会讲,那时候通湖南,敝国人只有我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说中国话,我偏要学。我就离开我的家小,另外住到一个中国人家,天天跟着他说,不到半年,就会了一半了。”制台道:“通湖南止有你一个外国人,倒不怕中国人打你?谁肯还来教你说中国话呢?”教士道:“那时候,我身上的银子带的很多,贵国的人,只要银子。有了银子,他不但肯教我说话,各式事情,都肯告诉我晓得。只要有银子,连他祖传的坟地,都肯卖给我盖房子了。到如今,我样样明白,我的银子也就化的少了。”制台听了他的话,半天没有做声,又歇了一会,说道:“你且在我武昌盘桓几天,等我斟酌一个安置他们之法,再来关照。”教士听说,又称谢了几句,方始告辞而去。
但不知制军如何安置这一帮人,且听下回分解。
这是晚清著名小说家李伯元《文明小史》中的第十三回。
《文明小史》共六十回,写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中国从上层官僚到普通百姓所受到的心理上的深刻震动,全面地反映了戊戌变法前后那个变革动乱的年代。
在这个变革动乱的年代,一方面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盛世”“巍国”的迷梦,人们惊醒了,感到中国原来贫弱到如此地步,面临着被瓜分亡国的危险。另一方面,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维新,只有向西方学习才有出路,又陷入了全盘西化的泥潭。作者抓住了这个时代的特点,用讽刺和幽默的笔调,描写了这个时期的众生相,如洋人的骄横,官府对洋人的奴颜媚骨与对维新的阳奉阴违
不亢不卑难求中礼 近朱近墨洞识先机
——《文明小史》插图
等。作者认为中国正处在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时候,要改良政治又不可操之过急,所以揭出这些丑态,希望中国能真正维新。
在书的前面几回里,叙述湖南永顺府傅知府是个酷吏,有几个秀才为切磋学问,要在一起吟诗作文。傅知府捕风捉影,说他们“结党会盟”,约定“在城隍庙后花园起事”,于是下令搜捕,孔君明等十一人被捕。刘秀才见机不妙,只身逃走,后投靠洋教士。当时官府害怕洋人,只要洋人出头,说某人已经入了教,官府就无可奈何,因此,洋教士就领着刘秀才找傅知府,救出孔君明等十一人。怕今后离开洋人保护官府要找麻烦,“祸生不测”,洋教士就带着他们到武昌。十二、十三两回集中写湖广总督的故事。
武昌是湖广总督的驻节之地,这里万国通商,又有租界和领事馆。因此,湖广总督是一个要职。书里写的这个湖广总督,一是清廉,二是维新。作者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用调侃和讽刺的笔调,揭开这个既是清官又是维新派官僚的本质。
从十二回下半回起到十三回上半回,写总督典当的闹剧。总督的俸银丰厚,但平时开销大,“早经用尽,等到过年,他还有许多正用,未曾开销”。但是为了维持清官的名声,不肯动用公款,于是,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恳求太太把嫁妆借出来,叫差官领着亲兵抬了八箱衣服去当铺当八千两银子。当铺伙计要看看箱子里的衣服所值几何?因为总督在箱子上贴了封条,不许验看,要强当八千两,引起了当铺伙计与差官争吵,差官倚势殴打当铺伙计,闹得沸沸扬扬。武昌知府、藩台、臬台颇难处理,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借给总督八千两银子。这样一来,总督既收了八千两银子,又保持了清廉的好名声;同时,又通过此事闹得武昌全城皆知,使总督的清廉名声广为传播。作者在这里既用讽刺的笔法把这场闹剧写得色彩斑斓,热闹非凡,又不动声色,不加评论,使讽刺在自然的描写中流露出来,避免了晚清小说中常有的“形同嫚骂”的通病。
