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邦庆
【作者小传】
(1856—1894) 清小说家。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花也怜侬。江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旅居上海,为《申报》撰稿。嗜鸦片,好冶游,与某妓女相狎,长居其妆阁中。作有小说《海上花列传》等。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第九回
按:罗子富和黄翠凤两把马车驰至大马路斜角转弯,道遇一把轿车驶过,自东而西,恰好与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望那玻璃窗内,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只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堍 [1] ,那轿车加紧一鞭,争先过桥。这马见有前车引领,也自跟着纵辔飞跑。趁此下桥之势,滔滔滚滚,直奔静安寺来。一转瞬间,明园在望。当下鱼贯而入,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及赵家娒一淘上楼。管家高升知没甚事,自在楼下伺候。王莲生说前轩爽朗,同罗子富各据一桌,相与凭栏远眺,瀹茗 [2] 清谈。王莲生问如何昨夜又去黄翠凤家吃酒,罗子富约略说了几句。罗子富也问如何认识张蕙贞,从何处调头过来,王莲生也说了。罗子富道:“耐胆倒大得野哚!拨来沈小红晓得仔末,也好哉。”王莲生嘿然无语,只雌着嘴笑。黄翠凤解说道:“耐末说得王老爷来阿有点相像嗄!见相好也怕仔末,见仔家主婆那价呢?”子富道:“耐阿看见《梳妆》《跪池》两出戏?”翠凤道:“只怕耐自家跪惯仔了,说得出。”一句倒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好笑起来。罗子富也笑道:“勿来搭耐说啥闲话哉。”
于是大家或坐或立,随意赏玩。园中芳草如绣,碧桃初开,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象叫出江南春意。又遇着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礼拜日,有踏青的,有拾翠的,有修禊的,有寻芳的,车辚辚,马萧萧,接连来了三四十把,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但见钗冠招展,履舄 [3] 纵横;酒雾初消,茶烟乍起;比极乐世界“无遮会”还觉得热闹些。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伶俐后生,穿着挖云镶边马甲,洒绣滚脚套裤,直至前轩站住,一眼注定张蕙贞,看了又孜孜的笑。看得蕙贞不耐烦,别转头去。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便不理会。那小柳儿站一会,也就去了。
黄翠凤搀了金凤,自去爬着栏杆看进来的马车,看不多时,忽招手叫罗子富道:“耐来看■。”子富往下看时,不是别人,恰是沈小红,随身旧衣裳,头也没有梳便来了,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悄说:“沈小红来哉。”莲生忙也来看,问:“来哚陆里?”翠凤道:“楼浪来哉呀。”
莲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直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径往前轩扑来。劈面撞见王莲生,也不说甚么,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里狠狠戳了一下。莲生吃这一戳,侧身闪过一傍。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轮起拳头便打。蕙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喊道:“耐哚是啥人嗄!阿有啥勿问情由就打起人来哉嗄!”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扭结做一处。黄翠凤、金凤见来势泼悍,退入轩后房里去,赵家娒也不好来劝。罗子富但在傍喝教沈小红:“放手,有闲话末好说个啘!”
小红得手,如何肯放,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看。莲生看不过,只得过去勾了小红臂膊要往后扳,却扳不动,即又横身插在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吃这一推,倒退了几步,靠住背后板壁,没有吃跌。蕙贞脱身站在当地,手指着小红,且哭且骂。小红要奔上去,被莲生叉住小红两肋,抵紧在板壁上,没口子分说道:“耐要说啥闲话搭我说好哉,勿关俚啥事,耐去打俚做啥?”
