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帆
【作者小传】
(?—1935) 清小说家。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毗陵(今江苏常州)人。久寓上海,为各报馆撰写短篇小说,又主《平报》笔政。辛亥革命后,曾于江北都督府供职。作有小说《九尾鱼》《黑狱》《新果报录》《宦海》《反倭袍》等。
假温柔瘟生 [1] 中计真淴浴 [2] 名妓私奔
张春帆
——《九尾龟》第七十六回
且说李子霄在张书玉院中一连病了几天,张书玉服侍得十分周到,真是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千依百顺的,奉承得李子霄好不欢喜。李子霄本来原没有什么毛病,不知怎样突如其来的泄泻起来,接连泻了十几遍,就也着实的有些支持不住。却又不知怎的,吃了张书玉在虹庙求来的一服仙方,就是这样的容容易易好了。来也来得神速,去也去得稀奇,连李子霄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只当是偶然受了风寒腹中作怪。见张书玉这样的殷勤服侍,着急非常,好象恨不得自己替他的样儿,更兼趁着夜深人静,没有人在面前的时候,把李子霄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好话,真是宛转枕屏之上,海誓山盟;缠绵五夜之情,怜声倚影。直把个李子霄骗得心花怒开,看着张书玉就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赶得上他的了。
心上这般一想,便觉得张书玉般般多好,色色俱佳。乱头粗服,随处增妍;浅笑轻颦,无时不媚。再加张书玉到了晚间,总是目不交睫,打起精神,彻夜伺候,凭着李子霄怎样的叫他安息,他只是不肯,反向李子霄说道:“耐格病故歇总算好点,真真还是倪格运气,倪故歇来浪服侍耐,心浪到蛮快活,辛苦点无啥稀奇。耐一定要叫倪去困,丢仔耐一干仔来浪,倪倒有点勿放心。耐故歇自家格身体,还朆复元,勿要来管倪格事体,养好仔身体再说。” [3] 这几句说话,就是那春蚕自缚的情丝,大海钓鳌的香饵,把李子霄的心钓得个牢牢结实,那里还撒手得开?果然心中快活,病也好得快些。李子霄病好之后,心中暗想张书玉待我这般要好,服侍得这样殷勤,自己家中,正少这样一个贴身伏伺的人,决计打算要娶他回去。料想他这般相爱,将来不至于闹什么笑话出来。想定了主意,便和书玉说知,问他可肯嫁人?要多少身价?可有什么债项?张书玉见李子霄果然中了计策,甚是欢喜,暗想这个主意使得真是不差。凭你李子霄这般的主意坚牢,也跳不出我的圈子,还要乖乖的自己送上门来。
看官,你道张书玉使的什么计策,就把李子霄骗到这般?
原来张书玉在上海滩上,专爱姘那一班不要脸的马夫戏子,情愿倒贴银钱。只要马夫戏子姘上了他,向他开口,他就大把的洋钱钞票拿出来供给他们的挥霍。左右用的是那些曲辫子客人不心痛的银钱,那里放在心上?就是刚刚遇着他没有钱的时候,也要千方百计的敲了客人们的竹杠,拿来送给他们。近来张书玉姘了两个戏子,拿着整千整百的洋钱倒贴,贴到后来为数大了,客人们也渐渐的晓得了风声,一个个绝脚不去。书玉的用度又大,收敛不来,一节下来,竟欠了五千多些的债,张书玉不免也有些着急起来。不期事有凑巧,刚刚做着了李子霄。晓得他是个虞山富户,在倌人 [4] 身上花费一万八千、三千五千银子不算什么,便有心要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倌人们要敲客人的大注竹杠,除了说要嫁他,更无别法。那知李子霄虽然是个富翁,在堂子里头也着实的有些阅历,任凭张书玉怎生打动,他却只是一口咬定,不放一点儿口风。张书玉急了,便想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出来,你想李子霄好好的,可有什么毛病?他却忍心害理的买了些儿巴豆,夹和在莲子里头一同煎好,大着胆子给李子霄吃了,果然就一霎时大泻起来。书玉趁着李子霄生病,做出那一心关切、着急万分的样子。到得隔了一天?书玉到虹庙去烧香求了仙方回来。他那里真去求什么仙方?只在虹庙里头问香火要了一张吃不坏的仙方回来,装了恭恭敬敬的样儿,把仙方煎好。却暗暗把糯米饮掺在里头。这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所以李子霄吃了,居然一天好似一天。他又不惜工本,殷殷勤勤的服侍了他几天,把李子霄骗得伏伏贴贴,那里想得到他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看官,你想倌人们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
