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情侠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剑花洞》等。
沈夫人烹茗赏雪 方小姐拥被言情
西湖情侠
——《剑花洞》第二回
且慢说杭州的事,如今要将金华府方氏姊妹表明一回。原来方霞轩的父亲,是个广东的知府,早已亡过。母亲沈氏,所生一男二女,霞轩居长,名方震,大女名方澍,号雨生,小女名方滟,号曼生。雨生今年二十二岁,自幼受田氏之聘,十七岁那年,啸亭丁艰满服 [1] ,到金华入赘。因啸亭家中并无别人,又喜欢金华地方比缙云县风俗文秀,便在方宅左近,买了一所房子,与岳家比邻而居。这雨生从小最喜读书,经史百家撑胸满腹,将就些的男子,比不上他的渊博,又且襟怀阔大,志气高尚。若论相貌,却是长身玉立,星眼剑眉,清华朗润之中,又带些豪爽的气息。十七八岁时候,就独特门户,他却料理的井井有条,正是有志裙钗,须眉抱愧。近日因为啸亭同霞轩到嘉兴,与沈夫人的父亲祝寿。雨生将家事交给妥当家人,自己便回娘家居住,与曼生同住一房,在沈夫人卧房之后。这曼生小姐今年十四岁,虽与雨生同胞,却迥然不同,论相貌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只是身体过于柔弱,性情过于缠绵,在那些世俗之见,都以为女子应该如此,反嫌雨生过于刚明。然而姊妹二人却和睦得了不得,雨生时时说妹子,曼生也时时劝姊姊,但是天生的性质,彼此都无从更改。曼生也很通文墨,喜欢做诗填词,年纪虽比雨生小得多,写的字比姊姊格外秀润,又会画画,着色的鲜明,出笔的妩媚,都象是天生成就,不是别人学得到的。霞轩娶的胡氏,是永康县的望族,与雨生妹妹也甚是相得。
这一日姑嫂二人,揣度着天气象要下雪,早晨在后园亭子上游玩了一回。因沈夫人呼唤,一同出来,到了上房。沈夫人见三人进来,带笑说道:“我想外祖的生日已过,他们郎舅两个差不多该回来了。”雨生道:“只怕未必这么快,啸亭喜欢到处游玩的,哥哥又是拗不过他的,料想极快还有一个月,才得到呢。”沈夫人道:“这倒也不要紧,只是天气冷得狠,天又阴阴的,象要下雪,他们的大毛衣服都带了没有?”雨生道:“哥哥的听说都带了,啸亭是从来不穿大毛的,极冷的天,不过穿一件鸭绒的小袄,一件灰鼠皮袍子。家中存的公公的皮衣,连年送朋友,送了不少,剩了几件,终年在箱子里装着,从来不出现的。”曼生接口道:“我记得三年前,有一天大雪,姊夫穿一件貂皮的袍子,口中接连的嚷热,头上的汗象珠子一样,后来终久脱了。我想虽然如此,出门总应该带一件,万一的忽然怕冷起来呢?”胡氏道:“这回不要紧,倘或忽然怕冷,你哥哥的皮衣带的很多,可以挪着穿的。”沈夫人笑道:“少年人身体好的,不大怕冷,只是也许有些故意做强,不肯多穿。雨生小时候就是如此,不料夫妻倒是一样的性子。”大家说笑了一回,果然天下起雪来了。雨生拉着曼生的手道:“我们同到亭子上看雪去。”曼生站起来正要跟着走,沈夫人道:“我也同你们去。”说时携着胡氏前行,姊妹二人在后,由后轩绕过夹道,推开园门一望,飘飘洒洒如飞絮一般。进园只冒雪走十几步的雪路,就进了假山洞,转出山洞,便紧接亭子的步廊。这个亭子向南临水,远远的对着一带山,两边均是步廊,后边窗外种着数十株红白梅花,是最宜赏雪的地方。此时把四面网玻璃窗和玻璃门一齐关上,隔窗望那雪,有个越下越大的势子。沈夫人坐在临窗一张躺椅上,眼望着隔池。