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人获
【作者小传】
(1635—?) 清小说家。字稼轩,一字学稼,号石农,别号后进末世农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能诗文,尤熟悉明代稗史,但功名仅止于秀才。一生不仕,交游皆袁于令、尤侗、洪昇、毛宗岗等当世名士。著有小说《隋唐演义》《坚瓠集》等。
三义坊当锏受腌臜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褚人获
——《隋唐演义》第八回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右调《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你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藉口。”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訄话的乔人 [1] 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此友有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鸜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倒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戴将起来。多的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蒙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 [2] 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铜上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如今是铁枥木的,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铜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甚么金宝玩物随身?”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的?”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几时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怎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什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笼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备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龁青 [3] ,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尪瘦 [4] 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它,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遝,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头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担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收秋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收秋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啃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它,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就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家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据你说起来,还是牵到什么所在去卖呢?”老者道:“只是我要卖柴,若是不卖柴,引你到一个去处,这马就有人买了。”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觉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 [5] 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
碧流潆绕,古木阴森。碧流潆绕,往来鱼媵纵横;木古阴森,上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入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象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铇,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理它的领鬃,用手掌在它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 [6] 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吩咐,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 [7] 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收秋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 [8] ,戴万字顶皂荚包巾,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象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崚嶒,却也分毫不动。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一丈,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此马妙处,正是: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复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了一斗蒸熟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
