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震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字秋涛,号烟水散人。顺治、康熙时浙江嘉兴人,生平事迹不详。一生落拓不得意,长期困于场屋,终身未能博得功名。由于壮心灰冷,开始转向小说创作。现存题署烟水散人演辑或编次的小说有《女才子书》《赛花玲》《后七国志乐田演义》《春灯闹》《桃花影》《合浦珠传》《珍珠舶》《鸳鸯媒》与《梦月楼情史》等,但也有人对以上作品是否均为徐震所著表示怀疑。
卢 云 卿
徐 震
卢云卿者,临安卢讷斋之女也。其母梦吞赤云而孕,故以梦云为讳,而字曰云卿。年将及笄 [1] ,妖艳绝世,性极嗜诗,尤精音律,尝从王子旷学琴。子旷者,王仲襄之妻,双目俱瞽,其琴最得嵇中散之遗响,为当世第一名手。云卿学甫半载,尽得其奥。便能自谱新声,其名品甚异,有《双雁飞》《红窗静》数曲,宫商稳叶,词意清妍。每一操弄,其声杳渺凄婉,真有太古遗音。子旷尝叹曰:“既敏且慧,技已入神。子乃仙台谪下,岂复人间所有。夫琴而入神,至矣!虽有伯牙,蔑以加矣!”
时有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寓招庆寺外,能以悬笔请仙,往往神异。云卿乃令人延请至室,焚香暗祝。须臾,其笔疾书云:“子所问者,乃终身事也。”云卿竦然称异。俄又笔动如飞,写出一词曰:
可知是暂离瑶岛。可知是梨花梦杳。可知是一片巫云袅袅。可知是玉容儿人间绝少。可知是曲乍弹鹍弦断了。可知是月傍琴台悄悄行。可知是鸳鸯偷续姻缘好。
云卿看毕,怫然不悦曰:“某虽女子,秉志清贞。大仙乃凌虚绝俗之俦,何所言皆风流淫艳之事?得非谓某心犹未虔,故而见谑?然特斋戒而后敢请,意非不诚也。未知大仙姓讳,愿得闻之。”俄而又见书下六字云:“余乃鱼玄机也。”云卿笑曰:“我以为真有仙驭下临,岂知尔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痴女冠也,夫既离垢归冥,何犹未离色相。”言未既,又见书成一律云:
儿女情多未可嗔,坐谈岂比事临身。
春风会把痴根种,花月难将绮思驯。
偶寓人间皆幻态,能游世外即仙真。
何须笑我当年事,看汝琴台逐后尘。
写讫复书一“完”字而去。云卿叹息曰:“谁言果有仙降,以我观之,都是胡诌鬼诨,哄人之法耳!安有淫秽如玄机,而能为仙鬼之理。”
无何,有张氏子者,讳汝佳,年甫弱冠,颇有文誉,偶与讷斋宴会,讷斋爱其隽逸,遂以云卿许字焉。明年春,云卿已年十七,姻期将迩,携琴坐于月下,向空私祷曰:“若与张郎偕老和洽,则琴声清朗,异于恒时;设有乖离,则琴弦中断。”遂凝神默虑,静思一曲。弹弄移时,将至商调入破,铿然一声,而第三弦已断为两截,遂怅然掷琴而起。及于归之后,汝佳为人,虽极儒雅,但酒有刘伶癖,豪有剧孟风,好客又如孔北海,座友如云,酣歌卜夜。而闺帷情好,则澹如也。以是云卿怏怏不得志,尝作绝句二章云:
杨柳风多夜色凉,挑灯独坐更添香。
最怜月转西廊下,有客高歌曲未央。
其 二
才看墙角柳垂丝,又是青钱叠满池。
春色去来多少恨,画眉夫婿几曾知。
一日盛排筵席,遍延同社,俱是宦家贵裔,貂裘珠履,烂然满座。云卿悄悄立于屏后窥之,诸婢历指座客,而语云卿曰:某某乃新举人,某某俱是某宦之子。及数至末座一少年,巾破折角,衣敝如鹑,不觉惊笑曰:“此乃穷乞儿,安得在席?”云卿独叹曰:“尔辈毋得轻忽此人,试观其姿貌非常,丰神绝俗。异时贵显,恐非座中诸子所及,岂长于贫贱者乎!”遂呼僮而讯之,曰:“刘新,字月嵋,家极贫,乃钱塘县特拔之士。”云卿惊叹曰:“原来即是刘月嵋,向闻其名,今又获睹其貌,信佳士也。”时新年才十九,贫而未娶,所居即在汝佳宅后里许,乃同庠友也。
汝佳嗜酒日甚,云卿每每谏曰:“酒乃狂药,过饮必致成疾。子方壮年,正宜努力功名,何乃以沉湎为乐,甘于自弃乎!”汝佳笑曰:“一壶自随,刘伶也;举杯邀月,太白也。吾将践二子之迹,而老于醉乡矣!且吾之嗜酒,亦犹卿之嗜琴,各从所好,何相阻耶!”
