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放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名奡,号野云主人、七都梦夫。乾隆时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曾将《新列国志》略作文字加工后,加以大量评点,改名为《东周列国志》。他对讲史演义作评点,“聊以豁读者之心目,于史学或亦不无小裨焉”。
宋襄公假仁失众 齐姜氏乘醉遣夫
蔡元放
——《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四回(节选)
话说楚成王假饰乘车赴会,跟随人众,俱是壮丁,内穿暗甲,身带暗器,都是成得臣、斗勃选练来的,好不勇猛!又遣蔿吕臣、斗般二将统领大军,随后而进,准备大大厮杀。宋襄公全然不知,堕其圈套。正是:“没心人遇有心人,要脱身时难脱身”了!
楚王拿住了襄公,众甲士将公馆中所备献享犒劳之仪 [1] ,及仓中积粟,掳掠一空。随行车乘,皆为楚有。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人人悚惧,谁敢上前说个方便!楚成王邀众诸侯至于馆寓,面数 [2] 宋襄公六罪,曰:“汝伐齐之丧,擅行废置,一罪也;滕子赴会稍迟,辄加絷辱,二罪也;用人代牲,以祭淫鬼,三罪也;曹缺地主之仪,其事甚小,汝乃恃强围之,四罪也;以亡国之余 [3] ,不能度德量力,天象示戒,犹思图伯 [4] ,五罪也;求诸侯于寡人,而妄自尊大,全无逊让之礼,六罪也。天夺其魄,单车赴会。寡人今日统甲车千乘,战将千员,踏碎睢阳城 [5] ,为齐、鄫各国报仇!诸君但少驻车驾,看寡人取宋而回,更与诸君痛饮十日方散。”众诸侯莫不唯唯。襄公顿口无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着两行珠泪。
须臾,楚国大兵俱集,号曰千乘,实五百乘。楚成王赏劳了军士,拔寨都起,带了宋襄公,杀向睢阳城来。列国诸侯,奉楚王之命,俱屯盂地,无敢归者。史官有诗讥宋襄之失。诗云:
无端媚楚反遭殃,引得睢阳做战场。
昔日齐桓曾九合,何尝容楚近封疆?
却说公子目夷自盂地盟坛逃回本国,向司马公孙固说知宋公被劫一事,“楚兵旦暮且 [6] 到,速速调兵,登陴 [7] 把守。”公孙固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须暂摄君位,然后号令赏罚,人心始肃。”目夷附公孙固之耳曰:“楚人执我君以伐我,有挟而求也。必须如此如此,楚人必放吾君归国。”固曰:“此言甚当。”乃向群臣言:“吾君未必能归矣!我等宜推戴公子目夷,以主国事。”群臣知目夷之贤,无不欣然。公子目夷告于太庙,南面摄政。三军用命,铃柝 [8] 严明,睢阳各路城门,把守得铁桶相似。
方才安排停当,楚王大军已到,立住营寨。使将军斗勃向前打话,言:“尔君已被我拘执在此,生杀在我手,早早献土纳降,保全汝君性命!”公孙固在城楼答曰:“赖社稷神灵,国人已立新君矣。生杀任你,欲降不可得也!”斗勃曰:“汝君见在,安得复立一君乎?”公孙固曰:“立君以主社稷也,社稷无主,安得不立新君?”斗勃曰:“某等愿送汝君归国,何以相酬?”公孙固曰:“故君被执,已辱社稷,虽归亦不得为君矣。归与不归,惟楚所命。若要决战,我城中甲车未曾损折,情愿决一死敌!”斗勃见公孙固答语硬挣,回报楚王。楚王大怒,喝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楚兵多有损伤。连攻三日,干折便宜,不能取胜。楚王曰:“彼国既不用宋君,杀之何如?”成得臣对曰:“王以杀鄫子为宋罪,今杀宋公,是效尤也。杀宋公犹杀匹夫耳,不能得宋,而徒取怨,不如释之。”楚王曰:“攻宋不下,又释其君,何以为名?”得臣对曰:“臣有计矣。今不与盂之会者,惟齐、鲁二国。齐与我已两次通好,且不必较。鲁礼义之邦,一向辅齐定伯,目中无楚。若以宋之俘获献鲁,请鲁君于亳都 [9] 相会,鲁见宋俘,必恐惧而来。鲁、宋是葵丘同盟 [10] 之人,况鲁侯甚贤,必然为宋求情,我因以为鲁君之德。是我一举而兼得宋、鲁也。”楚王鼓掌大笑曰:“子玉真有见识!”乃退兵屯于亳都,用宜申为使,将卤获数车,如曲阜献捷。其书云:
宋公傲慢无礼,寡人已幽之于亳。不敢擅功,谨献捷于上国,望君辱临,同决其狱!
