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穀
【作者小传】
明诗文家、笔记作家。字硕甫，号碧里山樵、汉阳归叟。正德、嘉靖时海盐（今属浙江）人。正德十一年（1516）举人，官安义、汉阳知县。作有小说集《碧里杂存》等。
梅 梢
董 穀
梅梢者，我圣祖高皇帝 [1] 鏖战鄱湖 [2] 时御舟黄帽 [3] 也。吴人谓舟子为梢子，其人梅姓云。时圣祖高皇帝舵桵 [4] 指麾将士，适伪汉有举流矢 [5] 相向者，梅梢偶见之，急撤。御座甫倒于舟中，而流矢及矣，利害在毫忽间，比之沛公伤胸扪足 [6] ，福孰隆耶！登极后，大封已毕，独不及梢。时梢老病家居，目已失明，时时自数，无敢为之言者。他日候郊，天驾回，梢令其孙扶之路旁大呼曰：“皇帝忘梅梢乎？”上大惊曰：“朕忘之矣！”即日厚加锡 [7] 予以其孙。
《梅梢》选自董穀所辑笔记小说集《碧里杂存》，为集中志人类的一篇。
小说在极短的篇幅中，通过事件双方的矛盾冲突，塑造了一个胆量过人的梢公形象。开篇沿袭史传笔法，先交代清楚梅梢的身份，是朱元璋指挥鄱阳湖之战时驾舟的船夫，并有救助皇帝脱避流矢的大功——“梅梢偶见之，急撤。御座甫倒于舟中，而流矢及矣，利害在毫忽间”。这一事实本身就暗示出梅梢技术高超、极有胆量。试想若是普通船夫又怎敢在两军激战之际为人驾舟？接着，作者笔锋一转，设置了一个矛盾冲突：皇帝登极后竟然忘记了梅梢的救命大恩，“大封已毕，独不及梢”。“独”字寓意深远，明太祖犒赏群臣，独忘梅梢，显见梅梢地位卑微。作者还细致刻画了梅梢的生活窘状——“老病家居，目已失明，时时自数，无敢为之言者”，寥寥几字既勾勒出一个穷困潦倒的老船夫形象，又点出了事件双方的巨大差距：一方是微芥小民，仅仅有姓无名；一方贵为一国之君。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正是双方地位权势的差异才造成了梅梢周围的人不敢为他仗义执言。这就让人感到双方的矛盾冲突似乎根本无法解决。然而作者笔锋一转，描写了梅梢并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毫不畏惧皇帝的威仪，拦住圣驾大声质问：“皇帝忘梅梢乎？”终于得到了应得的赏赐。至此，一个胆量超人的梅梢也就跃然纸上了。
本文虽着墨不多，但文字简洁顺畅，叙事含蓄传神，情节一波三折，在明代志人笔记小说中具有代表意义。
（宁稼雨 梁晓萍）
注 释
[1].圣祖高皇帝：即明太祖朱元璋。
[2].鄱湖：鄱阳湖的省称。
[3].黄帽：船夫。
[4].桵（ruí）：木名。
[5].流矢：乱飞的或无端飞来的箭。
[6].沛公伤胸扪足：刘邦被项羽手下弓弩手射中胸部，为了安抚军心，就摸着脚说仅射中脚趾。见《史记·高祖本纪》。
[7].加锡：赐予恩宠或财物。
（1488—1558以后） 明小说家。字梦羽，别号玉川。江苏常熟人。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历官兵部郎中、山东按察副使等职，后因病家居，读书著述。作有小说集《高坡异纂》《金姬传》等。
娟 娟 传
杨 仪
木生，字元经，少有俊才。时康陵朝 [1] ，以乡荐入太学 [2] 。与龚司谏谨有场屋之旧 [3] ，屡欲以生才艺上闻，生曰：“人各有时，若锥处囊中，颖 [4] 当自脱，宁待援手他人乎？倘果荐上，元经惟有被发入山耳。”司谏不能强，生亦谢去，携琴书遨游齐鲁间，揽结诸英俊，或眺览名山水，往来两都 [5] ，时人莫能窥其际也。
尝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如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晓钟鸣，惊悟而起。其所梦经行道路、第宅，历历皆能记忆。明年，将入都，道出武清 [6] ，散步柳荫中，过一溪桥，道旁有遗扇在草中，收视之，上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淡妆；小院月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
仿佛是梦中所见者，珍袭 [7] 藏之。行未几，遥见一女郎从二女侍游树下，迤邐将近，生趋避之。时为三月既望 [8] ，新雨初霁，微风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别径，结伴而去。生伫立转盼，但觉带袂飘举，环珮锵然，百步之外，异香袭道，绰约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错刀 [9] ，削树为白，题一绝句曰：
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入那人家。
倚徙弥望，乃行。前至野店中，问诸村民，或曰：“此去里许，有田将军园林，岂即其家眷属乎？”生明日又往树下，竟日无所遇，惟见溪水中落花流出。复题一绝句，续书于树曰：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人间三月无红叶 [10] ，却放桃花逐水流 [11] 。
自后不复相闻。然前所遗扇，每遇良辰胜会，未尝不出入怀袖，把玩讽咏，爱如珙璧。
壬午 [12] ，圣人嗣统 [13] ，数载间文恬武熙，天下无事，思得贤士，与之共兴礼乐。司谏时已历通显 [14] ，尝因燕对奏上曰：“臣所知有木元经者，才合春卿 [15] ，名收贾董 [16] ，陛下必欲更动礼乐，非其人不可。”上遂命收入选部 [17] 。时朝廷将大营建，隶名工曹 [18] 。曹长师丹心善生，每事暇，辄邀生同游。当春牡丹盛放，且所司有器皿厂，约生明日会厂中，同出土桥诸名园赏之。生至期达旦，偶以他事后期。厂中皆上供御器，非主者至，不得入，生因勒马以伺。道旁有井，马渴，绝衔奔水，生恐下马，马逸，左右皆前逐马，生就立井旁民舍。其家以贵客在门，召一邻翁至，延生入。初经重屋，仅庇风日，似一中下民居。再启一关，则高堂藻饰，别一景象。又西过曲径，越小院，其中楼台阑楯，金碧耀辉，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辞出。翁曰：“内人乃老夫寡妹，年已逾五旬矣。幸暂留，伺马至，行无伤也。”生起挥扇逍遥，历览画壁，翁从旁见其扇，进曰：“此扇何从得之？”生曰：“吾数年前过武清所得，道旁遗弃也。”