雨生邀曼生到后窗外看梅花,曼生最怕冷,为是姊姊叫他,又不好不去,打开东边的门,绕到后廊,那一阵阵的冷香,随着风扑来,那雪片也随着扑来。胡氏站在后窗里,用指甲弹着玻璃说道:“站一会进来罢,北风吹得紧,仔细衣服打湿了。”雨生回转头来笑着说道:“你也出来看看,香得有趣,冷得有趣。”胡氏摇头道:“我不来。”雨生一面替胡氏说话,一面冒着雪走到梅花下边,拣低的采了一大枝,赶步回到廊下,头上身上已经全是雪片。曼生一面用手替他拂拭,一面说道:“姊姊我们进去罢。”雨生携着曼生进来,便把梅花递与沈夫人手内。沈夫人回过头来接着说道:“呵哟,雨生冻得手同冰一样。”又见曼生坐在榻床上,俯着身子用手巾揩鞋子上的雪,揩了这一只,又揩那一只,那鞋尖通湿透了,便说道:“你们出去不大功夫,怎么鞋子会这等湿?”曼生道:“北风大,吹着那雪积在阶沿上,比院子里还厚。姊姊穿着小皮鞋,所以不怕;我这会脚尖都冻木了。”胡氏笑着用手握着他的脚尖说道:“我替你温一温。”曼生推开他的手笑道:“嫂嫂又来胡闹了。”胡氏道:“我又不是男人,怕什么?”雨生道:“当真是我不应该叫你出去,我还有一双皮鞋,做得小了些,穿不上,我今早估量着,天要下雪,打算送你穿的,不知怎么就忘了。”曼生道:“你穿着小,只怕我也穿不得。”雨生道:“什么话?你我的脚相去悬绝,我不过略觉小了些,只防你穿着还嫌大,可以用些棉花塞着。你如要穿,我去替你取来。”曼生道:“不用罢!我不大穿得惯。”胡氏道:“三妹妹,你不知道穿着暖和得狠!桶子里是毡子的,我这双也是照三妹妹样子做的;我晓得你是怕放大了脚,不肯穿。”曼生红着脸微笑了一笑。雨生道:“我们女人裹脚这件事最是讨厌。好好的脚,弄得又尖又曲,走起路来,腰里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实在放不大了,若不然早已把脚带一齐解去。妹妹的脚,已经比我小得多,还是这么不肯放松一点,将来如其有人做小脚会,你可以考第一名了。”沈夫人道:“雨生你可以这么说,啸亭不讲究这些,晓得曼生将来配着什么人?你教他放脚,万一要受人憎嫌起来,他要抱怨你姊姊的。”雨生笑道:“这不管啸亭讲究不讲究,这是我们自己的肢体,自己应该作主的。我想曼妹妹的身体又弱,本来象灯草人儿,被风就要吹去似的,再把脚缠得三寸不上,二寸有零,差不多连路都不能走了。方才同在后檐下站着,他只管用力拉住了我的手,一移动就要滑倒。我去采梅花,他便扶着窗子,用紧的站住,鞋尖所以都湿了。我看着他实在可怜得狠,常劝他放,他又不听。象妹妹这等人材性情,就是脚大些,也不致受人憎嫌;如其有人憎娥(恶)他,我受他的抱怨都愿意。”沈夫人看着曼生笑道:“你听见你姊姊的说话没有?要放赶紧放,再迟就来不及了。”胡氏笑道:“我晓得三妹妹,他再也舍不得放的。你看他三四天换一双鞋了,他自己极爱他这一双脚,怎么肯放?”曼生随他们说,只是低着头,抿着嘴笑。雨生等正要再说,却见丫头进来,请用午饭。沈夫人道:“就开到这里来罢,再把火盆抬一架来。”丫头答应。去不一会,果然先同两个仆妇,将火盆抬了进来,又带一个小火炉,安在步廊下,预备烫酒。然后把靠东北角一张小方桌,挪到中间一边,挨着榻床,三面放三把椅子。恰好厨房内已把酒肴送到。沈夫人便坐在榻床上,两妹妹分东西坐下,胡氏坐在沈夫人对面。丫头用炖杯斟上酒。胡氏向来酒量最好,沈夫人也能吃几杯,只雨生姊妹量小,雨生还能吃三五杯,曼生是吃一杯就醉的,此时他二人不过陪杯浓茶。