鲁僖公览书大惊,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知楚使献捷,词意夸张,是恐吓之意。但鲁弱楚强,若不往会,恐其移师来伐,悔无及矣。乃厚待宜申,先发回书,驰报楚王,言:“鲁侯如命,即日赴会。”鲁僖公随后发驾,大夫仲遂从行。来至亳都,仲遂因宜申先容 [11] ,用私礼先见了成得臣,嘱其于楚王前,每事方便。得臣引鲁僖公与楚成王相见,各致敬慕之意。其时,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俱自盂地来会,和鲁僖公共是六位,聚于一处商议。郑文公开言,欲尊楚王为盟主,诸侯嗫嚅未应。鲁僖公奋然曰:“盟主须仁义布闻,人心悦服。今楚王恃兵车之众,袭执上公 [12] ,有威无德,人心疑惧。吾等与宋,俱有同盟之谊,若坐视不救,惟知奉楚,恐被天下豪杰耻笑。楚若能释宋公之囚,终此盟好,寡人敢不惟命是听!”众诸侯皆曰:“鲁侯之言甚善!”仲遂将这话私告于成得臣,得臣转闻于楚王。楚王曰:“诸侯以盟主之义责寡人,寡人其可违乎?”乃于亳郊,更筑盟坛,期以十二月癸丑日,歃血要神,同赦宋罪。
约会已定,先一日,将宋公释放,与众诸侯相见。宋襄公且羞且愤,满肚不乐,却又不得不向诸侯称谢。至日,郑文公拉众诸侯,敦请楚成王登坛主盟。成王执牛耳 [13] ,宋、鲁以下,次第受歃。襄公敢怒而不敢言。事毕,诸侯各散。宋襄公讹闻公子目夷已即君位,将奔卫以避之。公子目夷遣使已到,致词曰:“臣所以摄位者,为君守也。国固君之国,何为不入?”须臾,法驾齐备,迎襄公以归,目夷退就臣列。胡曾 [14] 先生论襄公之释,全亏公子目夷定计,神闲气定,全不以旧君为意;若手忙脚乱,求归襄公,楚益视为奇货,岂肯轻放。有诗赞云:
金注何如瓦注奇?新君能解旧君围。
为君守位仍推位,千古贤名诵目夷。
又有诗说六位诸侯,公然媚楚求宽,明明把中国操纵之权,授之于楚,楚目中尚有中国乎?诗云:
从来兔死自狐悲,被劫何人劫是谁?
用夏媚夷全不耻,还夸释宋得便宜。
宋襄公志欲求伯,被楚人捉弄一场,反受大辱,怨恨之情,痛入骨髓,但恨力不能报。又怪郑伯倡议,尊楚王为盟主,不胜其愤,正要与郑国作对。时周襄王之十四年春三月,郑文公如楚行朝礼,宋襄公闻之大怒,遂起倾国之兵,亲讨郑罪,使上卿公子目夷辅世子王臣居守。目夷谏曰:“楚、郑方睦,宋若伐郑,楚必救之。此行恐不能取胜,不如修德待时为上。”大司马公孙固亦谏。襄公怒曰:“司马不愿行,寡人将独往!”固不敢复言,遂出师伐郑。襄公自将中军,公孙固为副,大夫乐仆伊、华秀老、公子荡、向訾守等皆从行。
谍人报知郑文公。文公大惊,急遣人告急于楚。楚成王曰:“郑事我如父,宜亟救之。”成得臣进曰:“救郑不如伐宋。”楚成王曰:“何故?”得臣对曰:“宋公被执,国人已破胆矣。今复不自量,以大兵伐郑,其国必虚,乘虚而捣之,其国必惧,此不待战而知胜负者也。若宋还而自救,彼亦劳矣,以逸制劳,安往而不得志耶?”楚王以为然。即命得臣为大将,斗勃副之,兴兵伐宋。
宋襄公正与郑相持,得了楚兵之信,兼程而归,列营于泓水 [15] 之南以拒楚。成得臣使人下战书。公孙固谓襄公曰:“楚师之来,为救郑也。吾以释郑谢楚,楚必归。不可与战。”襄公曰:“昔齐桓公兴兵伐楚,今楚来伐而不与战,何以继桓公之业乎?”公孙固又曰:“臣闻‘一姓不再兴’。天之弃商久矣,君欲兴之,得乎?且吾之甲不如楚坚,兵 [16] 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强。宋人畏楚如畏蛇蝎,君何恃以胜楚?”襄公曰:“楚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昔武王虎贲三千,而胜殷亿万之众,惟仁义也。以有道之君,而避无道之臣,寡人虽生不如死矣。”乃批战书之尾,约以十一月朔日 [17] ,交战于泓阳 [18] 。命建大旗一面于辂车,旗上写“仁义”二字。公孙固暗暗叫苦,私谓乐仆伊曰:“战主杀而言仁义,吾不知君之仁义何在也?天夺君魄矣,窃为危之!吾等必戒慎其事,毋致丧国足矣。”至期,公孙固未鸡鸣而起,请于襄公,严阵以待。
