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 琐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黄绣球》等。一说颐琐即梁启超。
梦中授读英雄传天外飞来缧绁 [1] 灾
颐琐
——《黄绣球》第三回（节选）
上回说黄绣球无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着了邪魔，一定中了时疫，却原来都不相干。那天黄绣球说要带儿子去看会，被黄通理责备几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盘算。想道：脚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脚之后，做点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捉摸。一来虽是极粗的识几个字，总是不曾读书；二来实实在在，自从进了黄家大门，守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一步不敢胡行乱走，大门外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会，到外面游览一周，拚着两天功夫，到底看看我们村上是那样风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亩，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条路去通着那里，见那一边要道接着这边，再问问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产。转念一想，出得门去，一个人不认识，认识的又无从讲到这些，并且自己不会写字，就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也记不清许多；两个孩子又小，不能帮忙。难道出去两天，当真去白白的看会，惹人笑话？再说这事也不是两天弄得清的。这般那般，嘴里不说，心里是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个法子，好不烦躁。不觉的他那热血膨胀，激动了心火，一时上升，渐渐的浑身发烧，沉思久倦，便脱衣而睡。
朦胧间走到不知什么所在，抬头看见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顶上站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戏上扮的杨贵妃，一派古装，却纯是雪白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长，脸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讶，那女子却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这女子自说，名字叫做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 [2] 。黄绣球一想：世上那有这六七个字的名姓？当时听得不懂，说：“我只姓一个字，叫做黄，名字叫绣球，是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从何方来的？”这女子说：“你姓黄，是黄家的人。可晓得我是白家的人？”黄绣球听他问得鹘突，说：“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
这女子不答，随手在身边摸出几本小书册子，指与黄绣球看，上面弯弯曲曲，横横斜斜，画得一排一排的，并不见有一个字。便问：“这画的何物？怎么没有字迹？看他何用？”这女子又重新拿出一本书来，上面却有三个大字，黄绣球只认得一个，说：“当中不见一个雌雄的雄字吗？”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义，雌雄是就禽鸟讲的，怎么历来的人都把男子比做雄，女子比做雌，说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飞，这句话我却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鸟？男人女人，又都一样的有四肢五官，一样的穿衣吃饭，一样是国家百姓，何处有个偏枯？偏偏自古以来，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愿，雌伏一世。稍为发扬点的，人就说他发雌威，骂他雌老虎；一班发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统得瞎吵瞎闹，为钱财斗气，与妾妇争风，落得个悍妒之名，同那粗鲁野蛮的男子一样，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压制，永远雌伏，不得出头了。”数语打上黄绣球的心坎，甚为欢喜，说：“奶奶怎么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话与你意见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说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尝是个神仙？既承你引为知己，有话请讲。若是其中有什么委曲难解的事，或者还可细细的商量。”