时有李君来者,亦豪于酒,一石不醉,与汝佳为酒友,每日纵饮,必至酩酊而后已。而汝佳果以此获疾,日渐尪羸 [2] ,其酒渐至顷刻不可缺。一夕吐血数升而死,年才二十三。云卿抚棺而泣曰:“曩时鼓琴自卜,而断第三弦,吾以为不祥,岂知夫妻果止于三载乎!哀哉!夫子不纳我言,而竟以贪饮夭折,祸实自贻。”乃作二绝以挽之曰:
烟花三载负春风,终日醺醺似梦中。
只恐夜台浑未醒,却教哀鸟唤晴空。
其 二
文章枉得一时名,明镜那知忽地分。
君不自珍天岂惜,可怜鸳冢独招魂。
自冬间殡厝于祖茔 [3] 之侧,忽尔又届清明。其墓背山面湖,靠近岳庙。张翁即于节前,整备纸钱、酒榼 [4] ,带领云卿姑媳并僮婢数人,上坟祭扫。云卿遍身缟素,愈觉芳妍。滴酒长号,泪下潸潸如雨。及祭扫已毕,即于墓前芳草之上,布席团坐而饮。
于时正值二月中旬,艳桃嫩柳,掩映湖山。杭人以扫墓而游于湖上者,纷纷如蚁。忽有一生,自墓侧经过,远远觑见云卿,潜身偷视。婢有芳苹者,指谓云卿曰:“娘亦认得此生否?即曩夜席上之刘月嵋也。”云卿低低笑曰:“面貌虽似,怎知果是那生。”刘月嵋亦素慕云卿之美,而以张翁在座,唯恐望见不雅,遂由岳墓而去。既而云卿肩舆,亦从孤山转至断桥。在桥畔柳荫之下,刚值月嵋步至,打个照面。云卿急以罗扇半遮,月嵋闪避堤边,佯作看花,而徐吟《蔓草》之章曰:
有美一人,清杨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歌之数四,遂缓缓尾在云卿舆后。将抵钱塘门,忽见一婢,迟后数步,以白汗巾一幅,掷于月嵋足边。
月嵋欣然拾置袖内,遂自间道 [5] 趋归。出而视之,芳香袭人,中绾 [6] 一结。解结看时,内裹发三茎、珠五粒、钱一枚。绸绎至晚,而莫测其故。将至夜分,犹徘徊于步檐。有一老苍头,唤为丘润三者,双目虽瞽,而性极聪敏。闻嵋踌躇咄咄之声,遂问曰:“郎君有何心事不决,何不问于老奴?”月嵋叹息曰:“此事恐非汝能解测。”曰:“郎第 [7] 言之。”月嵋遂以实告,润三抵掌而笑曰:“郎君枉读书了。如此极明极易之谜,为何解喻不出!夫发三茎而珠五粒者,三五十五,珠乃月圆之象,是约郎在十五夜相会。又以钱一枚者,欲郎在前门等候耳。”月嵋惊悟,点首曰:“是矣!是矣!”
原来次日即为望夕。当夜淡云笼汉,星月微明。月嵋悄然步出前街,向扉而徒倚久之。俄闻门内有咳嗽声,月嵋亦微微咳嗽。须臾门启,云卿在前,一婢背负包裹,随后而出,即芳苹也。月嵋且惊且喜,急挽云卿之袂 [8] 而至其居,掩扉低语曰:“蒙卿不以鄙人寒陋,而肯相随,感且不朽。但虞事泄而被辱,某固甘忍,其如芳卿何?”云卿曰:“君且无恐,妾已虑之审 [9] 矣。妾事舅姑,颇能孝敬。而张翁为人,仁慈宽厚,矧 [10] 与君累世通家也,即使事泄,必不忍显暴而构鼠牙 [11] 。若在予父,爱妾尤甚。君但于湖上觅一戚属 [12] ,暂时避迹,以觇 [13] 其动静何如,然后妾自另为之计,必不贻害于郎也。”月嵋喜甚,亦无暇细语,即时解带下帷,曲尽其缱绻之意焉。有顷鸡鸣,揽衣而起,遂自涌金门至湖,潜避于嵋之舅氏崔凤家。
是日将晓,张翁犹在酣寝,婢女惊报其故,翁喟然曰:“是予之过也,若为早嫁,安有此事。”即遣人密报讷斋。讷斋方食早膳,不觉惊愧失箸,奔驰告翁曰:“弱息有此丑行,辱及尔我,罪不容诛。窃料其去,踪迹不远,兄宜立刻遣人四处缉访,擒控置法。毋使为门户羞,弟实快甚。”翁摇首曰:“不可,夫以令爱之敏慧,岂不知淫奔为非。其如青年守寡,实是难事,此系弟不能早为出嫁之过,于彼何尤。所虑者,唯恐失身于匪类耳!设或得其所从,亦免尔我心上一事。岂不闻文君之奔相如乎,未闻后世有讥及王孙者。兄何所见之浅耶!”讷斋默然不语,遂起身作别而去。
月嵋、云卿既避居湖上,日令崔凤入城,密瞷 [14] 消息。数日之后,寂无动静,遂得安心出游。于时正值暮春天气,花柳争妍。自晨至夕,画艇兰桡,满湖歌吹相接,云卿尝赋诗一律云:
春日偏宜西子湖,晓风处处唤提壶。
漫劳杜甫寻诗句,堪倩王维入画图。
烟霭遥连山外寺,笙歌时闹水边凫。
一樽欲贳 [15] 看花醉,笑拔金钗付酒垆。
月嵋亦武韵和吟云:
六桥烟柳映西湖,画舫争看载玉壶。
流水似鸣高氏筑,层峦如展米家图。
于今几日寻芳草,只合双栖伴野凫。
若仿文君沽酒肆,侬堪涤器子当垆。
自留湖上,又将旬日,度已无事,遂返故居。云卿曰:“妾虽不及文君,子真今日之相如也。故妾所以从君者,岂不闻相如以《凌云赋》授知武帝,适因邛筰 [16] 之君长,请为内臣,乃拜相如为中郎将。驰传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至今以为宠。今子果能努力功名,得如相如之荣显,使妾附名不朽,庶不负曩 [17] 夜相随之意,而亦足以蔽护私愆 [18] 矣!”月嵋笑曰:“侬虽不才,青云事业,诚易于拾芥耳。”
其后张翁侦知归刘,欣然喜曰:“此儿异日必贵,诚得其所从矣。”乃以当日嫁奁及钱米布帛之物,遣人送与云卿。云卿感愧泣下,遂同月嵋悄悄过谢,认翁为父,自此往来不绝。讷斋亦遣人以寸楮 [19] 备责云卿云:
踰墙穴隙,父母增羞;待月临风,国人所贱。不谓汝素娴仪则,而遂有莺卓之事也。汝若不死,予何以见人!