三义坊当锏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隋唐演义》插图
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得他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的: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哪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篇系清代白话长篇历史演义小说《隋唐演义》的第八回。此书二十卷一百回,系据罗贯中《隋唐志传》、袁于令《隋史遗文》、齐东野人《隋炀帝艳史》及有关正史野乘、唐宋传奇故事撰著的,故鲁迅先生称其“叙述多有来历”(见《中国小说史略》)。
此书内容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秦琼、程咬金等“草泽英雄”反隋起义与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传奇故事;其二为以隋炀帝、朱贵儿与唐玄宗、杨玉环“两世姻缘”为主线的帝妃宫廷艳史逸事。
秦琼的传奇故事是书中最为动人的篇章之一。秦琼侠肝义胆,驰名天下,但生当隋末“天下无道,豪杰难容”的时代,徒有浑身本事,却难以实现自己“为国家提一枝兵马,斩将搴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的夙志。只得低声下气任了一个捕盗都头。一次公出,因故滞留客店,欠下店钱,受尽店主催迫嘲侮,不得已出卖所乘黄骠马,因而结识绿林豪杰单雄信,由此引出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侠义故事:元宵夜大闹长安,贾柳店结义,瓦岗寨起义……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位传奇英雄的豪迈气概和侠义情肠。此一回写他滞留客店,无钱付账,为店主所迫的困窘拮据境况,生动刻画了他性格中宽厚善良、忍辱负重的一面。是全书的精彩篇章,艺术表现颇见功力。
小说结构上采用层层剥笋法展开情节。从上一回开始,写秦琼的客店受困,至此回更如剥笋,层层去壳。随着连续的空手而归,店主一次比一次明显地呈露出势利小人的丑恶本相,秦琼也一次比一次动人地展现了他的宽厚和忍让。
先是店主请来两位差人帮他催讨店钱,话说得尖刻逼人。秦琼却不怪店主刻薄,只怪自己无钱。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决心卖掉传家之宝——秦家的独门武器金装锏。一位艺高气壮的豪杰,当他面临生活的意外时,可以有多种豪强不逊之举,而他却选择了最忠厚善良的老实百姓的行为与方式:承担责任并承受个人的巨大损失。小说之所以脍炙人口,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这样的中国式和平民化。宝锏无人识货,竟当不出价钱,只得免当。店主当即示以“不悦之色”,随之又“逼命一般”胁迫。于是,惇厚善良的英雄决意卖马,决意卖掉自己一直骑乘、情同手足的黄骠马。及至发现店主已经“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时,震惊与愤怒之下,他怎样处置对方都可说是意料中事,然而他却出人意外地“敢怒而不敢言”,甚而没有为“饿坏了我的马”而理论几句。到马市后,他的黄骠马因挨饿瘦得难看,无人过问不说,还受了一顿奚落。他竟毫无怨言,只为好马不遇赏识之人而感叹。最后,总算找到买主,以低价卖出。如此这般,简直与几回前遇见强人劫道,出手救人时“恶狠狠觅人厮杀”的虎将,与几回后将强抢民女的宇文惠及一锏打死的侠客判若两人。其实这并非败笔。要知道,店主无论怎样刻薄刁蛮,论人总还算市井平民,论理也未离欠债还钱这一市俗常理。而闹市抢人之类则是封建统治阶级欺世害民的暴行。以暴制暴方显出侠客的本色。遗憾的是,一般侠客往往勇烈过当,负气伤人。秦琼的过人之处恰是超越此辈。他久处下层,善体民情,作为平民化的侠义英雄,其忍让与行侠同源,忍愈坚而侠愈烈,给人以豪爽亲切之感。
结构上的另一特点是一回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按照对联式回目所示,前半叙“当锏”,后半叙“卖马”,泾渭分明,两者之间又设置了细腻的过渡。正如美国学者浦安迪《中国叙事学》所言:“奇书文体的每一回明显地分成两个对称的半边。”他称这种过渡为“纹理”,是“文章段落间的细结构”,是“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的问题”。
小说作者善于交叉使用比拟、对照、巧合、点染等艺术手法,写来曲折生动、摇曳多姿。
本回回首引词《点绛唇》与随后的一段议论,开宗明义,以马喻人。此与中段卖马不售时秦琼所叹遥相呼应,实属画龙点睛之笔,为全回书所绘这一龙体注入了灵光,也深化了主题。
作者在写店主王小二无情无义、唯利是图的同时,着意拈出他妻子的贤惠知礼、同情体贴与之相对照。上回书写她见丈夫将秦琼赶进露天破屋,便偷偷送饭送钱,此回与之呼应,又写她听到秦琼的黄骠马被丈夫饿得“在槽头嘶喊”,引发恻隐之心,“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这一反衬有力地凸显了店主的缺肝少肺。
此外,未能实现的“当锏”也是作为“卖马”的陪衬而设置的。从形式上看,两件事一成一未成,似乎相反,实质上类似,都是随身爱物的割舍,虚实对举,相得益彰。