沈夫人因足软不能多走路,饭后定例在摇椅上,坐半点钟工夫。雨生便邀胡氏曼生,到亭外散步。胡氏前走,姊妹二人搀着手在后,由东廊绕出一座锦屏,便是花厅的后轩,轩后临水盖着卷棚,因是寒天,栏干上都装着玻璃,推窗栏干里上了搪板靠栏,中间一排椅子,左首一张榻床。胡氏便在右首窗内站着,把窗推开两扇,为是朝南的风雪,都进不来。雨生紧搀着曼生的手,在地下往来的走,胡氏笑道:“二妹妹,你怕三妹妹停滞饮食,不许他坐下,其实他向来吃得少,停滞出什么来!”雨生道:“不是这么说。行动是为的流散气血,不专为消磨饮食。妹妹身体弱,饮食少,就是不大欢喜行动的缘故。”曼生道:“我愿意身体弱些,我们女人又不比男人,一定吃得脑满肠肥的做什么!”雨生道:“吃得脑满肠肥也不是养生之道。人不只管清瘦,却要刚健。若照你说愿意身体弱些,这是万万不可的。我们虽是女子,女子也有许多该做的事。样样依傍着男人,叫他们说是细弱之累,也乏味得狠。天地间连鸟兽草木,他都有自己顾自己的本领,只我们女人,通靠着男人过活,连鸟兽草木都不如了。我想开初的缘故,就是为身体弱,不如男子雄壮,所以受制于人。既已受制,后来男人学问教化的增进,女人都不能一律了。几千年来,女人所增进的,只是装饰相貌,驯服性情,快(供)人玩弄,便人制驭而已。我常常想到这一层,心上极是难受。我看如今的女人,他非但不愧恨,还有些狠喜欢有人玩弄,有人制驭 [2] 的,这真真解不出他这个意思。妹妹的聪明活泼,胜我十倍,只是也落了俗套,甚是可惜。眼面前风俗如此,你我是自然不能骤然创这个男女平等说的话,只是自己不要忒看轻了自己,把那依傍男人的意见,消磨一分,自然自立的本领,也就增长一分。”曼生道:“姊姊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我性子生成如此,就有了自立的本领,我也不能不依傍人的,倒不管男人不男人。就是嫂嫂姊姊,我一天不能不依傍你们。即如先前在后边雪地下,走一路,没有姊姊就不行。又如晚上睡觉,姊姊不在家,我便要与母亲同睡,不然就睡不着。我自知我这个性质不好,譬如姊姊方才说的鸟兽草木,我就似那笼里被人锁惯的小鸟,盆景的花草,没有人护持、灌溉,就不能自活的。”雨生道:“这是你自己偏着想。你我自幼母亲钟爱,要怎么就怎么,并不曾受过人的压制,如何比得笼鸟虫花。你吃亏在体子太弱,相貌太好,又存着一个心,以为是女人,应该叫人怜惜,叫人保护的。我总劝你,以后第一把那欢喜装饰,过于爱好,常常顾影自怜的那些脾气改掉了,包你身体就强壮起来。身体一强壮,志气也就激发,性情也就振作了,再也不能说这不能不依傍人的话。”曼生此时已坐在临窗榻上,雨生独自一面走一面说,曼生俯首不答。胡氏笑道:“你这些话,对着不晓得的人说中用,三妹妹她是明晓得自己的毛病,不能够改的。我想一件真照顾他的事,将来要替他选择一个好性子的妹夫,翁姑都不可有难说话的,省得被人欺压。”雨生还要说不受人欺压,在乎自己的道理,因见曼生两颊晕红,双蛾蹙翠,不忍再说,心上道:“今日是我错了,要劝他应该在晚上无人的时候,如今招出嫂嫂这一份话来,难怪他难过。”当时便向胡氏丢了一个眼色,一面走到他身边挨着坐下,翻他的衣服,却是银鼠的,因笑道:“今天这等大雪天,你又怕冷,怎么穿小毛的,这银鼠有什么热气,怪不得刚才搀着你的手,就像握着冰一样,连我的手都被你的冷气过冷了,如今还没有热呢。”曼生道:“穿多了累赘得很。”雨生一面又用手抚摩他的鬓发,说道:“真亏你梳得光,我今早起来时候,天才亮不久,你还睡着。我看了几篇书,就梳头,梳完了头,你才起来,你梳头的时候,我又看书,不过看了五六十页,你就梳起了。不多工夫,怎么梳得这么好。”原来沈夫人教训女儿,要他们习劳,因而这等冷天,他姊妹还是自己梳头。