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钜源
【作者小传】
(1883—1907) 清末小说家。原名欧阳淦,又字巨元,号茂苑惜秋生、惜秋生、惜秋、蘧园。客籍苏州。早慧丰才,到上海后协助李伯元办《世界繁华报》,编《绣像小说》。作有小说《负曝闲谈》等。
安垲第改装论价值荟芳里碰和 [1] 起竞争
欧阳钜源
——《负曝闲谈》第十四回
话说陈铁血听见有人叫他,连忙爬了起来,穿好衣裳,赶到楼下。看见一个西装朋友,一手拄着根打狗棒 [2] ,嘴里嘘嘘嘘的作响。一转脸看见陈铁血,便把帽子摘将下来,和陈铁血拉了一拉手。陈铁血请他坐下,这才动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兄弟姓黄,号子文。昨儿有封信拿过来,不知先生看见没有?”陈铁血拱手道:“原来就是鹿原先生信里说的黄子文兄了,久仰久仰!”黄明道:“岂敢,岂敢!”陈铁血道:“请问子文兄是几时到上海的?现在寓在什么地方?”黄子文道:“是前天乘博爱丸轮船来的,现在寓在虹口西华德路一个朋友家里。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听见鹿原先生说起,先生热心爱国,出于至诚。兄弟听见了,恨不能插翅飞回来,与先生共图大举。”陈铁血听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帐,便沉吟不语。黄子文知道他的心思,便接着说道:“先生老成持重,为守俱优 [3] ,兄弟是极佩服的。但是现在的时势,腐败到了极点,古云:‘剥极必复,贞下起元。’ [4] 海内同志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把炸药埋在地下一样,只要把线引着,便能轰然而起。”陈铁血见他愈说愈不对帐,只得敷衍了几句,把他送出大门。
黄明在路上寻思:“陈铁血这样的人,顽固极了,为什么鹿原中岛说起他来,这般倾倒?”一边想,一边走,早走到黄浦江边上了。觉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东洋车,拉到西华德路。数明门牌,敲门进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往上首交椅上一坐,家人添过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顿。盥洗过了,便大踏步出门而去。心里想:“许久没有运动了,血脉有些不和,今日天朗气清,不如到个什么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华德路认准了到张园那条路,两只腿一起一落,和外国人似的走的飞快。不多时到了,只是累得他满头是汗,浑身潮津津的。进了安垲第,看看没有什么熟人,觉得无味。将要想到愚园去,那边转过一队人来,仔细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谁?原来是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这黄子文如何认得他们的呢?原来他们这班人立了一个出洋学生招待所,凡有出洋的学生,及至出洋回来的学生,都要上他们那里去住。也有饭可以吃,也有床铺可以睡,就和客栈一般,而且价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栈里来,既是便宜,又是便当。黄子文虽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来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黄子文时时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会熟识起来。
闲话休提。且说李平等那些人看见了黄子文,赶忙上来招呼。立定了说了一回闲话,大家出至台阶上,流连眺望。那松柏树林里,一阵阵凉风透将过来,吹得衣襟作响。黄子文道:“爽快,爽快!”回头看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却一同走到安垲第去了。黄子文也跟着进去。众人坐下,茶博士泡过茶来,众人闲谈着。黄子文在身上摸出纸卷烟来,吸着了。众人闻着气味两样,便问是什么烟。黄子文说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本东京的土产,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国人的一支。价钱也不过金四十钱,金四十钱,就是中国四十个大钱。”众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黄子文道:“还有一种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个铺子极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着他叫烟草大王。”众人自是赞叹。
李平等因问黄子文道:“请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学了几年了?”子文屈着指头道:“有五年了。”平等道:“那边的饮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学校里头,什么被褥、台椅、盆巾、灯水,样样都有,不消自己办得。不过饮食要自己买,自己煮,也不致于十分恶劣,有碍卫生。”王开化抢着说道:“现在这样的时势,岂是我们这种少年求取安乐的时候么?只要有益于国,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况这区区的饮食起居上面!”黄子文听了,肃然起敬。
