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仁
【作者小传】
（1818—1873） 清小说家。字伯肫，一字子安，又字子敦，号眠鹤主人、眠鹤道人、定香主人、咄咄道人、不悔道人、潜山、僧无思子等。侯官（今福建福州）人。自幼学习经史，二十八岁中举。在此之后，他接连三次参加进士考试，但均未能中第。此后任幕僚，客居川陕等地多年，于同治初年返回故乡福建，以教书度日，最后在贫病潦倒中去世。作有小说《花月痕》等。
吕仙阁韩荷生遇艳并州城韦痴珠养疴
魏秀仁
——《花月痕》第八回
话说荷生自重翻《芳谱》 [1] 之后，军务日见清闲。一日，奉着报捷的回批，经略 [2] 赏加太保衔，大营将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衔。彼此庆贺，不免又是一番应酬。
光阴易过，早是四月中旬。长日倦人，又见芍药盛开，庭外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一回。鸟声聒碎，花影横披，遂起了访友的念头，寻芳的兴致。带了青萍，骑了一匹青海骢，也不要马兵跟随，沿路去访梅小岑、欧剑秋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便欲回营。走到东南城根边，遥见一带波光，澄鲜如镜，掩映那半天楼阁，俨然一幅画图，便问青萍道：“那是什么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过。”荷生便信马行来，原来是一座大寺院。门前古槐两株，蔽日参天。墙外是大池，纵横十亩，绕着绿水是柳杨成行，黄鹂百啭，便觉心旷神怡。遂下了马，看那寺门上横额是“吕仙阁”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尘土，将马系在柳荫下。荷生缓步走到堤边，看那游人垂钓。忽听阁上数声清磬 [3] ，度水穿林，更觉涤尽尘心，飘飘意远。又信步走进寺门，早见有一辆绣幰 [4] 香车，停在门内。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内眷的车么？不用进去冲撞他们了。”青萍道：“老爷骑了半天马，又站了这一会，也该歇一会儿。庙里地方大，那里就单撞见他们哩。”荷生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等着。”遂一人踱进门来，静悄悄的，只有那车夫在石板上打盹。转弯到了东廊，见两三个小道士在地下掷钱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后走来。只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是个香火兴旺的古刹。
原来这纯阳宫正殿以后，四围俱系砖砌成阁，阁分三层：上层左临试院，万片鱼鳞；右接东城，一行雉堞 [5] ；远则四围山色，万井人烟；近则数亩青畦，一泓绿水。中层为上下必由之道，两边石磴各数十级。下层做个月洞，系出入总路。荷生刚到下层殿门，只听一阵环佩声，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两个人来，便觉得鼻中一股清香，非兰非麝，沁入心脾，自然会停了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二蓝摹本缎的半臂，头上挽了个麻姑髻，当头插一朵芍药花；下截是青绉镶花边裤，微露出红莲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一个年纪大些，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这道神采射将过来，荷生眼光自觉滉漾不定。幸是到了跟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闪过一旁，让这两人过去。这两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荷生觉得那绝色眼波，更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缕魂灵儿好像就给他带去：跟着出了洞，走过院子，将次转出正殿，这绝色的回头一盼，才把精魂送转。这两人都不见了，两条腿尚如钉住。停一会，缓步向前。恍恍惚惚，记那绝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镶花边浅蓝云幅线绉单衫，下面是百折淡红绉裙，微露出二寸许窄窄的小弓弯；头上是挽个懒云髻，簪一枝素馨花，似乎是绉着春山的光景。一路上凝神渺虑，细细追摹，不知不觉已走到后面阁上第三层扶梯了。且喜并无一人窥见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栏，想道：“那一个十四五岁的，是个侍儿，决无可疑了。