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作者小传】
(1715?—1763?) 清小说家。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居士等。祖籍辽阳,先世为汉族,后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曹雪芹生于南京,曾有过一段富贵荣华的生活,迁往北京之后,家庭生计日益窘迫。为人豪放,多才多艺,善于赋诗作画。晚年他迁往北京西郊,生活更为贫困。曹雪芹就是在“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环境中创作了不朽巨著《红楼梦》。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曹雪芹将曹家的变故与自己的经历也写入了这部小说之中。在极度贫困之中,曹雪芹先是儿子夭殇,自己也一病不起,大约于四十岁时去世,给后人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红楼梦》,流传于世的,仅有前八十回。
晴雯撕扇
曹雪芹
——选自《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原文略)
《晴雯撕扇》见于《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题目为笔者所拟。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众多人物形象,晴雯应该是其中一个极具个性、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红楼梦》中的这个片段从晴雯、宝玉开始拌嘴写起,一直写到争吵升级、几成僵局,然后忽然急转直下,两方尽弃前嫌、言笑晏晏了。作者非常善于描写人物,在“晴雯撕扇”这个片段里,主要是通过对话来表现人物。作者运用言语来表现人物感情活动、性格特征的能力是极为高超的,令人叹为观止。这一段文字中所蕴涵的感情脉络曲折绵延、乍隐乍显,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撕扇子”似乎让人联想到历史上有名的周幽王的宠妃褒姒,她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撕绸缎”,据说她仅仅为了取乐,闲来无事,就把许多珍贵的缯帛撕成一条一绺的,这一形象未免让人反感和难以接受。天真得还有几分童心的晴雯自然不能同褒姒这样恃宠而骄、奢侈傲慢的贵妇人相比,在曹雪芹深情邈邈的笔下,晴雯是一个纯真爽快、聪明伶俐的令人喜爱的少女形象。她做出一些娇嗔任性的举动,如跌坏了扇子不肯认错、还要同主人顶嘴,等到宝玉先表示让步,她还要不依不饶,故意撕坏一两把扇子……这些举动无一不表现出晴雯的率真明朗的性格,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或许她的这些行为不够“占理”,但作者所塑造的这个人物绝对有性格,正所谓“栩栩如生”,是一个呼之欲出的伶俐少女。作者以极具表现力的细节描写,赋予了人物以鲜活跃动的艺术生命力。
曹雪芹善于写人。这一段通篇都写人物对话,而且似乎还没有什么正经话——不是毫无道理的争吵话语,就是嫉妒小性的讽刺挖苦,要么就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然而通过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一个个迥然相异的人物性格却凸现出来。我们看到晴雯那刁蛮伶俐、不肯服输的小性子,宝玉的急躁武断、不管不顾的少爷脾气,袭人委曲求全、小心谨慎的“通房”作派,而半路杀出来的林黛玉的旁敲侧击、调侃打趣,既体现了她的聪敏机智,也表现出她一贯的“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读这样脍炙人口的作品,我们会沉浸在一种摇曳多姿、美不胜收的艺术享受里。作者在把握叙事分寸上火候甚佳,忽而电闪雷鸣,忽而和风细雨,刚才还是冲突紧张、不可开交,转瞬又是笑语联翩、情意绵绵。小说以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轻盈流畅、疾徐有致的叙事节奏,表现了异彩纷呈的生活之美。从“争吵”这样非常日常化的生活琐事描写中,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纯净天真的少年人情怀。虽然这是一场语言的交锋,但它有别于官场应酬的虚伪世故,也不同于商场谈判的暗含玄机,而是道地的小孩子拌嘴,蛮横又单纯,看去调皮可爱。