翁借扇观，遽持入内，顷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逢，固有出于偶然者矣！适见扇头诗，疑为吾甥女手笔，入示吾妹，固非误也。”生初入其室庐，皆若梦中故所经行者，心固已异之矣，乃闻翁言，愈疑之。再引入一曲室，帏幄鲜丽，金玉烂然，至其几榻整洁，琴色静好，莫能名状。须臾，一老妇出拜，自言“姓钱氏，先夫田忠义，官至上轻车都尉 [19] ，往岁扈从 [20] 西征，为流矢所中，舆疾归武清。小女娟娟，时年十四，随侍汤药，偶遗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载矣，睹物兴怀，不觉遂生伤感。然当时溪树上有二绝句，不知何人所书，小女因寻扇再至其地，经览而归，至今吟哦不绝于口。”生请诵之，即其旧题也。老妇因请命娟娟出见，传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谓女曰：“客即树上题诗人也。”娟娟强起，严服靓妆，与母相携而出。至则玉姿芳润，内美难征，俨然秦观峰梦中所见也。生又以梦告母，共相嗟异。久之，马至，珍重辞谢而去。
明日，邻翁以娟母命来，曰：“未亡人有二女，其少先行矣，娟最爱，将赖以终未亡人身，然幽赞以神 [21] ，明协以人，未亡人尚敢吝其爱女乎？请以弱女为君子侍。”生辞之，翁申母命曰：“先将军无遗育，弱息仅存，使君子不以下体是遗 [22] ，家虽亡，得婿公瑾 [23] ，亡人且无憾矣。”生乃请卜之，得解之九二 [24] 。卜者曰：“田获三狐，姓著占辞，事无不济；但三狐得矢，恐不能永终贞吉耳。”生犹豫未决。翁三致命曰：“吾闻古之君子，处大事心假于梦卜，梦生于心，卜决于人。今婚媾及事矣，乃不内决于心，而顾取决于人耶？”终不得辞，卒以其年四月戊寅成礼。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凡诸戏博杂艺，靡不精晓，情好甚笃。未阅月 [25] ，大工皇木至潞河 [26] ，生将督运南行，势不能留，室内又少亲干，乃锁院而去。母先亦暂至武清，遣人问娟娟，从门隙中附诗于母，寄生曰：
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 [27] 。
是夕，生适自潞还，娟出迎。生曰：“方从马上得诗，未有以复。”即口占赠娟曰：
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扶疏玉漏严；秋浦芙蓉倚丛叶，半妆斜映水晶檐。
生他日偶得乡人书，独坐深思，娟以诗解之曰：
碧玉杯中琥珀光，灯前把劝阮家郎 [28] ；不须更忆人间世，千树桃花即故乡。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忧 [29] 去职，河冰既合，娟适病，不能偕行。生存亡抱恨，计无所出，邀母与娟同居，约以冰解来迎，相与悲咽而别。明年春，娟病转剧，遣翁子钱郎以诗寄生曰：
楚天风雨绕阳台 [30] ，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 [31] 信，合欢廊下长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则不起匝月矣。辛卯 [32] 冬，生再入都，过母家，见娟娟画像，题诗其上曰：
人生补过羡张郎 [33] ，已恨花残月减光；枕上游仙何迅速 [34] ，洞中乌兔太匆忙 [35] 。秦娘似比当年瘦，李卫暂多旧日狂；梅影横斜啼乌散，绕天黄叶倚绳床。
时多传诵焉。
本篇选自《高坡异纂》。《高坡异纂》是一部笔记小说集，据作者自序称：“高坡者，予京邸之里名；异纂者，琐屑（讠+爽）谈，不足于立言云耳。”此书当是作者寓居京师东城高坡胡同时，见邑中怪事，信手所记之集录；所记内容，多为神怪异常之事。清人周中孚批评说：“今观其书，大都《齐谐》《齐东》之类，无一而可信者。”（《郑堂读书记》）《四库全书总目》批评更甚：“小说之诞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不过，书中也有少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某些故事构想优美，情节曲折，描述生动，文笔简洁而诗情充溢，具有传奇体小说的特点。
《娟娟传》是《高坡异纂》中最著名的一篇。全篇以哀婉动人的笔墨，叙写了一对青年男女奇幻曲折的爱情经历和婚后生离死别的悲剧故事。因这对青年男女的情缘，由梦而起，亦因其有缘，梦幻成真，所以，冯梦龙编纂《情史类略》时，把这个故事录入“情幻类”；无名氏把这个故事搬上传奇舞台时，剧名题作《因缘梦》。
明中叶后写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常见以梦为情节关钮。关于这类故事，冯梦龙曾道明其爱情发展的逻辑是：“无缘者，真亦成梦；有缘者，梦亦成真。”有缘无缘，即是有情无情，唯“情之至极能动鬼神”，梦幻亦能成真。《娟娟传》开篇即以梦为发端，写木生“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如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晓钟鸣，惊悟而起”。这样至爱至美的梦境，无疑是木生“情之所钟”。从此这梦就成了他的爱情理想，他为实现这个爱情理想作了矢志不渝的追求。
现实生活中木生和娟娟从相见生爱到婚媾成礼，由于与梦中的幻象相互印证，真幻合一，使这对有情人的心灵更容易沟通，他们的情爱也就更见精诚，更为真挚，更加优美感人。特别是遗扇、得扇的情节，不时从人物内心“情”弦上蹦跳出优美的音符，饱含着纯真和热切的感情力量。如冯梦龙所评：“秦观峰之梦，胡为乎来哉！无梦，则得扇不奇；得扇不奇，则生必不出入怀袖，肆翁必不问。而数月之姻缘，何以销之？梦岂偶然而已！”木生视扇为爱情的信物，“珍袭藏之”。娟娟寻扇而得见树上题诗，从此“吟哦不绝于口”，一颗芳心已暗许给了题诗人。由于得到封建家长的认可，他们的爱情路上没有出现什么人为的障碍，就顺利“成礼”，而且婚后“情好甚笃”。不过，给予他们幸福的显然不是标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木生和娟娟都把整个生命交给了爱情，也把婚姻交给了自己。所以，是爱情为他们缔结了美满的婚姻，婚姻乃是他们爱情美满的结晶。
