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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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字守白,号吾庐居士、冷道人。广东东莞鸣珂巷人。性磊砢不羁,自守不求人知,惟以吟咏自适。作有小说《笏山记》等。

水月尽多风月竹外闻琴 禅房权作洞房花前酬聘

蔡召华

——《笏山记》第三十回(节选)

明日,别了龙飞,备了鼓吹、舆马、聘礼,雪燕擐凤尾连环金锁甲,戴五凤颤缨球雉尾银盔,跨上耿纯 [1] ,罩着透绣白罗宫伞。无知是藕色水纹百摺裙,上披白龙绡小帔,中束翠羽垂须响佩裳,戴五凤紫霞冠,跨上银鞍雪花马,罩着透绣大红宫伞。少青戴飞鳌攒翠青袱头,披百花白锦袍,外擐八宝嵌边外套,跨上金鞍五花马,罩着透绣紫金宫伞。前面一簇女兵,皆绣袄战积,拥着锦车,捧着锦袍、凤冠、玉佩、绣裙。又前面一簇女兵,皆彩襦绣帔,执着龙旌凤旆,香炉绣灯,间以细乐。又前面一簇男兵,大吹大擂,扛着大红旗,上有“卑礼聘贤”四个大金字,香尘满路,望紫藤进发。

紫藤乡长大惧。时瑞昭已死,其子花渊云新立,率乡勇出迎。少青令引导往大槐树余余子家。渊云正不知“余余子”何人,到了这里,驻了人马,不见什么余余子。雪燕下了耿纯,寻旧时卖饼的茆屋,已锁着门,不知逃往那里去了。少青谓渊云曰:“某备了千金重礼,亲聘余余子,乡长何故藏匿着?”渊云愈惧,私问乡勇:“这里谁是余余子?”有认得的,言“槐树下有个卖炊饼的蓝缕女儿,他自号余余子,日日在此卖饼,不知今往何处?”渊云着人将门打开,空洞洞地,只有几件破碎的家伙,那里有人?驱那邻人问时,都言昨夜搬去,不知何往。只见雪燕拔出剑来,指着渊云曰:“分明闻得俺们聘他,将他害了。你不还俺余余子时,你这乡莫想留得寸草!”渊云战栗栗作个揖曰:“娘子息怒,请庄公娘子暂临敝府,待某逐家搜查,自然寻着。”少青曰:“某不敢轻造贵府,就这里驻扎罢。”前引导的军卒曰:“此间有个水月院,颇幽雅,烦乡长前导,驻马于此,待乡长慢慢地搜寻。”少青从之。渊云曰:“水月院离此不远,转个弯,过了桥,竹林里便是。若不嫌荒寂时,这里颇堪容驾。”少青、无知、雪燕俱上了马,随渊云往水月院。这院四围皆竹,环竹外皆水。是时男兵驻扎桥外,女兵驻扎竹内。少青辞退了渊云,带着无知、雪燕及几个丫鬟,进院内来。只见正殿上塑个白衣菩萨,抱着个孩子,三人正参拜那菩萨,有老尼带着两个徒弟,在这里敲磬鼓。待三人拜毕,即请进静室里拜茶。少青问曰:“你这院一行几众?”老尼曰:“只有这两个顽徒,一个名静修,一个名静持。”少青叫丫鬟取三十两银子,作本院的香仪。无知十两,雪燕十两,一齐交与老尼。老尼拜谢了,即见静修、静持摆列香茶新果,各吃了些。日渐昏黄,打点在院中歇宿。时渊云送上铺陈筵席,欲令夫人乡主陪侍娘子,少青一概辞谢。

是夜,月色甚佳,旃阁檐堂诸上方,尽是银装的世界。少青唤静持引着,踏月闲玩。左边一小月门,两行皆桂花夹径。出了月门,过了桂径,又是一株亭亭的绝高梧桐,桐下有座小亭,凭着小亭,望见满地梧叶影,尽作珪纹。忽闻“唧唧唧”有些蟋蟀的声;静听时,蟋蟀声中,杂着琴声。下了小亭,随着那琴声,徘徊了一回,那琴声好像出自竹林里。近竹林里听时,其声甚近,冷冷然,沨沨然,如水之流,如松之号,如鹤之唳。少青虽不谙琴理,然一弦一心,都听得入妙。又向竹里寻时,见月光从竹叶缝中射着,一间小小的屋儿,墙上尽是苔花,苔花缠着一个瓮窗,那竹缝的月光,正射入那瓮窗里,窗里一个女子,坐着鼓琴。少青虽看不分明,然不敢惊动他,只在竹深处立地。再听那琴时,都变作清角之音,或如刀剪相触,或如剑戟互撞,或如高檐铁马,和着远寺的梵钟,不觉的赞叹了一声:“妙哉琴乎!”那琴已与赞叹的声齐息了。回望那瓮窗时,已不见了女子的影儿了。