黄绣球听了，更加高兴，就把他怎样怎样的话，前前后后述了一遍。这女子听完了默不作声。半晌说道：“这是你黄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黄的人关心切己，与我白家无涉。你黄家果然像你做得出点儿事，岂不叫我白家减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来男男女女，到你们贵村上来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门，不曾看见过。来者无非总在贵村上，把你们的花样搁在一边，另外翻点花样，占些光去。近来你们的花样，霉的霉，烂的烂，原来都是纸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绷架子，动针动线。那里还能够用锦绣铺起绒来，平起金来，洒起什么花来？”话犹未了，这里黄绣球兀自想着，说：“这人的话好不蹊跷，听他的口气，不但请教不出他什么主意，怕他把我的事还要告诉他白家人，来拆我场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当。”那心中一时万分急躁，所以他形神离合之间，神魂忽然一躁，形体也就忽然一热。
话休烦絮。且说那女子话犹未了，只见黄绣球呆呆的不曾理会他，猜着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个立志自强的女子，便拍一拍黄绣球的肩说：“闲话少谈，你方才见的那三个大字的书与几本小册子，我都送了你吧。”黄绣球说：“你送我无用，我连三个大字都识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册子上弯弯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弃，何妨讲给我听听，再让带回家去请教别人。”那女子道：“这三个大字的书，书面上是中国字，从我们那边翻译出来的。三个字叫做《英雄传》。做这传的人生在罗马国，把他本国的人同以前希腊国的人，各拣了二十五位，都是大军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个的两相比较。我自十岁上，就很爱看这个传，后来听说有两位著名将相，一个叫俾士麦，读此传最熟；一个拿破仑，至终身未尝释手。这些小册子，却是我自己从前做的，你看这两书里面，都是弯弯曲曲画的，委实就是我们的字，也难怪你不识。如今我且略略的与你讲些。”就讲了好大一会。黄绣球竟不觉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弯弯曲曲画的都变了字，又像这些字都认惯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几刻，便把两种书中的大概都记着了。
停了一停，再抬头看时，像又不是那个女子，向着黄绣球说道：“这两种书你看了虽通知大意，但还不足你的学问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书来，薄薄的不过二三十张，却全是中国字。指着说道：“这是教育上讲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样晓得地理上的生物，您怎样晓得地理上的人种，又怎样晓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于各处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书求之，无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常用品，考求制造工艺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远方贸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释道三教，考求各处的非儒非释非道的宗派。看了此书，就有个着手。”黄绣球一面听一面看，一面心中想起黄通理同两个儿子，说：“可惜他们没有同来，不然倒好大家听听。我且记住了这个牌坊的地方，回去同丈夫说知，一同再来。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呢，还是路过的，须问明白了。”
正想着，忽见那女子拖着一条白裙，远远的像在（到）云端里去了，须臾连牌坊也就不见。心中又想道：“只难道是白衣观音吗？我向来也不曾相信菩萨，奉个观音斋，怎么他会来点化我？不去管他，我取了这几本书快点回去吧。”一转身听见人问他，说：“你怎样了？”原来其时天已黎明，黄绣球身热已退。黄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至此才翻转身来，故而问他怎样。黄绣球听见说：“我并不怎样，我都领会得。谢谢你，我去了。”黄通理晓得他是梦话，拍醒了他。黄绣球一看，才也自家晓得是梦，略安息了一回，便照常起身。梦中的事，居然记得清楚，顿然脑识大开，比不到什么抽换肠胃、纳入聪明智慧的那些无稽之谈，却是因感生梦，因梦生悟，把那梦中女子所讲的书开了思路，得着头绪，真如经过仙佛点化似的，豁然贯通。