下半回写洋教士见湖广总督。这位湖广总督以开明维新出名。他对下属说:“凡百事礼让为主,恭维人家断乎恭维不出乱子来的。”于是交代凡外国人,不论是什么人,一律由洋务局先行接待。“只要问明白是官是商,倘若是官,统通预备绿呢大轿,一把红伞,四个亲兵。倘若是商人呢,只要蓝呢四人轿,再有四个亲兵把扶轿杠,也就够了。”但教士是官还是商?如何接待?这回书里就描写了洋务局的几位老爷展开了一场精彩讨论,但辩论没有结果,于是大家商议请示外国领事馆,外国领事不在家又去请示总督。总督回答得模棱两可,洋务局的大人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只好再议论,最后一位聪明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众人一齐拍手称妙”,一场媚外闹剧终于收场。作者笔锋犀利,讽刺尖刻有力,入木三分。
作者写人物没有简单化。湖广总督表面维新,但骨子里还是顽固地维持满清王朝;表面糊涂,白天睡大觉,一睡八个钟头,但实际上却是比较精明,善于应付洋人。他怕洋教士带领的这十一位秀才去了上海,会“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成为反对清政府的力量,为了“预弭将来之患”,总督在洋教士面前大骂永顺府知府,装着珍惜人才的样子,把十一位秀才留在武昌,以便控制,以免给清政府造成麻烦,可见其骨子里顽固地维护皇权,而且善于同外国人周旋,并非糊涂官。
作品语言生动流畅,如湖广总督对下属说:“孔圣人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便是指明我们现在时势,对证(症)发药,诸公以后须得照此行事。”正如前人批语所说:“‘礼让’二字,用在此时,可谓调侃入妙。”
晚清谴责小说多以官府笑话的形式来讽刺官场的黑暗,《文明小史》是比较成功的一部,这一回讲的媚外的笑话,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晚清谴责小说的艺术风格。
(齐裕焜)
注 释
[1].两造:两边。
[2].当当:到当铺去典当东西。
[3].制台:又称总督、制军,是总揽一省或几省政务的地方最高长官。官级比巡抚大一级,但实际地位差不多,大致说制台偏重军政,巡抚偏重民政。
[4].藩台:清代主管一省人事与财务的主官。
[5].臬台:清代主管一省刑名按劾的主官。
[6].朝奉:清代徽商的自称,指质库的掌柜。本为官名。
[7].手本:也称手版,是属员谒见长官时专用的一种名帖。有红禀、白禀之分。上面平常只写官阶和姓名。
[8].拿大:摆架子,看不起人。
[9].打磕铳:即打瞌睡,小睡,断续地入睡(多指坐着或靠着)。
[10].股仿:股份。“仿”字误。
[11].《翠屏山》:指明沈自晋所作传奇《翠屏山》。后被改编为京剧,又名《吵家杀山》《杀嫂投梁》。本事见《水浒传》第45、46回。潘老丈,潘巧云之父。
[12].蓝呢四轿:清朝制度:三品以上的官员坐绿呢轿子,四品以下的官员坐蓝呢轿子。藩臬以下官员的轿子,只能用四个人抬,叫做中轿。普通人只能坐两人抬的小轿。
[13].饬:命令。
[14].为渊驱鱼,为丛驱爵:比喻不善于团结人,把关系本来应该亲密的人推到对立的方面。爵,也作“雀”。
[15].排揎:数落,斥责。
[16].弃瑕录用:不计较缺点、过失而录用人才。
[17].逋逃薮:犯罪者逃亡栖身的地方。
有理无钱贪官枉断
李伯元
——《活地狱》第三十二回(节选)
当晚,有更 [1] 把天的天气,只听见门口有人问道:“史家村上来的一位姓邹的在家么?”邹必大连忙走出来,却不认得。那人进来四面一望,便坐下了。邹必大便连忙让茶,又请问名姓。那人道:“我姓彭,只叫我老彭罢了。邹先生一向是在闵府上得意?”必大道:“我们是老伙计,我也成了家,相距不远。现在也因为他家没人,时常去走走。”老彭道:“很好,难得。到底他们二先生说的话,可有点影响么?”必大道:“这真是含血喷人,那里有点道理!”老彭道:“不瞒你说,我是衙门里师爷的伙计。现在这件事,二先生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由得人不相信。明天孙氏母子怕要吃亏。”