为曼生娇怯,沈夫人老年带了此姑息,各事随他,所以曼生起得最迟。雨生最喜欢起早的,倒常常劝妹子,方才这几句话,也是讽他起得太迟,梳掠忒讲究的,不然怎么看五六十页书的时候,梳一个头,还说不多功夫呢?这就是雨生爱惜妹子,随处点化他的好处。他也不但妹子,随便什么人,皆如此热心。就是胡氏,虽然喜欢说笑话,为曼生爱好,常要打趣他两句,然而他怜顾曼生的心,也是与雨生一样的。所以曼生只管常受他们讥诮教训,他也晓得嫂嫂姊姊不是坏心,只是自己生成的这副柔媚的性子,改不转来便了。后来因此受人家多少的欺辱,正是:
聪明终被红颜误,千古伤心几曼卿。
三人闲谈了一会,约摸沈夫人坐摇椅的时候已过,恐怕一个人寂寞,便依旧同到亭子里来。沈夫人道:“天已不早,我们回房去罢。”三人一面应着,雨生便来搀沈夫人起来,胡氏便搀着曼生。四人披上斗篷,由西廊转出山洞。那一段雪路已经扫开了,丫头打著两把油纸伞,缓缓地出了园门。沈夫人因天气寒冷,记挂着他父亲每到下雪天发哮喘,又怕霞轩啸亭在久游不归,就叫雨生代笔,写了一个禀帖,问他父亲安好,信后写着:“如其霞轩啸亭还在嘉兴,催他们动身回来。”写完封好,正要交局子,外面家人送进一封信来,原来是霞轩在嘉兴动身前几天发的。沈夫人拆开一看,信上写明:外祖及舅舅舅母合家都好,现定某日同龙揖云起程,路过杭州,还要同揖云去看慕远山,游几天湖,就回来,请沈夫人和家中都不必挂念。另外还有一封是啸亭寄于雨生的,封面上写着:“雨生贤弟亲启”,曼生便夺在手里,向雨生笑道:“我替你拆好不好?”雨生笑道:“你只管拆,拆了还要念给我听,不许不念。”曼生果然拔根簪子,将封口挑开,扯出信来道:“我当真了。”一面便念道:“雨生贤弟青及 [3] :别后寄过两书,想皆已登芳览 [4] 。外祖岳父寿日虽过,因遇著龙揖云,彼此合式,约定皆行到杭州,同访慕远山。二人皆知名人士,既得相见,终有几天勾留,然令兄日日急催,大约湖上风光未必能一一领略矣。天气渐寒,诸惟珍卫 [5] 。”曼生正念得高兴,忽见信尾另有几行,是说揖云断弦 [6] ,年纪只二十五岁,人才品行均是上等,又且诗才最好,意欲替曼妹为媒,将来伉俪之间,互相酬唱,倒是一件乐事;然揖云自己不以续弦 [7] 为急,见了曼妹的诗,却替杭州府石小樵的兄弟为媒,令兄的意思偏重石氏,我意揖云更佳等语,曼生红着脸,将信递交雨生,一言不发。雨生觉得有缘故,接过信来看完了,笑道:“你怎么不念完呢?”一面站起来,再把信递与沈夫人。沈夫人看完,笑道:“曼生常要上你们的当,这件事,你哥哥信上怎么不提起?我想龙家、石家都是好的。龙家是本省人,虽说是续娶,年纪大得不多,又且你哥哥同啸亭都曾与他相处,晓得性情,我的意思竟与啸亭一样;那杭州府石小樵的兄弟,虽然好,单是龙揖云嘴里的话,不比看见的靠得住。你们以为怎样?”胡氏雨生都道:“母亲的话不错,等他二人回来商量着,便时叫远山作媒。”曼生听他们议论这话,正在不好意思,胡氏偏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笑道:“刚才我说这话,二妹妹向我挤眼,叫我不要说;于今有人来说媒,三妹妹料想不嗔着我了。”曼生越觉置身无地 [8] ,低着头只弄衣带。沈夫人便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的?”胡氏便把雨生劝曼生,及自己说的话,约略述了一遍。沈夫人道:“你的话倒见不错的,一定要曼生改得怎么刚强,这是俗语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好寻个忠厚人物配他就是。