欲唤静持问个明白,又不见了静持,谁知在竹中一块石上凭着,睡得嘑嘑的。少青向那光头上弹指儿,弹醒了他,问:“这小屋里鼓琴的是谁?”静持只是笑着,不肯说。少青向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你说给我听时,将这银子给你。”静持曰:“我说便说,只不要说是我说的,那敢受庄公的银子?”少青将银子纳他手里,逼着他说。静持曰:“这个人,是我师父的俗家姨甥女儿,姓花。”言未竟,少青接着曰:“莫不是姓花名容的那个余余子么?”静持曰:“正是正是,庄公为何知他?”少青不等说完,转步便走,回至静室,见雪燕、无知,犹坐灯下说话。少青曰:“我的娘子,且勿说话,余余子已有了。”雪燕惊曰:“这话何来?”少青指着曰:“在那边小屋儿鼓琴的不是呢!他就是这老尼的姨甥女儿,故在这院里住着。”雪燕令丫鬟将冠袍聘礼摆列当中,偕无知入请老尼,备说其事。老尼大喜,唤静修、静持燃火炬,与雪燕、无知同往小屋里叩门。

少顷、门閕然开,灯影里,见女子拥髻抱琴,迎面大笑曰:“娘子们,欲捉花容问罪么?不然,何深夜到此?”雪燕备陈颜公亲聘的事。余余曰:“是贤妹劝驾的么?自知鄙陋,不能为颜郎效驰驱,贤妹忘畴昔之言乎?”雪燕曰:“姐姐差矣!人生得一知己可不恨;颜郎,姐姐知己也。时可出而不出,是为不智。昔文王聘子牙,遂弃钓竿而奋鹰扬之业 [2] ;齐桓用管仲,遂脱囚车而成九合之功 [3] 。未闻子牙拒聘,管仲逃亡也。反此者,是为不恭。今凤冠鸾佩,俱陈堂上,请姐姐发付颜郎。”余余曰:“贤妹只知事宜,未审事势。今娇鸾用事,嫉贤妒能,外则谄事颜郎,心中实多猜忌,弗能同心共济明矣。贤妹勇冠万夫,英毅明敏,固女中之杰也,身处危疑震撼之中,当思所以自存;而贤妹懵懵然,不自觉悟,智云乎哉?己不自存,而窃窃然为愚姐劝驾,恭云乎哉?为语颜郎,我将凿环而遁矣。”说得雪燕满身冷汗,湿透罗衣。

先时,无知疑余余故作此态,以博虚名,今闻斯语,乃叹识见绝高,己所不及,进言曰:“昔三桓用事,未闻孔子不仕 [4] ;士良当国,未闻裴度无功 [5] 。天之所以与姑娘者何如?姑娘所以自命者何如?况姑娘老母犹在,为贫致身,圣贤不免。若顾忌多端,坐失时会,是弃天也,是自弃也。时会一失,万悔何追,惟姑娘思之。”余余低然叹曰:“娘子之教是也,但责无可逭 [6] ,情有难言。”

言未已,忽见老尼扯了那盲姥姥进来,曰:“我养了你十几年,穷得饭也吃一顿,没一顿,你兄弟又不长进,你又不肯招女婿,今老天怜悯,降下福泽,故此这庄公费千金聘你,你又横推竖塞的。不照照影,你贱骨头由你罢了,难道我老人家,不应享一日福,才就木么?”余余跪在地下,哭了一回,曰:“母亲休恼,请去安寝,为儿的依着母亲就是。”姥姥曰:“这才不枉养你一场哩!我去了,你违着我时,我拚这条老命吊死罢了。”老尼扶着姥姥去了。余余在地下爬起来,执着无知的手曰:“为贫受聘,娘子之言,当铭肺腑。只是这凤冠玉佩,容是佩戴不得的。为语颜郎,愿受聘金一半。若有军机大事,来这里商议,断不能从诸娘子后,嫁去竹山也。”无知笑曰:“花姑娘欲作山内宰相耶?”雪燕没奈何,将此语回了少青,时已四更,各人就枕。