必大道:“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去。难道大老爷不问情由,只听他一面之词么?”老彭道:“你老哥还是三代以上的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奥妙。自古道:有钱使得鬼推磨 [2] 。你们这起官司,明明是个破财的事。譬如二先生,拼着化上一千,你们拼着化上二千,就是你们赢了。我是个闲人,出来瞎说说。要是用到我,我也可以替你们效力。”邹必大晓得这事不对,中玙反正拿着不肉痛的钱,譬如没有的一样,胡钻乱塞。当时沉吟了一回,竟回答不出来。老彭道:“老哥,我还有一句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日一早就要过堂,一经官断,那些家私可就没有孙氏母子的了。我看起来,这件事就是多化几个,也很值得的。”邹必大那里肯听,只觉得官断是公平,万不得偏袒;况且这衙门口的人,最会哄吓诈骗。又因为闵家的产业,是他同闵老大日积月累,死力经营,不容易聚得起,看着自然是格外重些,便不把老彭的话当真。瞎周旋了一阵,只答应了三四百块钱。老彭看得话不投机,也就坐不住了。
次日清早,差人便来呼唤,说是官要坐堂。孙氏连忙收拾,带了启后,到了衙门口,却还是静悄悄地。不敢走开,只得找了一块阶石上坐着。一直等到太阳直了,才看见有出出进进的人。此时孙氏母子是又饥又渴,邹必大只得买了些吃食送来,给他们充饥。又等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平西,才听见里面吆喝伺候。好容易巴得官坐了堂,先看见带了一个人进去,是在左首小屋里歇着的,背影一看,仿佛就是中玙。
停了一刻,才听见传闵孙氏,孙氏只得同儿子上去跪下。偷眼一看,这位大老爷年纪已是不小,胡子也花白了。幸而说话清白,还可懂得,只听见劈口问道:“闵孙氏,你为何把尤家的孩子来顶闵家的祀?”孙氏爬上一步,说道:“小妇人从前本是尤家的寡居媳妇,因为这边大爷在日没有儿子,大奶奶想给他找一个人,不拘是二婚三婚,只要能生孩子。当时俺婆婆家里穷,只得央人说合。是头一年四月里进门,六月里有孕,第二年四月里生的。那年大爷死了,就是他成服穿孝。现在大奶奶的事,自然也是他成服顶祀了。所有二爷说是尤家的孩子,这话实在是毫无凭据。而且,二爷转辗设法谋夺大爷的遗产,已经不是一次的事,求大老爷伸冤。”话未说完,中玙在一旁嚷道:“你自己心上明白就是了。总而言之,尤家的孩子,怎么能来顶闵家的祀!”两边一递一句,抵抗了一回,官才把他喊住,不许吵嚷。便对着孙氏道:“这件事,你也不用狡赖。据本县看来,闵叔纯一世不曾生过孩子,或是天阉 [3] 也未可知,何以你进了门,便会有孕?此可疑者一。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能生育,等到年纪大了,倒会生起儿子,已无这样情理;又且不先不后,刚刚你进门第三个月就有了身子,此可疑者二。既说你会生孩子,何以此后不多生几个?一直等到叔纯死,也不曾再添出一个来,此可疑者三。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却生个儿子,此可疑者四。本县是明镜高悬,你不要疑心本县帮了你们的二爷。你可晓得,这异姓乱宗,是件大干例禁的事,本县断断不容含糊。从前既有闵仲箎承继的话,自然是断他为嗣,你大爷留下的产业,也就应该给他。你这件事办得不好,本应重办,姑念妇孺无知,也不追究。你自己同了孩子,另外过活去罢。”孙氏听了这会堂断,急得满头是汗,连忙磕头道:“大老爷说的话虽然不错,但这孩子明明是大爷的。二爷说的话,更无实在凭据,如何能够服人?况且,小妇人带着这个孩子,到那里去过活?”官道:“那不能过活的人多着呢,我焉能管得许多!况且既是尤家的种,你就归尤家去;尤家不收留,你也要想法子过。本县既经堂断,是不得错的。你如不服,你只管上控去罢。”说毕,已是退堂。