我愿意龙家,也为的是年纪大十岁,必定格外爱惜些。”雨生道:“妹妹小时候就有人替他算命,说要做填房,我最不相信算命起课;若果这事成了,那些喜欢算命的越发有话说了。这件亲事,我样样愿意,就这一点不愿意。”胡氏道:“二妹妹要不信算命,除非不把三妹妹许到龙家;若要许了,不说别人,就是三妹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算命的人,”曼生瞅了胡氏一眼道:“嫂嫂没有一句好话说的。”说着自己嗤的一声笑了。雨生:“闲话少说,倒是外祖这个禀帖,要改过不要?”沈夫人道:“不用改,只在后面写个再禀,说是接到你哥哥的信,晓得外祖康健,家中都好,甚是欣慰,又知他郎舅即拟回来,近想早已起身。添这几句就完了。”雨生当时拆开添写,重又封好,叫人送出去。
其时天色已晚,掌上灯烛。曼生因为园中受了点寒,有些头痛,坐不住,到内房床上睡下。雨生看他进去,料他有些不快,停了一会也进房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摸他头上,觉得有些发热,随手扯了一条棉被,轻轻替他盖上,一面问他怎么不舒服。曼生道:“没什么,略略有些头痛,不妨的。姊姊只管出去陪着母亲,不要与母亲说起。我睡一会就出来。”雨生听了只得出来,又和沈夫人闲话一会。晚饭时候,自己又进来问曼生,曼生已经微微有些睡着,雨生便不去惊唤他。出来告知沈夫人,沈夫人便说:“我们先吃饭,回来叫他吃些粥吧。曼生体子这么弱,我实在狠挂心一件事。”雨生道:“我想妹妹的体子,生生地为裹脚,为爱好两件事误了。若去了这两件,比请大夫吃药还有效验。即如今天,他穿一件银鼠袄子,下穿一件极薄极薄的棉裤,也不穿护膝,也不扎腿,冰得两腿似冰条一样。我问他,他说是怕累赘,实在还是为贪好看,我不好点穿他。裹得那脚就如一管笔一样瘦,晚上又痛得睡不着,他也不肯放。究竟人的好看不好看,是眉目骨格(骼)天生成的,一定要苗条袅娜,才算美人么?我没一天不劝他,他终是不信,这怎么好!我们姊妹两个,为什么我就这般粗蛮,他就这般脆弱?他方才索性说出愿意身体弱些的话来,我实在可怜他,为什么总不肯忘记自己是女人。”沈夫人道:“世上的女孩子,多半如此,出奇的你与人不同,出奇的曼生又格外的肉麻,两人真要匀一匀才好。”胡氏道:“二妹妹你也不要尽替三妹妹着急,他那一种才貌,将来尽有人怜爱、保护他,包管一点儿风霜都不受。”雨生道:“我就是不愿意要他受别人的怜爱、保护,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别人怜爱保护呢?我发心要劝天下的女人,发奋自立,用才智去叫人钦佩,不要用柔媚去叫人怜爱。怎么自己的妹妹,倒劝他不转呢?”胡氏道:“天下的女人,都许你劝得转,只有三妹妹劝不转;你不信,我与你印个手掌 [9] 。”此时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沈夫人坐在摇椅上摇的声音,曼生早已惊醒,翻身坐起,确听见雨生说怎么自己的妹子,倒劝不转,又听见胡氏说要与雨生印手掌,心上想道:“姊姊实在的热心,无奈遇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子。他说我这个相貌害了,真真的不错,若叫我此时变了一副粗蛮的相貌,我就连脚也不裹了,装扮也不要了,柔情蜜意也收拾了。天既然付了我这一种面目,又生成我这一副心肠,就有顶天立地的事业在那里,我也不愿意去做。