当下张书玉听得李子霄问他,心中暗喜,却又故意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耐李大人格闲话,倪阿好勿答应?不过倪有一句闲话故歇搭耐说明白仔,勿要等两日大家心浪勿高兴。” [5] 李子霄听了,倒觉一呆,急问他有什么话说。书玉却正正经经的说道:“耐要讨倪转去,格是倪想也想勿到格事体,陆里再有啥格勿肯,不过唔笃格排男人,才是无拨良心格多。倪人末做仔倌人,倒是老老实实格脾气,比勿得格排时髦倌人,今朝接仔姓张,明朝再接姓李,无啥稀奇。再说起唔笃客人来,加二讨气。一个勿高兴,扳仔倪点差头,就要跳槽。说起来总是倪做倌人格勿好。耐勿要故歇一时辰光,高兴头上,说得蛮好,拿倪讨仔转去,歇格一年两年,勿高兴哉,丢脱仔倪再要去讨别人。格是倪勿成功格㖸,耐去想㖸,唔笃男人讨仔一格,再讨一格,无啥要紧。象倪嫁仔人,阿好再要出来?” [6] 李子霄听了,越发觉得张书玉身分比别人不同,更是一心一意的要娶他回去。便托了一个朋友出来做媒,一切讲得明明白白,身价共是八千,先付一半。书玉欢天喜地的一口应许,李子霄便在大马路赁了一处公馆,三楼三底的洋房,甚是齐整,拣了一个吉日,清音彩轿的把张书玉娶进门来。李子霄的一班朋友,也有送髦儿戏的,也有送酒席的。说不尽的筵开玳瑁,镜掩芙蓉,炉焚百和之香,春照双星之影,整整的闹了三天,方才安静。张书玉自从嫁了过来,一心一意的装出人家人的样儿,没有一些儿不高兴的神气。在李子霄面上,更是事事尽心,般般周到。李子霄冷眼看他,心中甚喜。有时倒是李子霄恐怕书玉在家气闷,要同他出去看看戏,或是坐坐马车。书玉反不肯天天出去,只对着李子霄道:“故歇倪嫁拨仔耐,总算是人家人,比勿得做倌人格辰光,总算还是少出去格好。” [7] 李子霄听了,更是放心。但终久恐怕他不惯,勉强拉他出去散心。书玉嫁了李子霄半月有余,一共只出去了两次。这一天李子霄没有应酬,便坐在家中和书玉说说笑笑,甚是开心,觉得另有一种趣味。
李子霄和张书玉商量道:“我到了下月,想要回去一趟,不知你可肯跟我回去?你若是心中不愿,就住在上海也好。我在常熟、上海两边走走,却也无妨。”书玉含笑答道:“倪靠仔耐格福气,嫁拨仔耐,总算无啥。故歇耐要转去末,倪自然跟耐转去。倪既然嫁耐,就算是耐格人,嫁鸡跟鸡,嫁狗跟狗,阿有啥耐转去仔,倪一干仔住来浪上海?也无拨格号道理啘。” [8] 李子霄听了,心中暗喜。又道:“不是这般说法。你若是跟我回去,我家内却现有正妻,况且我家老太太的规矩甚严,恐怕你回去了,过不来这般拘束的日子,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声。”书玉笑道:“耐格闲话倒直头来得稀奇,勿知说到仔啥格地方去哉。倪既然嫁拨仔耐,早晏点总要转去,阿有啥一直勿转去格道理?就是唔笃老太太凶点,倪只要规规矩矩,无拨啥格坏处,勿见得老太太有心来寻倪格事。倘忙有点啥格闲话出来,倪总归打定主意,骂仔勿开口,打仔勿动手,也才完结哉啘。” [9] 李子霄大喜道:“原来你竟有这般见识,真算得贤德无双!但是要你回去,这般的陪着小心,我终久有些过意不去。”书玉笑着,把头一扭道:“倪搭耐两家头再有啥格客气,只要耐将来勿要有仔别人,忘记脱仔倪好哉。” [10] 自此李子霄和张书玉又加了几分爱情,心上十分相信书玉是天下有一无二的好人,把自己的要紧物件,钞票银洋,帐簿珠宝,都交与张书玉收管。书玉起先还假意推辞不肯,李子霄再三的叫他收管,方才一一的收了下来,细细的查点了一番。李子霄因在客边,没有什么重大的物件,却还差不多有两万多的光景,张书玉心中暗喜。李子霄住在上海,打算一过满月,便同着书玉一同回去,不想平空的闹出一桩笑话来。
这一天晚上,李子霄出去应酬,回来得迟了些儿,约有十二点钟的光景。走到房内,见书玉不在房中,并连书玉贴身伏侍、在堂子里带过来的两个娘姨大姐,也都一个不见。李子霄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晓得事情不妙,中了张书玉的苦肉计儿。一时又惊又气,大声叫喊当差的上来,问他姨太太那里去了。当差的回说:“老爷刚刚出去不多时,姨太太说心中气闷,要到丹桂去看戏,套了马车,带了两个娘姨一同前去。叫家人等散戏场的时候套车去接。现在李升已经去了,家人因家内人少,所以没有同去。此刻差不多戏场已散,想来也好回来了。”李子霄听了,明知不妥,只得自宽自解,想书玉或者是真去看戏,也未可知。又问家人:“为什么姨太太要一人出去,你们不来报我一声。”当差的回道:“平日间老爷尚且信他,家人们怎敢拦阻?”李子霄听了,顿口无言,等了一会,竟是石沉大海,那有什么人影儿回来。李子霄暴跳如雷,急叫当差的再到戏园去看,自己一面开了铁箱,查点物件,巧巧的不见了张书玉的一张婚书,三千多洋钱的钞票,还有些翡翠玉器珠子也不见了,约摸着也值六七千银子。连自己帽子上的一个玻璃绿翎管也带了去。再开书玉的衣橱箱子看时,只有一只首饰匣被他带去,其余的衣服整整齐齐,一件不少。