云卿看毕,即为书以答之曰:
儿自幼识诗书之训,讵 [20] 不知私奔为丑事。然守寡终身者,礼也;怜才私偶者,权也。人非土块,孰能无情。唯以一时之误,遂罹莫大之罪。幸惟阿翁怜而察之,意者亦欲如王孙之赦文君耳!设或阿父必欲见死,儿安敢不死。只在早暮,即拟归死阿翁旁,儿之愿也。父子天性,阿翁乎,何独忍于儿!
书去,拟欲与月嵋偕往。月嵋踌躇,若有难色。云卿笑曰:“妾父亦愿朴人也,若见尔我,决无他语。”遂择期往见讷斋。初时果盛怒不出,及云卿悲啼宛转,跪于膝前,讷斋便亦欷歔泪下,而欢爱如初。
是年秋试,刘获中式,至冬将上公车,云卿勉之曰:“愿子勿以一第为足。此行更须努力,早赐捷音,以慰倚闾之望,子其勉之。”临行,又赠一章曰:
为献凌云赴玉京,春风拂路马蹄轻。
长安莫道花如绮,知是琼林第一名。
明春试后,月嵋甚觉文字得意。及揭晓,果成进士,乃寄书归报曰:
忆自去冬别卿,挂帆甫抵无锡,即遇六花飞坠。斯时也,睹江干之过雁,闻笛里之梅花,萧萧孤旅,能不黯然魂销者哉!及入春三日,始达都门。因辱曩谕云云,敢不埋头苦志,以期一捷。何幸点头撮合,遂获滥竽春宫。虽不能如茂陵生,乘传归蜀,使邑令负弩先驱,以为乡邦拭目;而卸荷换绿,锦里荣旋,亦不负卿曩昔眷爱之情矣。更俟廷对策后,即整归鞭。家事烦卿料理,并祈加飧保爱,自珍如玉,此则鄙人之深幸也。书不尽言,惟卿崇炤 [21] 。不一。
云卿见书,微微含笑,其缄报之词,亦备载于左:
记得去年君别时,朔风凛冽,冰雪载途。妾心耿耿,无时不神驰于左右也。自入春以来,翘首捷音,每日凝妆上楼,遥望陌头柳色。讵幸青鸟忽至,获见双鱼。情词娓娓,旷若面晤。曩妾赠言,琼林第一名之句,洵不诬矣。缅想马疾春风,莺闻御苑,身荣名贵,又奚羡于相如哉。家事妾能料理,无烦挂念。所恐凤城胜地,有女如云,慎勿轻践绮陌,而使妾有白头之叹也。廷试更祈高跻 [22] ,即望早整归鞭。妾唯办妆倚门,伫听马嘶声耳。但不知今夜,醉眠何处楼?念切,念切。
及殿试后,列在三甲,选授四川司李。至七月尽,始获荣旋。抵家之日,馈贺填门,一时赫奕无比。有知其事者,莫不交口赞誉。以为云卿独具慧眼,可并卓氏,又咸推重张翁之厚德云。
俄而届冬,携领云卿,并延张翁夫妇一同之任,舟次姑苏,月嵋曰:“此去川中,四千余里,未知一路安否何如。闻说此间有一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能以符咒请仙,凡有祈祷,靡不应验如响,意欲延至一问,贤卿以为可否?”云卿忽省着曩年之事,便笑曰:“请仙乃方士诱人之法,诚不足信。若在湘兰,果然灵验不谬。”月嵋诘问云:“卿何自而知之?”云卿曰:“昔年湘兰至杭,妾曾延请,以下终身。讵料所请非仙,乃唐时女冠鱼玄机也。蒙降笔一词,妾嗤其妄。岂知后来,句句灵验,以是知其不谬也。”乃令人入城邀请,直至午后而至,焚香祷毕,只见写出四句云:
一代伟人,何问凶吉。
遇崖则迁,遇山则息。
月嵋曰:“感蒙大仙指谕,更乞留下姓氏。”遂见又书八句云:
浪迹江湖数百年,可知非鬼亦非仙。
逍遥不出清虚境,来往唯游自在天。
昔日琴台言岂谬,今朝云驾更相牵。
知君自是良家子,何事无媒过别船。
末又书云“予即痴女冠鱼玄机也”。云卿默然有羞愧之意。
其后月嵋以黄玉崖之荐,超迁御史,历官至山东左布政而归。所谓“遇崖则迁,遇山则息”,一一俱验。噫!湘兰之术,亦异矣哉!
