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刘熙寰觅莲记（节选）
佚 名
次日，至一村。绿水护居，竹篱遮舍。其家姓赵，名思智，号乐水散人。盖生之受业恩师也，因进访。
师喜，款留备至，寓生于东厢之梅轩前。时属孟春 [1] 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于梅下，复举手整冠，仰数梅花。见古梅压短墙东西，闻隔墙似有女声者。乃以折梅为由，履扁石窥之。一女浅妆淡饰，年可十六七，手执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树，新花已自生。”忽回头见生，遽掩其身。生心赞曰：“冰肌玉质，不亚寿阳。不意尘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师至，与生游于适然园。至红雨亭，亭中有桃花纸挂屏，针刺小诗一绝：
小园日涉已成趣，引得东风到草堂。
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脸待刘郎。
生玩 [2] 之，似有喜意。师笑曰：“此吾甥女所书，自幼爱观史籍并词话，触处皆喜题咏。昨与寒荆到小园，又有此绝句矣。昔吾姊梦李白送轴而生，盖不凡女也。”生极心慕口赞，反至树下，独立久之，自思：“题诗之女，必隔墙所见者。”忽忆知微翁之数，点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谓‘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刘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后而见诗睹面，适当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当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缘，幸尚免标梅之叹。分付梅花自主张，为我作媒妁，何如？”
次日，又至隔墙，自沉吟曰：“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用意窥之，则杳不可见。欲久留以图再面，自度不可，辞师而归。悒悒曰：“此别一见无由，何有于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戏我矣！”
越日，禀命父母，携琴负笈 [3] ，游学外处。泛舟至落石村，时有一老者，须鬓皓然，衣冠闲雅。一舟主仆，飘然而来。适与生值。见生丰采可挹 [4] ，知其非常人，因询生所以。生语之故。老人张目视生，曰：“华村刘二郎，其执事 [5] 否？”生曰：“然。”老人喜甚。盖生之父，与老人素契 [6] 者。老人姓金，名维贤，号守朴。而家极饶裕，且崇礼乐善，乡誉颇隆。与生执手谈曰：“吾家岁延名师文士，为课儿计。又与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 [7] ，以续通家旧好。”生欣然从之。至家，馆生于东堂左室。
时，守朴翁有名园，奇花异卉，怪石丛林，种种咸具。人羡之曰“小洛阳”。而其中有迎春轩。守朴翁逾数日，叩师以生所学。师大誉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胜者，亦于父前延誉不已。守朴翁加敬，迁生于迎春轩中。其侧有二亭，一曰“晴晖”，一曰“万绿”。守朴翁以绝人往来，故独居生于此。遣一俊仆，名守桂，承直以伴生，年十五，尽秀逸，且识字，善歌唱，性驯而雅。生悦之，留于座侧，教以诗曲，训以书翰，即能领略，呼曰“爱童”。
生至坛前，配红匹绿，胎青孕紫，芳径间闲，一尘不到，深以为幸。趁步徐行，见梅枝横覆墙上，叹曰：“风景不殊 [8] ，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为期，今数日不瞻矣。使此过遇所见，假以时日，当不至空相忆也。”转高西顾，池前一室，有小轩，遥见“培桂”二字。波汶上槛，日缕摇窗，精洁殊甚。生意谓书室，径由斜径往窥之，珠帘高卷，绝无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杂以女儿之具。恐有人觉而返。
次一日，洗砚于鱼池，坐兰室中，闻窗内有嬉笑声。生悄步池侧，忽见手持绣鞋，可以寸许，置于帘外石上，仅露纤纤一手，吟曰：“碧栏杆外苔痕湿，果是果来换绣鞋。”又一应声曰：“今欲晒向西窗，趁晚晴乎？”生闻之，思：“幽僻处有此，其董永之织女乎？其孙恪之袁氏乎？”未几，又凭窗而吟曰：
芳心荡漾，夜来愁拥梅花帐。风送清香，薰彻孤衾梦不成。 隔帘莺闹，为人鼓出相思调。体怯轻寒，连理羞将病眼看。
长叹一声，初不知有生之在其侧，探首帘外，生亦突抵帘前。两面忽一相觌，其女低声曰：“帘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 [9] ，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绣鞋而入。生初见之，月眉星眼，雾鬓云鬟，撇下一天丰韵；柳腰花面，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尽态极妍，颜盛色茂，恍若玉环之再世，毛施之复生，真所谓仙宫只有世间无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货可居也！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吾今所寓，无异梅轩。使不至此，几虚过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回避，而不知端 [10] 于帘内窥生。生佯为不见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怅，里头举眼自分明矣。”因朗赋一词，以作词战 [11] 之先锋，云：