孙氏弄得没法,号哭而出。到了外边,邹必大是本在这里听审,已是晓得了。真觉得一腔愤懑,便是九幽十八狱,无此黑暗!当时随同他们回店,商议了一回,也没法子。早已看见中玙摇了进来,喊了邹必大,要同去交割东西产业。邹必大一肚子的闷气,无可发泄,却又按住,慢慢地道:“这东西产业,是飞不掉的,我城里还有两三天耽搁呢。”中玙看他神色不对,也不再说。一径下乡去,便带了人闯到闵家,堵住了前后门,把东西契纸银钱都点收了。又叫几个人把棺材扛出去,到了老坟旁边放下,盖了一条席子,就算完了。他查点了一回帐簿,不足二万块钱。心里老大疑心,暗道:“老大在日,何止这一点呢?难道他们是已经运开了?”便对着这些看家的人问长问短。这些人虽然有点晓得,却很可恶中玙,都回说不知道。中玙没法,只得逐一清理。从此席丰履厚 [4] ,算是长沙县的一个富翁了。
却说邹必大踌躇了一天,不得法子,只得写信约了陆士凤来,会同几个朋友,上了一张公呈。刚递进去,邹必大托他看家的人已赶上城来,如此如彼,说了一遍。孙氏一无法子,只有恸哭。邹必大、陆士凤更是气得目瞪口呆。捱上三四天,县里已是挂了批,钞来一看,上边写的是“案已讯结,毋庸多渎”八个字。大家皱着眉头,没得话说。陆士凤道:“这事非得上控不可!”邹必大道:“现在那母子还没有安身的去处,总之你我两家都不便住,恐有余波。怎样好呢?”两人斟酌一回,才把启后的丈人找了来,说明白另外腾出两间房来住,用度自有先前运出来的陆续支付,只是外面不提起罢了。
过不到半月,县里原差又下来了,为的是中玙不满所欲,又告了一张呈子,说闵家的产业,都被邹必大吞吃了。邹必大现在捐了一个五品顶戴,年纪也够了七十,当时听得这会事,便倚老卖老的,扶着拐杖,戴了顶子,邀了各店里的管事人,捧着那些造好的假帐簿、假合同,并假分收据,一直到案。这会,邹必大是晓得辣手的了,便不同上次一样不肯花钱。等到各处布置好了,过了一堂。又因为中玙从前答应人家的钱要打对折,人家愤怒,所以中玙竟是输了官司。邹必大欢欢喜喜的回到家里。
等到诸事有点头绪,便同陆士凤等,架着孙氏去府控。孙氏既已得所,也不想再争这口气,倒是邹、陆几个人不服,只得同了启后一径进府,化了钱,递了呈子。等到挂出批来,邹必大去看了一遍,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上面写得是:“此案已经该县堂讯断结,两造允服,何得复行砌词混渎。不准。”大家晓得是照例规矩,只得又切切实实的进了一张呈子,还有陆士凤诸亲友的一张公呈。
不上几日,又批了出来,批的是:“异姓乱宗,律有明禁;肆口污蔑,法亦难宽;究竟有无枉断,启后是否闵叔纯之子,仰该县再行提集人证,秉公集讯。该氏即率同启后投县听候质讯可也。”又批邹陆的禀道:“闵孙氏控闵中玙谋夺家产一案,该生等既系证人,何以该县集讯时,并不明白禀报,辄以业经断结之案,砌词妄渎,殊为不合。现在已批该县重行提讯,该生等迅即回县投候质证可也。”大家看了面面相觑,只得又替孙氏递了一张禀求亲提的呈子。奉批:“闵孙氏一再渎控,具见刁狡,不准,并斥。”邹、陆等到此也没得法,算是死了心,无精打彩的一同回到家去。
本篇采自李伯元所作《活地狱》第三十二回。《活地狱》共四十三回,原在作者主编的《绣像小说》上连载;作者病故后,吴沃尧(趼人)续写第四十至四十二回,第四十三回则为欧阳巨源续写;1956年曾由赵景深整理成单行本。小说从纪实的角度,以讽刺和夸张的笔法,生动地揭露了晚清官府衙门的贪婪无耻,衙役狱吏的横行无忌,监牢犹如人间地狱。正如楔子中写道,“大堂之中,公案之上,本官是阎罗天子;书吏是催命判官;衙役三班,好比牛头马面;板子夹棍,犹如剑树刀山”;“虽说普天之下,二十多省,各处风俗未必相同,但是论到衙门里要钱,与那讹诈百姓的手段,虽然大同小异,却好比一块印板印成,断乎不会十二分走样的”。这构成了一部形象的中国封建末世监狱史。所以在众多的谴责小说中,《活地狱》具有独特的价值。
《活地狱》尤具特色的,是对衙门内外各种贪官狱吏(包括稿案、讼师、牢头、差役、官媒等)的描写。他们心狠手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敲诈勒索,无恶不作,致使冤案层出不穷。本回“有理无钱贪官枉断”(节选)就十分典型。
