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振
【作者小传】
(1862—1937) 清编辑家、小说家。字玉声,别署海上漱石生、警梦痴仙、江南烟雨客、玉玲珑馆主等。上海人。光绪末年曾任《新闻报》编辑,又曾创办《笑林报》。作有小说《海上繁华梦》等。
恶鸨二打花好好
孙家振
——《海上繁华梦》后集第三十五回(节选)
这原是尔梅的万不得已,并非恼恨好好,故而没去。好好却这一夜因尔梅不来,又受了一场屈气,被恶鸨 [1] 打得无处伸冤。原来好好自柳絮春家逃回院中,黄家姆见他面庞红肿,泪点淋漓,心中吃了一惊,不知闹下什么事情,急问他:“为甚这般模样?”好好一五一十,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黄家姆只手里头拿了一支银簪,剔着牙齿,绝不作声。直至好好说完,尚还哭泣不止,他把银簪在头上一插,道:“别的话我不来问你,只问你走的时候,夏老怎样动气?知道他碰完了和 [2] ,今夜这里来也不来?”好好带哭答道:“夏老因我要走,起先嬲 [3] 住不许,后见维新、富罗多要打我。没说什么,大约并没生气,停刻一定要来。”黄家姆冷笑答道:“小先生,你做生意不是第一节了,大凡客人与先生呕气,终要把客人的气骗平下去,方好散场。夏老要你多坐一会,新年里堂差不多,正好巴结些儿,怎的忽然要走?贾维新与富罗打你,倘然你没有差处,怎样与你寻事?夏老眼前是天字第一号的客人,难道你不晓得么?如今你崛起身来一走,若像这样脾气,那个客人受你?倘然姓夏的因此生下了气,经不得姓贾的与富罗从旁添上几句坏话,他竟从此不来,那时你便怎样?还不快些转个念头,把夏老赶紧请来,哭些怎的?不见得贾维新一记耳光,此刻脸上还疼。”好好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止住了泪,要叫小大姐去请尔梅。小大姐怕维新与外国人再要打人,不肯去请。好好急得没了法儿,央黄家姆出个主意。黄家姆勉强叫阿秀前去,少顷回说:“房间里和已碰完,夏尔梅回去久了。”黄家姆向好好说了一声“如何”,埋怨到一个不可收拾,至夜半后方才住口。
好好担着一肚子的心事,那一夜睡多没有睡熟,及至天明后朦胧入梦。小大姐忽至床前叫他起来,说大小姐在小房子内唤他快去。好好在床上吃了一惊,只问小大姐:“几点钟了?黄家姆可在房中?”小大姐道:“九点过了。黄家姆已出去多时。”好好暗想:“这必是昨夜的事被黄家姆告诉阿金,故要叫到小房子去。”心上边跳个不住。阿秀又跑至床前,催他快些,说:“大小姐叫包车夫拉了车子,在街上等着。”好好无可奈何,在枕头上流了一回眼泪,踅起身来,略略梳洗一过,硬着头皮走出房门,便由带房间相帮陪至街上,坐上包车,如飞而去。
阿金的小房子自从阿珍死后,就借在宝兴里内,不多时早已到了。好好进得门去,见阿金与黄家姆坐在一处,不知指指点点的讲些什么。看见好好进内,阿金将脸往下一沉,高声问道:“怎的你这个时候才来?可不要睡死么?”好好那敢回话,只在他身旁一站,低低的叫了一声。黄家姆道:“你可是才起身么?为甚来得好慢?怪不得大小姐等着生气。”好好仍吓得不敢开口。阿金又道:“我且问你,昨夜出堂差到迎春坊去,怎样客人生气打你,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跑了回来?快与我说个明白。若有半句谎言,怕不要了你的小命。”好好始战兢兢,把如何替尔梅碰和,如何赢钱,如何维新不许他碰,如何富罗肆意戏谑,如何尔梅自己和了大牌,如何维新迁怒于他,如何坐不住身,要与小大姐回院,如何尔梅不许他走,如何维新打他,如何富罗也要帮打,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阿金听完,问道:“你替夏尔梅反赢了几十块钱,乃是一副大牌赢的,还是几副牌上赢的?”好好道:“因连了好几副庄,方得翻本出赢。”
阿金把眼睛一竖道:“可又来。先生 [4] 替客人碰和,只要得了些些风头,就该叫客人自己去碰,免得输钱的人憎嫌。偏你碰得高兴,一直替将下去,那怪贾维新在旁恨你,这真你自取之祸。不然怎会讨打?”黄家姆“嗤”的一笑道:“大小姐你不晓得,他近来的脾气真是有些愈变愈坏。替碰和替出祸来,无非是不见机些罢了,最不该的富罗与他戏谑,他竟胆敢与人顶嘴。没福命做闺阁千金,才落在烟花院 [5] 中,偶然有人打趣,极应凑趣才是,怎的反去冲撞人家?夏尔梅不肯在他身上一千八百的花,也为他不善凑趣的缘故。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回了,奈何没有听我半句。若像这样搅将下去,生意怎得会好?我受了大小姐的重托,不敢隐瞒。你今天既然叫他回来,必须使他把这副性格赶紧改去才好。否则将来一定吃苦。大小姐,你想是么?”