和光艳，春盈面，掀帘晴昼香风扇。人寂寂，愁如织。暖风倦体，看花无力。 雕梁畔，双来燕，喃喃诉出愁多遍。倾城色，初相识，佳词赋，也漏春消息。
生自思：“游学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园名‘洛阳’，轩曰‘迎春’，若将有待予之至者，况静所遇文姬，与师处相见，才貌难伯仲。数日之间，二接才丽，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书知微翁之数于壁间。忆女室而吟曰：
西邻之女洵 [12] 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后女知此，情为生所觉，心生愧赧。每玩景临风，常定睛不语者移时。而生心未尝一刻不在女也。
一日，守朴翁命爱童持罗衣授生，童因侍生闲步。生指女室问之。童曰：“此吾邻孙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莲，年已十八，诗赋词歌，棋琴书画，刺绣功夫，无不完备精纯。早丧其母，未曾许配，故其父择此居之。买一邻女以伴莲，姓曹，名桂红，后改名素梅。少莲娘二岁，视若亲妹，无一闲言，谙文墨，美姿容，莲娘之亚 [13] 也。”生闻言，心神不胜踊跃 [14] ，嘱童曰：“为我严锁外门，吾今爱静，无事则免使他人入来。”童会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知北门，锁钥非童不可也。”生初闻其为芳桃，忽忆师处所见，继又闻其为碧莲，猛省知微翁所云。于是，念莲之心更切矣。复题于壁，曰：
直须杜门绝客，深下一团工夫，定教铁杵成针，不负远来夙志。
客至，见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谒者亦稀。生亦自谓数有可乘，乃私号爱莲子，冀自遇于碧莲。
时，有友李见阳拉生郊游，适数妓斗草 [15] 于得春亭下。询之，皆乐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云，一曰包伊玉，一曰许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爱，乃曰：“今日之行，触眼见琳琅珠玉，皆子美诗中黄四娘也。”同与谈笑。移时，偕至印月溪边。睹鸳鸯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诸妹俱仕女班头，吾欲择其一，以缔永好。先唱《忆秦娥》词，能续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纹绿。鸳鸯弄日，晴沂对浴。
文仙执生之手，嘻嘻然应曰：
和风不断香馥郁，墙头粉蝶相随逐。相随逐，双双飞，入花间并宿。
翌日，偕爱童步于万绿亭前。爱童挥小扇以逐飞蝶，生亦促 [16] 之。忽二蝶争花，堕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对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犹人之性。释之，释之，毋拆散姻缘也。”生弃蝶，成《西江月》词：
三月韶光过半，一年胜景堪奇。伤春自个谩徘徊，偶睹游蜂堕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分付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飞，不负花前一对。
越夕，生嘱爱童守房，径访妓家。文仙出《娇红记》与生观之，曰：“有是哉！有始无终，非美谈也。”留宿而回。
后日，守朴翁设宴，坐中红袖，正前妓巧云、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荐于生。
次日将别，守朴翁至，曰：“近来多冷落，文仙亦名姝，欲留数日，以畅文兴。才子佳人，光我荒圃。”生欢甚，携文仙剧饮于假山之小楼。问柳答花，搜联构句，两相畅逸，名珍情会。生曰：“卿名不在楚莲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风流泽薮，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图之。”生问其故。文仙指莲室，曰：“个中 [17] 一女，姿容绝世，美丽超群，赋性聪明，词华炳烨。吾有一友，窃窥之，羡曰：‘美矣，妙矣，诸好备矣，此诚无价宝也！’闻惟一侍女为伴，先结侍女之心，庶可渐入佳境。且以君之岂弟 [18] 俊逸，无有求而不得者。然须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谢曰：“是教当书绅 [19] ，是情当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为丁怜怜，亦何疑焉？”乃除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赠而别，生视之。亲绣一绝句：