木生在成礼前，曾“请卜之”，卜者预言“恐不能永终贞吉耳”。这给他和娟娟的恩爱生活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但此后的情节发展中并没有着意营建这种宿命的氛围，而是用曲笔表明：由于新帝登基，朝廷大兴土木，派人四出采运材料，木生亦受命“督运南行，势不能留”。一对新婚未满一月的恩爱夫妻，从此离多聚少，娟娟常是自锁院中，黯然过着“不数归期只数愁”的孤寂生活。第二年春，娟娟就不堪相思之苦，抱病而亡。所以，迫使这对新婚夫妻生离死别，造成悲剧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皇帝要修建供自己享乐的楼阁园囿。这样的悲剧结局，虽无震撼人心的死别场面，但也能令人沉思寻味，从中认识到封建君主专制“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的罪恶。
作为一篇传奇体小说，《娟娟传》在故事的叙述中，情节设计虽不乏起伏转折，但很少用夭矫变幻之笔，而是多用诗词韵语表述人物性情意绪，使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富有一种诗的意蕴。所以，从整体风格来看，《娟娟传》在艺术上的追求也受到了当时文坛上大量出现的诗文小说的影响。
木生与娟娟从相爱成婚到婚后娟娟病殁的感情流程，接连用八首诗来贯穿始终。诗，是他们心声的自然流露，从字字传情的诗句中颠动出来的爱情旋律，不仅出色地展示了人物的感情世界，也在读者的心海里激起了美的涟漪。
木生初遇娟娟，一见钟情，不由“伫立转盼”，在树上题一绝句：“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入那人家。”这首绝句像一笔翰墨，勾绘出娟娟穿行于花丛中，“绰约若神仙中人”的美丽形象；而木生此时此刻爱意萌动的情怀、急欲相会的心曲，通过晶莹的语言、美妙的意象加以诗化，就更见热切，更有意蕴，也更能沁人心脾，使人读之禁不住情涛奔涌。
娟娟婚后不堪离多聚少的情感折磨，终于卧病不起。她在弥留之际，派人以诗寄生，诗中一字一句都浸透着血和泪：“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这首绝笔诗，以景传情，把这个情感丰富的少女郁积在心底的爱，和她为自己不能与木生厮守终身的痛苦，既含蓄又蕴藉地表露了出来。从她那至死不绝的悠悠情思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超乎常人的纯真和坚贞，这是人性美和人情美的集粹，它再鲜明不过地显示了娟娟这个温柔、娴雅、聪慧、充满诗情的女性形象独特的艺术光彩。
可以说，这篇小说在其作者的精心构思之中，始终蕴蓄着诗。诗，不仅与小说的情节发展交融在一起，而且成为形象刻画的传神妙笔；凡人物心态的点染写照，情意缠绵的细微描绘，都离不开诗。最见魅力的，是诗将木生与娟娟的情爱过程写得超尘出俗，优美动人，从而使整个爱情故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表现出异样迷人的浪漫韵味。
（蒋松源）
注 释
[1].康陵朝：即明武宗正德年间（1506—1521）；明武宗朱厚照死后葬康陵，因称其在位年间为康陵朝。
[2].太学：即国子监，明以后为朝廷传授儒家文化的最高学府。
[3].场屋之旧：指曾在同一科场参加科举考试。
[4].颖：锥尖。
[5].两都：北京和南京。明朝自成祖后，定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
[6].武清：县名，今属河北省。
[7].袭：包裹。
[8].既望：阴历每月十六日。
[9].错刀：即金错刀，一种用黄金镀过刀环的佩刀。
[10].“人间”句：宋人张实《流红记》载，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自御沟漂出，为儒士于祐所得；祐亦题一叶，投放御沟上流，恰为韩氏所得。后韩氏从宫中放出，与于祐结为夫妻。
[11].桃花逐水流：陶潜《桃花源记》载，晋时一渔人，见林中小溪有桃花漂出，遂沿水上寻，“林尽水源”，发现了桃花源仙境。
[12].壬午：明世宗嘉靖元年（1522）。
[13].圣人嗣统：指明世宗朱厚熜继承帝位。
[14].通显：官居显位。
[15].春卿：指礼部长官。
[16].贾董：即贾谊和董仲舒。
[17].选部：古时吏部职掌官吏任免、考核等事，故又称“选部”。
[18].工曹：即工部，在朝中职掌水利、建筑、手工业等事。
[19].上轻车都尉：明承前朝之制，置勋官奖励有功将士。武勋凡十二级，其八级为上轻车都尉。
[20].扈从（zòng）：皇帝出巡或出征时，随从护驾。
[21].幽赞：暗中赞助。
[22].下体是遗：因地位、身份低下而舍弃。《诗经·邶风·谷风》篇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之句，“下体”指根茎，意为采葑采菲时，不要因这类蔬菜根茎粗劣而将茎叶一齐抛掉。
[23].公瑾：三国时吴国名将周瑜，字公瑾。
[24].解之九二：《周易》下经解卦：“九二：田获三狐，得黄矢（铜箭头），贞吉。《象》曰：‘九二’‘贞吉’，得中道也。”
[25].阅月：过了一个月。
[26].潞河：今北京市通县以下的北运河。
[27].玉搔头：即玉簪。
[28].阮家郎：《幽明录》载，汉明帝时，剡县刘晨、阮肇两人入天台山，攀援藤葛，逆流没水，在溪边遇二仙女，各与其结为夫妇。这里借阮肇指木生。
[29].忧：即丁忧；古时遭父、母之丧，其子女要在家守丧三年。
[30].“楚天”句：宋玉《高唐赋序》说，楚怀王曾游高唐，梦中与巫山神女相会，神女离去时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31].寒食：节名，为清明节前一日。
[32].辛卯：嘉靖十年（1531）。
[33].张郎：指唐人元稹传奇《莺莺传》中的张生。张生本与崔氏女莺莺相爱，及第后背弃了自己的“终始之盟”，又就婚高门，把莺莺抛弃了。当时有人把张生的这种负心行为推许为“善补过”。
[34].“枕上”句：唐人沈既济传奇《枕中记》载，道士吕翁在邯郸客店中遇少年卢生，授以青瓷枕；卢生着枕后，在梦中饱阅了人间荣华富贵、得失宠辱，及醒，主人蒸黄粱未熟。
[35].乌兔：乌飞兔走，比喻日月运行。
金 姬 传
杨 仪