当日早晨，因着别的事，未及谈此梦境。后来想起，现在村上从未听见有姓白的人家，甚么有个白家古坟，今天原说去看会，不管识路不识路，一定同两个儿子出去打听打听。主意想定，这日果然趁着黄通理不知，搀了两个儿子向门外一跑。只是那双脚到底新放开来，跑不上去，反惹得街上人家见了惊奇动怪，一齐哄上来看。有些邻舍妇女与黄绣球认识的，还只当他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个个诧异，都来动问。那时反把黄绣球挤住去路，大不耐烦，脚又实在还不能走，就搀了他儿子回转，一班人跟在后头，此说彼猜，纷纷议论，一直跟到黄绣球家门口。男的散了一半，一半还立在门外等听新闻。那些女的就跟进大门内，有看的，有问的。黄绣球却不慌不忙，对着众人说道：“大众不是为我这双脚的希罕吗？其中却有些希罕的事情，今日我来不及说，明天让我出空一间屋子，请诸位过来坐着，细细的告诉你们，你们一定喜欢听的。”那时黄通理见黄绣球惹出这件事回家，颇为着急，不想黄绣球如此机变，一时就打发开去。
到了第二天，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门前探问，随后陆续而来。刚过早饭时候，已经挤满屋子，都要听这希罕奇闻。黄绣球是预先准备，连黄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这一天见来的很是不少，黄通理更代为踌躇，怕的越来越多，容不下去，而且难免有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事。只听见黄绣球又对着众人道：“我这屋子不宽，这希罕机密的事，又不便给男人们听着，各位姊姊嫂嫂，快请进来暂吃杯茶，等我把大门关一关再说。”那时有的要回去有事，有的带了小孩子不安顿，也就散去几个，还剩得十几个，却与黄绣球家是相识，就不客气，穿房入房的各自坐下。有的先去扯着黄通理问到底怎样，黄通理陪笑不答。不一时，黄绣球邀齐了这十几位坐在屋子内，同他们讲论一番。前前后后，细细到到，把他发心放脚的原故，与那妇道家也好讲学问做事业的情理，又说起他所做的梦来。众人听着，都诧为奇闻，面面相觑，有的笑着，有的听了出神。黄绣球只是侃侃而谈，全不像他平时的性质。
黄通理在旁却暗暗称异，说：“怎么他竟变了一个人？这些话竟讲得淋漓透彻，若是我家设一个讲坛，开一个演说会，请他演说演说，倒是一位好手。恐怕当日那位广东薛锦琴女史 [3] 也不过如此。但是大凡的女豪杰、女志士，总读过书，有点实在学问，游历些文明之地，才能做得到。如今他却像是别有天授的，便这般开通发达，真令人莫测。”再听时，黄绣球正在那里问什么牌坊，什么姓白的人家，众人都说不知。黄通理便问：“这是你前日梦中的事吗？你再讲一遍我听听。”于是又述了一遍。黄通理就明白了，说：“这且不忙，此时你看天已过午，大家既晓得你这放脚的事，也该歇息，料理午饭，请各位嫂子们用过饭去。”大家听得希奇，正自忘记了，一句话提醒，大家才觉得有些饿，就各自告辞。有两位托熟的，就留住吃饭不题。
且说那出去的几位妇女，把所听的话传扬出来，无不当做一件奇闻，说是一桩怪事。从此黄绣球家天天有人来看，黄绣球就也天天对他们讲那些话。一班男子们也天天有人来与黄通理谈论，人多口杂，不去记他。只有些人说，黄通理稳家不严，任听妻子装妖作怪，弄出些新鲜事来；或又说不是黄通理不好，都是他要修什么房子，乱动了土，拆了木头，冲撞了太岁，所以惹出些狐鬼附着他夫妻，颠颠倒倒弄些笑话。这还不打紧，若是传到官府耳朵里，说是女扮男装，照起律例来，一定要拿办的。他们左邻右舍当是好玩意儿，不去规劝些，赶紧叫他敛迹，等到拿起来，就是一个扶同隐匿的罪名，干连互坐，可不冤枉杀了。街谈巷议这么三长两短的，起先当作奇闻，后来都当作一件大事奔走相告。黄通理晓得辩驳不清，就嘱咐黄绣球且在家内多看看书，多养养知识，暂时不要出头露面与人家谈说。慢慢的走下来，遇着一两个闺房同志，或是我遇着了一两个同志人，再看事行事，推广开来，就不至大惊小怪的了。如此歇了好几日。
黄绣球与黄通理事过境迁，已不在心上。黄通理将黄绣球的梦推详了，已解说与他听过，说：“这是法国的罗兰夫人，在一百数十年前时候。”黄绣球问他：“说的姓明明是三个字的非立般，并不姓罗，又说是白家的人。”黄通理道：“他二十五岁上嫁了一个姓福拉底，名字叫罗兰的，后人都称他为罗兰夫人。至于那白家两个字，这是句寓意的话。当今地球上的人共分五种，五种有五种的面色，一种黄，一种白，那三种是棕色、黑色、红色，这五种是通行之称，其实不过是黄白两种为大族。凡外国人，如英、法、美、德、俄罗斯，以及荷兰、瑞典、意大利、西班牙各国，都是白种。像我们村上的人都是黄种。白种的人在欧罗巴洲，黄种的人在亚细亚洲。这是有书可以考求的，且不必说。向来只说白种人的文明，一切学问事业都是他们白种的好，我们黄种的人无不落后。所以你的意思在梦中说给那罗兰夫人听了，夫人料着你是黄种的微弱女子，怎样能做事替黄种生色？什么白家不白家，就是指着他们种类而言，奚落你的。但是这罗兰夫人，生平最爱讲平等自由的道理，故此游行到我们自由村，恰遇着你一时发的理想感动他的爱情，遂将他生平的宗旨学问在梦中指授了你。我自此多买些有用的书，回来同你研究研究。你的知识作用，将来虽不必处那罗兰夫人的境地，不必学那夫人的激烈，自然也非同小可。眼前万不可着急，天下事只怕无人发起，所以前几天我独自忧虑，想要谋之于人。而今忽然得了你这样的猛进，叫我也退避三舍 [4] ，这个幸福，是万万意想不到。既然得了你，这事就有了发起的原因，逐渐的造因，逐渐的结果，断非一时能因果并成的。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质，要一一化分出来，也不是一日之功，你道这话如何？”黄绣球又道：“我梦中像另有一个人给我一本书，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我都还记得，只不知是何书名。如今最要紧你那句话，多买些书看看，趁着外边来问我放脚的机会，好同他们谈谈，引些同志来，叫他们开开知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了。”