独坐纱窗理绣针，一丝一线费芳心。
欲求知己亲相赠，佩取殷勤爱我深。
生始感文仙爱己，出于真诚。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爱童抱瓮注水，适至浇花，戏谓梅曰：“分付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湿其手。梅牵童衣拭之，反若有意于爱童者。童忙入谓生曰：“素梅在窗外，年虽少，有丰韵，可挑也。”生故出，拥 [20] 其归路。梅摘花而反。生喜揖之，梅怀不安之状。生笑曰：
花下睹妖娆，含羞称万福。
相对而难言，花艳惊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当路于此，男女无以别于途。君子避女流，顾不能少让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为关津留难？”生曰：“为汝初犯窃盗，今欲盘诘奸细耳。”各嘻然相视而笑。生忆文仙之言，心自计曰：“不将我语和 [21] 他语，未卜他心自我心。”乃戏问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红者乎？抑果碧莲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诗书之府，何由知闺阁之名也？”生绐 [22] 曰：“吾昨梦登太华山，至西天阙，入广寒宫，履姮娥殿，亲得数名指示，故此积诚候卿。今得见之，正应佳梦矣。乞先为刘一春道意，后有万千未谈之衷曲也。”梅曰：“此春梦也。吾非小红，便逞张生家数，吾当有一场发落，乍间姑免究。”执花而行，复回顾，低念“刘一春”者数四。生尾其后，曰：“刘一春送。”梅戏应曰：“回。”生垂手顿足曰：“妙，妙！女果以张生待我，则虽哫訾栗斯 [23] 、喔咿嚅唲以事女，亦甘心也。”
返室，爱童曰：“此女不速自来，焉得秋毫无犯，作无事人乎？”生曰：“事无欲速，恐耳属于垣，则名教扫地也。且喋喋利口，有无限风趣，此一物亦足以释西伯 [24] 矣。梅尚如此，莲更何如！安排牙爪，以为降龙伏虎之计，此第一着也。”童曰：“牵肠挂肚在莲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诈谋奇计在相公，热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决不败乃公事。好为之，好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丧心病狂 [25] 亦由汝，赏心乐事亦由汝矣。”
梅归，对莲备道生语，且有誉生意。莲故作不理，偷书一歌于窗下：
莺声清晓传春语，道说与游人。趁我娇华，莫放歌《金缕》。 杜鹃一夜叫声喧，唤凄风，呼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寻乐地谁为主？
生至，味之，自觉莲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记此词，为他日负赖表记。”
一日，生抱闷步于留西之别圃。转至假山，见碧莲俏妆轻服，面带喜容，纤手露金镯，撚并蒂花枝，视双蝶斗舞。蝶稍远，则随而观之。蝶渐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着人 [26] 。”莲已见生，故作不见，反翻袖促蝶。正逼近，曰：“古有司花女，于今见之，诚闺房之秀也。”乃整衣肃冠，施一长揖。莲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礼，仍自执花，偷目觑生。
生以正目视莲，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处女。”莲举花视之，曰：“此东坡闲话。”生指花枝，低赋一绝，曰：
卿手撚花枝，花敢与卿斗。
卿貌觉羞花，花应落卿后。
莲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则卿爱我矣。”莲面红，曰：“先生大胆！”举扇自蔽，欲返。生前诉曰：“自见之后，未领笑语，企慕之悃 [27] ，山高海深。每谓卿如琼枝琪树，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劳心怛怛 [28] 。昨睹佳句，今寻得此乐地，愿借假山以为巫峰，纵委身风露，犹瞑目泉壤也。且楚辞有曰：‘乐莫乐兮新相知’，何太自郑重如此？”因执莲之扇而牵之。莲假手放扇于生，目生，低声曰：“读书人但轻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无人声，惟有子知我知耳。”莲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无阴阳乎？”彷徨不能自持，遽执莲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此未语可知心者。虽铁石打成心性，亦当慈悲嗟愍。”斯时也，生魂已飞天外。莲曰：“妾，娇体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胆落于君矣。且此何地也？此何时也？此何事也？妾与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礼侵义若是也？”力欲脱身，坠下金镯。生方拾之，而素梅适至。