金姬，姓李氏，名金儿。济南章邱 [1] 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谟，伪齐刘豫 [2] 时，以四郡强壮应募，为云从亲卫子弟。豫爱其年少精敏，又自言与李俦侍郎通谱。时俦亦受伪齐官，因纳为婿。将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人多德之。豫败，故得免祸，归田里为富翁。宋亡，其孙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 [3] 。当夜对月悲歌，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之，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语，德淑本杭人，心怀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与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从母为金姓，不复与章邱之族相闻。及长，娶大都女子，复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贫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为妾。谋之媒氏，即以都生女应之。李生以百金酬聘，眷恋不复思归。居数年，亦生一女，名金儿，即姬也。明敏妙丽，世罕其匹。日诵古今经史及仙佛百家之书。父得张明远之传，精于医卜，悉以其术授之。遂元妙。言人祸福皆响应。父自谓不能及也。
元室政乱民穷，李生将携家还山东。兵阻从间出，羁离旅寓盱眙县 [4] 。夏暑，金氏尝裸体纳凉。李生见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铢。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岂天以形类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丧，从母姓为金。闻先大父有遗文可验也。”出书示之，备载族属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孙妇子。妾固生从女弟也。相顾惨恨，不能自存。金儿闻之，剪发自誓，愿为尼以赎骨肉之耻。自是以兄妹别处，求归愈切。
时至正十四年甲午，张士诚伪称周诚王。六月己酉，兵陷泗州 [5] 。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儿时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帐中为侍儿。曹氏颇贤智，偶问及其乡里，金儿具陈始末。又言自幼祝发 [6] 为尼，颇知经典医卜杂艺。是岁十月朔，士诚因避苗军之锋，自扬州退保高邮 [7] 。元右丞相脱脱 [8] 统兵十万围其城，用部将董抟霄 [9] 之言，分兵复其侵地天长 [10] 、六合 [11] 等城，高邮危急。曹氏命金儿卜之，得无妄之小过 [12] ，执策进曰：“天下雷行，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其占利正而获大亨。说者谓首颠颠，趾延延。刚以正之，畏以齐之城，乃可顺而合道。变体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蹎爪坠，故必畏以省同政，奋威以惩小人，乃可对时育物以当天命也。然其繇 [13] 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执顺以终，天佑无咎。’主公今方改元，天祐显著。卜词事同图谶 [14] ，取威定霸决于此矣。”既而脱脱兵日集，势号百万，遂坠其城。士诚危蹙，计将背城死战。曹氏复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儿曰：“虽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则不败也。”又以立准之日耎之初一，赤卉方锐，利进以退。其测曰：“‘赤卉方锐，退以动也。’盖阳能刚能柔，能作能休。见难而缩，家性为耎。虽勿肆，终无怫。慎毋妄动也。”更二夕，时当冬，忽闻雷发城中。金儿夜起贺曰：“明日可出师战矣。”遂登楼仰观良久。天将曙，趋告曹氏曰：“龙文虎氛，悉见我营上。时不可失，请急击之。”曹氏即以告士诚。俄而谍者缘城至，言元主有诏削夺脱脱官爵。四更时，亲卫铁甲军闻报皆丧气散去矣。士诚乘隙开门纵击之，大败元兵，军势复振。由是帐中悉以金儿言验，称为姑姑。曹氏益宠爱，父母皆留幕下。盖自被录以后，虽不复髡缁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阴大盗朱英、江宗三自相仇杀。英不取能胜，过江求援于士诚。疑为元兵说客，按剑临之，辞拒不许。自夏徂 [15] 秋，往复数四。英乃盛陈江南饶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内。且曰：“妻子皆在军门，愿以为质。”士诚夜入帐中，言于其妻刘氏。遂闻于其姑，同召金儿问之。对曰：“伯王之相，自与凡流不类。昨从太夫人帐后，窥见主公颜色，似得之天成。妾见太阴累犯垒壁 [16] 轩辕 [17] ，又见太白 [18] 自五月至九月累经天昼见，入犯太微 [19] ，光扫天梁 [20] ，其应在吴。江南之祸，必不得免。”曹氏强之卜，乃请扶乩 [21] ，占之曰：“天遣魔兵杀不平，世人能有几人平。待看日月双平照，杀尽不平方太平。”明日事闻于士诚。时士诚改历明时大喜，以为日月双照之符，遂定计过江。先遣其弟士德选高邮兵三千人，以英为向导，击横栅以渡。至福山 [22] 时，已逼岁除。英曰：“兵贵神速，常熟守臣虽已知我渡江，今当除夕，官民且耽庆节醉饱，未必有备，乘间趋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将高邮兵千人，统率朱英兵，直趋城中，而自将大军，以英子清为向导，从虞山 [23] 南入，约明日合兵县治。其实欲以英当敌也。