只把一个李子霄气得就如死人一般,坐在床上,两眼睁睁的看着保险灯,一言不发。暗想:“我自从二十多岁在花柳场中混了十年,从没有上过倌人的这般恶当。不想如今上了张书玉的一场大当,把我好象三岁的孩子一般,由着他性儿撮弄。这本来是我自家不好,他们做倌人的那有什么良心?我却着了他的道儿,把他娶了回来。如今只叫作人财两空,还落了一肚皮的腌■闷气。想起这堂子里头顽耍,真真的没有什么味儿。”想了一会,忽然又想起当初的一场病,来得甚是蹊跷,不要是张书玉在饮食里头和了什么泻药,所以一时间拼命的大泻起来。他却假做出那一副关切的样儿,好叫我看了他这般要好,感激他的深情。那时吃了他的迷汤,真把一个张书玉轻怜痛惜,百种温存,感激他尚且来不及,那里晓得到这步田地?想来想去,越想越是不差。又想那张书玉竟是下得这般辣手,“幸而我自家的本元还好,不至于弄出性命之忧。倘换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那里禁得起他一服泻药?就是这般容容易易的一条性命送在他的手中,却向何处去伸冤理枉。”越想越恨,恨得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把张书玉拿来打死。正在无可奈何,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音,当差的已经回来,和那先去的李升一同走了进来,神色张皇,满头流汗,失张落智的回道:“家人们到丹桂门口候了多时,又到厢楼各处去寻了一遍,不见姨太太的影儿。现在戏场已经散了多时,家人们只得回来,请老爷的示下。”李子霄呆呆的半晌,长叹一声,又听家人还叫他是姨太太,不觉怒气直冲,一声喝住道:“还叫什么姨太太!都是你们这班混帐东西不肯留心,闹出这样的事!你们还有脸来见我么!”两个当差的不敢开口,诺诺连声的,垂着手侍立一旁。
李子霄又想了一会,方向当差的道:“我开一张失单出来,你们立刻去报捕房,叫他派个包打听来。明天我再去拜上海县存一个案,再想追缉的法儿。”当差的答应了一声,李子霄就在保险灯下草草的开了一张失单出来,约莫已有一万开外。正要交给家人拿去,忽又转念想道:“这样的事情,就是报了捕房,查缉出来,也没有什么好看。若是查缉不着,岂不是白白的坏了名声?”这样的一想,便有些踌躇不决起来,向当差的道:“今天已有两点多钟,捕房里头就明天去报也好。你们明天早上赶紧到沈仲思大人那里,说我有事和他商议,请他立刻过来。沈大人在上海住了多年,料想一定有个主意。”当差的又连连的应了几声“是”,见李子霄没有什么话说,便退了下去。李子霄见时候不早,只得走到大床上,和衣略睡片时。正是:一夜高唐之梦,神女成虹;十年杜牧之狂,青楼薄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篇系《九尾龟》第七十六回。
《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署“漱六山房著”,作者为张春帆。是书主要描写晚清上海的青楼生活,是鲁迅所谓“狭邪小说”中“溢恶”之代表作。“九尾龟”本是书中一个官僚康己生的诨号,他卸任后客居上海,因“帷簿不修,闹出许多笑话”,“他得这个徽号是只因为在他家里九个女人公开的丑行所致”。虽然作者自称他写的是一部“寓言醒世”的大书,“上半部形容嫖界,下半部叫醒官场”,但实际上作者的兴趣仍在“嫖界”,官场不过是略为点缀而已。作品主要是通过主人公章秋谷在嫖界的丰富阅历,展示花柳场中层层黑幕。全书以上海妓院风光为基干,旁及天津、北京的窑子,还通过乡试情节,写南京钓鱼巷的妓家如何专骗“考呆子”的钱,直写到广州嫖界,堪称是一部“花丛的历史”。
张春帆继承了《海上花列传》“欲发伎家罪恶”的写法,极力暴露嫖界黑幕。在书中他一再宣称“上海那些堂子里头的习气,一天一天的愈染愈深;那班倌人们的人品,便也愈趋愈下”。他还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可见堂子里头的人,果然一个个丧尽良心”,“倌人看待客人,纯是一个假字”,其目的都是为“骗”。因此书中所写妓女除陈文仙外,无一好的。如金月兰,每逢欠债太多,便拣一个有钱的客人,预先灌无数“迷汤”,然后便发下千金重誓随其从良,但不久就携金逃出,重操旧业;“四大金刚”之首的陆兰芬,见方幼恽有钱,就留心勾引,见他出手不大方,则顿时掇转面孔,冷笑一声移步出店,也不招呼幼恽,径自上车坐下,逼得方幼恽要了纸笔,写信要家里立刻汇来两千银子来,方才有点笑容,最后仍狠敲竹杠,不仅将两千元银票当即扣下,还从他手上脱下戒指,然后和他翻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作者带着强烈的义愤,每当写到激烈时就称妓女为“牛鬼蛇神”“九尾神狐,通天魑魅”,嫖界黑暗至此暴露已极。
嫖界黑暗如此,怎样才能既在这里满足自己的欲望,又不吃亏受骗?这是作者着力探讨的问题,为此,作者在暴露嫖界黑暗的同时,又以赞赏的态度,精心塑造了章秋谷这一“当代英雄”形象。作者一再称他“万斛清才,一身侠骨”,是“风流才子,诗酒名家”,“当今侠客,当世奇才”,但其“奇才”主要是表现在嫖界。章秋谷二十岁时就自夸,在嫖界已有五年刻苦自学的资历,达到了“阅历甚深,十分精细”的高超水平,被公认为“花柳惯家,温柔名手”。他以“盖世奇才”征服了一个个妓女,揭破了一层层嫖界黑幕,长嫖界同道志气,灭倌人名妓威风,成了为嫖客翻本争气的能人,敲竹杠、斫斧头的妓女的克星。作者通过这一典型人物形象地表明,嫖界黑暗,无功架不得妄入。倘若有功架,有金钱,有相貌,尽可出入青楼,倘若没有,还是尽早回家,免得人财两空,还落个“瘟生”的绰号。正因为如此,尽管作者曾一再表明“并不是闲着笔墨,旷着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第三十三回),可是,不仅批评家几乎众口一词认为它是“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就连当时的嫖客也把它真正看作是“嫖界导游图”“花国入门书”。
