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 椒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平望驿》等。
平 望 驿
饮 椒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这两句话,是一位学士模样的人,身上披着猞猁狲的一口钟 [1] ,立在一无锡快船头上说的。那船是泊在一家轮船局码头上,这个地方,便叫做“平望驿”。
那学士正要说下去,忽然听得(口+皮)(口+皮)……的声响,知道那轮船局的班头到了。把自己怀中的时计一看,却已经十一点二十八分钟,便到自己舱内,和衣睡着。
那轮船到了码头,局中执役人等,不免一番忙碌。但是,上岸的搭客很少,那下船的更一个都没有。
过了一刻,轮船驶向前去。轮船局关着门,执役人等,都休息了。
那时,万籁无声。忽听见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直到了轮船局门前,把拳头在两扇门上,敲得如擂鼓一般。听了多时,才听见里面有人问道:
“甚么人大惊小怪,半夜三更打我们的门?”
那敲门的人听了,才开了一声口道:
“我是来搭轮船的。十二点钟到么?”
局里的人道:
“我叫你准十二点钟来,现在船已过了!”
敲门的道:
“现在是甚么时候?”
局里的人道:
“天快亮了!”
敲门的道:
“我虽没得自鸣钟,月亮是看得见的,现在没有斜到西北角去,天甚么快亮呢?”
局里的人道:
“老子要睡!不许缠扰!快快去罢!”
敲门的道:
“你要睡,我不要睡么?不管天亮不天亮,快快开门!在这里宿了半夜,免得受冷。”
局里的人道:
“轮船不到,可以住宿。现在轮船过了,没得这个规矩!”
敲门的动了怒,用力敲这两扇门。那局里的人又道:
“老子要睡!不许缠扰!快快去罢!”
敲门的人又把这门猛敲数百下,料想是以脚代手的,故声震屋瓦。
过了一回,很疲乏了,便在门前草窠里休息。
那时又万籁无声。忽听见有一种叹息的声音,从无锡快船里出来道:
“唉,轮船是交通的机关,便利行人,全在机关灵活。那轮船明明是十一点半到码头,叫搭客十二点钟来。那机关是锈腐的了。还有,那时间是办事的至宝。我国人往往逢集会啊、旅行啊,譬如说了两点钟,总要到三点钟。那准二点钟到,已经好得绝顶了。那知道集会的大家准两点钟到,那布置会场的一切事情,交给甚么人呢?旅行的准两点钟到,或者火车早开了,轮船早过了。还有,锈腐的机关,说那随意的话头,更加要趁早一点,不致误了事情。照这样看来,实在是各有不是。那局里的人开口老子,闭口老子,觉得庞然自大。敲门的除了猛敲数百下以外,便没有法儿想,又觉得有勇无谋。程度之低,一至于此,咳!”
那学士说完了,听见船杪上的管船说道:
“如此冷天,睡在草窠 [2] 里,要冻死的。讲目前呢,还是叫他到我们船上来住,不必……”
说到这两字便止住了。
那时,草窠里有了瑟缩瑟缩的响。接着,还有一种脚步的声音,知道那敲门的人去了。
学士睡去,管船终夜转侧不成寐。
著者曰:理论者,事实之母也。不有理论,即不有事实。然当急于对付之际,洋洋洒洒,演出一篇绝大的理论乌 [3] 足以济。迂哉,学士!慈善哉,管船!
《平望驿》发表在光绪丁未(1907)《小说林》第四期,作品描绘了一个并不很特别的场景:轮船走了,旅客才来。误点,这在生活中并不罕见,但本文从一个学士的视角来看此事,继而让这位学士为此大发了一通议论。这就把一个平常的景致用取景框取下来,框内的景致便从平常生活中独立出来,成为鉴赏的对象。
小说开头就勾勒出这位学士的形象:披着猞猁狲的“一口钟”,面对码头夜色,诗兴满怀。他躺在船舱内,听着误点旅客敲门,轮船局工作人员呵斥,感慨万端,发了一通“机关锈腐”、国民修养低劣的议论。与学士相对比的是,船上的管船可怜误点的那旅客睡在草窠里会冻死,想叫他到船上来,话没说完,听见那旅客走了。发完议论的学士睡了,管船却一个晚上睡不着。通过这一场景的描写以及学士与管船态度的对比,小说旨在讽刺学士的空发议论,不切实际,于事无补。认为不懂理论的管船就事论事,倒还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不失善良之天性。
这篇小说显然是针对当时知识分子中一些现象而写的。1907年前后,一些资产阶级先进知识分子主张改革社会政治,改造国民素质,流风所至,一些文人动辄牢骚满腹,以抨击否定一切相标榜,却不着实际,不思实践。晚清不少小说涉及这一问题。
这篇短短的小说在写法上很特别。开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以声口表现人物性格;继则限定视角,通过学士之耳闻,以纯粹的对话白描一段场景;然后以人物语言表现学士与管船的不同形象。这应是效法于西方小说的叙事方式。而小说的结尾却跳出一段“著者曰”,隐藏的作者走出幕后,直接发表议论,这又是我们太史公祖传的手法。西头而中尾,可谓中西合璧的小说结构。(涂秀虹)
注 释
[1]. 猞猁狲:又称猞猁,一种稀贵动物,分布在我国东北等地,其皮毛做皮衣,极珍贵。一口钟:也叫“一裹圆”“斗篷”,一种长而无袖、左右不开衩的外衣,因其形如钟,故名。
[2].窠(kē):鸟兽昆虫的窝。
[3].乌:哪,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