生避于树下。梅曰：“料莲娘被困，故独马单枪至此，可同我回。”莲与俱返，体若竦惕 [29] 者。谓梅曰：“此生技痒，触物便吟，岂其锦心绣口，故吐句皆若宿构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岳 [30] ，见之岂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语温存。动容靦覥，必多情而重义者。今日反累彼怀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远之则可爱，近之则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莲有惭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动，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叹曰：“天乎，天乎！救兵卒 [31] 至，解围白登，所谓对面不相逢者乎！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惊饵鱼，伤弓鸟，何缘再得？”因作《行香子》词，书于莲扇：
山石之旁，红绿齐芳。遇佳娥，正出兰房。娇娇媚媚，巧样梳妆。更好风韵，好标致，好行藏。
绝世无双，不比寻常。尽吾戏调何妨？正应配我、个样新郎。谩眼空劳，心妄想，兴徒狂。
书罢，见扇骨上细刻“刘一春”三字，乃知莲之念己，更觉愈不能遣。至晚，莲、梅秉烛相对而坐。梅曰：“刘生显两番手段，皆为我等轻举深入之故。试以几日坚壁不出，彼敢斩关而入否？”莲曰：“然。”遂强习女工。
生自假山会后，懵懵如痴，昏昏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不知其处，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趋讲丈，或归书室，或游别地，眼之所见，意之所接，皆假山也。盖无根而情自固矣。书史之功顿废，笔砚之事顿忘。或低吟树下，或纵步池边，或登眺小楼。而莲梅踪迹，绝不可见。
一日，复至假山，春景融融。终不能忘前遇也。取锥刻一歌于竹：
四际春光入望中，杏开十里红霞簇。两对黄鹂调娇舌，三声五声新腔曲。唤起离人百感伤，千悲万恨填心腹。不如意事常八九，云雨巫山空二六。何如一醉忘世情，同与七贤坐修竹。
书毕，转至晴晖亭。有素纸一幅，柱上偶悬一针。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见小桃一株，夭夭可爱。猛记红雨亭之诗，叹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乃以师处桃花挂屏绝句复以针刺之，以针定于兰室之壁上而回。遇爱童持玉簪花来，种于花坛。命童往视莲室。
莲方绣一袋。童至曰：“前见刘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谓精绝。今莲娘所制更妙也，明当与一赛。”莲曰：“刘相公为谁？”曰：“名一春，字茂草，号熙寰，改号爱莲子。”曰：“何处得来？”曰：“家重叠山华村之西。”曰：“何为家汝家？”曰：“吾主相识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至攻书，图其耸壑昂霄耳。”曰：“学问何如？”曰：“去年游泮，文武两全。鸿才海富，逸思泉涌。”曰：“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动容俊雅，立志温和，趋向超拔。”曰：“家望何如？”曰：“故家子，读书种，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书，欲谋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宝窗消息，可以知其为人矣。”莲见生清扬逸洒，已动心注；而闻童之言，企仰愈真。谓童曰：“汝为刘生修一生谱牒，作一身行状。”俟童回，私叹曰：“是天遣此生以贻相思之种也。初见若尔，后将奈何？见犹若尔，别将奈何？断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觉足不宁地。梅强以观花为由，将窥生室。而爱童归，正与生道及碧莲询生之语，立于窗外。莲乃反至花屏间，见二绝句：
凝目花间忆粉腮，一腔烦恼逐春来。
花如解得无聊意，长向刘郎闷里开。
小门昼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床？
自是洛阳花下客，刘郎不是老刘郎。
莲谓梅曰：“汝解此绝句乎？乃改集古诗也。诗意极巧，小门‘小’字，改‘千’字也；一床‘床’字，改‘觞’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刘原父以年老续婚，故谓‘老刘郎’。彼今寓小洛阳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预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床，则伤于欲速而无礼。”梅曰：“彼谓‘斯人’者，何人也？”莲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实之，则凿矣。”与梅并立，久无语。梅曰：“何思？”莲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适为诗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难寻较，是输他一首矣。”梅曰：“还有一首。”袖出一绝，与莲观之，乃针刺成者。