片时,天已明亮,即着人报知渊云,权将这院左边静室,为今夕洞房,一切妆奁筵席,皆乡长备办。余余初不肯进洞房,被老母逼迫,免不得与少青洞房里,成就这宵的欢爱。明日,花渊云使夫人来贺,认余余做个干乡主,就在槐树边造一所别院,名槐阴院,十分华丽,以居余余。乡中人人叹息:不料这个黄发痨脸的卖饼女儿,人人看不上他的,今都这般发迹,始信生男不似生女了。

《笏山记》是晚清小说中独一无二的异书,所写颜少青统一笏山地区的故事,是史籍不记的异事。笏山在云南蒙化之西,与世隔绝。可、韩、绍三庄庄公,统治着笏山周围五百余乡,三庄之人视乡人如奴隶。外乡人的颜少青,因得乡人拥护,终于扫平了世家世姓,统一了笏山地区。身为一“玉琢粉搓”的小书生,颜少青在眉山干出如许大事业,所恃全在身边的一班女子。他曾赞叹:“我笏山无地无才,大抵丰于女子而啬于男人”,实际上是将颜少青的事业写成一群文武奇才的女子的事业。小说通过种种遇合因缘,将这班仰慕颜少青的少女,先后成了他的“娘子”,形成了无坚不摧的力量,演出了种种笃婉动人的故事。

颜少青的娘子,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颇有勇力的绍秋娥、乐更生、可足足、可香香、张银银、张铁铁、可炭团、窦小端;二是具有将帅之才的可娇鸾、赵公挪、白雪燕、白万宝;三是足智多谋、有王佐之才的花余余、赵无知、绍龙飞。其中最突出的,则是自号“余余子”的花容。

花容本是一个卖饼女,“准低眼小,颊削而发枯黄”,貌不惊人,却读书过目不忘,深沉有大志,八岁时即有“丈夫竟说英雄略,女子岂无王佐才”之句。其父曾以百金购刘基《登坛秘录》以示,花容讥之曰:“行兵之道,奴鬼役神,以阴阳造化为消息;既有语言文字以示后人,而犹称秘录,此‘秘’字已不通之极,余何问焉。”可见识见之不凡。其父殁后,贫极,弊衣垢面,无问名者。

少青初识花容,是在大破韩庄使作告示以谕庄民之时。有王佐才的花容,倡言“只除首恶,勿多杀人”,使少青大为叹服。后颛和圣姥赠一锦囊,上写四十一字,无人能解,少青命白雪燕往访余余子以解释之。雪燕知其兼有韬略,劝少青曰:“公如不以貌选,何不聘为娘子,作个女军师?”少青大喜。雪燕往寻花容,解得“王都紫霞洞”五字,奠定了今后的基业。雪燕因趁势劝花容许嫁少青,以“奋鹰扬之烈”,花容则以“蓬门之女,懒散已惯,诚不能为人驰驱”,婉言拒绝。花容儿时曾对雪燕说过:“他日得为诸葛,以关、赵待妹。”有“女诸葛”之称的花容,当“素愿”即将实现的时候,为什么又迟疑起来?原因就在于对其时处境的深切了解。其时,少青的“娘子”群体已经形成,诸娘子中,“他喜着,瓦砾亦明珠;他恼着,黄金亦尘土”的可娇鸾是最难相处的。娇鸾初见诸娘子有勇无谋,不能出己右者,易视之;及娶绍龙飞,便渐生忌心。及闻少青拟聘花容,便百般谏阻,道是:“屈庄公之贵,辱临卖饼女之门,体统何在?”这才是花容真正的心病。但胸怀大志的颜少青,还是以“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家”的决心,卑礼蓬门,聘余余子,以大事委之。第三十回“水月尽多风月竹外闻琴 禅房权作洞房花前酬聘”,写的就是这段曲折生动的故事。