古人说,但得有人怜,甘落他人后,就是我的心事。若是龙家的亲事成就,怎真是落人后了,但不知能得人怜不能?”曼生这么一想,越发把柔情蜜意勾起来了。雨生还在那里,想劝他改变性质,真正应了沈夫人的一句话,是“江山可改,本性难移”了。看官试想:如今世界,非但女子,就是男人都是个个愿意得人怜的。雨生名叫方澍,是个澍雨 [10] 生新机的意思,这也是偶然合着他的行为,然而大众的故见自封,他靠着一张口,要把来学散花的天女,譬如一点雨,如何生得出新机来呢?无奈他这个志气是立定了越难越要做,究竟做到那一点田地,此时且不能道破。只是这一个同胞的妹妹,总总的劝不转,也就是他第一步的魔障了。
闲话少说。再说雨生又进来看妹子,见他已经坐起,便问他好些么?一面又摸他的头上,已不烧了,说道:“母亲叫你去吃点稀饭。”曼生一面答应,一面说道:“我已好了。”当时姊妹二人,挽手出来。沈夫人又问,曼生一直走到沈夫人的面前,坐在一张矮凳上说道:“我本没有什么,不过有些困倦。”沈夫人用手掠他的鬓发道:“你此时睡了一觉回来,晚上又睡不着。”雨生道:“他晚上本到十二下钟后,不肯睡觉,有人陪着他就讲话,没人陪着他就做诗,这也是空耗心血。”沈夫人道:“果真的你不在家,他跟着我睡,说一个人怕,我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和丫头们讲话。曼生这个脾气真不好,将来出去要讨人家厌的。”说着见了丫环在小茶几上,摆了两碟小菜,盛了一碗莲子粥。曼生过去喝了半碗,洗过了面,看钟上又过了十下两刻,知道沈夫人要睡了,便起身退出。沈夫人及胡氏均各安卧不提。
只讲雨生姊妹进房,花窗前并肩坐下,丫环泡上茶来。曼生到晚上,精神最好,雨生是向来两三昼夜不睡,也不曾困倦的。这时候各是心事,雨生想着妹子,一年大一年,转眼就要出阁,不趁此时劝得他改了性子,后来魔障越发深了。况且晓得啸亭将要回来,家中也有年事,不能在母家久住,此时不再着力劝他一番,更待何时?曼生也看得出姊姊的意思,自己虽存着一个不愿更改的心,却狠怕那钻心刺骨的话,又没本事拦住他不说,见雨生用眼看着他,心上突突的跳,只是低着头吃茶。雨生看他吃完了茶,方说道:“夜寒得狠,我们不如把火盆挪近床前,坐在被里谈天,消这长夜,一则免受寒气,二则好使丫环们去睡。”曼生答应,一同站起卸妆褪裙。曼生便坐在床沿上,雨生站在对面,看他把鞋子脱去,换一双竹青缎满花的睡鞋,向雨生笑道:“姊姊就来罢。”雨生一面答应,一面心里想道,他方才向我这一笑,我若是男子,必定魂魄叫他勾去,从古说美色害人,实在他自己没有害人的心,生成这种姿态,叫他有什么法想呢!及到别人上了当,便怪他的美色害人,甚至于说是故意卖弄风情,这真是冤枉。譬如曼生难道向着我卖弄风情不成,所以这美色害人还是假,自害是真的。雨生心上如此想,却不说什么,看着丫环们挪过火盆移灯掩门出去了,他方才脱去皮鞋,盘腿坐在曼生对面。曼生催他到被窝里来,雨生道:“我不冷,坐在被头外面爽快些。”说着便用手搀着曼生的手,孜孜的尽笑。曼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姊姊,什么好笑?”雨生道:“我笑嫂嫂,轻量我姊妹二人。”曼生晓得雨生要开话箱了,那背上冷汗已经浸出,勉强笑道:“我不晓得他怎么轻量我们。”雨生道:“妹子你不要哄我,我晓得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曼生红着脸,低低的说道:“我不敢瞒姊姊,实在没有听清楚,我只听见他要与你印手掌,不晓得为着什么事。”