先是，蜀人杨椿字子寿来吴，自言裔出关西，为宋少师杨栋之嗣，与杨文靖公五世祖汝江为近族。因隐居虞山，买田结庐于湖村，又立家庙，与文靖子孙之居邑中者相为伦次，遂土著。椿为人尚气节，好文章。镇帅脱寅知其贤，召为馆客，既又属为参谋，留居郡中。至是闻士诚声南渡，脱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将兵二千至县相机调兵。至则与县鲁达、华赤议论不合。椿叹曰：“我本邑人，为元帅守御，而守臣谋不合，事何由济？”顷之闻士诚已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兴福寺中，计士德必从福山塘直入，将伺其兵半渡腰击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闻报，率将士越维摩岭，径趋湖桥，伏于其家园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将至墅桥。朱清曰：“此去湖桥数里耳。过此，则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为之备。”士德乃遣其将韩谦、钱辅将兵前行。至湖桥，椿从其家庙中鼓譟而出，伏兵尽集。谦、辅兵出不意，不战而走。椿追至小山头。士德闻变急趋之。溃卒望见士德旗帜，反兵奋击，一以当十。椿见势不敌，且战且却，循山而南。复湖桥，整旗肃队，坚壁以待。士德仰战不能胜，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威惧。时伯升兵已入城，官民弃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将其步卒从虞山顶来迎。英望见两军相持，急驰下攻之，椿遂败。然犹杀伤及蹂躏死者各千余人，血流遍野。椿仅已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据常熟，复用维扬 [24] 人苏昌龄计。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齐门，附城而入。脱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闻巷战，将勇者胜，请以身当大敌。”乃自率枭锐直赴士德搏斗，自晨至晡，士德身被数创。辅、谦持短兵接战，亦皆重伤。忽屋瓦飞堕马，士德持枪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骂不绝口。脱寅方与伯升战于娄门，闻椿死，亦败走匿丛篠中，乱兵杀之。苏州遂下。士德据承寺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职，皆以部将及所亲爱者布列。改平江路为隆平府，以锻工周仁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给居之。
捷至高邮，士德以苏昌龄为弘文馆学士，遣赍 [25] 书来迎士诚。以是月二十五日发高邮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舆 [26]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 [27] 。观长江之险，心惮之，设斋祈福。曹氏谓士诚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尘世间物也，试与议之如何？”士诚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验。军旅事多，未暇见耳。”趣使召之。金儿青衣跣足垂涕而出，众皆骇愕。曹氏大诟，侍从令易衣，金儿收泪徐对曰：“妾本俘获子女，罪当万死。初见主公，安敢妆饰取便，一时愁眉怨语，体儿不端。”士诚凝立忘言，注目谛视，唯唯再三，遣去。顷之，易常服出拜。士诚曰：“汝事太夫人已久。刘夫人每言汝塳策定数，灼龟观兆，变化无穷。然占有数宗，汝得其几？”金儿曰：“占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舆宗建除宗丛辰宗历宗，妾皆究之。唯象纬 [28] 蓍龟 [29] 之占，乃出圣贤正论。故古之卜者，扫除设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当乡人，颜色严正以对懈妇。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败。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齐楚异语，瓦玉异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虚矫，居卑行污，何足与论卜哉？夫卜而不审，不见夺糈 [30] 。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故古之圣王建国受命，未尝不宝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践仿文王八卦占体辞象，用范蠡文种为谋臣而推远西子，故能破敌国而霸天下。桀纣之时，与天争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赵梁左疆为谋臣，宠妲己妺喜以为内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国。此皆经史所著也。”士诚曰：“苏州虽已新服，地方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侧，将奈之何？”金儿对曰：“军国大事，非儿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爱，不敢不言。妾闻创业开基，与守成之主不同。非仁与义，无以收四海之望；非才与知，无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争；可以群策谋而不可与群才断。是故君德莫善于运乾刚之断，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况创业之君乎？今以天时人事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征赋烦剧，威力迫协，万姓离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声，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势，南定嘉湖，北抚淮泗。