小红总没听见,把莲生口咬指掐,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不料刺斜里阿珠抢出来,两手格开莲生,嚷道:“耐来帮啥人嗄,阿要面孔!”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嚷道:“耐倒帮仔别人来打倪先生哉,连搭倪先生也勿认得哉!”两个故意和莲生厮缠住了。小红乘势挣出身子,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又打将起来。莲生被他两个软禁了,无可排解。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更兼小红拚着命,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早打得蕙贞桃花水泛,群玉山颓,素面朝天,金莲堕地。蕙贞还是不绝口的哭骂。看的人蜂拥而至,挤满了一带前轩,却不动手。
莲生见不是事,狠命一洒,撇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的人,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仔■,要打出人命来哉呀!”说了,又挤出前轩来。只见小红竟揿倒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动弹不得。蕙贞两脚乱蹬,只喊救命。看的人也齐声发喊,说:“打勿得哉!”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嚷道:“耐倒好意思打起倪来哉,耐阿算得是人嗄!”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耐打■,耐打■!”莲生立不定脚,往后一仰,倒栽葱跌下去,正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连身撞去,收札不来,也往前一扑,正伏在莲生的身上。五个人满地乱打,索性打成一团糟,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 [4] 上楼,喝一声“不许打”。阿珠、阿金大见了,已自一骨碌爬起。莲生挽了堂倌的手起来。堂倌把小红拉过一边,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
小红被堂倌拦截,不好施展,方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都跟着海骂。莲生气得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赵家娒去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与堂倌左提右挈,抬身立定,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巡捕扬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复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黄翠凤、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赵家娒替他挽起头发。王莲生忙问如何,赵家娒道:“还好,就肋里伤仔点,勿碍事。”管帐的道:“勿碍事末也险个哉。为啥勿带个娘姨出来?有仔个娘姨来里,就吃亏也好点。”
王莲生听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一回,只得央黄翠凤,要借他娘姨赵家娒送转去。翠凤道:“王老爷,我说耐要自家送得去好。倒勿是为啥别样,俚吃仔亏转去,俚哚娘姨、大姐、相帮哚陆里一个肯罢嗄?倘忙喊仔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搭去打还俚一顿,闯出点穷祸来,原是耐王老爷该晦气。耐自家去末,先搭俚哚说说明白,阿是嗄?”管帐的道:“说得勿差,耐自家送转去好。”
莲生终不愿自己送去,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再三求告翠凤。翠凤不得已应了,乃嘱咐赵家娒道:“耐去搭俚哚说,事体末有王老爷来里,教俚哚覅管帐。”又说:“蕙贞阿哥,阿是?耐自家也说一声末哉。”张蕙贞点点头。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阿要喊马车?”赵家娒道:“才去喊得来哉啘。”高升立即去喊。赵家娒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蕙贞来。蕙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耐气末覅气,原快快活活转去,赛过拨一只邪狗来咬仔一口,也无啥要紧;耐要气出点病来,倒犯勿着。我晚歇转来仔就来,耐放心。”蕙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娒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梯。
管帐的道:“头面带仔去■。”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星首饰,知是打坏的,说道:“我搭俚收捉末哉。”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说:“磕在楼下阶台上,瘪了。”莲生一总拿手巾包起。黄翠凤催道:“倪也转去哉啘。”说着,挈了金凤先行。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并说:“所有碰坏家生,照例赔补。堂倌哚另外再谢。”管帐的道:“小意思,说啥赔嗄。”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与王莲生同下楼来,问高升,知道张蕙贞、赵家娒已同车而去,黄翠凤姊妹还等在车上。王莲生趁了罗子富的车,一径归至四马路尚仁里口歇下。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方脱换衣裳,见了道:“王老爷半日勿用烟哉啘,阿瘾嗄?”随叫小阿宝:“耐绞仔手巾,搭王老爷来装筒烟。”莲生道:“我自家装末哉。”翠凤道:“倪有发好个来里,阿好?”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金凤也脱换了衣裳,过来见莲生,先笑道:“阿唷!王老爷,要吓煞哚!我吓得来拖牢仔阿姐,说:‘倪转去罢!晚歇打起倪来末,那价■?’王老爷阿吓嗄?”莲生倒不禁一笑。罗子富、黄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盒内满满盛着烟泡,奉与王莲生。莲生即烧烟泡来吸,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家娒声音,王莲生又坐起来听。黄翠凤见莲生着急,忙喊:“赵家娒来■。”赵家娒见了莲生,回说:“送得去哉,一直送到仔楼浪哚。俚哚说:‘有王老爷搭倪做主末,最好哉。教王老爷转来仔就来。’俚哚还谢谢我,教我来谢谢先生,倒要好煞哚。”
莲生听了,才放下了一半心。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来寻。莲生唤至当面,问有甚事。来安道:“沈小红哚娘姨坎坎来说,沈小红要到公馆里来。”莲生听了,心中又大不自在。黄翠凤向莲生道:“我看沈小红比勿得张蕙贞,耐张蕙贞搭无啥要紧,就明朝去也正好;倒是沈小红搭耐就要去一埭哚,倒还要去吃两声闲话哉■。”莲生着实沉吟,蹙頞 [5] 无语。翠凤笑道:“王老爷,耐覅见仔沈小红怕■。有闲话末响响落落搭俚说,耐怕仔俚倒勿好说啥哉。”
莲生俄延了半日,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来安接了回去。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勿出,凶煞哚。”翠凤道:“沈小红末,算啥凶嗄!我做仔沈小红,也勿去打俚哚,自家末打得吃力煞,打坏个头面,原要王老爷去搭俚赔。倒害仔王老爷,阿有啥趣势?”子富道:“耐做沈小红末那价呢?”翠凤笑道:“我啊,我倒勿高兴搭耐说来哩。要末耐到蒋月琴搭去一埭试试看,阿好?”子富笑道:“就去仔末,怕耐啥嗄!耐勿入调末,我去教蒋月琴来也打耐一顿。”翠凤把眼一瞟,笑道:“噢唷,倒说得体面哚!耐算说拨来啥人听嗄,阿是来里王老爷面浪摆架子?”