在《红楼梦》中,晴雯和宝玉两人之间,确有着一些微妙的情感,作者也多次暗示这一点。但是毕竟还是把二人关系定位为一种纯真、隐秘的情愫,这样若有若无的处理,让他们彼此的倾慕爱悦犹如春天的原野,“草色遥看近却无”,那样生机盎然,又那样纯真动人,就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纯净美好。很多关于《红楼梦》的评论都谈到宝玉的民主倾向,从不对丫头摆出主子威风,表现出超越流俗的善良敦厚,其实作者不仅善于描写怡红院里的自由平等气象,更为擅长描摹少男少女的纯真情怀,写出了富有诗意的、可以净化人的心灵的纯美的感情篇章。
(孙丽华)
宝玉挨打
曹雪芹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回
(原文略)
《宝玉挨打》见于《红楼梦》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回。题目为笔者所拟。
“宝玉挨打”是封建贵族阶级叛逆者贾宝玉与封建正统派人物贾政两种世界观、两种生活道路的冲突,反映了贾府内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以及贾府与社会上其他地主阶级集团的矛盾关系。从艺术表现方法来看,作者融会了戏曲舞台艺术处理矛盾冲突的方法,把诸种矛盾关系集中在同一时间、同一个舞台上。依照戏剧冲突的展开,人物有次序地交错登场,传达和展现了人物的性格与内心奥秘。对登场人物,作家按照主要冲突张力的大小强弱,把各种人物的行动尺度分配到场景的各个方面,构成有节奏的行动线,始终让读者的欣赏视点保持清新的感觉,去追踪作者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思索生活的复杂性。在人物描写上,作者深刻、准确地紧紧抓住每个出场人物的不同个性特征,或浓或淡或简或繁地让人物在自己的表演中,线条分明地显现出各自的面目。
宝玉挨打的近因,是贾宝玉为金钏投井伤心,信步走到大厅,意外地和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大加训斥,并提起贾宝玉接待贾雨村时不争气的样子。正在这时,忠顺王府派人来讨琪官,引起了贾政的恼怒,贾环又趁此利用金钏投井,捏造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这更是火上浇油,于是贾政大叫:“拿宝玉来!”开始了一场毒打。
其实上述所列事件乃是“果”,不是“因”。宝玉挨打的根本原因在于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危及了贾政所属阶级,乃至“祸及于我”。
原来在那个封建大家庭里,贾宝玉这个“逆子”,不愿走贾政规范的“仕途经济”和“读书应举”的道路。他痛骂讲这种话的人为“沽名钓誉”“国贼禄鬼”,那么深通此道的贾雨村之流,自然使他深恶痛绝了。
不仅如此,贾宝玉还同情被污辱与被迫害的奴婢、出身微贱的演员,他甚至认为他们的品格精神超过了主子。他对金钏之死表露了深深的同情和不安,而杀死金钏的恰是所谓“宽仁慈厚”的王夫人。贾环诬告贾宝玉,表明了贾环善于随机应变的下流胚子的性格,透出赵姨娘与王夫人积怨很深的矛盾。至于贾宝玉与蒋玉函相互交往,彼此倾慕,互赠表记,这是事实,但绝不像贾政所说“在外流荡优伶”。贾政怕贾宝玉收留蒋玉函而“祸及于我”,这才是问题的本质。忠顺府长府官说得明白:“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这位“下官”的话说得非常得体,外松内紧,表面上尊重贾政,话语里却处处拿王爷压人。对于一向自负的贾政来说,这简直是一种污辱。因为来人登门就要人,并且说“敢烦老先生做主”,“求老先生转致令郎”,倒像是贾政同儿子合谋窝藏一个“戏子”。尤其是长府官说:“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也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这话虽是对宝玉说的,但骨子里也是在对贾政施加压力。王府长官当着贾政的面审问起自己儿子,这不仅给贾家丢了脸,并且危及贾政自身,难怪贾政要说“祸及于我”的话了。冲突已是到了相当激烈的程度,看来是要开打了,但这时作者却将笔锋轻轻一转,插入聋子妈妈打岔一节。这不是闲笔,作者以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一个麻木了的、失去同情心的老奴婢的形象,使人感受到封建阶级给她的残酷毒害,业已扭曲了她的人格。