阿金不等说完,把头点上数点,一手在烟盘里拿起一根毛竹烟枪,一手把好好用力一扯,恶狠狠问他:“黄家姆的说话,平日为甚不听?以致这般大胆,昨夜闹出事来。今天若不打你一场,以后你这倔强性儿,还当了得。”说罢,“飕”的向好好左肩上打了一下,好好躲避不及,只打得疼痛难禁,泪如泉涌。黄家姆又夹手将烟枪夺下,假意劝道:“大小姐,你可是呆了。手中拿了这重笨东西,岂可打人?万一有甚失手之处,这便怎好?”说罢,又咬着阿金的耳朵不知讲些什么。阿金立起身来,并上房门,加好了闩,把好好捉鸡也似的捉上床去。好好不知他怎样恶打,只急得面无人色。阿金一手把好好衣服剥开,一手在烟盘内抢了一支钢扦,走至床前喝道:“我把你这不学好的东西!今天叫你吃些痛苦,看你往后还敢使性?”照着好好的粉嫩肩窝,一扦刺去,足有三四分深。好好狂叫一声,疼得在床中乱滚。阿金说他装腔,索性叫黄家姆揿住身子,掩住了口,自己跨上床去,骑在他的腰内,把钢扦随手乱刺。亏他好一副狠毒手段,一连刺了十数下儿尚没罢手。好好的一件湖色卫生绒衫之上,前半襟斑斑点点,不知染了多少血迹。口中只喊得“饶命”两字,却又被黄家姆将口掩着,出不得声。这一下真痛得死去活来,可怜那有人来救他?
阿金直刺到手中无力,方把钢扦向着他喉间一点,要限他三日内把夏尔梅请回。嗣后无论什么客人面前,不许再有使性之事。黄家姆的说话,一句不许违拗,否则下次刺你咽喉,休想活命!好好那时已哭得如泪人儿一般,除了满口答应之外,别的话也一句说不出来。阿金气嘘嘘将钢扦向床外一掷,这才腾身下床,叫好好也起来穿衣。
那知好好已被刺受伤,动弹不得。黄家姆只认他不肯起来,又说了声:“见机些儿,不可再受没趣。”被阿金听见,在地上拾起钢扦,抢步床沿,重新要刺。好好吓得熬着痛楚,勉强起身。黄家姆替他把衣服钮好,叫他坐下,忽又叮嘱他道:“大小姐今天管你,乃是要你学好。有了做客人的本领,可知你自己受用。将来不论那个客人,不许告诉此事,告诉了,一定不依。”这几句话,乃是黄家姆的金钟罩儿,想把好好罩住,使他不敢逢人乱说,原是做恶鸨的秘诀。却把阿金顿时提醒,竖着眉毛喝道:“他敢向客人说一句么?我再打个样子他看。”说毕,又向好好脸上一掌打去。好好急忙低头躲过,并没打到,却因阿金手上带着一副绞丝金镯,那镯子在眼梢半边砸了一下,顷刻间紫肿起来。黄家姆拦护不及,暗暗埋怨阿金:“打讨人须要留心,不许伤他面部。上次你打了好好一记耳光,那时二小姐阿珍还在,我曾背后嘱付过他,叫他关照你以后留神,怎的今天又是这般大意?别地方随你重打多不要紧,伤了他的面部,你想如何出得堂差,做得生意?况且被人看见,必道是抚蓄娘怎样凶狠,打得这般模样,那可岂是顽的?”这席话,讲得阿金自恨粗心,没话回答,却把一腔恶气,渐渐的消了许多。