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说,几乎笑的呛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说道:“耐哚人一点点无拨啥道理!耐自家也去想想看,耐做个倌人 [6] 末,几花客人做仔去,倒勿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故末啥道理■?也亏耐哚有面孔,说得出。”翠凤笑道:“为啥说勿出嗄?倪是做生意,叫无法啘。耐搭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仔下来,我就做耐一干仔,蛮好。”子富道:“耐要想敲我一干仔哉!”翠凤道:“做仔耐一干仔,勿敲耐敲啥人嗄?耐倒说得有道理。”
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了。停了一会,翠凤道:“耐有道理末,耐说■。啥勿响哉嗄?”子富笑道:“阿有啥说嗄,拨耐钝光哉■。”翠凤也笑道:“耐自家说得勿好,倒说我钝光。”谈笑之间,早又上灯以后。小阿宝送上票头一张,呈与罗子富。子富看毕,授与王莲生。莲生慌的接来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便不在意;再看下面,另行添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攒眉道:“我勿去哉■。”子富道:“善卿难得吃台把酒,耐原去应酬歇,就勿叫局也无啥。”黄翠凤道:“王老爷,耐酒倒要去吃哚,耐勿去吃酒,倒拨沈小红哚好笑。我说耐只当无拨啥事体,酒末只管去吃,吃仔酒末就台面浪约好两个朋友,散下来一淘到小红搭去,阿是蛮好?”
莲生一想勿差,就依着翠凤说,忙又吸了两口烟。来安领轿子来了,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头。子富道:“一淘去哉啘。”莲生点头说好。子富令喊高升,高升回说:“轿子等仔歇哉。”
于是王莲生、罗子富各自坐轿,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到了楼上,洪善卿迎着,见两位一淘来了,便叫娘姨阿金喊“起手巾”,随请两位进房。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乃是张小村、赵朴斋。大家问姓通名,拱手让坐。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汤啸庵忙问王莲生:“叫啥人?”莲生道:“我勿叫哉。”周双珠插嘴道:“耐末阿有啥勿叫局个嗄?”洪善卿道:“就叫仔个清倌人罢。”汤啸庵道:“我来荐一个,包耐出色。”遂把手一指,“耐看■。”
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道:“我只道是双宝,倒勿是。”周双珠道:“俚叫双玉。”王莲生道:“本堂局蛮好,写末哉。”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即请入席。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傍,说道:“过去换衣裳哉啘。”双玉乃回身出房。
第九回终。
本回选自《海上花列传》。原题“云间花也怜侬著”,实为清末韩邦庆所作。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海上花列传》插图
文中对白多为苏州方言。如“耐”(你)、“耐哚”(你们)、“俚哚”(他们)、“来哚陆里”(在哪里)等。
十九世纪末的上海,妓院昌盛。一些高级妓院,与其说是提供钱肉交易的场所,毋宁说是一个社交的舞台。男人们在这里谈生意、接待朋友、切磋学问、娱乐身心。狎妓小说《海上花列传》就是这一社会生活的写照。全书以赵朴斋到上海滩寻生意,其妹赵二宝寻兄为线索,主要叙述了赵二宝与史三公子,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芳,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涉及官场、商界等方方面面,被评为“上海社会中一部‘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见上海亚东图书馆标点重印《海上花列传》之刘复《序》)
作者在本书《例言》中自云本书笔法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关于穿插法,作者在《例言》中解释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关于藏闪法,作者在《例言》中解释为“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第九回的回目是“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显然是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这一波和黄翠凤与罗子富这一波的交叠处。黄翠凤与罗子富的故事在第四回中已有端倪,但只几句带过,罗子富豁拳输了,“那一个新做的倌人叫黄翠凤,也伸手来接酒”。故事的发展在第六回,罗子富通过陶玉甫之口进一步了解黄翠凤,这一回有葛仲英与吴雪香、王莲生与张蕙贞的故事。高潮在第七回,黄二姐的话使罗对黄更为钦慕,另有陶玉甫与李漱芳的故事穿插。除第八回专叙黄、罗两人故事,其余都是穿插藏闪在其他人的故事里,或有其他人的故事穿插藏闪在其中。王莲生的故事从第四回开始到第八回,也已有了一定的发展,在第九回通过到明园看戏与黄、罗故事打通。