这一个绝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许年轻，只带一婢来庙呢？若说是小户人家，那服饰态度，万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间绝色，此地青楼决无此等尤物 [6] ，这也不用说；譬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丹翚、曼云，就是秋痕怕也赶不上！只是人家宅眷，无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频频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艳福，以后还要怎样呢！”这样一想，登时把先前思慕心肠，如濯向冰壶，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览一回，觉得口渴，缓步出来。一个老道士递上一钟茶，却喝不得。瞧着表已有三下多钟了，赶着出门，唤过青萍，跨上马，把鞭一扬，那马如飞的驰归大营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绝色，究竟是谁？原来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决计出门，次早便和他妈择了日期，带着老嬷、丫鬟伏侍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园。这园虽不甚大，却也有些树木池亭，数十间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别业，后来中落，此园又不转售于人，关闭数年，屋宇渐渐塌坏。采秋去秋以二千金买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异常。只是他娘贾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昼夜伏侍，转把来访之客，概行谢绝。此时已半个多月了，见他妈病势有增无减，因此特来吕仙阁求签许愿，不想遇见荷生。其实采秋意中有荷生，却不曾见过这个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闻有这个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个妓女，采秋却看得出荷生是个名流，一路想道：“这人丰神澄澈 [7] ，顾盼不凡，定是个南边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沧说的韩荷生，那庙门外柳荫拴一匹马，系青海骢，不是大营，那里有此好马？”正在出神，车已到家。想他妈病势危笃，吕仙阁的签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头，一齐撂开了。这且按下。
却说痴珠由草凉驿趱 [8] 程，十九日午后已到西安，随便卸装旅店，就雇定长车。因河南土匪出没无常，与车夫约定，取道山西，限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检点行李，一面写了几封川信，交给广汉家丁回去销差。此时已是黄昏，痴珠也不换衣服，坐车向红布街王漱玉家来，不想漱玉夫妇双双的外家去了。痴珠只得就他家里作一柬帖，并诗二首留别，怅然而返。诗云：
卅年聚散总关情，销尽离魂是此行。去日苦多来日少，春风凄绝子规 [9] 声。
客囊犹似去年贫，湖海浮沈剩一身。东阁何时重话旧？可怜肠断再来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刘福，为着痴珠是漱玉极爱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来请安，送过酒菜，再三挽留。痴珠姑且答应，其实天一亮，便束装上路去了。
痴珠自幼本系娇养，弱冠登第，文章丰采，倾动一时。兼之内顾无忧，傥来 [10] 常有，以此轻裘肥马 [11] ，暮楚朝秦，名宿 [12] 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后，目击时艰，肠回嫠纬 [13] ，宾朋零落，耆旧 [14] 销沉。此番经年跋涉，内窘于赡家之无术，外穷于售世 [15] 之不宜。南望仓皇，连天烽火；西行踯躅 [16] ，匝地 [17] 荆榛。披月趱程，业驰驱之已瘁；望云陟屺 [18] ，方启处之不遑 [19] 。忧能伤人，劳以致疾。二十一夜赶到潼关，便神思懒怠，不思饮食。次日五更起来，觉得头晕眼花，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挣扎，出关渡河。晓风扑面，陡然四肢发抖，牙关战得磕磕的响，叫秃头将两床棉被压在身上，全然没用。直到韩阳镇打尖 [20] ，服下建曲，吹下痧药，略觉安静。