雨生道:“就是我说要劝你改刚强些,他说天下女人都劝得转,只你劝不转,你想可恨不可恨?要不是嫂嫂向来做人好,我信得过他,不是趁愿的话,我真要和他吵起来了。我这个暴炭似的性子,实在要你劝劝我,我倒转要劝你,要不是手足,你必定要笑我,明于责人,暗于责己的了。”曼生笑道:“姊姊怎么说这客气话,姊姊平日劝我的话,都是好话,只是我也有我的想头,我今日索性向姊姊说个明白。”雨生道:“你那个想头,不过说我女人又不象妹妹有才,我柔顺些还可以一世无荣之辱,是不是这话?我已经听得厌了,若有别的想头便说,若还是这个想头,不必说了。”曼生低着头半晌回答不出。雨生用这话,当头喝了他一下,见他十分羞愧,心上又软了,随即又转过口来道:“你这想头,若依世俗所见,原是不错的,只是我立心,要把世上看轻女人的意思,改变转来,所以要在这里劝你。你想天下的男人,他要不拿女人当玩物,当个花鸟虫鱼,他为什么不望女人扶助他,倒喜欢女人依赖他呢?你再想我们同是一个人,为什么叫他们当作玩物,当作花鸟虫鱼呢?你再想女子,在家的时候,父兄爱惜他,弟侄尊敬他,一旦出嫁便做了别人的玩物,做了别人的花鸟虫鱼,怎么有颜面,对得住父兄弟侄呢?如今还有一种轻薄的子弟,非但将妻子当作玩物和花鸟鱼虫,连妻子的父母兄弟,他都存一种恶薄的想头,这不要怪他,实在是女人自取的。即如一个弱国和一个强国,那弱国自己认是弱国,事事低头,言言俯首,专门要想在这个上头,求一个无荣无辱,并不于自己立国治民的道理留一点心,怎么怪这个强国作践他呢?他既晓得你一无自立之道,他不为着当你做玩物花鸟虫鱼,他为什么要你呢?妹妹你是个聪明的人,你这么一想,就晓得我的立志是不错的了。况且还有一说,女人不讲究学问,不讲究自立,做一个无荣无辱的人也罢了,难道生出儿子,也随他做无荣无辱的人么?如今动辄说父师教训,试问小孩子是跟着母亲的日子多,还是跟着父师的日子多?母亲是个依傍人的性质,那儿子也就看得见了。所以我这个立志也不是专为女子的。”雨生费了一千斤的力气,指望把曼生劝说过来。但见他时而侧目沉思,时而低头微笑,雨生说完了,料着曼生必有一番回答,不知答的什么,且听下回再叙。
《剑花洞》一名《情魔》,十回,封面题“言情小说男豪女杰剑花洞”,按传统标准分类,属于言情小说。所以题名《剑花洞》,是因为浙江处州青田县石门洞,是明朝刘伯温读书的地方。二百年后,又有一个极风流极聪慧的女子在那里隐居,后人因而改叫做剑花洞,大约是将剑比刘基,将花比这女子的意思。书名《剑花洞》剑、花对举,将封建社会最受推崇的有治国安邦之策的刘基,与近世遭际不偶却具绝世慧解的女子相提并论,反映了作者进步的妇女观。
《剑花洞》写得缠绵悱恻,哀艳动人,同传统的言情小说相比,无疑更多地注入了新的时代精神。全书的主旨,大抵在提倡妇女放足、读书,鼓吹妇女自强、自立,并依靠妇女的力量,来旋转那腐败的世界。《剑花洞》胜于晚清同类作品之处,在于它是一部灌注了生活灵气,充溢着跃动生机的艺术品。
西湖情侠不像《黄绣球》作者颐琐,喜欢使用隐喻象征的手法,以“东倒西歪,外面光华,内里枯朽”的房子来象征中国,以改造坏了的房子来隐喻对于社会的改造;他笔下的方雨生,也不像黄绣球那样,舍身忘我一味从事妇女解放运动,纵使被捕入狱,也在所不计。《剑花洞》展现给读者的,是一系列日常生活场景的细腻描摹,是一群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物喜怒哀乐的精妙刻画。