郑逸梅在为张春帆写的传中说:“张阅历欢场,颇多闻见,于是酒杯块垒,绮梦莺花,写成《九尾龟》一书”,“书中主人公章秋谷,即作者影子”(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对此,鲁迅先生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曾有一段精彩的论述:“佳人才子的书盛行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见佳人并非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是不应该的,才子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叙述这各种手段的小说就出现了,社会上也很风行,因为可以当作嫖学教科书去读。这些书里的主人公,不再是才子+呆子,而是在婊子那里得了胜利的英雄豪杰,是才子+流氓。”这段话准确地揭示了这类小说家的创作心态,《九尾龟》堪称其代表,其主人公章秋谷也正是一位“才子+流氓”式的“英雄豪杰”。这反映了末世文人独特的病态心理,是他们的“白日梦”。
《九尾龟》的主要写作目的是揭露嫖界之恶,尤其是揭露妓女的种种骗人伎俩,此处所选第七十六回《假温柔瘟生中计 真淴浴名妓私奔》就细致入微地描摹了发生在妓院中的一场闹剧。女主角张书玉为当时名妓,她“专爱姘那一班不要脸的马夫戏子,情愿倒贴银钱”,因此债台高筑,为了摆脱困境,只有千方百计去敲其他嫖客的竹杠。恰好在这个时候,富翁、浙江候补道李子霄来到她身边,因此她就想再玩一次假从良。可是,李子霄偏偏在妓院中“有些阅历”,“任凭张书玉怎生打动,他却只是一口咬定,不放一点儿口风”。于是张书玉就精心设计了一出“苦肉计”。整个过程分为四步:第一步,买了些巴豆和在莲子羹里给李子霄吃,使他腹泻病倒,然后装出一心关切,着急万分的样子,为他求仙方、煎药、衣不解带地日夜殷勤服侍,骗得李子霄心花怒开,看着张书玉就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再没有第二个赶得她的了;第二步,感激不已的李子霄主动提出要娶她回去,她虽心中暗喜,却又故意沉吟了一回,自拿身份,使李子霄更加相信她的真心,于是托朋友为媒,讲明身价,大张旗鼓地将她娶过来;第三步,张书玉嫁过来后一心一意装出“人家人”的样子,没有一些儿不高兴的样子,而且足不出户,与过去的浮华生活完全告别,在李子霄提出带她回家时,也假装欢喜,而且表示愿意忍受一切屈辱,这使李子霄更觉得她“贤德无双”,于是把自己的要紧物事、钞票银洋、账簿珠宝,都交与张书玉收管;第四步,趁李不备,觅机携巨款逃跑。就这样,张书玉设好圈套步步诱惑,李子霄就一步步陷入了温柔的陷阱。在作者看来,“倌人看待客人,纯是一个假字”,这一回的描写就具体生动地说明了这一观点。
在艺术上本回也颇有代表性。作者先用顺序的方式交待了张、李二人感情的发展,然后出于“揭黑幕”的目的,用补叙方法交待了李子霄生病的原因,故事发展曲折生动。同时,作者运用细节描写、心理描写等手法,既写了张书玉的工于心计、善于诱惑,又写出了李子霄心理变化的轨迹,在整个事件的进展中,两个主人公的性格被凸显出来,张书玉的机诈、李子霄的愚蠢都给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外,在语言方面,该回也体现了全书的风格特点,叙事语言比较精炼、典雅,而人物的语言则生动多变,其中李子霄说通行的白话,而张书玉则全操苏白,这既有明显的职业特点,同时又生动、活泼,使人物栩栩如生。
(雷勇)
注 释
[1].瘟生:这里指被妓女欺骗的嫖客。
[2].淴(chū)浴:指妓女假托从良以骗取钱财的行为。
[3].苏州方言,大意为:你的病这会儿总算好了点,真是我的运气。我这会儿来服侍你,心里很快活,辛苦点没有什么,你一定要我去睡,丢下你一个在这里,我倒有点不放心。你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不要管我的事,养好了身体再说。
[4].倌人:即妓女。
[5].苏州方言(下同),大意为:你李大人说的话我怎好不听?不过我有一句话这会儿得先说明白,不要将来大家心里不高兴。
[6].大意为:你要讨我回去,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哪里还有什么不肯的。不过你们男人没有良心的多,我虽做了妓女,为人却是老老实实的,比不得那些时髦妓女,今天接姓张的,明天接姓李的,没有什么稀奇。再说那些客人,更加让人生气,一个不高兴,找到你一点毛病,就要跳槽,说起来总是我们做妓女的不好。你不要这会儿一时高兴,要娶我回去,过上一年两年,不高兴了又丢下我去讨别人。不是我不愿意,你想想,你们男人讨一个再讨一个没有什么要紧,可是我嫁个人还好再出来吗?