另一方面,在场面调度上,作者此处把情节的韵律暂降一度,用喜剧性的场面来加强后文紧张气氛的突变性。所以,在这个小插曲之后,作家立刻把矛盾冲突拉回到“打”这个旋律,由贾政喝命小厮们把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到贾政自己动手狠命打宝玉,冲突节节上升,矛盾的焦点统统汇集到这一“打”上。贾政“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这三个连续性动作,传达出贾政对于宝玉“祸及于我”的愤怒;甚至包含有对贾宝玉不走封建正统道路,可能酿到弑父弑君,危及本阶级的恐惧;也含有自尊被忠顺王长府官刺伤后的发泄。总之,贾政毒打贾宝玉反映了贾政既痛恨,又自我感到无能的复杂心理。
贾政这一打引起了各方面的矛盾,形成了种种冲突。由于各个人和宝玉的关系不同,因而对宝玉被打的态度和反映也有所不同。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个特殊点,刻画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及其复杂的内心活动。
第一个上场拦阻的是王夫人。看见贾政把宝玉打得半死,又扬言“用绳勒死”,便抱住宝玉大哭起来。看来这是王夫人出于对宝玉的母爱,可是,本质地说,王夫人重视的是宝玉生存与否关系到她在贾府中已经取得的特殊地位。问题很清楚,对贾政来说,倘若叛逆者贾宝玉的思想行动危及封建阶级,酿到弑父弑君的地步,那就“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至于财产和权利的继承,贾宝玉不肖还有别人呢——至少贾环还算一个。王夫人一提起贾珠,贾政听了便“泪更似走珠般滚了下来”。贾珠何以值得贾政和王夫人如此怀念?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宁二府时,对贾珠的生平作过简略的介绍:原来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三十岁便娶妻生子,在科举场中已显露头角,是一个按封建礼教教育出来的青年公子。贾政对亡故多年的贾珠落泪,而对于不肖之子贾宝玉恨不得活活打死,可以想见贾政与宝玉的冲突,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对王夫人来说,如今宝玉是她的命根子。宝玉嫡长子的特殊地位,决定了王夫人在财产和权利继承方面的优越地位,失去了宝玉也就失去了一切,更何况宝玉为贾母所爱,更增强了王夫人在贾府中的权势。王夫人并不反对贾政对宝玉进行教育,但反对打死宝玉,这岂不是也绝了王夫人,“叫我靠哪个?”
贾母也不反对教育宝玉,但她反对贾政的教育方法。其观点近似贾赦:贵族之家的子弟,理所当然的做贵族,做官,不必因为读书而坏了身体。更何况宝玉身段气派像他爷爷,出世不凡,更增加了她对宝玉的特殊感情。贾政打宝玉,岂不是给贾府这位老祖宗难堪?很明显,王夫人、贾母上场之后,矛盾冲突转到了王夫人、贾母与贾政之间。冲突的旋律、节奏没有变,冲突的表现方式,场面的色调却带有喜剧意味了。贾母倚仗老祖宗的地位、事亲以孝的教义来威慑贾政,说话的逻辑形式和思想内容,颇有点赖皮味道。她的歪道理是和她的权势地位联系在一起的。贾政在孝道的钳制下,不得不向贾母“躬身陪笑”“跪下叩头”,最后向贾母保证“从此以后再不打了”。这里,作者艺术地向人们显示了贾政的无能为力,也透露了贾政的卫道思想和教育主张,在贾母等人面前,由于种种牵制而不能推行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所以,当众门客劝解,贾政即借机高叫“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这“你们”就包括没有和他的教育路线相配合的贾母在内。
袭人也关心宝玉,她关心的是宝二爷的身子,在某些方面她和王夫人有一致性。袭人也哭,但与其说哭的是贾政对宝玉的狠心,不如说哭的是二爷不听她的话;她也埋怨贾政,但她的埋怨和王夫人的埋怨同样出自私心。袭人说:“倘或打出个残废来,可叫人怎么样呢?”这里的“人”,指的正是她自己。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第一个来探望宝玉的是薛宝钗,她是托着药丸来的。从送药到临走时向袭人提出“想什么吃的玩的”到她那里“悄悄”去取,又想不让人知道。她和王熙凤一样欣赏自己的精明,但王熙凤习惯卖弄自己的精明,宝钗却经常掩饰自己的精明。宝钗既让袭人到她那里去拿吃的玩的,又怕别人把这事“吹到老爷耳朵里”。她说这话如同她送药一样,她说不让人知道是她送的,却让袭人当面知道是她送的,是从她那里拿来的。这样既可避免人们指责她有“私情”,又可使人感激她对宝玉的“私情”。她貌似为别人着想,实质全是为她自己。不过当别人损害她家族的声誉时,她也会公开地进行辩护。当薛宝钗向袭人问起被打的缘由时,一向谨慎小心的袭人不慎提到薛蟠的挑唆,薛宝钗立刻说了一番辩解的言语,弄得袭人“羞愧无言”。她为号称“金陵一霸”的哥哥之丑恶行径辩护,竟然说她哥哥薛蟠说的“是本来的实话”,从这里不难看出她关心宝玉的究竟是什么。宝钗无论怎样掩饰,她那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这“人”显系指宝钗她自己,而那“一句话”,正是宝玉骂过的“国贼禄鬼”之流的混账话。