沈自由接着道:“黄大哥,你这改西装,价钱贵不贵呢?要是合算得,我们这班朋友通通改了,岂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几件哩!”黄子文道:“说贵呢也不贵,不过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两样。”沈自由道:“这是什么道理?”黄子文道:“日本极冷的天气,也不过像上海二三月天气,买一套厚些的,就可以过冬。你们在上海,虽说是冬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总要好几层,不然一出了门,就被西北风赶回去了。”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他。我且问一起要多少钱?”黄子文道:“常用的衣服两套,每套合到二十块洋钱,或是二十五块洋钱;软胎颜色领衣四件,每件合到两块洋钱。为什么要用颜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过三四天就要换下来洗;那颜色的耐乌糟些,至少可以过七八天。我看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洁,所以奉劝用颜色的。外国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软胎适意,所以用软胎颜色者为适宜。白领一打,合到两三块钱,领要双层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过阔;阔了前面容易掉下来,掉下来沾着头颈里的垢腻,那就难看了。黑领带两条,每条合到半块洋钱。钮扣一付,合到一块洋钱。衬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块洋钱。薄衬衣三套,春天秋天穿的,每套合到一两块洋钱。软胎黑帽一顶,合到四五块洋钱。靴一双,合到八九块洋钱。吊裤带一条,合到一块洋钱。小帽一顶,外国名字叫做‘Cap’的,合到一块洋钱。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块洋钱。”
黄子文说的时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记簿来,这日记簿上有现成铅笔,沈自由拿在手里,黄子文说一句,他写一句,就和刑房吏录犯人口供一般。等黄子文说完了,他的笔也停了。而且沈自由还会算学,用笔划了几划,便摇头的说:“这么要一百多块钱!”黄子文道:“我这还是往省俭一路算的。”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这样,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块洋钱,那里去筹这等巨款制备西装衣服呢?我还是穿我的竹布大褂罢。”黄子文见他说得鄙陋可笑,便一声儿不言,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样来。沈自由还不觉得,坐在那里问长问短。到底李平等阅历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晚了,我们回去,改天再谈。”当下一齐立起身来,李平等掏出几角洋钱会了茶钞,一哄而出。
黄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桥,转了弯,从跑马厅的河浜有条横街,就是四马路了。看那林木青翠,清气扑人,轮声呖碌,鸟语繁碎,别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阳西下,六街灯上就如火龙一般。黄子文想道:“这时候友朋家里将要开饭了,我就是坐了东洋车赶回去,也来不及了,这便如何是好呢?”转念一想:“有个同来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在一家春请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顿,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间,不觉欣然举步,走到一家春门口,站定脚步,先把门口挂的水牌一瞧,见有“金公馆定六号房间”八字,便踅上去问六号房间。侍者领上了楼,喊声:“六号客来!”黄子文进去一看,见金慕暾朝外坐着,两旁有三个客人。金慕暾看见了黄子文,赶忙让坐,茶房泡上茶来,侍者又拿过纸片儿来,请他点菜。黄子文写了一样牛汤,一样沙田鱼,一样牛排,一样鸡,一样加利蛋饭,一样泼浪布丁。金慕暾问他用什么酒,黄子文道:“谑脱露斯罢。”放了笔,金慕暾指着首座的那个胡子对他说道:“这位钱有绅,是江南什么学堂的总办,是位观察公。”又指二座的一个少年说道:“这位包占瀛,是什么大律师那里的翻译。”又指三座一个滑头滑脑的中年人道:“这位时豪人,是什么洋行买办。”黄子文一一招呼过了。少时,侍者端酒端菜,忙个不了。黄子文一看,盘子里只有两块挺硬的面包,便对侍者道:“有康生馒头没有?”侍者答称没有,黄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这也难怪他们,这个东西,除掉你要,别人只怕连名字都叫不出呢!”黄子文听了,不觉大笑。
少时,外面喊“六号局茶一盅”,早见一个又长又大的倌人走将进来,对着钱有绅笑了一笑,叫声“钱大人”,在他旁边坐下。钱胡子顿时意气飞扬。那倌人和准了琵琶,唱了一支京调,钱胡子更是得意。时豪人望着钱胡子说道:“有翁先生,这位贵相好叫舍格芳名 [5] ?住勒舍场化 [6] ?”钱胡子答道:“叫作袁宝珠,住在西荟芳。”黄子文心里想道:“这么大的个儿,什么袁宝珠?只怕是元宝猪罢!”当下袁宝珠唱完了小曲,和钱胡子肉麻了一阵,要钱胡子翻枱过去吃酒。钱胡子道:“轮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约我在三马路薛飞琼家里吃酒,还有要紧事情面谈。今天没有空,明天来罢。”袁宝珠一定不依,时豪人还在旁边帮着腔。钱胡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还是碰和罢。”袁宝珠说:“碰和也好,吃酒也好,从你钱大人的便。”钱胡子当下就约时豪人,又约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说:“有事,谢谢。”钱胡子只好托金慕暾转约黄子文。黄子文虽在日本留学多年,“嫖赌”两字却不曾荒疏过,便答应了。钱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还有个局没有到。”钱胡子不好违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张媛媛的局。良久良久,张媛媛方才来了。一张刮骨脸,脸上还有几点碎麻子,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包占瀛与她啧啧咬耳朵,张媛媛似理不理的。黄子文心下气闷,便想道:“他们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包占瀛给张媛媛钱呢?还是张媛媛给包占瀛钱呢?”黄子文正在肚里寻思,张媛媛已倏地起身走了,包占瀛便也讪讪的告辞而去。