[7].大意为:这会儿我嫁了你,总算是好人家的人了,比不得从前做妓女的时候,还是少出去的好。
[8].大意为:我托你的福嫁了你,这会儿你要家去,我自然跟你回去,我既然嫁了你,就是你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能你回去我却一个人住在上海?也没有这种道理。
[9].大意为:这话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我既嫁了你,早晚总要回去的,哪有一直不回家的道理?就是你家老太太凶点,我只要规规矩矩,不出什么错,不见得老太太存心来找我的麻烦。倘若有点什么事发生,我总打定主意,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也就罢了。
[10].大意为:你和我两个人还有啥好客气的,只要你以后不要再找别人,把我忘了就行。
王延彬创造洛阳桥蔡端明功成归西域
佚名
——《临水平妖传》第一回
话说唐代自黄巢扰乱之际,福州闽主姓王,名审知 [1] ,时有第二子王延彬来做福建泉州府刺史。因王延彬受辖之地,东门外二十五里之遥,有江号洛阳江,《稽郡志》却有传说:北极玄天上帝成佛化身之时,自剖肠肚,掷落江中,即变为龟蛇二怪。这龟化作渡船,这蛇变作舵公,每时在江中,假藉渡人为缘。每载到江中,将船沉覆,吞食来往客商。王刺史延彬闻知此事,甚有不忍之心,思欲创造桥梁,以济行人之便。奈洛阳江其深无底,潮水甚急,难以造备,桥尖每被水冲坏,不能完竣,屡将国库金银,费尽亿千,无计可施。
时有四海龙君,前至南海佛前祝寿。观音大士坐在紫竹林莲花座上,慧眼遥观,见有一道妖氛,冲入云霄,即问曰:“此何谓乎?”龙君答曰:“此乃妖氛。”言未毕,内闪出南海龙王敖莲,启奏佛前曰:“今有洛阳江上,龟蛇二怪在江上残害生灵不少,刺史王延彬,欲济行人之便,督建洛阳桥,以利商贾之往来,庶免受二怪之所害。奈潮水汪涌,狂澜难挽,砥柱终虚,工资浩繁,费财不少。”观音大士赞曰:“善哉,善哉。凡间亦有此等善人,要救万民之便!”自思:王刺史系是凡夫俗骨,焉能有为?吾化起慈帆方法,助他一臂之力。随即念动真言咒语,唤召洛阳土地神。时土神闻有大士呼唤之声,急即参拜大士座下。观音菩萨随下莲座,直入紫竹林中,摘落竹叶一片,柳枝一干,同土地驾起祥云,直抵洛阳江。不片时,来至洛阳江。大士在袖中取出竹叶一片,吹一口佛风,化作一只彩船,土地化作梢公,柳枝化作撑橹,大士化为美人,将船摆在江心。顷刻之间,五色毫光灿烂,罩住船上。
时逢王刺史行至江边,忽见江心毫光灿烂,不知何故,即令人役探问。霎时间,人役回禀曰:“那毫光内有一彩船,船内有一美人,据云探知老爷德政,端然要造洛阳桥,不能成功,自愿在船上,任凭公子王孙富豪,以及万民,将金银投掷。若能投在他身上,情愿与他结为夫妇;如若不能抛在身上,所有金银,尽助老爷造桥之资。”王刺史闻禀,十分欢喜,急出告示,晓谕百姓,不论何色人等,尽可到洛阳江抛掷美女。不日间,惹动万民,俱各携带金钱,欲夺取娇妻。乘抛投美女时,四方士庶,俱各掷金飞钱。王延彬喜出望外,即召小船数十只,围在彩船边。自是每日所掷金钱,俱皆满载而归,交存在库,王刺史十分得意洋洋。
乐极生悲,恰逢上八洞大仙吕纯阳祖师,云游海外,将欲回蓬莱岛。云光之内,忽见洛阳江上彩云冲霄,将麈 [2] 拂开一视,早知其故。
且说泉州城内,有一王小二,性甚刚直,人绰号曰“韭菜成兄”,每早挑菜付市,勤俭粒积,淡泊生理。本欲娶妻房,承宗接祀,凑遇洛阳江边,人山人海,前来抛掷美人。时韭菜成哥,亦就将所积余资,抛掷江心。任抛任掷,总亦不能着,于是食卧不安,闷闷不乐。幸逢吕纯阳祖师路过江边,见韭菜成哥掷到半日,亦掷不着,长吁短叹,怒气忿忿,随来助他。即将麈尾一拂,那美人不及提防,早被银两投在髻上,韭菜成兄喜从天降。转眼间,那彩船同美人俱沉江中。成兄见之,怨气难消,咬牙切齿,思思想想,无计可施,随即跳落江中,灵魂不散,游往落伽山前。此话不表。
且说大士展开慧眼,见吕纯阳立在云端之上,即大骂曰:“畜生如此无礼!”随遣五雷欲打吕纯阳。那吕仙祖侦知,一时惊忙无措,欲逃不得回山,急逃至梁灏 [3] 书斋之内,叫声:“梁秀才,贫道一时乱了道心,罪犯天庭,现遣五雷欲打贫道,万望秀才相救!”说话之间,雷声猛烈,惊得梁灏手足似冰,不能回答。吕纯阳乃曰:“梁秀才若肯相救,贫道自有藏身之所。”梁灏欢许。吕纯阳即化为蝼蚁,走在梁灏指甲内,藏身隐匿。候至一时三刻过后,雷声不震,无有能为,只得回紫竹林回覆佛旨。斯时一时三刻已过,吕纯阳即现出原形,对梁灏称谢,回归终南山,不敢再留难。