最后来看宝玉的是林黛玉。她带着“满面泪光”,哭得“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来看宝玉。作者安排黛玉在宝钗之后,意在说明黛玉在潇湘馆已经哭了很长时间了。林黛玉探伤之时,曹雪芹先渲染了一片浓重的气氛。此时宝玉梦见蒋玉函进来“诉说忠顺王府拿他之事”,金钏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说明宝玉并没有因贾政这一阵毒打而屈服,他依然念着这几件事。宝玉在梦中思念的和黛玉说的恰好是一个问题,然而,林黛玉抽噎了半天之后只向宝玉说了一句话:“你可都改了吧!”这句话里含有对贾宝玉的关心,真切的同情,有叛逆者被毒打后迫不得已的屈服,也有对封建家长们专横的恐惧与愤懑。
对这场戏的主角贾宝玉,作者并没有把他拔得很高,除了叫疼,既没有公开的埋怨,也没有承认有过错。在挨打的过程中,他始终处在不利地位。因为在父父子子严格等级的贾府中,贾宝玉只能是被动的,然而宝玉的思想并没有被征服,一句“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表示了这个浪子誓不回头的叛逆决心。
(鲁德才)
黛玉焚稿
曹雪芹
——《红楼梦》第九十七回、第九十八回
(原文略)
《黛玉焚稿》见于《红楼梦》第九十七回、第九十八回。题目为笔者所拟。
这两回文字,可以说不仅是续书写得最精彩、最感人的部分,而且是整部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最富艺术感染力的章节。
两回文字包含了两部分情节要素:一是黛玉焚稿和黛玉之死,一是宝玉和宝钗成亲。黛玉一生以诗为侣,诗伴随她度过了一个个寂寞的清晨与黄昏;她用整个身心写就的那些诗篇,是她生命、青春和爱情的记录与见证。但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剩下的只有一颗破碎了的心,于是她把这些诗稿统统投入了燃烧着的火盆,从而把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付之一炬。焚稿之后,黛玉病势急转直下,就在宝玉成亲那一日,这个曾用彩线编织过美好理想的少女,带着她全部炽热的爱和恨,离开了这个曾使她充满了希望而最终感到绝望的人世间。与黛玉焚稿和黛玉之死相对应的,是宝玉和宝钗成亲的情节描写,其实这两个年青男女也是无辜的:一个有病被蒙在鼓里,一个为顾全家族而委屈自己,他们都是在封建家长的操纵和包办下演出了这出成亲喜事,结果是:对于宝玉来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婚姻上的“金玉良缘”和爱情上的“木石前盟”永远无法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这是那个时代条件下人生最大的无奈和普遍的悲哀。
这两回文字的最精彩之处,在于续作者巧妙地将黛玉焚稿、黛玉之死和宝玉、宝钗成亲置于同一时空下加以对比描写:先写黛玉病势沉重,次写贾府各项迎亲准备工作,接写黛玉焚稿和病危,再写宝玉、宝钗成亲,然后补叙黛玉临终光景,最后写宝玉泪洒潇湘馆,两部分情节紧紧交错在一起,呈强烈的对比效果:一边是冷冷清清,凄凄切切,一边是熙熙攘攘,热闹忙碌;通过对比,一方面衬托出四大家族统治者的“狠毒冷淡”,同时更增添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色彩和艺术感染力。以往,红学研究者多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和续作者持比较严厉的批判和贬斥态度,认为它在很多地方严重违背了曹雪芹创作的原意;这种批判和指斥应该说有其合理的一面,因为续书确实在许多方面严重损害了原作的思想意义,特别是最后有关“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描写,更和曹雪芹的原意南辕而北辙。但平心而论,续书有关黛玉焚稿和黛玉之死的描写,不仅和原作精神上相通,而且其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与前八十回相比丝毫也不逊色。可以说,两百多年来,《红楼梦》之所以能打动无数读者的心,是和续书这两回的成功描写分不开的。