本回开头,写少青大吹大擂,扛着有“卑礼聘贤”四个大金字的红旗,香尘满路地往紫藤进发,但紫藤乡长竟不知“余余子”为何许人。雪燕寻着旧时卖饼的茆屋,已锁着门,不知逃往那里去了。将门打开,空洞洞地,只有几件破碎的家伙,邻人都言昨夜搬去,不知何往。少青便往水月院驻马,寻访花容的事情,暂时遭到挫折。

随后,作者将笔锋一转,以轻灵的文字,写那夜间甚佳的月色,让少青在女尼静持引导下,踏月闲玩。那小月门,那桂花夹径,那绝高梧桐,那桐下的小亭,那满地的梧叶影,那唧唧唧的蟋蟀声,一切似乎都是漫不经意,但终于引出了蟋蟀声杂着的琴声。又由琴声,引出了弹琴的人:“又向竹里寻时,见月光从竹叶缝中射着,一间小小的屋儿,墙上尽是苔花,苔花缠着一个瓮窗,那竹缝的月光,正射入那瓮窗里,窗里一个女子,坐着鼓琴。”然而,当少青听那琴都变作清角之音,不觉的赞叹了一声:“妙哉琴乎”时,那琴已与赞叹的声齐息了。回望那瓮窗时,已不见了女子的影儿了。

少青唤静持追问,终于弄清楚那正是余余子!便与雪燕、无知同往小屋里叩门。门开后,灯影里见女子迎面大笑:“娘子们,欲捉花容问罪么?不然,何深夜到此?”即此一语,可见花容是知道少青亲聘之事的。她的避开,是有意的;她的弹琴引逗,也是有意的。这就将她内心的矛盾,作了更充分的展示。她先是说“自知鄙陋,不能为颜郎效驰驱”,当雪燕以“时可出而不出是为不智”相劝时,花容方说出自己的疑虑是娇鸾嫉贤妒能。赵无知起初疑心余余故作此态,以博虚名,及亲耳听到这番话语,乃叹识见绝高,己所不及,便以“若顾忌多端,坐失时会,是弃天也,是自弃也”之言进之。余余从内心来说,自然是渴望一试的。赵无知“为贫致身,圣贤不免”的说法,为她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但又提出不佩戴凤冠玉佩,不从诸娘子嫁去竹山,只受聘金一半,若有军机大事,来这里商议。惹得无知笑曰:“花姑娘欲作山内宰相耶?”与《三国演义》三顾茅庐的诸葛亮相比,《笏山记》“卑礼聘贤”的花容,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从小说的主旨看,写花容等众娘子,正是为了突现颜少青不同凡响的志向。正如少青的对立面绍潜光的翰林学士丁勉所说:“臣闻少青虽用妇人,然以才选,非以色选也。故可足足赭颜方面,白雪燕绿脸青眉,张银银、窦小端脸俱黑色,然皆宠冠六宫,势倾朝野;彼花容,一黄瘦村娃耳,非有飞燕之轻盈、玉环之丰艳也,一旦举而置之相位,能制历书,秉朝政,而和衷共济,不闻诟谇之声。纵觅得西子夷光,只恐同画饵耳。”丁勉之所言,堪称对“古今亡国,皆缘艳妻煽处”的女祸亡国论的有力批判。

(欧阳健)

注 释

[1].耿纯:可做坐骑的神兽。

[2].文王聘子牙,遂弃钓竿而奋鹰扬之业:姜尚,字子牙,人称“姜太公”。传说他每天在渭水边钓鱼,以待明君,文王亲到蹯溪求贤,拜为相,在姜子牙辅佐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3].齐桓用管仲,遂脱囚车而成九合之功:齐僖公死后,其子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位。管仲辅佐公子纠,曾射中公子小白的带钩。后公子小白登位,是为齐桓公。桓公不记一箭之仇,任管仲为相,终于建立霸业,九合天下。

[4].三桓用事,未闻孔子不仕: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世卿,是鲁桓公的三个孙子,故称三桓,掌握着鲁国的政权。其时孔子先后被任命为中都宰,升大司寇,摄相事。

[5].士良当国,未闻裴度无功:仇士良是唐文宗朝大宦官,专权干政,极端仇视贤良。裴度是唐代后期杰出政治家,在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历任显职,其威望德业为世所重。

[6].责无可逭(huàn):逭,逃、避的意思。责无可逭,谓责任不可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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