关于黄骠马的一段描写更是此回书艺术魅力之所在:马敏感到不早不晚牵它出门没有好事,“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尪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它,只是调息绵绵的唤。”这浓墨重彩的几笔可谓精彩非凡。马恋人,人惜马,传神的马通人性,沉挚的人马感情沟通,一种相依为命的情状呼之欲出。如此通人性、招怜惹爱的良马,却被王小二“两三门闩”打在后腿上,“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在此,作者向我们昭示了金钱财利异化人性之猛恶。
秦琼到当铺当锏不成,到马市卖马又不成,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不为他捏一把汗!情节在此顿住,似乎很难再发展了。作者却恰到好处地用了一个“巧合”:在马市空走多时,人已极度疲乏,稍不留神,饿马已将一位肩挑青柴的老汉撞倒。幸好老汉不曾受伤,也无抱怨,居然是个识马的伯乐,并引导他找到了买主。这一“巧合”的确用得高明,完全合乎生活逻辑。起早赶路,又饿又乏,自然容易发生意外;马市多是以马营利的碌碌庸人,却没有真正的识马与爱马之人。
最后,写老汉将秦琼带到二贤庄,他入庄禀报,秦琼等待时,作者又宕开笔锋,有一番点染:“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点出卖马之事,紧接着放笔渲染了人马的相依相恋和卖马者的自疚自责:秦琼伸出手指为马梳理鬃毛,马眼中滚下泪来,他拍着马脖子叹息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如诗的笔调,揭示了此举蕴含的悲壮与英雄内在的善良。小说因此而更为丰满厚重,耐人品味。
(颜邦逸)
注 释
[1].訄(qiú)话:逼迫人的话。乔人:无赖,坏蛋。
[2].潞州:州名。北周宣政元年(578)置。治襄垣,隋开皇时移治壶关。唐移治上党(今山西长治市)。
[3].龁(hé)青:吃青草。
[4].尪(wāng)瘦:瘦弱。
[5].鹄(hú)面鸠形:脸面像黄鹄那样苍黄无血色;体形像斑鸠那样腹部低陷、胸骨突出。形容人身体瘦弱,面容憔悴。
[6].月建:指旧历每月所建之辰,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等。此处指时辰的吉凶。
[7].历块:指良马越过都邑如历片土。语出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过都历国,蹶如历块。”
[8].灵官:王灵官的略称。道教奉为护法监坛之神,状貌高大威武。
异侠借银
褚人获
徽 [1] 有布商,密以千金分贮布捆中,载归。路遇一人,求附舟。其人状貌雄伟,既登舟,与语甚款洽 [2] 。越二宿,将别去,岸上有担囊者招呼之,云其友也。其人邀商与友共饮村店中。饮毕,其友担囊先行,其人引商至野外,密语云:“吾有急需,君布捆中物,暂借一用。某月某日,当造宅 [3] 奉还,必不相负。幸勿声扬,否将不利于君。”言讫,长揖而去,其行如飞,顷刻不见。商大骇,急还舟,布皆捆束如故,初无移动,心甚疑之。途次不便启视,及抵家视之,空空如矣,乃大叹异。至某日,门庭寂然,意其所约乃诳语耳。三日后,其人与友担囊而至,曰:“偿债者来矣。”出囊中金,除前数外,按月加息五分,又另出银一封云:“因吾友迟来,爽约三日,更当加一月之利。”商逡巡 [4] 问曰:“君固侠士,前日有何急用而假 [5] 吾金?”其人曰:“吾有至亲犯事在官,急欲行贿买命,而仓卒无办,故暂假于君耳。”商问:“布捆不动,银何从取去?”其人笑云:“吾自有取法,何必见问。”乃索酒共饮,且云:“吾辈何处不可取物,但恐贻累 [6] 于人,故不为也。”饮至暮夜,友云:“可去矣。”二人步出中庭,一跃登屋,屋瓦无声,人已不知去向。
本篇选自褚人获的杂俎小说集《坚瓠集》余集卷一。
这篇作品最大的特点便是悬念的设置,可以说从题目到结局处处充满悬念。先看题目“异侠借银”,悬念由此开始,此篇中的侠客“异”在何处?作为一位侠客,何以要“借银”?随着故事的开始,作者进行了层层悬念的设置。首先,徽商密藏千金于布捆中,忽遇一人附舟,此人既“状貌雄伟”,又能与主人“甚款洽”。直觉告诉读者,这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作者留下了一个悬念。随即,那人又遇一友,并与徽商共饮,然此友却在酒后挑着担子先走了。此友人是谁,带走的是什么东西?作者又留下一个悬念。直到此人将徽商带到野外,告诉他因急用而借徽商千金,日后登门奉还时,前面两个悬念才得到解释,原来是侠客借银,而友人挑走的恐怕就是那千金之数了。然而,前面的悬念刚刚解开,后面的悬念又被作者轻轻挂起。徽商还舟,却见布捆如故,难道千金之数就这样被“借”(其实是“偷”)走了吗?回家打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那么,异侠是怎样“借”走这么多银两的呢?他能按时全数归还吗?在这种“悬念”所形成的趣味性的驱使下,读者不得不读下去。最后,异侠不但将钱如数归还,还加上了较高的利息,而且因为晚了三天而更加一月之利。前面的悬念到此似乎都解决了,但有一点却尚未弄清,徽商不清楚,读者也不清楚:异侠究竟是怎样盗银的?作者借徽商之口将这一问题直接点了出来:“布捆不动,银何从取去?”正当读者与徽商一起引领而望待其解答时,异侠却笑着说:“吾自有取法,何必见问。”结果,似乎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秘密,大概也就是江湖侠客们的“商业秘密”吧。这里,作者又似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悬念。而实际上,作者在全篇之末已暗暗地解释了这个悬念:异侠及其友人“步出中庭,一跃登屋,屋瓦无声,人已不知去向”。有如此了得功夫的人,取千金难道不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吗?
总之,不断设置悬念,然后又不断变换手法解释悬念,正是这篇作品最为突出的艺术特点。
(石 麟)
注 释
[1].徽:此指安徽。
[2].款洽:诚恳融洽。
[3].造宅:登门。
[4].逡巡: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的样子。
[5].假:借。
[6].贻累:留下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