且说楚将成得臣屯兵于泓水之北,斗勃请:“五鼓济师,防宋人先布阵以扼我。”得臣笑曰:“宋公专务迂阔,全不知兵。吾早济早战,晚济晚战,何所惧哉?”天明,甲乘始陆续渡水。公孙固请于襄公曰:“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轻。我今乘其半渡,突前击之,是吾以全军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济,楚众我寡,恐不敌,奈何?”襄公指大旗曰:“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公孙固又暗暗叫苦。
须臾,楚兵尽济。成得臣服琼弁,结玉缨,绣袍软甲,腰挂雕弓,手执长鞭,指挥军士,东西布阵,气宇昂昂,旁若无人。公孙固又请于襄公曰:“楚方布阵,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乱。”襄公唾其面曰:“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公孙固又暗暗叫苦。
楚兵阵势已成,人强马壮,漫山遍野,宋兵皆有惧色。襄公使军中发鼓,楚军中亦发鼓。襄公自挺长戈,带着公子荡、向訾守二将,及门官之众,催车直冲楚阵。得臣见来势凶猛,暗传号令,开了阵门,只放襄公一队车骑进来。公孙固随后赶上护驾,襄公已杀入阵内去了。只见一员上将挡住阵门,口口声声叫道:“有本事的快来决战!”那员将乃斗勃也。公孙固大怒,挺戟直刺斗勃,勃即举刀相迎。两下交战,未及二十合,宋将乐仆伊引军来到,斗勃微有着忙之意。恰好阵中又冲出一员上将蔿氏吕臣,接住乐仆伊厮杀。公孙固乘忙,觑个方便,拨开刀头,驰入楚军。斗勃提刀来赶,宋将华秀老又到,牵住斗勃,两对儿在阵前厮杀。
公孙固在楚阵中,左冲右突,良久,望见东北角上甲士如林,围裹甚紧,疾驱赴之。正遇宋将向訾守,流血被面,急呼曰:“司马可速来救主!”公孙固随着訾守,杀入重围,只见门官之众,一个个身带重伤,兀自与楚军死战不退。原来襄公待下人极有恩,所以门官皆尽死力。楚军见公孙固英勇,稍稍退却。公孙固上前看时,公子荡要害被伤,卧于车下;“仁义”大旗,已被楚军夺去了。襄公身被数创,右股 [19] 中箭,射断膝筋,不能起立。公子荡见公孙固到来,张目曰:“司马好扶主公,吾死于此矣!”言讫而绝。公孙固感伤不已。扶襄公于自己车上,以身蔽之,奋勇杀出。向訾守为后殿,门官等一路拥卫,且战且走。比及脱离楚阵,门官之众,无一存者。宋之甲车,十丧八九。乐仆伊、华秀老见宋公已离虎穴,各自逃回。成得臣乘胜追之,宋军大败,辎重器械,委弃殆尽。公孙固同襄公连夜奔回。宋兵死者甚众,其父母妻子,皆相讪于朝外,怨襄公不听司马之言,以致于败。襄公闻之,叹曰:“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 [20] 。寡人将以仁义行师,岂效此乘危扼险之举哉?”举国无不讥笑。后人相传,以为宋襄公行仁义,失众而亡,正指战泓之事。髯翁有诗叹云:
不恤滕鄫恤楚兵,宁甘伤股博虚名。
宋襄若可称仁义,盗跖文王两不明。
本篇节选自《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四回。
《东周列国志》,一百零八回。原名《新列国志》,由明代末期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编写。清代乾隆年间,蔡元放对《新列国志》略作修订润色,并加以大量评点,改名为《东周列国志》,成为两百多年来最流行的本子。