慈悲大士动起恻隐之心,即将王成游魄,令护山力士送至福州府古田县投胎,在刘通家中转世,取名刘杞。观音大士自咬指头,一点佛血,去在福州下渡陈昌家中,转世为女,取名陈靖姑。此话慢表。
先说洛阳桥,在唐王延彬手创造,迨至宋仁宗时,共有二百四十年。其桥损坏,龟蛇二怪,犹在江中残害生灵。时蔡襄 [4] 之母翁氏,在那二怪船中,二怪欲害其身,忽听空中叫声:“今有蔡状元在船,不可害人!”合船人等俱闻其声,细查船中,并无姓蔡之人。那知卖花之妇,身中有怀孕,其夫姓蔡名福。此卖花妇即立誓曰:“吾怀中若能生男儿,后果中状元,吾自当重造洛阳桥。”那夫人怀胎已有十月之久,是日生下男儿,即取名蔡襄,后作端明学士,性甚聪明,未几亦中了顶甲,受任本州刺史之职。伊母言明:“你母前在洛阳江立愿,吾儿若中顶甲,当即再造洛阳桥。”
蔡襄欲完伊母之愿,随即兴工,重造洛阳桥。奈因海水深涨,码头每被潮水冲坏,不能兴工。蔡刺史思来想去,无计可施,立即升堂,召三班差役,打起官音曰:“你们有人下的海么?”内中果有差役,跪在堂下,启禀老爷:“小人夏德海。”蔡刺史闻言喜曰:“尔若能下得海,太爷赏尔银五两。”又令书吏备文一封,交夏德海带至南海水府投呈。夏德海见银,心中大喜,又见文书,心中大惊,乃禀曰:“小人是姓夏德海,并非能下的海。”蔡刺史闻禀大喝曰:“胡说!”遂将文书丢在堂下,立即退堂。
夏德海拾起文书,走回家中,啼啼哭哭。其妻问故,夏德海即将原由,说了一遍。其妻劝曰:“吉人自有天相,不必惊慌。”夏德海就将官赏之银,备下酒肴,吃的酩酊大醉,遂至海滩,意欲没海。又想丧命,遂卧倒滩廷,心思海水漂来,任凭飘流而去,遂即安睡。霎时之间,鼻息如雷,惊动水卒。那水卒直抵水晶宫,禀明龙王曰:“今有泉州刺史蔡襄,令差役夏德海前来投文,请旨发落。”龙王曰:“今夜备文交换。”及至天明,夏德海酒已退后,怀中一摸,文书还在,取出观看,不是原文,心中大喜,急速驰至大堂上。
时逢刺史升堂,夏德海呈上回文,蔡襄立即剖开观看,文中别无他字,只有一个“醋”字而已。自思:“莫非是二十一日酉时否?”迨至二十一日酉时已到,遂即兴工。而海水忽然干退,蔡襄甚喜,即赏夏德海为现班总头。即令差役,四处召集小工石匠,候其齐到,蔡襄亲督人夫修造。人多力众,顷刻间码头已成,蔡刺史十分大喜。不日间,桥梁亦已全工告竣,蔡襄即择吉日,召齐文武官员,绅士耆老,乡民有福寿双全之人,一同过桥。遂用天兵时日,众官绅俱皆暗思:“今日若能平安,此桥决定万载不朽。”是日,蔡襄同众人由桥头而行,及至桥中,突见一神从空而下,面貌峥嵘,其形十分可怕,大喝曰:“吾乃天上九龙星!”蔡刺史答曰:“吾乃地下刺史蔡端明。”时天兵从桥头而进,蔡刺史由桥尾而下,行未几步,蔡刺史心思:九龙星形容甚然奇异;正欲回头观看,早被天兵神冲犯,跌倒在地,不省人事,面紫目赤,四胶厥冷。众人役看见,急用轿抬回衙中,一命早已呜呼。钦哉蔡端明,为造洛阳桥,家财费尽,又兼一命断送,实可惜哉!此话不题。
且说这洛阳桥造了太低,若逢水涨之时,便满过桥三尺。至前朝泉州府普江县墀殿乡,有一个大富翁,姓李名五,家财巨富,误伤其叔,又打死仆人,问罪欲到刑部秋审。起身之时,从洛阳桥经过,正逢海水潮涨过桥梁,李五官坐在囚车之内,满身被海水浸湿,即发誓曰:“吾李五此去,若能无罪,再回泉郡,愿加添此桥三尺高。”此话不表。
且说陈靖姑年纪亦已经长成,容颜绝色,言语端庄不苟,每日在绣房静养,早晚诵经礼佛,不染闲事。而刘杞亦已经长成,时逢福州开科之际,刘通带刘杞来福州入场,寓在卖什货林八叔家中,与陈昌隔邻。刘通闲暇之际,携带儿子往郊外游耍,正欲回家,忽遇大雨淋漓,刘通父子避雨在陈昌檐下。偶逢陈昌开门,见两位斯文之客,一老一少,陈昌即作揖开言:“二位尊驾避雨,暂入草堂拜茶。”刘通闻言,满面笑容,即回礼曰:“愚父子尚未拜识尊颜,怎好领受?”言毕,两相直进,行至堂上,行了宾主之礼,然后献茶。茶毕,逢林八叔出街添补货物,回到店中,不见刘通父子,即询问帮夥,其夥答曰:“方才在隔壁陈昌家中避雨。”林八叔即到陈昌堂上,两相行礼坐下。陈昌令其妻备酒招待。
饮酒之间,林八叔对陈昌道:“先前老兄欲以令嫒寻其佳配,未得其便。今日偶然天缘作合,逢敝友刘兄令郎,年少博学,今赴省应试,本科金榜,定必题名;而年纪与令嫒又亦相当,正好结姻。二位若不嫌弃,弟愿执伐,以成两家秦晋之好,未知二位老兄意中若何?”陈昌闻言,十分欣喜,刘通亦乐从,曰:“好日不如当日。”遂将刘杞手上,脱落金钏一付,双手呈上,交林八叔曰:“今劳仁兄撮合之德,弟没齿不忘。”林八叔接到钏,满面笑容,转向陈昌道:“愿令嫒同世侄白头到老。”