是晚，到了蒲关。想欲求医，因忆起一个故旧来，此人姓钱名同秀，字子守，本南边人，善医，随宦此地，办起盐务，字号“裕丰”。痴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痴珠只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头目比日间清爽，而两脚酸痛，不可屈伸。此本痴珠旧疾，近来好了，此时重又大发。一路倒难为秃头扶上扶下，又要收拾铺盖，又要料理饮食，又要管理银钱，日夜辛勤，极其劳瘁。痴珠委实过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乡左藕芳孝廉，掌教此地，代觅一仆，名唤穆升，稍分秃头辛苦。孝廉因力劝痴珠就医太原，且将他的家信取出给痴珠瞧，说是二月后贼势渐平，故乡时事，可以无忧。痴珠觉得略略放心。数日之间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杂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庙西院一所客房养病。当下收拾行李，坐车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一所房屋。上房四间屋子，中间是客厅，东屋两间是卧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东边是朝西小楼一座，楼下左边屋放口棺木，却是空的，痴珠也不理论 [21] 。右边是厨房。西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秋华堂廊庑。秃头、穆升赶着将铺盖取出，正在打展 [22] ，只见一个和尚欢天喜地远远的叫将过来道：“我道是那一位韦老爷，却原来就是痴珠老爷！”痴珠拐着脚向前一看，也欢喜道：“心印，你如何在这里？”看官，这心印和尚汝道是谁？原来就是汾神庙住持。他本系西湖净慈寺知客，工诗书，向年痴珠就聘临安，与心印为方外 [23] 交，往来亲密。后来痴珠解馆，心印以心疾发愿朝山，航南海，陟峨眉，前年顶礼五台后，便道入都，官绅延主汾神祠。痴珠此来，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当下彼此施礼，略叙别后踪迹。心印见痴珠初搬进来，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极萧条，便向穆升道：“这边缺什么家伙，只管向当家取去。”一面说，一面起来携痴珠的手道：“老僧搀你到方丈躺躺罢，让他们收拾妥帖，你再过来。”痴珠也自情愿。心印和秃头一路照应，痴珠蹒跚的来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与心印畅谈十余年分手的事。因说道：“自恨年华盛时，不早自定，至于中年，家贫身贱，养痈畏疽 [24] ，精神不齿，那能不病入膏肓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人生际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么哩。”痴珠道：“功名富贵，命也！只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际此时艰，治生计拙，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这也只得随缘。”遂劝痴珠吃了两碗稀饭。饭后睡了一觉，两脚疼痛已略松动。到了二更，大家搀扶过来，晚夕无话。
次日五月初一，痴珠换过衣帽，穆升扶着，想到观音阁烧香。刚转过甬道，只见一阵仆妇丫鬟拥着一青年少妇进来，痴珠只得站住。那少妇却也停步，将痴珠打掠一回，向一仆妇说了几句话，径自上阁去了。这仆妇便走到痴珠跟前，问道：“老爷可姓韦？官章可是玉字旁么？”痴珠沉吟未答。穆升说道：“姓名却是，你问怎的哩？”仆妇道：“是我们太太叫问呢。”便如飞的上阁回话去了。痴珠想道：“这少妇面熟得狠，一时记不起了。他来问我，自然是认得我呢。”看官，你道这少妇又是谁呢？原来就是蒲关游总兵长龄字鹤仙之妹、大营李副将乔松字谡如的夫人。十五年前，游鹤仙之父官名炳勋，提督东越水师，痴珠彼时曾就其西席 [25] 之聘。他兄妹两个，一才十六岁，一才十三岁，师弟之间，极其相得。未及一年，游提督调任广东。痴珠中后，又南北奔驰，也晓得鹤仙中了武进士，却不知道就在江南随标，数年之间，以江南军功擢至总兵，且不晓得即在蒲关。如今认起来，却得两位弟子。痴珠在并州养病，有这多旧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识，交臂失当前。