莲见之，曰：“怪哉！怪哉！异哉！异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莲曰：“汝未知来历。此吾作于母舅园中红雨亭挂屏上，亦以金针刺成。此帖汝得于何地？天地间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运乎？其鬼输乎？竟莫测所自也。”梅曰：“吾昨得于池右之兰室，意谓莲娘所书，嫌于形迹太露。使出于刘君，不知何由得之？”莲长吁曰：“是园素无他人，吾尝由此无忌，今与我共之矣。又况岂无他人，当敛足缩步，辍笔息吟，以自韬晦。然吾书此时，毫无着意；自今验之，似字字有情。苟诗足凭，良缘天启，则韩夫人之红叶再流御沟何异也！”
正论间，生推门而出，见莲、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与粉面争娇，脂香与花香兢馥。自不忍舍，叹曰：“凡间仙人，可以疗饥。”又叹曰：“碧莲、素梅者，千万人中两人耳。”占词二阕，书于手帙：
爱杀芬芳春一点，娇姿压倒杨妃。倚花注目已多时。枯肠聊止渴，饿眼暂充饥。 对面重逢无妙策，费吾一段心机。何时亲贴艳丰颐？玉钗挂吾首，罗袖拂吾衣。
花满枝，蝶满枝，恋恋迷香不忍归。迎喧晒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尽付书斋懒睡时。春情许梦知。
莲归，犹折花在手，蝴蝶绕花而飞。梅曰：“蝴蝶有情，相随不舍，其为花乎？其为莲娘乎？”莲曰：“爱花则为花，爱我则为我，何怪蝴蝶之迷恋也？”命取笔，书一《爱花词》于东檐之壁：
一枝花外漾新晴，卖花声里春光泄。正解语花娇，山花子艳，后庭花未结。猛睹蝶恋花梢，也须索赏宫花，沉醉花阴歌笑彻。待醒来，向奈子花前，木兰花畔，斗百花奇绝。莫放雨中花谢，落路花飞，断送了赏花时节。等闲间落花红满地，又早见石榴花放迎新热。金钱花散美人愁，菊花新处情人别。冷清清开到腊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
后生见之，料莲所作，笑曰：“花固可爱，岂知春可惜矣？”对一《惜春词》，并书于后：
春从天上来，春霁和风扇淑。沁园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莺宿。单衣初试探春令，喜的是画堂春满，锦堂春足。那更庆春泽畔，正雪消春水来，有鱼游春水分萍绿。玉楼春盎日初长，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看无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赏汉宫春？谩醉春风中，齐唱彻宜春令曲。休轻放绛都春光，武陵春去，春云怨惹愁眉蹙。
题罢，回至坛前，抱膝而坐，心自计曰：“吾之见莲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暂也。吾之窥莲者，私也。莲之爱我者，幸也。彼此之传情歌咏者，礼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数也。而莲之年，则已及笄，而必有他适矣。吾欲乘邂逅之暂，触礼之所禁，侥幸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适，而必符此数，必遂吾意乎！使我后日娶丑妇，则我当为我惜，而彼亦当惜我。使彼终身伴拙夫，则彼当为彼惜，而我亦当惜彼。一春情绪，两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莲，天若行方便，必无此事也。”怅怅然自为问答者久之。
又欲至文仙处，以散积闷。值守朴翁带二歌童携酌于闲闲堂。生醉甚。翁斟大巵劝生，生力辞。守朴翁曰：“吾羡子有八斗之才，倚马可待。今以‘情’字为韵，若能立就一绝句，吾当代子饮之。”生即应曰：
燕春台外柳梢青，昼锦堂前醉太平。
好事近今如梦令，传言玉女诉衷情。
守朴翁素质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姮娥也。今秋必要高中。”尽欢而别。
后莲睹生所对之词，叹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弄口声，铮铮乎敲金戛玉；卖俊俏，蔼蔼然惜玉怜香。如百戏场中子弟，件样精通。风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称勍敌。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有志难酬？仰呼无益，万般心绪，付之一声叹吁。若挫过此生，则春风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结之：
雕栏春色上花梢，花底春莺巧更娇。
春为花开添富贵，花因春到逞娇娆。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无多花暗消。
几欲留春了花债，落花春梦杳迢迢。
莲以此诗书于片纸。偶爱童持瓦盆到池边觅取小鱼。梅见之，亲至，问：“欲何为？”曰：“刘相公近因兴闷，欲取置几案，窃其活泼之趣耳。”梅递莲诗于童，曰“兴趣在此，何以鱼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见《爱花》《惜春》二词乎？今两下合而为一，见之，则兴自活泼矣。”童持归奉生，述梅之言。生阅之，不觉鼓舞。