陈昌收领,即别亲翁并林八叔,直入房中,对伊妻葛氏曰:“贤妻叠次念及女儿长成,未配佳偶,今日天赐奇缘,咱隔壁林八叔有个爱友,系古田人氏,累代书香不断,亲家姓刘名通,女婿年少多才,更兼礼仪俊秀,与女儿结为夫妇,正是天作良缘,亦可还尔我老夫妇心愿。”葛氏见丈夫这般欢喜,知子婿人物出众,即取金钗一枝,交与陈昌。陈昌直出厅上,对林八叔言谢曰:“荆妻闻知能得了佳婿,实出贤弟高邻之意,十分感情。”遂将金钗呈交林八叔,八叔转交刘通,说道:“贤弟,但愿贤侄独占鳌头,早谐莺凤。”刘通接钗,收在袖中,唤儿子移交椅,请陈昌上坐,即欲谢过亲翁。陈昌再三推辞,只受刘杞两礼。女婿亲家,遂同媒人重新行礼入席,开怀畅饮。及至黄昏,俱皆大醉,方才散席,各回安寝。
不数日间,逢李童仁宗师驾至闽省,欲开科取士。刘杞闻知,亦随众人入场。不片时题已出了,刘杞看题,十分欢喜,遂作完一篇,文中得意。及至宗师发榜案之时,刘杞进在古田学第十一名秀才。刘杞看榜,十分欢喜,伺候簪挂,然后拜谢宗师。事毕,刘通即带同刘杞,来到下渡,参拜岳父母。礼毕,即辞别亲家,并别林八叔,同归古田。见了家小道儿子与陈家做亲,又进秀才之事,说完一篇。其妻李氏甚喜,当时悬灯结彩,贺客云集,开筵拜客。这日林八叔亦往古田作生理,刘通将儿子庚帖聘礼,交八叔带回,送与陈昌。陈昌亦把儿子庚帖回仪,与林八叔带回古田与刘通。
自此过了三年,刘杞往福州候选于罗源巡检,限期赴任。刘杞已题巡检,仍回古田。正直林八叔宿在刘家,送备聘礼,并择吉日,托林八叔送到陈家,约定吉期,到门迎归,洞房之后,同儿子收拾行李,先去上任。林八叔就将聘礼日单,送交陈家对陈昌说明,可将聘礼收起,定其吉期。
却说陈靖姑在楼上,闻知母亲将亲事许配古田刘杞,每日暗暗流泪曰:“我曾在佛前立誓愿,不嫁于人,终身修行奉佛。岂知父母将我婚姻,定要许人,只恐二老错算矣。”未过数日,吉期已到,靖姑并不理会,犹如不是他作新娘的模样,自己却安心故意,在楼上诵经。刘家接新娘,鼓乐喧天,新娘轿及一切人等,亦在厅上等候,急得陈昌夫妇,催迫靖姑下楼,妆束上轿。先将温言解劝,又以礼义分说,又把正言责备。谁知靖姑心如硬铁,总不顺从,只是诵经。陈昌着急,且事亦迫矣,又不顺从父母,岂不知不顺父母,便是不孝,还要奉甚么佛,诵甚么经?陈昌发怒,将那挂起水墨写诮画像的观音大士扯落,将脚朔得粉碎,夫妇向前,强把靖姑抱落。
正抱之际,却被护法神怒其毁坏神像,持杵打落,打着陈昌背上,杵尾将葛氏带打一下,老夫妇大叫一声,昏倒不省人事。顷刻间,佛祖遣善才、良女二位赴至,将靖姑拽从空中而去。陈昌夫妇昏倒不省人事,众亲邻一齐即赶上楼,只见两老皆倒在地,不知是为何事。众人救醒,夫妇口中叫痛不绝。众亲细问何由,陈昌说明:“欲教女下楼来整妆,他定不理会,仍在佛前诵经。我见他不理,发怒将那神画观音大士扯落踏坏,忽见一金甲神,手执杵将我背上打了一杵,嗳哟,好不痛杀我也!快着把不孝女快着妆来。”诸亲道:“这时上楼来,却不见靖姑,楼上寻觅,没有踪迹,又不见他下楼,却那里去了?”此时陈昌夫妇不见女儿,自己看背又痛,只是啼哭。诸亲并合家大小,乱得惊忙不休。那为媒的林八叔亦没主意,又听得他合家喧哗啼哭。
有分数:两姓姻缘,皆怨叹一堂,喜气转变悲啼哭。未知靖姑有何下落,这头亲事怎样归结,且看下回分解。
临水夫人陈靖姑是福建民间信仰崇拜的女性神,《临水平妖传》是在历代民间传说基础上,据福州说书人的本子改写整理而成的。
《临水平妖传》开篇叙福州闽主王审知第二子王延彬做泉州刺史,泉州东门外洛阳江,有龟、蛇二怪吞食往来客商。王刺史思欲造桥以济行人方便,奈江深潮急,经费困难,不能完竣。感动得观音大士化为美人,将船摇至江心,声言有人若能将金银投在身上,情愿与他结为夫妇;如不能,则所有金银尽助造桥之资。于是惹动得四方士庶,俱往掷金飞钱,刺史乃满载金钱而归。泉州城内王小二得吕纯阳相助,将银两投在美人髻上。
小说抓住观音被王小二意外掷中的事件大做文章,遂引出无限曲折的波澜。作为菩萨,观音纵然大慈大悲,却毕竟不能兑现诺言,嫁给一个凡人为妻,只好与船俱沉江中,来个避而不见。可怜王小二以自己全部积蓄作孤注,自然是大失所望,便跳江自尽。面对自己闯下的大祸,观音大士起了恻隐之心,令将王之游魂送至古田县刘家投胎,取名刘杞,又自咬指头,将一点佛血,去福州下渡陈昌家转世为女,取名陈靖姑,以配刘杞为妻,算是对王小二的一种补偿。