本篇采自清代文言小说集《女才子》。
明末清初,个性解放思想开始萌发,封建的伦理道德遭到挑战,本书书名冠以“女才子”,显然是与“女子无才便是德”分庭抗礼。但即便如此,作者也还会在不知不觉中以旧的道德标准来品评人物的行为,本篇主人公卢云卿的一言一行也充满着对这种伦理道德的反抗与遵循的矛盾。
文君、红拂之事虽传为后世佳话,而效仿者“莫不被辱公庭,遗臭乡里”,云卿父讷斋也以莺莺、文君之事讥嘲女儿,可见云卿寡后私奔月嵋有悖于世情。然而云卿不但勇敢地走出第一步,与月嵋私会,又与月嵋私奔至月嵋之舅氏崔凤家,藏匿数月之后,便安心与月嵋出双入对,在西湖上与月嵋吟诗酬唱,公然蔑视世俗的指摘,比起文君当垆卖酒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卿虽然和红拂、文君一样,能不顾世俗的限制,勇敢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但我们又不难窥视到其逡巡徘徊于遵循封建礼教、世俗人情与追求个人自由幸福之间的矛盾心理。如云卿尝请仙卜问终身事,判词暗示云卿会违背妇德,与人通好,云卿看毕,怫然不悦,并以言语责备所请之仙,其欲恪守妇道之心昭然。又如当其父讷斋责其私奔之行为时,云卿以书答之曰:“唯以一时之误,遂罹莫大之罪。”其负罪之心、其行事前定夺再三之状可以想见。再如月嵋功成名就后,云卿面对鱼玄机的讥讽,“默然有羞愧之意”,全无当日与月嵋同游西湖时的坦然之态。
人是社会的人,敢为异类的人在壮举之时莫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壮举之后莫不心有余悸,故事在颂扬卢云卿反抗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之时,以细腻的笔触暗示其矛盾心态,使人物形象真实可信。
反抗者的故事大多饱含血泪,然而卢云卿的故事自始至终充满着脉脉温情。云卿先嫁张汝佳,虽然“怏怏不得志”,但并未与之反目,而是以好言相劝,望其戒酒努力功名;及至汝佳获疾,吐血而死,云卿“抚棺而泣”,清明祭奠时,“滴酒长号,泪下潸潸如雨”。云卿之于汝佳夫妻之情犹存。张翁、讷斋挚爱晚辈之情堪为历来小说中家长型人物中之典范与特例。云卿私奔后,张翁自责未能早日谋划云卿终身之事,担心她“失身于匪类”;后来得知云卿私奔之人乃人品出色的刘月嵋,才放下心来。不但不为难云卿,而且赠以嫁奁。讷斋虽初闻女儿私奔之事惊异不已,又以“汝若不死,予何以见人”深责之,但终究经不起云卿“悲啼宛转”,和好如初。比起那些道貌岸然、声色俱厉的封建家长,两位仁爱宽厚的长者着实令人可亲可敬。
另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封建社会中衡量优秀男子的标准,通过科举成就功名,是旧时读书人普遍认同的人生道路,作者虽力褒卢云卿反封建礼教的特立独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以卢云卿的最终选择肯定了封建社会对好男人的评价。
云卿先侍汝佳。汝佳“年甫弱冠,颇有文誉”,然而嗜酒好友,无意于功名,汝佳笑曰:“一壶自随,刘伶也;举杯邀月,太白也。吾将践二子之迹,而老于醉乡矣!”由此,我们不难看到所有那些恃才傲物、放荡不羁的落魄文人的身影。云卿后归月嵋。月嵋贫贱时,云卿看中他,是因为他将“异时显贵”,月嵋亦踌躇满志:“侬虽不才,青云事业,诚易于拾芥耳。”以后月嵋果然在考场得意,“获中式”,“成进士”,“列在三甲,选授四川司李”。汝佳和月嵋是封建社会中出世与入世两种文人的代表,作者称云卿有“独具慧眼”,当然是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了。
纵观全文,故事在主旨上虽具有鲜明的反封建色彩,但旧观念的条条框框亦历历可见。
(韩怡勤)
注 释
[1].及笄(jī):古时称女子年达十五岁为“及笄”。亦指女子已到可以出嫁的年龄。笄,古代束发用的簪子。古代女子满十五岁时,把头发绾起来,戴上簪子。
[2].尪羸(wāngléi):瘦弱。
[3].厝(cuò):埋葬。茔(yíng):坟。
[4].榼(kē):古时盛酒的器具。
[5].间道:小路。
[6].绾(wǎn):把长条形的东西盘绕起来打成结。
[7].第:但,且。
[8].袂:衣袖。
[9].审:详细,周全。
[10].矧(shěn):况且。
[11].鼠牙:喻强暴侵凌。
[12].戚属:亲戚。
[13].觇(chān):窥视。
[14].瞷(jiàn):探视。
[15].贳(shì):宽纵。
[16].邛筰(qióngzuò):古代民族名。
[17].曩(nǎng):以往。
[18].愆:过错。
[19].楮(chǔ):纸。
[20].讵(jù):岂。
[21].炤:同“照”。
[22].跻(jī):登,上升。
假肝胆蒋佛哥禅室偷香
徐 震