当下四人用过咖啡茶,鱼贯而行,出了一家春,钱胡子自有马车,便请三人同坐。时豪人道:“我有包车。”钱胡子请金慕暾、黄子文坐下,风驰电掣,不到片刻,到了西荟芳门口。相让登楼,看房间内都冷清清地。钱胡子当下叫娘姨撮台子,娘姨答应,拿出一付麻雀牌,派好筹码,扳了座位。钱胡子便对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两副,我去去就来。”一面又向众人告罪,登登登下楼而去。阿珠坐了钱胡子的座位,掳动麻雀牌,四人便钩心斗角,碰将起来。黄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对面,一眼望去,见阿珠蛾眉淡扫,丰韵天然,不觉心中一动。阿珠也回眼过来,看着黄子文,见他把帽子脱了,露出了头,就象毛头鹰一般,嘻开了嘴一笑。黄子文以为是有情于他,喜得心花怒发,意蕊横飞,只是碍金慕暾和时豪人,不然便要动手动脚起来。一霎时间,碰了四圈,看看没有什么大输赢,四人立起身来,拈过座头。这一回黄子文是阿珠上家,看见阿珠台上碰了三张九索,三张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张索子。轮到黄子文发牌的时候,黄子文故意把一张七索发将出来,阿珠把牌摊下一数,一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与二索对倒两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两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刚刚是时豪人的庄,十块底二四,要输六块四角洋钱。时豪人便鼓噪起来,说黄子文不应该发这张七索,黄子文听他埋怨,不禁发火,便睁圆了眼睛,对着时豪人大喝了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欧阳钜元的小说《负曝闲谈》,书名出于《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自曝于日,不知天下有广厦奥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之典,后人称有所贡献于上者为“献曝”。阿英称《负曝闲谈》为“广泛描写晚清社会的书”,其最出色的是对维新人物即所谓“新党”的描写。随着晚清改革目标的提出和改革形势的深入,一批识时知机的人物,被时人目为“新党”,其本人也往往居之不疑。但潮流涌来,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改革既为有志之士提供了一展雄图的舞台,也给无赖之徒制造了变泰发迹的机遇。
《负曝闲谈》第十二回说,上海地方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这班混充志士的人,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著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到处煽骗。弄得几文的,便高头驷马,闹得发昏;弄不了几文的,便筚路褴褛,穷的淌屎。他们自己跟自己起了一个名目,叫做“运动员”。第十三、十四两回,展示了国民会接待员李平等、“中西一贯的人才”陈铁血、勖志社运动员黄子文的群像。表面上看来,他们著书立说,指斥政府,自命为“未来主人翁”,而骨子里却是另一回事。第十四回回目“安垲第改装论价值 荟芳里碰和起竞争”,用“价值”和“竞争”这两个最时髦的名词,对这班“志士”进行了尖锐的抨击和辛辣的讽刺。
因“热心爱国,出于至诚”名闻海外的陈铁血,一听到欲与其“共图大举”的黄志文,说出“海内同志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把炸药埋在地下一样,只要把线引着,便能轰然而起”的话,却觉得“他愈说愈不对帐,只得敷衍了几句”,惹得黄子文狐疑不解起来:“陈铁血这样的人,顽固极了,为什么鹿原中岛说起他来,这般倾倒?”但说出豪言壮语的“志士”黄志文,郑重其事地向人兜售的,却是日本东京的菊世界纸卷烟,以及外洋西装的“价值”,什么“常用的衣服两套,每套合到二十块洋钱”;什么“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过三四天就要换下来洗”;什么“硬胎不及软胎适意,所以用软胎颜色者为适宜”;什么“领要双层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过阔”;什么“小帽一顶,外国名字叫做‘Cap’的”,等等。沈自由聆听这番高论,竟是黄子文说一句,他写一句,“就和刑房吏录犯人口供一般”;可是当他说没有巨款制备时,黄子文便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样来。
“碰和起竞争”,更是志士们“嫖赌”场上的丑态。就是黄子文这位满口“我要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这是我的自由”的新党,因为欠了赌债,便将极好朋友的钞票偷了。为了骗取大富翁田雁门开设书店的巨款,黄子文写了创办书局的小启,把日本新名词填了又填,砌了又砌,都是些“文明野蛮,开通闭塞”的话头。及至将六千两银子骗到了手,就先到广东馆子饱餐一顿,定了几套华丽的西装,又在新马路租了一所两底的房子。实在混不过去,便以一本粗制滥造的《自由原理》搪塞了事。本书评考人徐一士道:“有真名士,即有恶劣混充之名士;有真志士,即有恶劣混充之志士。真者常少,混充者常多,以致闹得乌烟瘴气,留下许多笑柄,此亦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耳。”(《〈负曝闲谈〉评考》)可谓一语中的。
(欧阳健)
注 释
[1].碰和:打麻将牌。
[2].打狗棒:手杖。
[3].为守俱优:为,行为;守,操守。为守俱优,指行为和道德都是优等的。
[4].剥极必复,贞下起元:剥、复是《易》中的两卦。剥卦阴盛阳衰,复卦阴极而阳复,比喻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又《易·乾》云:“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即东南西北,“贞下起元”谓天道人事的循环往复,周流不息。
[5].舍格芳名:吴方言,意谓叫什么名字。
[6].住勒舍场化:吴方言,意谓住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