晚清的改革潮流，将妇女解放问题，推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心。蒋维乔于1904年3月发表的《论中国女学不兴之害》中说：“东西各国之改革，皆起自下，无有起自上者，且多借女子之力。吾国女子，正宜奋发其争存之能力，规复天赋之权利，以扫除依赖男子之劣根性，各自努力于学问，以成救国之女豪杰，夫而后中国或有可望也。异日有玛利侬、苏菲亚其人乎？庶几于二十世纪中遇之矣！”呼唤玛利侬、苏菲亚式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女豪杰，已经成了社会思潮的最强音，被阿英誉为“当时妇女问题小说的最好作品”的《黄绣球》，也将此作为自己关注的热点。
罗兰夫人是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的核心人物之一。最早向中国读者介绍罗兰夫人的，是梁启超1902年10月《新民丛报》发表的《罗兰夫人传》。梁启超在传记中称罗兰夫人为“法国第一女杰”“法国大革命之母”，盛赞其“自悟遗传、权威、习惯等，为社会腐败之大本，日益厌之，日益思破弃之，常有一种自由独立、不傍门户、不拾余唾之气概”。梁启超撰写此传，目的是为了“新民”。他刻画的“以纤纤一弱女之身，临百难而不疑，处死生而不屈，放一文明灿烂之花于黑暗法国大革命之洞里”的罗兰夫人的高大形象，却从此成为鼓舞广大妇女谋求自身解放的光辉榜样。
同罗兰夫人相比，备受“三从四德”的精神羁縻和裹脚穿耳的肉体摧残的中国妇女，要成就她一般的伟业，首先就要冲决加在身上的罗网，争得自身应有的权利。中国妇女运动的实际进程，注定了《黄绣球》不可能如写西方女豪杰那样可以据实敷陈，而是来源于作家的主观想望与艺术虚构。本回“梦中授读英雄传”，正是这种虚构的典型范例。
黄绣球的丈夫黄通理，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抱负的人，他看到风俗人情败坏到不成样子，村上的人全不知振作，反被外村人挟制，受外村人糟蹋，亟思振顿改革。出于对丈夫的关心，黄绣球问道：“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男子分担责任的么？”及至黄通理说了一句“怎么没有？”这位从小殁了父母，受尽磨折的善良女子，她的浑浑融融、未曾开窍的脑筋，“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把他一向所有、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顷刻间兜上心来”。她只说了一句“有就好了”，翻身就走。小说评论道：“‘有就好了’四字之中，有多少欢喜美满的情景，有无限恍悟决断的精神。”
本回叙黄绣球因得丈夫启发，心火上升，正是在这种心境之下，梦见了罗兰夫人。小说将梦境写得异常迷离惝怳：一所高大牌坊，站着一位羽衣女子，招手叫她上去，自我介绍名字叫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是白家的人，并送她一本《英雄传》，说：“历来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说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飞。这句话我却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鸟？男人女人，又都一样的有四肢五官，一样的是穿衣吃饭，一样是中国百姓，何处有个偏枯？”自经罗兰夫人梦中传授，黄绣球顿然脑识大开，真如经过仙佛点化似的，豁然贯通。
《黄绣球》的最大长处在于不以性别划线，站在女性世界一边对男性世界进行根本否定；相反，它意识到要让女性摆脱被羁縻、被压抑、被轻贱的命运，投入改革世界的洪流，除了妇女自身的奋斗之外，还要与男性平等相待，做到互相补偿，互相促进。黄通理夫妇二人，志同道合，而一则审慎周详，一则锐于进取，恰为最为和谐完美的组合。第十二回“平等平权讲正经理路”，写黄绣球谈自己“近来体验到”的话，就包含了可贵的反思精神：“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其中也要有些斟酌，不能偏信。却古来已说二气氤氲，那氤氲是个团结的意思，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低大小、贵贱好坏的话，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不过，要尽其道，合着理，才算是‘平’。比如男人可读书，女人也可读书；男人读了书可以有用处，女人读了书也可以想出用处来，这就算同男人有一样的权，谓之平权。既然平权，自然就同他平等。若是自己不曾立了这个权，就女人还不能同女人平等，何况男人？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权，也就比不上女人，女人还不屑同他平等呢！”关于男女平权的话，在那个时代，要算《黄绣球》说得最为明达透彻了。