——《珍珠舶》卷一第二回
诗曰:
浮生能得几多时,须学杨公畏四知。
綦缟足娱休妄念,不渔美色是男儿。
当下赵云山、赵相过了自己的船,前往苏州进发。按下不题。且说蒋云自从见了冯氏,时刻想念不忘。到得结义之后,虽则每日相见,怎奈赵相是个不出门的主顾,那冯氏又极贞慎,凭你着意殷勤,微言挑拨,并不肯轻露半点笑容。以此止得眼饱,无由着手。那一日直送赵相,到了秀州分别。一路回来,心下暗暗欢喜。不住的想道:“纵使冯氏心肯,有那王氏碍眼,毕竟未易就谐好事。不如先把王氏揿倒,那雌儿就是我手中物了。”算计已定,只等船到岸边,先去回覆了王氏,才进家里,收起盘盏,打发了船家。就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只大鸡、一盘茶食,着令浑家杨氏巧姑,打从后门送到王氏家里来。王氏婆媳殷殷致谢,就把鸡鱼整理,留着巧姑吃了夜饭,一同送他回家。巧姑又将婆媳留住吃茶,盘桓至更余天气。蒋云亲自点灯送转进入门内,低声嘱道:“没有男子在家,须防小人暗算。倘有什么响动,只宜侧耳细听,切不可就说是猫鼠。”王氏道:“多谢好话,夜深了,去罢。”蒋云走了四五步,复又转身唤道:“油虽贵,须要点着一盏灯儿,也觉胆大些。”王氏从楼上应道:“晓得了。”
自此蒋云每日间只在赵家走动。早间缺柴,就去买柴;晚上要酒,就为打酒。王氏十分欢喜,亲做一双鞋袜,送与蒋云。蒋云把来放在家里。过了两日,王氏问道:“我做的鞋袜怎么不穿,想是做得粗糙,不中你的意么?”蒋云道:“蒙娘厚恩见赐,只宜簇新珍藏笥箧,以便时时须戴,岂可放在脚下踹着。”又一日,蒋云拿了一匹绵绸,央着王氏裁剪,故意把那尺儿掉在地下,假做寻尺,将王氏的脚尖捏上一把。王氏笑道:“你错了,那根不是尺儿,为何倒捏了我的脚尖?”说话的,若是王氏果系贞洁,此时就该发话,使蒋云没意思,也便绝了他的邪念。怎反说是错捏,岂不是明明有意的了。原来王氏年虽三十五岁,姿容白嫩,倒像三十以内的。自从守寡,已经八载。既当久旷之际,又值一个光棍后生,终日在家,娘长娘短肉麻亲热,不要说王氏,就是贞节妇,只怕也着了邪魔。倒亏冯氏做人正气,在旁碍眼,不便勾搭。
闲话休提,且说王氏为因自己的生辰已近,要请观音庵尼姑唤做静炤念经。预托蒋云置备蔬果香烛等物。蒋云暗喜道:“只在这尼姑身上,便可以成就我的好事了。”遂将银二两,即日到庵,送与静炤,要他如此如此。原来静炤虽入空门,却惯会与人做那马百六的。见了一锭雪花细丝,满口许允道:“不劳居士费心,只凭我三寸舌,包你成就。但事谐之后,还求重谢。”蒋云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即作别而回。
当日午后,静炤一径走至赵家,见了王氏嘻嘻笑道:“别来未久,不觉尊容比前愈加肥嫩了许多,想是喜气匆匆,以致精神旺相。”王氏叹口气道:“穷居孤寡,有甚喜来。”静炤道:“闻得大官人与蒋居士结为弟兄,得人扶助,一喜也。又闻大官人出外为商,必获厚利,二喜也。目下更值寿诞伊迩,三喜也。还有意外之喜,难以枚数。”王氏笑道:“多谢师父,但知我的喜,怎知我忧柴忧米,支持门户,苦不可言。日来正为贱诞偶临,已买下些香烛,意欲屈请贤师徒二位到舍,念经一日。尚未专人相约,谁想顺风儿吹得来。”静炤道:“我亦正为此特来相请,若到宅上打搅不便,不如赍了香烛,光降荒山。待与家师静悄悄的多诵几卷经,倒觉省便些,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如此甚好,至期容当早起叩刹。”遂欲具斋相款,静炤推谢而去。只因此一来,有分教:
寿辰翻作鸳鸯会,尼刹新开方便门。
到了那一日,王氏清晨梳洗,留着冯氏在家,同了蒋云并蒋云家里一个小厮,拿了香烛蔬果,来到尼庵。周围一看,果然好一所幽雅禅室。但见:
门外水浮绿藻,篱边烟锁垂杨。
止有白云一片,时同野鹤回翔。
当下静炤接进殿上。只见佛座前烛火辉煌,香烟缭绕。那师徒两个,早已念完了一卷药师经。王氏向佛参拜礼毕,老尼就来邀进房内吃茶。静炤道:“蒋居士也到里边一同吃了茶罢。”王氏道:“多谢师父,总没有外客,只该一处同吃了些。”既而早饭已过,静炤与老尼自在佛前诵经。蒋云领着王氏,四围闲看。每每将些风情说话勾引,王氏只是笑而不言。停了一会,静炤又来催唤吃斋。等得王氏和着蒋云进入房中,静炤道:“二位且请宽坐,待我去佛前添了香烛,再来奉陪。”转身向着蒋云丢了一个眼色,遂将房门反掩而去。蒋云带着笑,走近王氏身边,双膝跪下道:“这段苦情,娘可得知么?”王氏便将肩上打了一下,带笑骂道:“活贼囚,你的歹意我久已猜着你了。只是这个所在怎么使得?万一静炤闯将进来,却不要羞死了人。”蒋云道:“实不相瞒,这个静炤,也与我相处的,故把房门反锁而去。明要撮合尔我的好事。倘获娘肯见怜,感恩不尽。”当下王氏已是欲火难按,凭着蒋云抱到禅榻之上,解开裙带,霎时间云雨起来。一个是轻薄少年,一个是久旷孀妇。正如干柴烈火,自然尽兴极娱,不觉香汗透衣,芳魂欲失矣。曾有一诗,单骂蒋云的负义短行,道是:
神前枉结弟兄盟,人面那知是兽心。
可惜维摩清净地,却将禅榻恣奸淫。
且说蒋云自在尼庵得遂奸媾,满心欢喜。以后不隔数夜,捉着空儿,即踅到王氏房中,云情雨意,十分浓快。只是婆媳两个卧房,止隔着一层板壁,凭你做得隐瞒,未免淅淅索索有些响动。那冯氏伏在壁上,子午卯酉辰巳一一听得仔细。况兼蒋云实欲假途伐虢,既得与王氏通奸,便觉胆大。每每见着冯氏,捏手捏脚,戏言挑拨。冯氏又不敢声张,只好暗暗气恼。一夕云雨毕后,王氏搂着蒋云,低声说道:“虽获与你绸缪数夜,唯恐隔壁听见,曾没有一遭像意。就是说话,也说不得一句儿,这却怎处?”蒋云道:“便是这样干事,我也甚觉气闷,今后就放荡些,料想不妨。”王氏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倘被听见,教我怎样嘴脸。”蒋云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任你做得隐藏,只怕瞒不到底。倒不如拖在浑水,塞住了他的口,就使日后兄弟回家,也还可乘间往来,不致与你断绝。”王氏沉吟了半晌道:“这个意思倒也不差,只是太便宜了你。”两个说得兴浓,又云雨一次。以后蒋云搭着冯氏说话,王氏便远远的闪了开去。自古道:“上梁不正,下梁参差。”那冯氏虽极正气,怎当蒋云日逐引诱。到得睡时,又听着些淫声谑语,情欲久疏,熬煎不过,怕不走了邪路。那蒋云又胡诌哄道:“昨日有人自武昌回来,说在同寓中有个姓赵的朋友,与一妓女留恋,亏折本钱,回家不得。我想此去湖广路程不多,况且籴米是一件极易的交易,为何担搁许久,杳无音信?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知。”冯氏听说,也不辨真假,就怀着醋意,心下转道:“他就在外作乐,并不顾我,我又何必苦苦的守着他。”原来妇人家,随你贞慎端方,偏是那妒心最重。当下冯氏念头一转,对着蒋云就有几分好意。王氏在旁,又絮絮的说着蒋云许多好处。一日偶然谈起西厢故事,冯氏道:“崔莺是个失节之女,说他甚的。”王氏变色道:“男女之间大欲存焉,你看世上妇人,那不失节者能得几个。只要择人相处,不致淫滥也就勾了。那个马儿不吃草,这样满话是说不尽的。”冯氏低着头,便不做声。
当日傍晚,蒋云买了一尾鲜活青鱼,拿进厨下,恰值冯氏独自立在灶前。蒋云道:“闻得婶婶爱吃鲜鱼,特买得这一尾,把来与婶婶做夜饭。”冯氏道:“有甚好处到了伯伯,只管要你费钞。”一头说,一头伸手接鱼。蒋云随手就将那雪藕相似的玉腕,捏上一把。冯氏含着笑,佯做不知。蒋云觉有几分光景,心内暗喜。就把些闲话鬼诨了一会。只见冯氏低着头,两手托在腰眼,急急的走上楼去。蒋云随后潜步而上。伸首看时,原来冯氏为着小便要紧,进得房门,开了便桶的盖儿,朝内就坐。及至撒完了尿,掀起那肥肥嫩嫩的屁股,拈纸揩抹。不提防蒋云站在背后,看了好不动火。连步向前,拦腰抱住。急得冯氏双脸涨红,低声喝道:“青天白日,这是什么勾当。我若叫喊起来,只怕丧尽了你的体面。”蒋云道:“我爱婶婶十分标致,若能亲近玉体,死亦甘心,何况体面。”冯氏又再三哀恳道:“既要如此,须放了手,待夜间来和你同睡。”蒋云笑道:“只怕你骗脱了身,就要变卦。”冯氏道:“若我翻悔,不得好死。”蒋云才肯听信。随即放开,裤腰尚未穿上,露出那嫩松松的话儿,已被蒋云摩弄了好一会。那一夜巫山有路,果然成就了云雨之梦。正所谓:
水性妇人难保节,贪淫男子会偷情。
蒋云既把冯氏一并勾搭,每夜婆媳两个,轮流淫媾。自此进出,益无忌惮。虽则被窝中做事,怎瞒得隔壁对门几家邻舍的耳目。那做裁缝的董近泉常把微词取笑,思欲起发蒋云的酒吃。蒋云若是一个知事的,就请他吃了一杯,也免日后多少是非。只因自恃衙门走动,结识绅衿,眼里那有董裁,怎肯费着东道。近泉见不招揽,心下愤愤不悦。只等赵相回来指点捉奸。且按下不题。
再说赵云山同了赵相,自从起身去后,一路无话。到了湖广省城,投入牙行。正欲置货,忽因小衅斗殴,犯了一头假人命。赵相虽幸从宽拟杖,却因云山陷入囹圄,日常送饭,还要与他衙门打点。自六月初旬到彼,直至九月终,囊资罄尽,方获审豁。两个怏怏失意,只得收拾起程,连夜赶回。已是十月中了。先到云山家里,放下行李。云山取出碎银一包,付与赵相道:“虽是你我晦气,遭了这场屈官司,然兄是折不起的,怎教你费尽而归,可将这几两碎银回家使用。待我催讨帐目,再借些与兄作本。”赵相因以(已)离家日久,记念母妻,巴不得一步跨到家里。急忙忙接放袖中,背了被囊,作别而归。