黄家姆回视好好,见他右手掩着眼梢,左手在那里抚摩胸乳肩胁等处。那眼梢上的紫肿,已坟起了四五分阔,一寸来长,眼见得已经破相,不是三天五日便能平服得来,心中好不懊恼。低下头想了片时,忽被他想出一条计来,与阿金说,何不如此如此?阿金大喜,当下开了房门,叫包车夫进来,把好好搀扶出去,送他回院,叫他尽管在床上睡着,今天不须起身。晚上有人叫局,也可无须出去,自有阿秀姐回覆客人。有人问起眼梢上怎样受伤,不许讲是此刻打的,只说昨夜被贾维新打坏,当时并不觉得,回院后红肿出来。倘然夏尔梅前来看你,更要装得万分相像,好待黄家姆与他讲话。若有些破绽露出,小心下次再打,只恐你性命难保。好好此时也顾不得他们鬼祟什么,只含悲带泪的满口答应,随着车夫回去。阿金尚要不许他哭,黄家姆把手摇摇说:“有了这一条计,由他怎样哭去,断没要紧。”并且亲自送他出门,在门口边说了几句客人倚势横行,打得人这般狼狈,令人看着可怜,难怪他看见了娘,这样痛哭的话,遮瞒过邻舍耳目。回身又与阿金故意高声说道:“姓贾的客人既是这等无礼,我与你寻夏尔梅去。”阿金会意,也假意把贾维新高骂一回,与黄家姆一同出外到后马路,当真去寻尔梅。
本篇选自《海上繁华梦》后集第三十五回。
《海上繁华梦》,三集一百回,题“古沪警梦痴仙戏墨”。警梦痴仙即孙家振(1862—1937),字玉声,上海人。
娼妓业在中国有源远流长的历史,而以明清为盛。尤其是道光、咸丰以来的上海,资本主义列强入侵,半殖民地状态下的都市经济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出现了十里洋场的畸形繁华景象。正如李伯元在《海天鸿雪记》中描绘的那样:“上海一埠,自从通商以来,世界繁华日新月盛。北自杨树浦,南至十六铺,沿着黄浦江,岸上的煤气灯、电灯,夜间望去,竟是一条火龙一般。福州路一带,曲院勾栏,鳞次栉比。一到夜来,酒肉薰天,笙歌匝地。凡是到了这个地方,觉得世界上面最要紧的事情,无有过于征逐者。”《海上繁华梦》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又一部以沪上妓院为中心的狭邪小说。小说以苏州士人谢幼安和杜少牧的游历生活贯穿故事,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上海妓院内外吃喝嫖赌、纸醉金迷的日常生活,揭露了某些老谋深算的妓女的欺骗行为以及老鸨残忍凶狠的暴行。作者在暴露中含有劝惩,体现了“警醒世人痴梦”“有功于世道人心”(《海上繁华梦·初集·序》)的创作主旨。
娼妓是社会经济组织的不良产物,近代娼妓十有八九是被“经济压迫”而成。其中多数是以身体卖入妓院,或典押在妓院中的,她们完全听鸨母支配,其淫业收入尽为鸨母所有,一方面为游客泄欲机,一方面为鸨母摇钱树,日度非人的生活。在本篇“恶鸨二打花好好”中,作者以对妓女命运的深切同情和表现妓院生活的娴熟笔墨,通过雏妓花好好饱受老鸨凌辱打骂的描写,生动地刻画了阿金和黄家姆贪图钱财的奸谲、残忍,具有较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十六七岁的花好好,因双亲早逝,误堕“群玉坊”做了妓女;她举止温柔,容貌秀丽,自然成了老鸨的摇钱树。“阿金本是狠心恶鸨,黄家姆又是积世虔婆”,二人知道老嫖客夏尔梅肯为好好花钱,每逢夏尔梅到院一次,必令好好敲他一次竹杠;而好好待客稍有不周,则呵斥交加,鞭笞立至。