《黄绣球》的另一个长处，在于它主张脚踏实地，稳健进取。黄绣球有让“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与他们，绣成一个全地球”的雄心大志，但却明白，一切得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她对黄通理说：“只要你有什么知识换与我，我也慢慢的会有知识，再给两个孩子开通些知识，这先就有了四个人了。从我们一家四个人再慢慢的推到一个村上”，“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晓得我这村子，虽然是万万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她想到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就得先放脚。不仅如此，她还将妇女解放的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感化得两个尼姑还俗，且让她们四出传唱新编的弹词，甚至自己因无端入狱而结识的张书办，也争取成了创办学堂的支持力量。
黄绣球固然主张“逐渐的造因，逐渐的结果，断非一时能因果并成的”，基本上可以归于“平和派”一类，但她又并不是激烈手段的绝对否定者。当代理县官猪大肠肆意践踏黄绣球已经“绣到七分工程”的“好端端一座锦绣围屏”时，黄绣球激怒了，她立誓驱逐猪大肠，竖起自立的旗号，甚至以匈牙利要劫奥王、自立自主为榜样，伸起黄氏族中的权来，终于达到了目的。小说结尾，黄绣球再次梦见罗兰夫人白衣旦角在舞台上演出，台边一副对联云：“男豪女杰，上了这座大舞台，都要有声有色；古往今来，演出几场活惨剧，无非可泣可歌。”
（欧阳健）
符 霖
清小说家。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禽海石》等。
注 释
[1].缧绁：拘禁，囚禁，也指监狱。
[2].名字叫做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玛利侬（JeanmeManonPhlipon，MadameRoland，1754—1793），即罗兰夫人，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的核心人物之一。
[3].薛锦琴女史：薛锦琴，广东人，志士薛仙舟之兄女， 1902年曾赴美留学。1903年“拒俄运动”中，在上海张园3月24日的抗议集会上，年仅十六岁的薛锦琴发表演讲，主张联合全国四万万人，力求政府撤换主持中俄合约的大臣，另派明白爱国之大臣前往议和，引起上海舆论界的震动，有人把她比作中华之贞德。
[4].退避三舍：古时三十里为一舍；退避三舍，比喻主动退让回避，不与人争竞。
彩云散后遗恨结千秋
符 霖
——《禽海石》第十回
李贵道：“秦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向前面走几步，找一家茶楼上去，慢慢的说罢。”我闻得李贵这般说，我愈加着急，等不得去上茶楼，一定要逼着李贵说出来。李贵无奈，只得又细细说道：“幸亏当时我家太太在睡梦里听得二小姐的痰声，连忙惊起来一看，见是二小姐已经脸色发青，不能说话了，当下吓得手足无措，把管葛如叫了起来，要和他拼命。管葛如说：‘这是吞了鸦片烟了。你们休得着慌，我曾见北京那些窑姐儿 [1] 吞了生烟下去，都是用木棉花救转的。’说时匆匆走出栈房，不知到那里去弄了许多木棉花回来。立时拿来烧灰煎汤，把二小姐灌了半天。果然到了天明的时候，那吃下去的鸦片都一口一口的呕出来了。可怜我家二小姐美人儿般的一个人，自从经了这几番磨难之后，听说他变了个面黄肌瘦，和那痨病鬼一样了。那管葛如本意想骗几十两身价银子用用的，这时看见二小姐这般烈性，料是以后骗不到手，便和我家太太吵闹一场，独自一人带了赵太太搬出栈房 [2] ，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家太太没有主意，只得央求栈房里帐房先生写信到湖北亲戚那里去告帮。现在闻得母女两人还在那个小客栈里面。”李贵说罢，我忙问：“那小客栈在什么地方？你去过没有？”李贵道：“我是管葛如撺掇我家太太逐我出来的，我还去干什么？至于那个小客栈，此去却不多路，只要走出了五马路就到的。”我听说纫芬在那栈房里还没有死，我便立刻转悲为喜，希冀此后还有与他花烛团圆的日子。于是又拉着李贵，要他引我到那小客栈里去。李贵道：“你不要缠我，我自从早上到了如今，还没有一点东西吃下肚呢！”
此时，我就随手从衣袋里摸了两角小洋 [3] 出来给了李贵，叫他到对过一家小饭店里去吃了饭，赶紧引我到五马路去。谁知李贵接了小洋在手，倒不要吃饭了，买了两个炉烧儿，吃着就走。我看见李贵走了，我便紧紧的跟在后面。一路上左思右想，想我出京的时候，万不料纫芬竟落魄到这个地步。这虽是管葛如那厮不是，然而也是纫芬命中注定有这番磨折。现在我既然与他在此地相逢，我当尽我的力量，求我父亲竭力援手，使他母女不至流离失所，然后将纫芬善为调理。想纫芬虽姬姜 [4] 憔悴，只要医药适宜，当不难渐渐复原，依旧显出从前的美丽。我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前面路旁果然有一家小客栈。李贵停了脚步，向我说道：“秦少爷，这里就是我家太太住的客栈，请秦少爷自己进去查一查，我是不进去了。”我再四要李贵陪了进去，李贵不肯，我也就不勉强，大着胆子走进栈房，向柜上请教一声：“有个北方逃难来的顾太太同一个小姐，可是住在这里？”柜上有一个人举手向里面一指，道：“那八号房间里就是。”我便依着他所指的地方，走近前去一看，果然是八号房间。此时，我就把门帘掀了起来，踱进房去。只见房内上面安了一张铺子，那帐子下了一半，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铺子边上，在那里揩眼泪。我见他脸上十分黄瘦，竟不认得是谁。过后仔细一看，方才认得就是纫芬的母亲。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年 [5] 伯母。”那纫芬的母亲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便跳了起来，一把拖牢了我的手，笑道：“阿呀！