到了自家门首,时将亭午,门犹扃 [1] 闭未开,连连弹扣数下。里面婆媳两个,因与蒋云鬼混了一夜,睡到巳刻起身,正在梳洗,忽闻门上敲响,侧耳细听,知是赵相回来,不觉吃了一惊。说话的,你说错了。大凡久出乍归室家相会,自有一段跃然欣喜之状,为何倒说吃惊。只因心下虚怯,虽欲勉强装出笑容,怎奈忸怩情态终不能掩。就是做客回家,少不得雇人搬运货物,热热闹闹也有一番得意光景。却因赵相犯了官司,资本丧尽,虽则到家,神气消沮,不觉垂头叹息。当下相见毕,王氏就盘问道:“你为何羁留湖广,直到今日才回?置得什么货物,何不令人搬取到家?”赵相便把前后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冯氏道:“我不信偏有这样横祸,你莫非在花街柳巷迷恋娼妓,折了本钱,反捏这无影的话儿,归来搪塞。”赵相正欲分解,忽闻门响,却是蒋云时来探望。赵相慌忙延入,再三致谢。蒋云道:“适间偶在路上,遇着赵云山,始知贤弟已经回府。又闻在彼遭了一场屈事,此真意外之变。殊可扼腕。然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贤弟前程远大,亦何必以此介怀。”赵相连声叹息道:“小弟是个失时落运的人,料想决无好日。”说罢,又把些闲话叙了一会。连忙置备鱼肉酒果,烧个利市,就把来请着蒋云。当晚饮酒中间,婆媳两个相继出来,带着笑连连斟酒相劝。赵相心下就有几分猜疑。到得睡后云雨之际,冯氏反若勉强迎接,并不像往时有许多贪恋欢喜情状。及至事完,又只管称赞蒋云的好处。赵相十分不快。将到黎明,即起身梳洗,遍向邻居探望。落后才到董裁家里。董近泉一把拖进店后,揖毕坐下。问过寒温,董裁道:“自从大官去后,瞬息半年,使我两口儿时常挂念。谁想晦气,折了本钱,家内又没人照顾,老朽虽你紧邻,各自门各自户,怎好管得。今后大官切不可再要出去,早晚有人来往,亦须防察。后生家体面是要紧的。这是老朽的好话,休得见怪。”赵相听了这一番言语,意觉怏怏不乐,遂即起身回到家里。
恰值赵云山同着几个心腹朋友设酒在白龙潭船内,要与赵相解闷。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赵相不能推却,即时迤邐出城。来到船中,早饭已备。饭后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几局。时未过午,将酒饮起,直至黄昏始散。赵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跄而归。将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儿,却又记得明白。遂不向前门,竟悄悄的打从后门而来。伏在门上侧耳听时,蒋云果然在内说话。初时模糊听不明白,止听得落后两句道:“撞着了不好意思,我向后门去罢。”赵相此时酒已全醒,不觉怒从心上起。正欲敲门进去,猛听得门栓一响,里面蒋云又开将出来。两个劈头一撞,赵相立脚不住,竟是翻身一交。蒋云认道是邻舍人家听他动静,勃然大怒。竟把赵相按在地上,着实打了数拳。恰好婆媳两个把着灯盏送出,听得有人跌倒在地,连忙移火一照,却是赵相。惊得蒋云放手不迭,飞步而去。
王氏冯氏慌忙出来,把赵相扶起,搀到楼上卧房和衣睡倒。婆媳两个重又下楼,收拾碗盏。停了一会,只听得连声唤茶。冯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楼来,双手递去。赵相睁圆双眼,接茶在手,向着冯氏就是擘面一掷。幸得连忙闪开,那只碗儿,跌下楼板打得粉碎。冯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钱虽折,却会撒起酒风来了。”赵相大怒道:“会养汉的贼淫妇,我且问你,方才从后门出去的,是那一个?”冯氏道:“阿呀,好不胡说,你自家吃得烂醉,跌倒在地,我与婆婆两个扶你进来,却有何人出去。你莫非眼花了。”赵相厉声骂道:“贼淫妇,你这养汉的事情,我已备细晓得。只在早晚间,少不得把你这贼淫妇处置一个死。”一头说一头伸手,把冯氏的头发一把揪来,揿在身底下,提起拳头,一口气打上五六十拳。王氏还在楼下收拾,听得冯氏连声叫喊,慌忙上楼,和身劝解。怎奈那把头发,紧紧捏住,再拆不开。王氏急了,把赵相的手腕咬上一口,才得放松。冯氏得脱,竟一溜烟奔到楼底下去了。赵相愈加恼怒,又欲赶到楼下来打。王氏将身拦住不放。赵相道:“我自打那会偷汉的贼淫妇,好扯淡,谁要你劝?想是你与他做一路的了。”只这一句话,打着了王氏的心窝,便捶胸跌脚,放声大哭道:“好一个没廉耻的乌龟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饭,做两日吃。你却把二百两细丝 [2] 出去,不知怎么样弄完了,刚刚剩得一个被套子回来。我不埋怨你也勾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无影无踪的话儿来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拖在浑水内。我自你十二岁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见做娘的偷着几个汉子,曾亲眼撞过几遭。你这忤逆畜生,说出这样话儿,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万畜生,足足骂了更余天气。赵相和衣睡在床上,又恼又恨。等到晓钟初动,就起身出门,走到赵云山家里商议。不知王氏起来,更有什么话说。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珍珠舶》是清初一部较著名的话本小说集。作者题为“鸳湖烟水散人”,据今人考证,他就是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徐震。