妓女所受刑罚,非常人所能想到。据王书奴《中国娼妓史》所引《北平娼妓调查》说:“打则更是花样不同,在平日当晚客人走后,妓女如有招待客人不周到的地方,或待客人太好,或那天买卖不好,就难免不受责打,打时用棍用铁条都不定,最残忍的如用火烧红的通条来打,用猫放在妓女裤裆中,然后打。”可谓惨无人道,令人发指。作者笔下的花好好就是这样的受害者:一天尔梅打麻将输了钱,叫好好代其“碰和”,结果把输去的翻了转来,还反赢了几十块钱;这惹怒了输钱的贾维新大打出手,洋人富罗也趁机要打好好。好好挣脱重围,回到“群玉坊”。偏偏祸不单行,尔梅本想当夜去看好好,但因年老受惊,头晕目眩,不得不回到家里;好好却因这夜尔梅不来,又遭大祸。阿金本不知当晚之事,但经黄家姆一番谗言,一早把好好叫来训斥。阿金既要好好讨好尔梅,又责备好好替尔梅赢钱。黄家姆在旁煽风点火,责备好好不该与富罗顶嘴,不会迎奉客人,讨他们欢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由于黄家姆的挑拨和诡计,阿金用毛竹烟枪猛打好好,又用钢扦刺肩窝,“直刺到手中无力,方把钢扦向着她喉间一点,要限她三日内把夏尔梅请回”,否则再刺咽喉,休想活命!可怜好好痛得死去活来,哭得像泪人儿一般,衣衫前半襟斑斑点点,不知染了多少血迹!令人惨不忍睹。小说第三十八回又借杜少牧为好好写控告信时说:“受假母阿金姐之虐,爻筮剥肤;遭佣妇黄家姆之谗,语堪毁骨。迩以莫须有之过误,竟受不忍言之摧残。钢扦乱刺,可怜遍体鳞伤;烟枪猛挥,不顾当头肉绽。”可见作者对鸨母、虔婆的深恶痛绝,对雏妓生活的同情和悲悯。这与从前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多出于作者自我陶醉的轻薄态度,颇为不同。
小说对恶鸨、虔婆的揭露是多方面的。凶狠往往与狡诈、奸恶结合在一起。黄家姆献钢扦计,让好好疼痛钻心,旁人又看不出伤痕,已够十分狠毒了;可她还封住好好之口,不能向客人诉说,美其名曰“要你学好。有了做客人的本领,可知你自己受用”。原来这是“做恶鸨的秘诀”。阿金的手镯将好好的眼梢砸得紫肿起来,眼见已经破相,影响了“生意”,黄家姆虽然懊恼,但她忽又想出一条毒计来,立即嫁祸于人,宣称昨夜被贾维新打坏;后来还与阿金商量,打算向夏尔梅索取伤费银洋,可谓机关算尽。正如韩邦庆在《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九回借妓女黄翠凤的口说:“覅说是倪无娒,耐看上海把势里陆里个老鸨是好人!俚要是好人,陆里会吃把势饭!”(意为:不要说我的母亲,你看上海妓院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如是好人,哪里会吃妓院里这碗饭!)小说通过对阿金、黄家姆的描写,深刻暴露了娼家的奸诈凶残,具有普遍而深刻的认识意义。
(曾 良)
注 释
[1].鸨(bǎo):指老妓女或妓女的假母。
[2]. 碰和(hú):指打麻将。
[3].嬲(niǎo):纠缠;烦扰。
[4].先生:此指妓女。《文明小史》第十九回:“上海妓女,都是称先生的。”
[5].烟花院:指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