相识忽相逢，相逢岂偶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在中国小说史中，《花月痕》是第一部以妓女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小说写书生韦痴珠与韩荷生皆为才子，他们因同为官府幕僚而相识，彼此情趣相投。后来，两人在青楼，分别与色艺不凡、高雅脱俗的名妓刘秋痕、杜采秋邂逅，并一见倾怀，视作红粉知己。
韦痴珠其人文采风流，冠绝一时，但却时运不济，因怀才不遇而困顿他乡，难以出头；所狎之妓刘秋痕，出身贫苦，经历颇为坎坷。韦、刘相识数月后，迭生变故，两人被迫分离。韦染疾身亡，秋痕在饱受折磨后，闻讯亦殉情而死。
韩荷生大才硕学，为达官上客，被聘为幕府，参与机要，后镇压农民起义，又消弭外患，屡建战功，被封侯。所狎妓杜采秋聪明伶俐，色艺双绝，与韩结为夫妇，被册封为一品夫人。差不多与此同时，刘氏亡，韦痴珠亦因怀才不遇而客死他乡，并由其遗子扶棺返乡送葬。两对有情人遭际、升沉、荣辱、结局之不同判然分明。
这里节选的故事系此书第八回，这一回突出地写了韩荷生与杜采秋艳遇之不凡。一开始，写春日景色之醉人，这里“鸟声聒碎，花影横披”，特别是东南城根，更是“一带波光，澄鲜如镜，掩映那半天楼阁，俨然一幅画图”。这时，韩荷生因访友不值，骑马信步到此，见是眼前一座大寺院，从寺院吕仙阁上传来的数声清磬，度水穿林而来，更觉得涤尽尘心，飘飘意远，如此幽美、雅逸、澄静之景铺垫了他与杜采秋两人相遇的诗意般的情景。特别是这里还着重交代了韩荷生的心理活动，突出了他一见钟情下不作非分之想的纯情，描写真实细腻。
为了写出胜景的清幽、不食人间烟火、仙境般的宁静，作者还特意铺排了两个很有特色的细节：一是古刹外“只有那车夫在石板上打盹”，一是“见两三个小道士在地下掷钱玩耍，也不招呼荷生”。
这一回写杜采秋的美艳绝伦时，摒弃了概念化的描写，一改古代小说中一般化地对美女容貌的叙述，如“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而用烘托手法，只写韩荷生一己的感受，从侧面写来，归结为“宝月祥云，明珠仙露”，其比喻十分形象新鲜。由于杜采秋眼波的垂盼，韩氏自己一方“那一缕魂灵儿好像就给他带去”，加上杜采秋临去又“回头一盼”，虽人已不见，但“两条腿尚如钉住”。这样，就把两情相顾、心心相许的情状细致地描摹了出来。又写：“其实采秋意中有荷生，却不曾见过这个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闻有这个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个妓女，采秋却看得出荷生是个名流。”这样，就把两人的前尘情缘，意气相合的细微之处都写活了。
这一回的下半节，写韦痴珠困病，客旅太原，与韩荷生的春风得意成鲜明对照。其所住之处的汾神庙客房，它的大院因有两株大槐树遮住，竟“不见天日”，且“草深一尺”，西小楼楼下左边屋中还停放着棺木一口，这些，都与仙境般的大寺院吕仙阁截然相反，以环境的天渊之别，写出韦痴珠的潦倒无奈与韩荷生遭际的不同，亦为一特色。
总之，用一副散文笔墨写小说，充分注意语言的典雅、脱俗，注重心理描写，增加可读性，这些，均可看出作者创作的匠心。
（卢润祥）
注 释
[1].《芳谱》：种花木之书。或即《群芳谱》，明王象晋编。
[2].经略：官名。明清时特设，职位高于总督，一般为有重要军务时设立。
[3].磬（qìng）：佛教打击乐器，形似钵，铜制。
[4].幰（xiǎn）：车前帷幔，车幔。
[5].雉堞（zhìdié）：古时城墙上筑的矮短之墙，为守城人之掩体。
[6].尤物：指绝色美女。
[7].丰神澄澈：喻风度神采清纯脱俗。
[8].趱（zǎn）：赶（路）。
[9].子规：杜鹃。
[10].傥来：指意外得来。《庄子·缮性》：“物尤傥来寄者也。”成玄英疏：“傥者，意外忽来者耳。”这里指外快收入。
[11].轻裘肥马：谓穿轻暖之皮袄，骑肥壮之骏马。语出《论语·雍也》。形容生活奢华。裘，皮袄。
[12].名宿：指素有名望者。
[13].嫠（lí）纬：谓寡妇不忧其纬少，而恐国亡之祸及于己。语出《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寡妇；纬：织物横纱。
[14].耆（qí）旧：六十岁以上的老者。
[15].售世：处世。
[16].踯躅（zhízhú）：徘徊不前。
[17].匝地：遍地。
[18].陟屺：思母之谓。《诗经·魏风·陟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郑玄笺：“此又思母之戒，而登屺山而望也。”
[19].不遑：指没有空闲之时。语出《诗经·小雅·四牡》：“不遑启处。”
[20].打尖：指旅途中休息小食。
[21].理论：理会，在意。
[22].打展：打理。
[23].方外：指僧道之生活处境；尘俗之外。
[24].养痈畏疽（jū）：喻讳疾忌医，对身上之病不予治疗，给自身留下后患。痈疽，指皮肤肿起的一种毒疮。
[25].西席：古时宾主相见时以西为尊。因用以尊称家塾教师或幕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