鼎足千里，角之群雄，不过一投鞭之劳耳。然闻江南之捷至，而子女玉帛尽入私门府署，官爵已皆滥给，损举义伐暴之名，失万世赏功之柄。政教号令，非出一门，入吴之后，方将为国家深虑耳。”时金儿初见士诚，察其意有所属，每答问，辄高其论以动之，盛陈纲纪，约束其邪思。士诚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谓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诚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险为限；又闻江中沙洲盘绕，舟师皆新集乡民，未能尽悉，汝为我卜之。”得蛊之剥，词曰：“羊肠九萦，相推稍前。止须王孙，乃得上天。对山江中，风浪虽险，当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顷而福山富人曹氏闻士诚将渡，先已协于士诚之威，恐祸及家门，遂发江舡百艘，杀牛酾酒犒士诚之师。士诚初以癸巳岁起兵后，用是月十二日癸巳入吴。欲知国祚 [31] 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晋。金儿进曰：“中孚阴阳变动，六位周帀，反及游魂之卦互体见民止于信义，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与乾为飞伏。晋阴阳反复，进退不居。精粹气钝，是为游魂。己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与民为飞伏。词曰：‘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创业大数。’俟天运一周，乃决国祚灵长，当于日月共明矣。”士诚喜谓金儿曰：“帷幄运筹，多汝之功，伺戎事稍暇，当行册赏。今即渡江矣，闻汝能诗，有诗以作士气乎？”命将校收庭中列帜置金儿前。立缀诗其上曰：“万队旌旗迎北斗，连江笳鼓动雄风。君王自欲观朝日，驱石行看到海东。”舟遂发，蔽江而南。
金儿父母舟中乘间私问曰：“主公以国祚卜，终当何如？”金儿曰：“中孚之卦，准立之中，其体最尊，其象则混沦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贞当位，乃受其福。至于阴阳神战，覆常是虞，巅灵之反，或难免之也。故先贤命繇，既赞其荣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巅踬陨坠，更为士伍，其意可见。”父曰：“然则汝告主公日月之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似谓国祚灵长者何居？”金儿曰：“一寒一暑，大运周也。历以十二辰为一纪。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为丁未，别有真人当其荣光者矣。但我时命已促，他日当自验之。”其父惊曰：“吾本穷途羁旅，俘获余生。赖汝天赋敏质，乘时遭际。今江南已下，鼎足势成，定策帷幄之勋，当首及汝。同享富贵，无异邱子明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儿对曰：“传有之矣。美好佳丽，为众人患。故骐骥不能与骡驴为驷，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同列。且强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无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
士诚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献金帛米谷各以钜万计，珠玉锦绣数千器。及暮将士纵掠，积货一夕而空，仅免屠戮而已。时以巨舟重载，恐塘水浅涩，复发人浚治，乘潮平壅绝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数里为一牐 [32] 。舟至发之，命其将徐志坚督守巡察。故所驾龙舟战舰，大或万斛，小或数百石，江河略无阻滞。至九浙港，苏昌龄曰：“入郡必由县治，河狭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诚从之。是为三月十日，时和景明，自福山以达郡城，士马腾跃，甲仗鲜华，壅塞两岸。将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诚黄屋左毒 [33] ，搴帷顾盼，意满志骄。追赶忆金儿之占验，使人召见。初金儿见士诚于狼山，属军旅急遽，危疑未安，又为金儿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他冀。及金儿入舟，发容明丽，进止端庄，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觉心动。绐 [34] 之曰：“我有所求，汝试卜之。”意欲金儿自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观。进曰：“卜词不协，不敢以告。”士诚曰：“试举其词。”金儿不肯答。士诚强之，乃以繇进曰：“三蛆逐蝇，陷堕釜中。灌沸渰殪 [35] ，与女长决。”士诚曰：“吾闻神龟知吉凶而首直空楛□，卜可尽信哉！”自起取桃花簪其鬓，笑曰：“此为聘。”金儿曰：“吾卜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昔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祸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为王，岂忍以妾为骊姬乎？”士诚不从。尽出所得曹氏珠翠锦绣赐之，而命参军王敬去撰册金姬词，且俟他日加妃号，位次刘氏。金儿苦辞不得，忽轻翠已覆体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谢之。”士诚曰：“此固当然。”即命谨厚女士数人从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妆，复其常服，进拜具陈。