秦少爷，你倘然早来一步，我的纫芬早已瞑目，不至于多受这几天磨难了。可怜我的纫芬绝食已经五六天，几回死去又活了转来，问我：‘秦少爷来了没有？’我说：‘秦少爷是你的冤家，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你要去投生转世，你尽管去罢，不必在这里牵肠挂肚的提起你那冤家了。’”纫芬的母亲说到这里，便一手揭起帐子来，教我看那纫芬。我只见纫芬斜靠在枕头上，一张脸儿只有三个指头宽，脸上全无血色，好是纸扎的人儿似的。我既见了纫芬的母亲这番说话，又看见纫芬这般形状，我不觉又惊又怕，又悲又急，舌头也硬了，喉咙也塞了，站在地板上半天才哭了一声，道：“纫妹妹，你如何会病得这般狼狈？这是我害了你了。”不想那久病将死的纫芬一听见我的声音，猛然张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我要想说话。谁知没有开口，便喘了半天的气，停了一会，方才力弱声嘶的说道：“哥哥，你过来。”我此时看见纫芬这种的情形，我心下比那刀穿剑搠还要难受。我就歪着半边身子坐在他的铺子上，一手执着纫芬的手，忍了哭说道：“纫妹妹，我现在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说，不妨尽管说出来。”纫芬把头摇了两摇，使劲儿说道：“哥哥，我承你百般宠爱，只是我没有福气和你匹配，我如今还是个黄花闺女……”纫芬说到这里，忽然又气喘起来，喘了一会，又使劲儿说道：“我死之后，你切勿过于悲痛，只要精诚不散，未必来生没有相见之期。”我听见纫芬说到这里，觉得纫芬的手渐渐的冷了，我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纫妹妹，你聪明了一辈子，怎地自误到这步田地？你倘有一长半短，我怎样对得住你呢？”纫芬的母亲在边上看着，也不觉泪如雨下。只听见纫芬又往下说道：“我今天见了你一面，我心愿已了，哥哥你放手让我……”纫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他喉咙底下的痰已经呼噜呼噜的涌上来，虽然两只眼睛还是看着我，脸上那神气早已不像了。我连忙放了纫芬的手，招呼纫芬的母亲帮同将纫芬身子在铺子上放平。
此时客栈里伙计听见我们房里的哭声，也三五成群赶进来了。我和纫芬的母亲只顾顿足捶胸，对着铺子上哭了好一会。那旁边看的客栈伙计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动问说：“你们的亲人既然不幸死在这里，须得从速备办后事才好，不要只管哭下去了。”纫芬的母亲听了这话，愈加哭得死去活来。我见此情形，晓得他身边乏钞办不起衣衾棺椁 [6] ，我就止住了哭，请他暂为等待，我自己出了这所小客栈，坐上一乘东洋车 [7] ，赶回泰安栈。见了我父亲，把纫芬病死在栈房里的事哭诉了一遍，求父亲拿出钱来替他料理后事。我父亲听了我的说话，也着实有些伤感，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栈里，先与纫芬的母亲见了面，又看了看已死的纫芬，然后拿出钱来转托这栈房里的账房，买了几件绸布新女衣，一口棺木，又叫了几个专管丧事的工人和我眼看着将纫芬装殓入棺。我此时哭得来黑地昏天，恨不得跳进棺材内，与纫芬一同入冥。我父亲待纫芬棺殓已毕，就又托那客栈里账房叫了一班鼓乐，买了许多香烛纸钱，教工人把纫芬的灵柩抬到会馆 [8] 里寄放。我与纫芬的母亲，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会馆。我又在会馆里大哭一场，取了两块洋钱，拜托看守会馆的人善为照料。然后与我父亲同坐了东洋车，回到泰安栈。
我父亲见我悲伤劳倦了一天，教我权且养息，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栈房，去见纫芬的母亲，送了些资斧 [9] 把他，劝他勿过悲伤，又替他筹划回家的方法，代他发信与京外各处的同寅 [10] 同乡，恳求佽 [11] 助。咦！我父亲因为爱我的原故，爱及纫芬，并惠及纫芬的母亲，真所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此恩此德，我就粉骨碎身，也难图报。
不料，我自从这天回到泰安栈之后，就此一病恹恹，日渐沉重。到如今，我估量我自己的病势大约是不久要从纫芬于地下的了。咳，我自从十一岁上与纫芬在湖北胡公馆里相会之后，我便指望与纫芬地久天长做一个有情的眷属，万不料一番相聚，又有一番的阔别；果然一别之后永不见面倒也罢了，又万不料京城之中彼此不期而遇，致使爱情加了一倍，情障又深了一层。然使当时纫芬的家规甚严，男女不便会面，或陆晓沧出来说亲时，两家父母都执意不允，那也渐渐的心冷了，又万不料纫芬竟可以与我朝夕把晤 [12] ，亲事又始终说成；咳，既然说成了，就可以千稳万稳，稳稳的与我结为夫妇了，又万不料我父亲要故意延缓吉期，更万不料京城里拳匪 [13] 起事，我两人忽复劳燕分飞 [14] 。既然劳燕分飞，就应该地北天南，永不见面，又不料彼此在这里患难相逢。更万不料彼此重逢之日，便是死生永诀之时！这一段镜花水月的情缘，直如此曲曲折折，离离奇奇。我不懂那造化 [15] 小儿，何故要教我做一会影里情郎，教我做一会画中爱宠，演出了如许的离合悲欢，到头来弄得这般的结果！