《剑花洞》的主人公方雨生,既是具备新型思想观念的女子,又是极富个性的艺术典型。她生活在一个颇有开明气氛的大家庭中,婆婆贤明开通,丈夫豁达宽厚,姊妹姑嫂之间的关系,也极和睦融洽,这就使得方雨生“有一番作用,要开出数千年没有的局面”的襟怀,完全排除了个人恩怨色彩,从而获得更加深沉的社会意义。方雨生提倡放足,提倡学习,提倡女子自强自立,她所要革除的,是封建的旧意识旧观念,从这一意义上说,这是不可调和的新与旧的尖锐冲突;但在小说中,这种冲突并不表现为剑拔弩张的对抗,而是通过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物(包括丈夫和妹妹)之间的不同性格的撞击,尤其是人物曲折丰富的内心世界的矛盾冲突表现出来的。
以妇女解放为宗旨的晚清小说,大多涉及放足问题,但往往把鼓吹放足者写成独立特行的英雄,写法上“过于夸张,损害了艺术的真实性”(阿英语)。《剑花洞》第二回“沈夫人烹茗赏雪 方小姐拥被言情”,写大雪之中,数十株红白梅花迎风开放,方雨生道是“香得有趣,冷得有趣”,冒着雪采了一大枝梅花归来,手冻得同冰一样,却不改其乐;妹妹方曼生却躲在后檐下扶持窗子,用紧的站着,鞋尖通被雪湿透了。因了鞋子的大小,引出了方雨生对裹脚的议论,又进而引出了对女子身体强弱的议论,最后归结到妇女自立的问题上来,道是“天地间连鸟兽草木,他都有自己顾自己的本领,只我们女人,通靠着男人过活,连鸟兽草木都不如了”,希望她“不要忒看轻了自己,把那依傍男人的意见,消磨一分,自然自立的本领,也就增长一分”。通过方雨生出于姊妹之情的由衷关切,不仅说理愈加透彻,而且更有亲切的感染力量。
《剑花洞》胜于同类作品的地方,更在于它独具慧眼地塑造了方曼生这一典型人物,通过对于她的气质、心理状态和心理过程的探幽烛微的揭示,道出了妇女解放运动的阻力,不仅来自社会和家庭的顽固势力,而且也来自于妇女自身的陈旧观念。
方曼生有一种天生的绝世相貌,一副柔情蜜意的心肠,她极爱自己一双“三寸不上,二寸有零”的小脚,三四天换一双鞋子,再也舍不得放。她得了一个心,以为我是女人,应该叫人怜惜,叫人保护:“但愿得人怜,甘落他人后”,甚至说出宁愿身体弱些的话来。方雨生道:“我发心要劝天下的女人发奋自立,用才智去叫人钦佩,不要用柔媚去叫人怜爱,怎么自己的妹妹倒劝他不转呢?”方曼生总不肯忘记自己是女人,事事不能不依傍他人,终于惹出了许多魔障,误了自己的终身。这就触及了一个妇女自身的立志,一个求得自我解放的主体意识的问题。曼生的人生悲剧,是性格的悲剧,然而归根到底,又是社会的悲剧。《剑花洞》通过人物心态的微妙刻画,有力地突现了它所要表现的妇女自强自立的主旨,从而赋予传统的言情小说以新的时代精神。如果说方雨生式的人物,在晚清小说中还可以寻出黄绣球(《黄绣球》)、胡仿兰(《女铜像》)来比较的话,那么方曼生式的人物,则是《剑花洞》的首创,是西湖情侠对于丰富晚清小说人物画廊的独特贡献。
(欧阳健)
注 释
[1].丁艰满服:为父母居丧守孝,叫“丁忧”“丁艰”;三年期满,称作“满服”。
[2].制驭:控制驾驭。
[3].青及:青,青眼;青及,即看到的意思。
[4].已登芳览:已被您看过,给女子书信的客气用语。
[5].诸惟珍卫:请注意保重调养。
[6].断弦:古人以琴瑟比夫妇,男子丧妻,称断弦。
[7].续弦:男子丧妻后再娶,称续弦。
[8].置身无地:无地自容。
[9].印个手掌:击掌打赌的意思。
[10].澍雨:及时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