这桩为子争继嗣的案子,错综复杂,还得从第二十九回的铺叙说起。湖南长沙县史家村富翁闵叔纯万贯家产,但与妻臧氏膝下无子。叔纯的远房兄弟闵中玙欲将次子仲箎过继给叔纯,不料叔纯后来纳妾孙氏,生子启后,闵中玙的谋财计划受到威胁。叔纯与臧氏死后,闵中玙便竭力否认启后是叔纯亲生子,与孙氏及叔纯的生前好友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闵中玙自称“世代书香”“清净家风”,骨子里却人伦道德丧尽,必欲置对手于死地。他以三千两银子的许诺,买通专替人出歹主意的讼师王伯丹,求得三条妙计,但都未能达到目的。闵中玙又以五千银子的交易,求王伯丹打通关节,向官府告状。“果然钱可通神,衙门里公事向来是积压惯的,此次却是准了状子”,“到了晚上,票子已是出来”。这样,把一宗争夺继嗣的家庭纠纷案由一乡村引到了县府衙门。于是,县府贪官与善良无辜的孙氏之间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促使了案情高潮的到来。作者以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和辛辣的讽刺笔调,深刻地暴露了官府衙门对无辜百姓的压迫,层次鲜明地刻画了金钱主宰社会的黑暗。公堂之上,县官不分青红皂白,公然站在闵中玙一边,根本不听孙氏的反复分辨和据理力争,就枉断胡判孙氏为“异姓乱宗”,其夫的财产由闵中玙的儿子继承。且看这位贪官对孙氏振振有辞的反驳:“闵叔纯一世不曾生过孩子,或是天阉也未可知,何以你进了门,便会有孕?此可疑者一。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能生育,等到年纪大了,倒会生起儿子,已无这样情理;又且不先不后,刚刚你进门第三个月就有了身子,此可疑者二。既说你会生孩子,何以此后不多生几个?一直等到叔纯死,也不曾再添出一个来,此可疑者三。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却生个儿子,此可疑者四。”这番荒谬绝伦的言词,竟出自一县之主,还自称“明镜高悬”,可谓喜剧中丑角的自我嘲笑;其讽刺的绝妙,已近乎《儒林外史》。
官司并未就此了结,闵中玙还不满所欲,以为闵家的财产都被叔纯的伙计邹必大吞吃了,又告了一状。此时的邹必大吸取了孙氏受冤的沉痛教训,已完全不相信“官断是公平”的,花钱打通了各处,结果使闵中玙输了官司。但这绝非是县官“良心”的发现,原来“因为中玙从前答应人家的钱要打对折”,在金钱多少的衡量中,才判中玙输了官司。作者对贿赂公行、钱可使鬼的丑恶现实的揭露,多么深刻!难怪晋人鲁褒在《钱神论》中描绘说:“钱无耳,可暗使”;“忿诤辩讼,非钱不胜”。
贪官的胡判,使孙氏枉受痛苦,也激起了闵叔纯生前好友的满腔愤懑。他们据理申诉,向县衙上了公呈,但得到的批文竟是“案已讯结,毋庸多渎”。他们只好上控到府里。不料四次上诉或被驳回,或批回该县重审,甚至批示:“闵孙氏一再渎控,具见刁狡。”可见官府上下狼狈为奸,“天下乌鸦一般黑”。回头再看那位自称是“衙门里师爷的伙计”的老彭,他信奉“有钱使得鬼推磨”,反复启发邹必大要花比闵中玙更多的钱,并自愿效力。邹必大不信,结果使孙氏母子吃了大亏。这位“伙计”虽说是“闲人”,但他精通衙门里的奥妙,对这场官司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又及时提醒邹必大破财行贿,显然是县衙特意安排的“媒子”,孙氏母子的冤案不能说与他毫无干系,只是委曲婉转,含蓄不露,也更加耐人寻味。作者就是这样以深切的人生体验和高妙的讽刺艺术,把揭露社会丑恶的深刻性与描摹世态人情的复杂性统一起来,对晚清州县衙门的黑暗作了淋漓尽致的暴露和批判。
(曾 良)
注 释
[1].更(gēng):旧时一夜分成五更,每更大约两小时。
[2].鬼推磨:比喻金钱主宰一切。《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二回:“我有三两银子,使那小淫妇鬼推磨。”
[3].天阉:指男子性器官发育不完全,没有生殖能力。
[4].席丰履厚:指生活好,福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