然而，我不怪我的父亲，我也不怪拳匪，我总说是孟夫子 [16] 害我的。倘然没有孟夫子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17] 的老话，我早已与纫芬自由结婚，任从拳匪大乱，我与纫芬尽管携手回南，此时仍可与纫芬围炉把酒，仍可与纫芬步月看花，并可与纫芬彻夜温存，终朝偎倚，领略那温柔乡中的滋味，初不至使我用尽心思，历尽苦楚，阅尽烦恼，受尽凄凉的了。到如今，只落得孤馆寒灯，愁增病剧，一身如寄，万念俱灰，不但害我父亲忧愁悲苦，还要害了那毕家的小姐，为我担了个虚名。我甚望我中国以后更定婚制，许人自由，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万亿的愁魂怨魄，那就是不可思议、不可称量的功德。
我现在脑筋一转就看见我那纫芬，一张鹅蛋脸儿，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张樱桃小口，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立在我的面前，忽嗔，忽喜，忽笑，忽悲，弄得我神魂颠倒，尽日昏昏的如醉梦一般。然而古今来弹词 [18] 小说中所说情痴的儿女，都是采兰赠芍，报李投桃 [19] ，或是钿合金钗 [20] ，或是琼琚 [21] 玉佩，用以私相馈遗，留作定情的信物，结爱的明征；又不然也有什么赠答的诗歌，寄情的词赋，传于后世，用作千秋的佳话；再又不然就是精神结为奇葩，魂魄化为灵物，如那连理树、比目鱼 [22] ，齐女之变为哀蝉 [23] ，韩凭之飞为蝴蝶 [24] ，也可以令人攀条流涕，睹物思人。惟有我与纫芬彼此往来赠答，只有一个“情”字，并没有一些儿表记、片纸的情书，以为将来的记念。纫芬待我的情真个如桃花潭水，莫测浅深。我若就此死了，岂不辜负纫芬一片的心迹？所以我虽然病到这个地步，还要滴泪和墨，力疾拈毫，将纫芬待我的无限深情，原原本本的写出来，使万古千秋痴情的儿女读了我这篇小说，凭吊徘徊，欷歔流涕，或者情之所至，还要替我做两篇哀词，题一首恨赋。那时纫芬也可以含笑九泉，不枉待我一番的厚爱。看官，看官，要晓得纫芬是十一月初一日死的，我这部小说就是纫芬死后做的。我这部小说始终只是写一个“情”字，此后世界上有情的人尽管看我这小说，倘然一味讲淫，全不解得情字的人，休得来看我这小说。
本篇选自符霖的《禽海石》。原作共十回，这里所选为最后一回。
《禽海石》写秦如华与顾纫芬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时间则是晚清庚子前后。杭州秦名远之子秦如华与海宁顾晴波之女顾纫芬同在汉口一学堂就读，关系甚契。三年后顾家迁居武昌，二人分离。后二人之父同至京师供职，恰住同一宅院，如华与纫芬因得重逢。克服了重重障碍，如华得以经常与纫芬相会，后托媒向顾家求亲，两家商定十七岁完婚。不料庚子年义和团起义，秦家南归，顾家留京，如华与纫芬洒泪分手。不久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传说顾家一门殉难。后来如华偶遇顾家家人李贵，方知纫芬之父死难，其姐已嫁与陆伯寅，纫芬与母亲、姨母被陆伯寅之友管葛如带到天津，后至上海。管银钱告罄，欲将纫芬卖入妓院，纫芬服鸦片自尽，幸被救醒。等如华找到纫芬母女，纫芬已经绝食五六日，病饿将死。纫芬与如华诀别，如华从此身患重疴，亦不久于人世。
晚清时期，尽管古老的封建社会行将就木，但其淫威仍在窒息着中华大地的勃勃生机，腐朽的封建道德仍在戕害着渴求自由的善男信女。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一步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西方列强的入侵，使民族危机日益深重，中华民族陷入了深深的灾难之中。在此种族灭绝、国难当头之际，救亡图存已经成为时代的最强音，而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小说创作，也自然融入这股洪流，自觉承担起唤醒国民的责任。符霖《禽海石》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问世的。
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不同民族文学中的爱情描写有着各自独特的风貌。几千年来，中国文学史上之所以出现了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产生了数不清的人间婚姻悲剧，无数具有先进思想的文学家之所以一再发出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喊，就在于封建统治者所强化的儒家道德伦理桎梏了人们的正常欲望，给追求自由的世俗男女设置了重重障碍。《禽海石》的作者开宗明义指出，是两千年前的孟子的“几句无情无理的话”——“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害了自己和意中人。这篇小说在内容上的值得肯定之处，首先在于突出“情”字在男女交往、两性婚姻关系中所起的关键性作用。作品细腻地描写了纫芬与如华同窗共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意，阔别给他们造成的痛苦，不期而遇为其带来的愉悦，为避乱劳燕分飞后彼此的深挚思念，以及患难相逢两人的生离死别。把“情”作为婚姻的纽带，与封建社会的婚姻实质是相悖的，也是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苦苦为之奋斗的，因而是值得肯定的。其次，作者尽管表现二人频频相聚而不及于乱，但他们的相会方式似乎在与孟老夫子大唱反调，因为通篇故事就是建立在“逾墙相从”的基础之上，我们从中可见出“情”的巨大力量。从纫芬死前对如华所言：“我承你百般宠爱，只是我没有福气和你匹配，我如今还是个黄花闺女”，可见她对自己以前恪守礼制的悔恨。而如华则直言自己深受孟子的荼毒，不然的话，二人早已自由结婚，朝夕相伴，生死相从。最后作者呼吁：“我甚望我中国以后更定婚制，许人自由，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万亿的愁魂怨魄。”对封建礼制的痛恶，对自由爱情的憧憬，于此宣泄得淋漓尽致。