除去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这两回文字在许多方面都有精彩之笔。
一是焚稿的设计与描写。凤姐设奇谋定下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后,黛玉无意中从傻大姐处得知了消息,从此一病不起,日重一日,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绝望中的黛玉会采取什么行动?躺着等死?这无助增添黛玉的性格光彩;当面找宝玉责问?这不合黛玉的性格逻辑;继续写诗抒写胸怀?这在以前曾多次写及,纵有感人的诗篇,也难免重复之嫌。这里,续作者独具匠心地设计了“焚稿”的情节:不是再新写诗篇,而是把旧稿统统投入燃烧的火焰。这一举动一方面表明了她对昔日美好情感的珍惜和不能忘怀——惟其珍惜和不能忘怀,所以她要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先行将其化为灰烬,以免这些只属于她个人的记忆日后被他人窥见;同时,这更表明了她对曾经憧憬过的美好爱情理想的彻底绝望和破灭——惟其彻底绝望和破灭,所以这些作为爱情见证的诗稿诗帕在今天已经成为多余,她喘着气将它们统统撂在火盆里。在这里,“焚稿”比当初写稿、读稿更具悲剧意义,它不仅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此时此刻黛玉的心境,并使其思想性格又一次得到了升华。包括“焚稿”的具体描写,也非常细腻:以黛玉“吐了一口血”,引出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而后引出黛玉“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再引出知是黛玉“要绢子”,最后引出黛玉要“有字的”,即要那块“题诗的旧帕”;为黛玉要这块旧帕,前后作数层周折,写黛玉病中情景和心境如画。
二是黛玉临终前的情景语言描写。续书有关黛玉临终前的情景和语言描写也费了一番苦心斟酌,其中黛玉所说的话并不多,但却沉痛之至,一个内容是嘱托紫鹃:“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它一方面反映了黛玉素日的可疼和今日的可怜,同时更表现了这个纯洁孤高的少女决心“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坚定信念。另一个内容是直声呼叫:“宝玉,宝玉,你好……”这里黛玉直声呼叫的六个字,是内涵极其丰富同时又极其含蓄的一笔,它一方面固然是黛玉临死前夕真实情状的写照,但更重要的是它含而不露,准确而凝练地表达了此时此刻黛玉内心无比复杂的感情,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思考的广阔空间。可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省略号,一切欲在“好……”字后面把话说完的尝试都被证明是徒劳和愚蠢的。此外,其间写黛玉临死前的痛苦情状:“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从“那手却渐渐紧了”,到“身子便渐渐的冷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如游丝般走了,留给读者的是无限的伤痛和感叹!
三是有关黛玉之死的环境氛围描写。黛玉气绝之时,正是宝玉迎娶宝钗之时:“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怎不叫人神伤心碎!特别是远远的音乐之声,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加上“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月夜景色,给整个环境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凄凉的氛围,极大地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孙 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