自是，莲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见，又恐生之不见。意欲绝生，情不忍绝；意欲许生，身不敢许。每羞涩依依，有不可形状意。面封小轴，乃美女怯春图。莲戏之，曰：“吾因春无奈耳。尔无知，何作此郁结状也？”乃赋于其上，曰：
万斛新愁眉锁住，凭栏不赋啼鹃句。终朝埋恨几时舒？良工难画相思处。 多情对此愁千绪，心随风逐沾飞絮。不如将心托笔寄丹青，落得不知春又去。
又书一词于绿窗之侧，浓淡笔，短长句，以坚生志、写己愁也。
春山愁压慵临镜，忆芳菲，嗟薄命。望中烟草连天，座里花阴斜映。空度流年，浪虚美景，谁把佳期年订？对景怨东风，无语垂帘静。 狂蜂浪蝶多情兴，争抱一枝红杏。鹧鸪隔树喧声，唤动惜春心性。燕子双双，莺儿对对，花也枝枝交并。
莲书未毕，因庆娘处女使至，亟入接问。少顷生至。诵之，知其为《昼夜乐》词，而末韵未成，取笔续之，曰：
百物总关情，何事人孤零？
时，鹦鹉处于槛内，连呼“有客”。生曰：“客是谁？”莲于内低应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为卷帘，见生犹执笔而立，对生曰：“有客，有客。”生执其笔，相揖于隔窗。生曰：“只分窗内外耳。我见莲娘多妩媚，想莲娘见我亦如是也。”莲未及对，忽回首，梅立于后。曰：“所言公，公言之。”莲逸别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犹不忍去，抚窗窥内。梅亦曰：“何为至此？得非欲窥见室家之好乎？”生曰：“为室家不足，无奈看花洛阳，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当折桂枝，醉春红，占春魁。今穿花至此，岂三年力学不窥园者乎！”因笑倚窗侧，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抚梅，曰：“莲娘情何如？”曰：“不浓不淡。”生曰：“绣户春风暖，想莲娘情热矣。”梅曰：“青灯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谑间，莲至，命梅煮茶。梅少退。莲至前，将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内指，曰：“鬼仆又来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适来王、谢诸公来订文会，叩门至轩中。吾善计回之去。恐复来蹑踪，识破行径，故唐突而来请。”生曰：“甚是。”步至东，坐于湖山石上。爱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溅齿，春气将阑。天上好景，人间乐事，顾不为我一留也。”作词送春：
残花无奈黄昏雨，那更更长苦。枕头听得子规啼，叫道春光、今去几时回？ 东君不管离人老，花信凭谁讨？一生须得几青春？尽日书斋、做个忆春人。
次日，生忆玩词之处，已深感莲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话。会愈多，则情愈恋；话更难，则念更深。云破月来之时，花落门扃之际，皆恼人滋味也。占《贺圣朝》词：
痴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担惊怕。胸前着火，心肠干热，谁人堪话？ 书中之女千金价，甚日青鸾跨？心似风筝，形如傀儡，悬悬牵挂。
又三字诗：
月升树，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浓。
莲亦自见生之后，常无言静坐。素梅侍侧，一目视莲，久不移。莲曰：“视我何为？”梅曰：“近来善风鉴，能模心相。”莲曰：“何如？”梅曰：“口内无言，心中有事。”莲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气。恨不能寄愁天上，埋忧地下！第取琴，试操一曲，余音似前否？”梅为之设几焚香，置琴于上。莲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较胜负。”梅又为之设棋枰。下未终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绣工。又曰：“眼昏，不便针线，暖酒较手技可也。”酒至，未饮，则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异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莲曰：“予实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莲曰：“无浪言，为我卷帘，细数落花，何如？”梅掀帘，曰：“外间世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绿暗红稀，飘零颜色春去矣。”莲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误人乎！”梅曰：“春不误人，人有误春者。”莲曰：“吾惜春，非误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莲曰：“春肯为我留乎？”命取手轴，书曰：
夜雨生愁