与一般写男欢女爱的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的是，这篇小说中所表现的“情”还涵容了新的时代因素，那就是这一回所叙述的，以及《弁言》中所直言的：“兹编为言情小说，可与天下有情人共读之。读之而能勃勃动其爱同种、爱祖国之思想者，其即能本区区儿女之情而扩而充之者也。”借男女之情揭露社会黑暗，宣扬爱国情感，唤起民众觉醒，既是时代的要求，也是作者进步世界观的体现。它不仅激发青年人对自由爱情的憧憬，而且大大激励读者的爱国激情，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借爱情反映广阔的时代生活，将家国之变包容在一篇短短的小说之中，是本篇小说的又一显著特色。作者将主人公的爱情离合置入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举凡当时吸食鸦片、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都在尺幅中得到再现。无论是小说的容量还是反映生活的深度，均超出了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畛域。
这篇小说在才子佳人小说史上占有独特地位。才子佳人小说产生于明末，盛行于清初。其模式一般不脱才子佳人邂逅遇合定情，小人拨乱使其历尽磨难，克服重重障碍最终团圆，表现的重心及作者的兴趣在于主人公的悲欢离合，缠绵情感。而本篇则借爱情写社会的动乱，尤其是小说最后的这一回，将二人的离合悲欢与动乱的社会背景联结在一起，这标志着作者正在努力摆脱此类小说的窠臼，表现出可贵的探索精神，也为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本回在艺术上颇具创新精神。它突破了中国叙事文学中固有的大团圆模式，给受尽磨难终于相聚的主人公安排了悲剧的结局，这就平添了作品震撼人心的力量。作者对主人公劫后重逢的过程以及二人诀别的场面描写得非常细腻，并花费了相当篇幅追溯二人的感情历程，起到了总括全篇的作用。作品自始至终以“我”的口吻来叙述，不仅使其成为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以第一人称叙写的爱情小说，具有开山之功；而且采用第一人称，宛如自叙亲身经历，加上其中痛心彻骨的议论，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就其语言风格来说，质朴自然，娓娓道来，但又感情充沛，激愤填胸，意味悠长，令人深思。
（张进德）
注 释
[1]. 窑姐儿：妓女。
[2]. 栈房：旅馆。
[3]. 洋：洋钱，银圆。
[4]. 姬姜：春秋时，周王室姓姬，齐国姓姜，二姓常通婚姻，因以“姬姜”为贵族妇女之称。亦用“姬姜”泛指美女。
[5].年：指科举时代同年登科的关系。
[6].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
[7].东洋车：即人力车，也称黄包车。因日本首先使用而得名。
[8].会馆：同乡或同业的人在京城、省城或大商埠设立的机构，主要以馆址的房屋供同乡、同业聚会或寄寓。
[9].资斧：亦作“资鈇”。指旅费。
[10].同寅：犹同僚。
[11].佽（cì）助：帮助。
[12].把晤：会面握手；会晤。
[13].拳匪：指义和团。原名义和拳。
[14].劳燕分飞：古乐府《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后世用“劳燕分飞”比喻人别离。劳即伯劳，鸟名。
[15].造化：大自然的创造者。
[16].孟夫子：即孟子。
[17].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媒妁即说合婚姻的人。
[18].弹词：曲艺的一种，流行于南方各省。
[19].报李投桃：《诗·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后以“投桃报李”比喻互相赠答，礼尚往来。
[20].钿合金钗：钿盒和金钗。相传为唐玄宗和杨贵妃定情的信物。钿盒：镶嵌金、银、玉、贝的首饰盒子。金钗：妇女插于发髻的金制首饰，由两股合成。
[21].琼琚：精美的玉佩。
[22].连理树：枝干合生在一处的两棵树，多比喻恩爱夫妻。比目鱼：旧说此鱼一目，须两两相并始能游行，故古代常用以比喻形影不离的情侣或朋友。
[23].齐女之变为哀蝉：据晋代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齐国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故蝉又名齐女。
[24].韩凭之飞为蝴蝶：相传战国时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甚美，康王夺之。凭被迫害致死，何氏亦自尽。两人死后，康王令其分葬，但后来有二棵梓木生于各自墓上，屈体相就，根交于下，又有鸳鸯一对，悲鸣树上。见晋代干宝《搜神记》。文中“蝴蝶”疑为“鸳鸯”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