曹氏曰：“汝天赋敏妙，分所当得，不必辞也。”又拜刘，刘语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亲，各叙讫，忽就舟中启其故箧，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长跪私祝。环视者皆无所闻，莫测其意。须臾闭目，奄然无语。父母惊赴，急趋呼之，已绝息矣。士诚仓皇至，执其手，哀恸不已。求良材为棺不可。或曰：“曹氏牐木皆楩楠 [36] 油杉，可用也。”即出诸水中，架空阁下熬沸油灌其顶，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赐珠玉从葬，筑坟道旁。土既实，乃行。舟次湖桥，昌龄指陈士德战地，士诚停驻观之，见阵亡将士，尸骨横籍，积如丘垄，心恨椿。又见椿旧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将尽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园圃中嘉树珍草，悉令乘时移种，又发曹氏园亭益之。由是数日之间，花木品列，台榭参差，老柏乔松，交蔽内外。繁华盛观，虽出一时，而栋宇花石，皆成旧林，俨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杨椿产业以给姬亲党。从行者使留守姬墓。将俟成大业后，别为陵寝徙之。未几，拜其父素为隆平府丞。姬母封夫人，与素别县而处，避兄妹之嫌也。其亲党皆得出入士诚府中。
二十六年，士诚谋取江阴，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封护国定仙妃。饶介之撰文，周伯奇书篆，刻石神道，祠而卜之。其夜刘氏梦姬对刘泣曰：“国家举事大错，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谴，来岁此时，难为计矣。”他日又梦姬抚士诚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测当相庇。”刘氏私心忧惧，秘不敢言，预召姬母厚抚之，赏赉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苏州，士诚兵败。城将陷，刘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给银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过取，多则反为吾儿累矣。”城破，姬母匿儿民家舍。月余，严稍解，乘间驰至湖村，视姬墓，则已成丘墟矣。其同时亲党尚多窜伏山中。渐相聚，言陆将军从江阴来，乱兵发姬墓，尸已脱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时，事起仓卒，士诚先以珠宝金银尽埋土中，其母独识其处，乃就废穴旁，又发土数尺，悉存无失者。母尽取之。复自福山渡江还章邱。二子长，遂冒李姓，亦不复知有张也。洪武之末，其季领山东乡荐，将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师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余矣。汝可密访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犹无恙，急归报我知也。”儿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户部主事。访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视，隔屏问曰：“客从何来，乃夜入此？”儿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声问起居耳。”姆遽起扪其面，连披二掌曰：“何物小子，声之似我弟也！国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来此耶！可速还家。”竟即推出，闭其户。盖姆即士诚姊，得赦不死，当时预闻托孤者也。明日儿称疾还乡里，其子孙至今编籍章邱云。
《金姬传》又名《金姬小传》《李姬传》。是一篇以元末张士诚农民起义的史实为基础而创作的小说，元至正十一年（1351），右丞相脱脱为解决用度之不足，变更钞法，致使物价上涨，官吏乘治河之机大加勒索，导致农民起义。十三年，张士诚与其弟士义、士德、士信及李伯升等人杀富户，召集盐丁，起兵反元。十四年正月，据高邮称诚王，建国大周，改元天祐，声势大振。元顺帝派脱脱率大军进攻高邮，号称百万之师。十一月，高邮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值危急之时，元顺帝因听信谗言，下令削夺脱脱的兵权和官爵。临阵易将，元军不战自乱。张士诚乘机出击，大获全胜。高邮之役，是元末农民起义的转折点。十六年，张士诚渡江克常熟，取平江（今江苏苏州）、松江、常州诸路，改平江为隆平府，据以为都，又克杭州。后与朱元璋开战，战败后被迫降元，封为太尉。后乘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之机，扩大地盘，加强势力。二十三年自称吴王。二十六年十二月，平江被朱元璋围困。次年九月，张士诚被俘至应天（今江苏南京），自缢而死。