烟雨妒春声不歇，无故把繁华摧折。看欹网留春，斜兜花瓣，不放东君别。 隔槛丁香和恨结，泪滴处衣罗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门深闭，刚是愁时节。
春风积怨
春风几度，空把青年误。古道堆红无数，妆点东君归路。 乐事于今半已空，园林绿遍消红。咫尺窗纱，万里衷情，吟付东风。
静里凄寂
闹嚷嚷春景无涯，近一簇香车，远一簇香车。雨筛风搅坏韶华，打一夜梨花，飘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儿慵，对一霎纱窗，倚一霎纱窗。情重也，泪儿枯，叹一声冤家，念一声冤家。凭黄昏帘幙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
望中索莫
小鸟窥人惊枝去，一声啼歇。
莲方书，梅笑曰：“刘先生于窗外多时矣。”莲曰：“何不蚤言？”欣然投笔而起，探首外望，乃诳也。莲甚不快，遂置前词，和衣而卧，而生果至。梅复曰：“刘先生在窗前候久矣。”强之不能起。生久之，梅诳生曰：“莲娘见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见请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于请。”曰：“我得何罪？”梅曰：“窃窥邻女，眼罪也；吟赋诗词，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脚罪也；用意轻薄，心罪也；私闻窃听，耳罪也。然连日疏阔，一身都是罪也。”生曰：“前诸罪可恕，末后一罪，我自认之。”遂悒悒而回。
此篇见于《绣谷春容》。《绣谷春容》的成书，受到在它之前的多种传奇的启迪和影响，其中尤以《怀春雅集》为甚。身为明代中篇小说之一的《刘熙寰觅莲记》，很自然地延续了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的创作传统，在文学发展史上颇有影响力。它先是受《怀春雅集》的影响，后又以其文字、情节与大量的诗词影响了《怀春雅集》的改写本《融春集》，另外《觅莲记》《想当然》这两种明传奇也是根据它改编而成的。
这是一则娓娓动人的爱情故事。“食、色，性也”，乃是中华民族古老的基本信条之一，“洛阳子”刘熙寰和闺秀孙碧莲演绎的这则“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情深意切，最终圆圆满满。小说以“情”为主线，反复强调男女之“情”，着重描写“情”的神奇力量，因此，“情”自然而然地成了全篇的“文眼”，是促使刘生和碧莲结合的原动力。虽然这种“情”的表露，比不得有些生死离别作品中的“情”所表现的火山爆发般的炽热，而是显得含蓄深沉，但无论如何是给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畸形时代注入了一剂清新的空气。小说中体现出来的这种“尊情观”，是针对封建统治阶级为维护旧制度的纲常伦理、千方百计扼杀“人欲”的社会现实而发的。晚明小说中充溢着一股言情、主情、尊情的思想潮流，本文乃是融会了这股潮流的时代风尚之作。
小说的整个故事是由凤巢谷知微翁的谶语“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来串联，分成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写刘生在得到知微翁谶语后，两度和一丰艳女子（文中女主人公孙碧莲）不期而遇，第一次在恩师赵思智家的梅轩，另一次在守朴翁金维贤家的迎春轩。刘生顿生爱慕之情，想方设法打探碧莲的消息，并私号“爱莲子”，企盼赢得美人的芳心。后在名妓许文仙“先结侍女之心，庶可渐入佳境”的启发下，通过碧莲侍女素梅传情达意，奉命服侍刘生的爱童亦不甘人后，极力撮合。就在两人双双坠入“爱河”、频频以诗词酬唱、互相交换礼物之际，守朴翁内侄耿汝和横插一脚，利用刘生酒醉失态，引诱他吐露真言，然后向守朴翁数落刘生的不是，结果刘生只得怅然暂别碧莲。下半部分写刘生回到守朴翁家，经受了“美人计”的考验，并在守朴翁和恩师赵思智的主持下和碧莲定下婚约。之后刘生应试得中，母舅马二皋传书招生同捣土贼金山重之乱，再度与碧莲分手，贼乱平定之后，刘生勉强留在舅妗处，但心里一直挂念着碧莲。舅妗家婢女云香深讨刘生喜爱，谁知被丑婢王真真告发，云香情急之下，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苗秀灵以及自己落难的身世，应验了“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的预言。最后刘生与碧莲、秀灵结为夫妻，爱童和素梅亦成秦晋之好，一时成为佳话。本篇文字所选即为全文开头部分刘生与孙碧莲相遇相识后情愫渐生的情节发展过程。
作者能用有限的容量，塑造众多的人物典型，是一大特色。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不仅数量多（光有名有姓的就有二十来个），而且层次清晰，主角配角、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能做到各有侧重，繁而不乱，简而不约。