这里所选,是《珍珠舶》卷一中的第二回。
全卷叙松江府华亭县恶霸蒋云为非作歹,奸占友人赵相母亲和妻子,终于得到报应的故事。蒋云和赵相本是一对好友,只因赵妻长得美貌,引动蒋云的邪念,恰好赵相要去外地经营生意,托其好生看顾妻、母。谁知蒋云居心不良,设计奸占了赵母和赵妻。事发后,蒋云又欺骗赵妻,把她转卖给青楼,以致赵相告到官府而一时难以定案。直至赵相的另一朋友周青霞向他述说了妻子在妓院的事后,一切才大白于天下,蒋云也在公堂上被乱棍打死。通过这一故事,小说意在告诫世人:“与人相处,也要察其贤否,方可定交。决不宜轻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终,噬脐莫及。”
本卷小说的第一回回前诗说:“谁云结交易,结交苦不深。结金罕结义,结面难结心”;“平时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纷纷翻覆似波澜,多少良朋变仇敌”。可谓说尽交友之道。在封建社会中的小商人,社会地位低下,经济地位也不稳定,在从事各种商业活动中,经常东漂西泊,寄人篱下,受到统治阶级的欺凌压迫和各种外来力量(包括天灾人祸)的干扰,生活很不安定,所以渴望着能得到真挚的情谊和侠义行为的庇护,想依凭相互间的帮助来改善他们困厄的处境。明末清初时期,小说中“结交”主题的流行,与这种社会环境密切有关。无论是《吴保安弃家赎友》,还是《羊角哀舍命全交》,或者是《范巨卿鸡黍生死交》,表现的都是这同一个主题。区别仅仅在于,“三言”中的上述几篇小说,是从正面歌颂朋友间结交的生死情谊,而本篇小说却是从反面鞭挞恶友的人情浇薄,以表明社会的世风日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艺术描写在当时似乎更具有社会现实意义。
小说中的蒋云是个西门庆式的人物。他生活放荡,又不学无术,一手制造了友人赵相的家庭悲剧。作者在叙写这一过程时,交代得十分清晰,从中可见这个恶棍的丑恶嘴脸。正如所选本回中的一首七绝诗所说:“神前枉结弟兄盟,人面那知是兽心。”蒋云人面兽心,不仅破坏了赵相的家庭,而且还把他奸占的赵妻转卖至妓院,从中赚取昧心钱,其罪行比西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最终被打死在公堂,实在是应得的惩罚。小说层层递进,犹如剥笋似的,把蒋云的罪恶一一展露人前,予以严厉的鞭笞。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蒋云这类人物在当时社会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正是封建制度养育的这种社会毒瘤,在把即将崩溃的王朝送入坟墓。这也是小说给人的深刻启迪之一。
赵妻冯氏虽非小说的主要人物,但她复杂的思想和性格表现得较为鲜明。她在赵母的怂恿下,经不起蒋云的挑逗和引诱,也踩了浑水,成为一个悲剧人物。但被蒋云卖入妓院后,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终于醒悟过来,暗中托人把真相告知丈夫和官府,使此案水落石出。小说在展现其人生悲剧时,着重叙写了她的良心未泯,这样的艺术人物,比较真实、可信。尤其是作者处处将她和赵母对照着写,更使其艺术形象显现出某些亮点。赵母王氏是小说描写的另一悲剧人物。由于她的“春心”未灭,引狼入室,被蒋云奸占后,又丧尽天良,把赵妻拉下水。事发后,又拿出地契等给蒋云作打官司的费用。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直至临死前,她才认清蒋云的真实面目,可惜为时已晚。小说在她身上花费了不少笔墨,其用意是将她作为一个反面艺术典型,以警世人。
从拟话本的嬗变轨迹看,这篇小说正处于由单篇向中篇小说的发展之中。全书共分六卷,每卷演一故事。各卷皆由三回构成。相比“二拍”等小说,它删去了入话和尾诗等,在各回末处增加了诸如“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等过场话,类似于章回体的长篇小说,其文体发展的脉络甚明。
(张 兵)
注 释
[1].扃:本指门窗和箱柜上的插关。后引申为关闭。
[2].细丝:古称纹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