《金姬传》即是在上述史实的基础上根据传说而作的，小说塑造了机智过人、美丽坚贞的奇异女子金姬的艺术形象。文章开头先交代了金姬奇异的身世，金姬姓李，名金儿，她的父母本为同姓从兄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结为夫妇，生了金姬。金姬天赋聪颖、容貌美丽，得父亲传授医卜之术，有奇异之才，为人占凶吉祸福无有不验。为赎父母同姓从兄妹为婚的耻辱，自幼有异志，剪发自誓为尼。元末大乱，被张士诚起义军俘掠，做了太妃曹氏帐中的侍儿。高邮之役，第一次显示了她过人的才华。由于敌我兵力过于悬殊，所以要“退以动”，以守为攻，静观其变。当她看到“龙文虎氛，悉见我营上”，即脱脱被削兵权时，就说：“时不可失，请急击之。”显示出其对战机的敏锐观察力。张士诚采纳她的意见，伺机出击，终于大败元兵，化险为夷。之后，又劝士诚渡江，更显出她“运筹帷幄”之中，审时度势，对于大局的清醒认识。正是金姬的远见卓识，使得张士诚得以扩大战果，入主江南。她深知开基创业之艰难，必须有仁有义，有才有智，必须收服英雄之心以安天下，在肯定张士诚取得的成绩之时，她尖锐地指出了起义军的致命弱点：占领江南之后，钱财玉帛皆入私人之手，滥封官爵，号令不清，赏罚不明。无奈没有引起张士诚的重视，到了福山，“将士纵掠”，财物只一天就被洗劫一空，“仅免屠戮而已”，真是枉称“举义伐暴”了。金姬曾言“强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无功”，张士诚最终兵败身死，乃是金姬意料之中的。金姬的聪明不仅表现在军国大事上，对她自己的命运也非常清楚。她自知“美好佳丽，为众人患”，怕美貌惹祸，从初见士诚就先埋下伏笔，用越王勾践远西子而得霸天下，纣王因宠妲己妺喜而亡国来规劝士诚。至觉察张士诚有爱慕之心，就借问答之机，陈纲述纪，来约束其邪思异念。这虽然能暂免一时之祸，但她自知虽有骐骥、凤凰之才，终不得免于臣妾末流的命运，所以早有死志。当张士诚强要纳之为妃时，就悄然而逝了，拼了一死，保了贞操，实现了夙志。对金姬容貌之美的描写，作者虽然惜墨如金，但却非常精彩。金姬初见士诚，虽然“青衣跣足垂涕而出”，仍然使张士诚一见之下，就看直了眼，“凝之忘言”，“唯唯再三”，大失英雄本色。虽无正面描写，但金姬之美却足以倾人城、倾人国了。第二次描写也只有十六个字：“发容明丽，进止端庄，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与金姬的仪容相比，其他人真是“粉黛无颜色”了。作者并没有像传统的描写女性美貌的手法那样极尽铺排之能事，仅寥寥数笔，反而更加突出了金姬的非凡美丽。
另外，杨椿两战张士德也写得殊为精彩。杨椿“尚气节，好文章”，智谋过人，但得不到其他守臣的赞同，事急之下，只得自己带兵在张士德必经之路的险要之处湖桥设下埋伏，单等士德兵至拦腰攻打。果不其然，士德的先行兵马一到湖桥，杨椿即击鼓出击，致使敌兵望风而逃，“不战而走”，杨椿乘胜追击，等到士德大兵赶到，合兵反击，杨椿见势不相敌，并不硬拼，而是充分利用地形优势，退守湖桥，再整人马，“坚壁以待”，从高处射杀敌军，使士德“三被流矢所中”，充分显示了杨椿的机智。到士德入城后，杨椿说：“吾闻巷战，将勇者胜，请以身当大敌”，不畏强敌，拼死一战，亲自率领精锐之师直扑士德门前。作者根本没有正面描写杨椿，只是说“自晨至晡”，打了一天，士德“身被数创”，其部将“亦皆重伤”，并且杨椿至死依然骂不绝口。可见其无比的英勇。这两仗一写杨椿之智，一写杨椿之勇；一个正面描写，一个侧面反衬，二者相互补充，交相辉映。这一节如果单独拿出来，作为单篇，确实是非常精彩的片断，但如放在整个《金姬传》中，对于为金姬作传来讲，不免稍有离题之嫌。
《金姬传》以史实为基础，笔法颇类于史传，文字简洁文雅，整篇叙述不慌不忙，沉稳雅健，平和充实而又详略分明。如描写高邮一役，对于战前形势的分析，用了大量的篇幅，金姬的侃侃而谈充分显示了其雄才大略。及至战争开始，“大败元兵”四字就交代了结果，战斗场面未着一字。作为小说，文章中的大量细节，如金姬运筹帷幄之中的言行举止、杨椿死前的英勇等，尽管都是作者的虚构和渲染，但写得活灵活现、生动自然。
至于以天象来预测战事祸福，正史中亦多有记载，如《元史·顺帝本纪》中有关张士诚农民起义的记载中就有：“太阴入斗宿……盱眙县陷”“太白犯轩辕”等等，金姬之言当由此演化而来。古时女子，即使是像金姬这样有为相之才，如不借助占卜之术，恐怕也是不可能参预军机大事的，作者要显示金姬远谋大略的奇异才能，大概也只好借用此种方法了。当然其中封建迷信的成分及宿命论思想是不足取的。
（宁稼雨 牛景丽）
注 释
[1].章邱：今山东章丘。
[2].伪齐刘豫：刘豫是南宋初降金之臣。金兵南侵时，被任命知济南府，受金利诱，杀守将关胜投降。建炎四年（1130），被金立为傀儡皇帝，国号“大齐”，建都大名府（今河北），世代对金称子礼。屡次招引和配合金进犯宋。高宗绍兴六至七年（1136—1137），被张浚组织的北伐军打败。
[3].元都：大都，今北京。
[4].盱眙（xūyí）县：今属江苏。
[5].泗州：治所在今江苏盱眙县西北、淮水西岸。
[6].祝发：削发出家为僧尼。祝，截断。
[7].高邮：今属江苏。
[8].脱脱：元顺帝朝大臣，字大用，蒙古蔑里乞氏。至正元年（1341），任中书右丞相。十四年，因顺帝听信谗言，被削官爵。次年流徙云南。十二月，被子毒死。
[9].董抟霄：字孟起，磁州人。在与起义军的战争中屡建奇功，诏官淮南行枢密院副使。后被起义军擒杀，追封魏国公，谥忠定。
[10].天长：今属安徽。
[11].六合：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
[12].无妄之小过：无妄，卦名，卦形为。小过，卦名，卦形为。无妄图之小过意为卜筮得到无妄卦，初九、六三、九五、上九为变爻（阴者变为阳，阳者变为阴，即为小过卦）。下文中需之坎、蛊之剥、中孚之晋、大畜之观均同。
[13].繇（zhòu）：古时占卜的文辞。
[14].图谶（chèn）：古时方士或儒生编造的关于帝王受命征验一类的书，多为隐语、预言。
[15].徂：至。
[16].垒壁：星名，共十二颗星。
[17].轩辕：星座名，共十七颗星，蜿蜒如龙，故而得名。
[18].太白：即金星。早晨出现在东方时叫启明，晚上出现在西方时名长庚。
[19].太微：古代星官名，居于北斗之南，古以为天庭，亦用指朝廷或皇帝的居所。
[20].天梁：星名。
[21].扶乩（jī）：旧时迷信者求神降示的一种方法。由二人扶一丁字木架，下放沙盘，谓神降时执木架画字，以预示凶吉。
[22].福山：在今江苏常熟市北长江南岸，自唐迄清为海防重地。
[23].虞山：在今江苏常熟市西北，一名海巫山。
[24].维扬：今江苏扬州。
[25].赍（jī）：送。
[26].乘舆：古时皇帝或诸侯所乘坐的车子。这里指张士诚自用王侯之礼。
[27].狼山：即今江苏南通市狼山。
[28].象纬：星象。
[29].蓍龟：古人认为蓍草之下有神龟，用蓍草与龟甲占卜凶吉，因以指占卜。
[30].糈（xǔ）：祭神用的精米。
[31].祚（zuò）：福运。
[32].牐：水闸。
[33].黄屋左毒：黄屋指古时帝王专用的黄缯车盖，左毒指皇帝乘舆上的饰物。
[34].绐（dài）：欺诳。
[35].渰（yǎn）殪：淹死。
[36].楩楠：黄楩木与楠木，皆大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