日后平妖除怪的陈靖姑,即由观音指头的佛血所造。有趣的是,其所平之“妖”,竟亦由观音自身化变而来。原来,王小二洛阳江掷中观音,银丝沾于其髻,观音将这根白发拔落,投于江心,白丝化生一条白蛇,在古田临水洞潜修静养,自名大王婆婆,兴妖作怪。妖怪与神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观念,在《西游记》中已展现得十分充分,《临水平妖传》复大大加以发展。联系开头叙龟蛇二怪系北极玄天上帝自剖肠肚变化而成,可见观音白发化成白蛇精非孤立的事件,小说作这样处理,饶有深意。
《临水平妖传》的情节,基本上按两条线索发展:一条是陈靖姑入山学法,学得本领后为民除害,斩妖驱邪,以及她与刘杞两世相报的因缘纠葛;一条是写种种妖怪勾结起来残害人民,并与陈靖姑死命作对。而陈靖姑与刘杞的婚姻及怀孕问题,又成了妖怪挟制报复陈靖姑的卑劣手段,从而将两条线索紧紧拧合在一起。
从第一条线索看,陈靖姑长成以后,容颜绝色,端庄不苟,早晚诵经礼佛。刘杞开科之际,来福州入场,因避雨来至陈昌家,得林八叔执伐,结为亲家。刘杞考中秀才,选作罗源巡检,择吉日前来迎娶。奈靖姑立下誓愿,终身事佛,执意不愿嫁人。观音知之,遣良女将靖姑引至闾山许真人处学法。许真人即许逊,曾在庐山修炼,后到福州仓山,为民斩蛇除害、施药治病、抗旱祈霖、护妇保婴,受到百姓欢迎。陈靖姑得法主传授,学成调电驱雷、呼风祷雨、缩地腾空、移山倒海、退病除瘟、斩妖拿鬼、炼骨成人、夺魂还体诸般术数。最后,法师拟再教以扶胎、救产、保赤、佑童之法,靖姑却以“誓愿不嫁人,再学无益”为由,坚决不学。这一意念上的错误,不想竟种下了导致日后不幸的根由。
从第二条线索看,《临水平妖传》堪称是古老神怪模式的集大成者,历来神怪小说写到过的精怪,诸如虎妖、猴怪、蛇怪、蜃怪、蜘蛛精、画怪,都一一写到了。张坑山一坑川泽之浊气,因受日月之精华混结而成的张坑鬼。其中尤以张坑鬼为群妖的首恶,他先是结交豹头山千年红毛猴丹霞大圣,迷惑往来男女,后又投靠由观音白发变成的白蛇妖,死心塌地为其卖命。
靖姑初由闾山回家之时,闻知刘杞不因自己失踪改志,仍以终身不娶相守,不免有所感动,又经父母再三劝说,方答应待收伏二妖后再嫁。张坑鬼于是趁刘杞路过临水洞时,诱骗刘杞入内,让白蛇化为美貌少女,招刘杞为婿,刘杞宁死不从。靖姑救下刘杞之后,因原先有“收妖之后即与成亲,不用鼓乐花轿”之说,只得与之交拜成亲。
靖姑长至二十四岁,预知有大难临身,遵从师嘱,闭门不出。适逢福州天旱,田苗枯焦,闽主要靖姑求雨。其时靖姑已有三月胎孕,未便作法,便将胎孕脱下,寄存于喜桶内。为防妖精加害,又用法术将屋化作一座莲花池。张坑鬼闻知靖姑行法求雨,便来到陈家,偷拽了靖姑的胎孕,将来给白蛇吃了,使正欲作法的靖姑,忽然腹中胎毁,血往下崩,顷刻间坐化而亡。一点灵魂不昧,复至闾山,恳请许真君再教以救产保胎之术,抱送人间子嗣,并对天设誓:今后不论路之远近,风天雨夜,有呼必应,救其产难,保护幼童,以补生前之憾。
陈靖姑是一位女性英雄,她学得种种法术,先后战胜了自然界各种害人的妖怪,拯救无辜,造福人民。她最大的失误在看轻了扶胎、救产、保赤、佑童之法,以为诸法“妙用多矣,岂在此四术乎”,而拒绝学习。她能救困扶危,却不能自保,终于酿成了千古的悲剧。对人类来说,这些看似普通的“法”“术”,关系到后代的顺利繁衍,对于女性来说,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自我防卫的手段。临水平妖的故事,正是古代人民重视妇幼保健的意识的曲折反映,也是神怪小说的新鲜主题。
(欧阳健)
注 释
[1]. 王审知:唐末人,从其兄王潮起兵,入据福建。王潮死后,继任威武军节度使,后梁开平三年(909),封闽王。是五代闽国建立者。
[2].麈:此为麈尾的省称,即拂尘。麈,鹿一类的动物,尾巴可以做拂尘。
[3].梁灏:一作“梁颢”。北宋郓州须城(今山东东平)人。自幼发愤读书,雍熙二年(985)进士。
[4].蔡襄:北宋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官至端明殿学士,知杭州,谥忠惠。著名书法家,与苏轼、黄庭坚、米芾称“宋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