男主人公刘熙寰，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正因为其浪漫的性格，才谱写了这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名君子，在女色面前能坐怀不乱。面对侍女素梅的“挑逗”，他“气服于内，心正于怀”，道出了“吾为清清烈丈夫”的慷慨之言；面对守朴翁有意安排美俾秀凤的“勾引”，声明“君子不为昭昭申节，不为冥冥堕行”，坚辞绣凤作陪的“好意”，一个凛然大丈夫的形象凸显在眼前。自从见到孙碧莲，他感情的潮水像泄了闸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私号“爱莲子”，占卜祝愿碧莲平安，可见他对碧莲的一往情深。正因为爱得深，即使在情欲燃遍全身的时候也不致失态，不致玷污他俩纯洁无瑕的爱情。刘生搭识妓女许文仙，更注重于她的“才”，而不是“色”，因此决不会给他和碧莲之间的神圣爱情蒙上阴影，也丝毫不会影响刘生的形象。这个集才貌人品于一身的人物，无疑是市民阶层所崇尚的理想化人物。
小说中另一个十分可爱的形象是侍女曹素梅——一个机敏调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是刘生和碧莲的“外交大使”，是他俩爱情得以持续发展的“催化剂”。揣测双方的心思，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来自双方的使命，在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中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当然她偶尔也会“耍滑头”，如碧莲急于知道刘生的动向，一连提了七个问题，而素梅仅以“不晓、不知、不见、不来、不去、不恼”十四个字故意敷衍，这里七个轻描淡写的简答，实是匠心独运。素梅“欲擒故纵”，她的狡狯跃然纸上，极富艺术的感染力，比起服侍刘生的爱童——颇工心计的守桂，素梅更显得生动可爱。
耿汝和的出场虽寥寥数笔，却给这个波澜不惊的故事带来了一些波澜，他“刻而妒”“奸而褊”，乘着刘生酒醉，引诱其吐真言，更是将他奸诈、嫉妒心理表现无遗，他“强”生解《竹影摇红》词，以言“挑”之，还“故”作不解，当刘生拿出碧莲的《桃源忆故人》酬唱词，即“怀”去，一个活灵活现的卑鄙小人呼之欲出。
诗词占了这篇小说大量的篇幅，加上工丽的骈对，常常一唱三叹，体现了“话本”的重要艺术特色。“话本”大致包括散文和韵文两个部分，一般来说，散文部分以叙为主，韵文（诗词曲、骈文、对话）多半是描写。在《刘熙寰觅莲记》中出现的大量“诗词骈对”，或歌颂赞评，或写景状物，丝毫没有像有些人提出的“惟诗词太多，稍嫌卖弄耳”的缺憾，对于表达人物彼时彼地的意绪，自然地推动情节的发展，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说：“范文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话说时景，世以为奇。”这里所说的用“对话说时景”，即用韵文来写景状物。如小说中的一曲《忆秦娥》：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纹绿。鸳鸯弄日，晴沂对浴。 和风不断香馥郁，墙头粉蝶相随逐。相随逐，双双飞，入花间并宿。
写景细腻逼真，表达双方的钦羡之情，又如描写碧莲的美貌：
月眉星眼，雾鬓云鬟，撇下一天丰韵；柳腰花面，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
对仗工整，用语凝练，达到了小说创作的极高境界。
本文的作者又擅长心理刻画，这也是话本小说作者常用的手法之一。精微细腻的心理描写蕴含了人物丰富的思想情感和复杂矛盾的心理变化，可以说“似无声，实有声”，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例如书中描写碧莲“自见生之后，常无言静坐”，素梅猜她“心中有事”，她只以天气倦人的缘故搪塞，想操琴解闷。素梅为她把琴摆好，碧莲“方正弦”，就推说“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较胜负”。素梅又赶紧换上棋枰，不料棋没下完，碧莲又“推枰而起，自理绣工”，没多久，又提议：“眼昏，不便针线。暖酒较手计可也。”结果喝到一半，忽然再改口：“恐醉，姑置之。”弄得素梅也抗议：“消遣我太甚！”这里的心理描写，把一个恋爱中女子心不在焉的情绪，传神地勾绘了出来。
（储卫忠）
注 释
[1].孟春：农历正月。
[2].玩：揣摩之意。
[3].笈：书箱。
[4].可挹：谦恭之意。
[5].执事：父亲。
[6].契：结交。
[7].文旌：有文采的旌旗，旧时显贵者出行时前导的仪仗。后用作称人出行的敬辞。
[8].殊：改变。
[9].天台路：此指上天之路。
[10].端：站立。
[11].词战：指诗词应对。
[12].洵：出众。
[13].亚：次于。
[14].踊跃：此指内心起波澜。
[15].斗草：也叫“斗百草”，一种游戏。
[16].促：驱赶。
[17].个中：此指屋里。
[18].岂弟（kǎitì）：同“恺悌”。平易近人。
[19].绅：束带。
[20].拥：堵。
[21].和：套出意。
[22].绐（dài）：欺骗。
[23].哫（zú）訾栗斯：方言。刻意奉承。
[24].西伯：指周文王。
[25].丧心病狂：此指成不了好事。
[26].着人：惹人喜爱。
[27].悃（kǔn）：真心诚意。
[28].怛怛：忧伤。
[29].竦惕：紧张貌。
[30].潘岳：西晋太康时诗人，以美著称。
[31].卒：同“猝”。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