本书作者在整体结构安排上采用了所谓的穿插藏闪法,是为历来小说中的首创。在人物刻画方面,作者也特别注意不能有雷同。他在题识中说道: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
本回“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主要讲沈小红得知自己的客人王莲生新“做”了张蕙贞,当王莲生和张蕙贞在明园游玩时,怒色冲冲地对张蕙贞施以拳脚。这一回中出现了两个以“凶”闻名的人物,一是沈小红,一是黄翠凤,但这两个人的“凶”又各有各的特点。
沈小红的“凶”在前几回中已有点染。如第四回中王莲生托洪善卿替张蕙贞买东西,洪善卿说:“耐教别人去搭耐买仔罢,我勿来买。拨来沈小红晓得仔,吃俚两记耳光哉■!”又如第五回中葛仲英、朱蔼人谈及张蕙贞,王莲生说:“谢谢耐哚,晚歇沈小红来,覅说起,阿好?”第九回则是对沈小红进行正面描写,使一个泼辣凶狠的倌人形象跃然纸上。
沈小红出场前,作者先造声势。黄翠凤招罗子富再“忙向王莲生点首儿”,告诉他沈小红来了。沈小红动手时,黄翠凤、金凤见来势泼悍,退入轩后房里去。沈小红一声不言语,只是闷打,罗子富喝教“住手”,只当没听见,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对张蕙贞是拼着命地、结结实实地下死手,她“揿倒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对王莲生也“口咬指掐”,使得王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阿珠和阿金大则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将王莲生“软禁”了,又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使她动弹不得。文中所有人在这出戏中都成了陪衬,只看见沈小红只出手不出声,横七竖八地打着。停了手,方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文章写沈小红的“凶”可以说是写到尽头了,但最妙的一笔还是打完之后,巡捕叫小红下楼,小红“不敢倔强”。这四个字说明了沈小红的凶悍实质是外强中干、有勇无谋的凶悍。正是因为这一点,沈小红与黄翠凤才有了区别,凶悍的沈小红最后被王莲生抛弃了,而黄翠凤不但与罗子富交好的同时与钱子刚交好,还伙同黄二姐向罗子富敲诈了一笔。正如翠凤说的:“沈小红末,算啥凶嗄!我做仔沈小红,也勿去打俚哚,自家末打得吃力■,……阿有啥趣势?”
黄翠凤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前文在写她与罗子富从相识到定情的过程时已有具体的介绍,她“脾气勿大好”,能挟制老鸨,也是个泼辣的角色,但她比沈小红有城府有智谋,从第九回有关黄翠凤的描写中可略见一斑。黄翠凤与罗子富几次“舌战”,罗子富节节败退。黄翠凤嘲笑王莲生:“……见相好也怕仔末,见仔家主婆那价呢?”子富说:“耐阿看见《梳妆》《跪池》两出戏?”翠凤马上顺水推舟,连子富一同拉进:“只怕耐自家跪惯仔了,说得出。”罗子富只得说:“勿来搭耐说啥闲话哉。”沈小红拳翻张蕙贞的事情发生后,罗子富说:“耐做个倌人末,几花客人做仔去,倒勿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故末啥道理■?”黄翠凤回说:“耐搭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仔下来,我就做耐一干仔,蛮好。”子富道:“耐要想敲我一干仔哉!”翠凤道:“做仔耐一干仔,勿敲耐敲啥人嗄?”“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这些都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但无不透露黄翠凤的机智。
由此可见,书中人物形象鲜明,个性强烈。然而,黄翠凤真要是处于沈小红的情况,又会怎样呢?这又是作者留有余味的地方了。
(韩怡勤)
注 释
[1].堍(tù):桥两头向平地倾斜的部分。
[2].瀹(yuè)茗:煮茶。
[3].舄(xì):古时一种履下带木以防泥湿的复底鞋。
[4].外国巡捕:旧时对租界上外籍警察的称谓。
[5].蹙頞:皱着眉头。
[6].倌人:旧时苏州、上海一带对妓女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