在众多的明清历史演义小说中,《东周列国志》是成就较高,影响较大的一部。它沿着《三国演义》开辟的道路,以一种“知往事,鉴来者”的反思精神,形象地再现了春秋战国时期纷纭复杂的历史,歌颂明君贤臣,表现出鲜明的贤人政治理想;对于那些荒淫无耻、残酷暴虐、伪善昏庸的统治者,则予以无情的揭露和鞭挞;通过一个个精彩的故事,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士人形象;颂扬了公正无私、舍己为人、不畏强暴、刚直不阿等传统美德。在艺术上,它善于大处着眼,统筹全局,以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兴衰分合为主线,使全书纲举目张,脉络清晰;善于描写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表现了许多将帅卿士、谋臣说客的才干与智慧;善于在波澜起伏的情节中,把人物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文笔流畅,语言简洁而生动。但是,由于作品的时间跨度过大,事件过多,头绪过繁,难以确定中心事件和主要人物;作者又过分依傍史籍,不能放手展开描写,大胆进行必要的艺术虚构,使不少篇幅成了交代性的流水账,近乎通俗的历史读物,全书的艺术成就不能不受到较大的局限。因此,尽管它流传甚广,影响甚大,却未能成为像《三国演义》那样真正第一流的伟大作品。
《东周列国志》中有许多生动而富于教益的故事,“宋襄公假仁失众”便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一个。
作品从第三十二回起,叙述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齐桓公去世后,齐国发生内乱,无力继续称霸。妄自尊大的宋襄公借送齐世子昭返国即位之机,竟异想天开地做起了霸主梦。其庶兄目夷指出:宋国国小土薄,兵少粮稀,文武不具,贤才不登,远远赶不上齐国,根本不具备称霸的条件。然而,宋襄公却全然听不进去。他既不改革国政,又不举贤任能,更不考虑自己的实力,而是企图通过投机取巧来混一个霸主名义。他先是约四个小国在曹国之南会盟,但因其蛮不讲理,以强凌弱,胡作非为,囚滕君,杀鄫君,激起另外两个小国的不满,曹共公立即归国,弄得盟会不欢而散。接着,他又打起了“借楚力以聚诸侯,复借诸侯以压楚”的如意算盘,利用楚成王的威势,邀集诸侯会盟于盂地,企图凭借自己位列公爵的身份(楚国原先只是子爵),充当盟主。不料楚成王与大夫成得臣定下劫盟之计,会盟时以王爵自居,毫不客气地站在盟主的位置,并让带来的上千勇士冲上盟坛。这一来,宋襄公不仅没当上盟主,还成了楚国的人质。在此情况下,宋襄公想当霸主的美梦已经完全破灭,他将何以自处?本篇选文正是承此而来。
选文开头,写宋襄公中了楚成王设下的圈套,被楚国勇士抓住。楚国大军随后而进,“将公馆中所备献享犒劳之仪,及仓中积粟,掳掠一空。随行车乘,皆为楚有。”楚成王邀众诸侯同到公馆,当面数落宋襄公六大罪状。此时的宋襄公,“顿口无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着两行珠泪”,活现出一副可怜相。然后,楚成王以宋襄公为人质,率领大军,杀奔睢阳,企图一举吃掉宋国。幸亏目夷在混乱中逃回,暂摄君位,安定了人心,组织了严密的防守,使楚军无可奈何,也无法利用宋襄公进行敲诈。经过鲁僖公从中转圜,各国诸侯重新在亳都会盟,推楚成王为盟主,宋襄公这才得到释放。
遭受了这一场奇耻大辱,宋襄公简直痛入骨髓。他不敢直接向强大的楚国报仇,便找倡议尊楚成王为盟主的郑国出气。第二年(前638)春天,宋襄公亲率倾国之兵,进攻郑国。郑文公连忙向楚国告急。楚成王命成得臣为大将,率兵伐宋。宋襄公听到消息,只好兼程而归,在泓水与楚军对峙,于是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泓之战”。
战役开始之前,宋襄公手下的头号大将、司马公孙固向他指出,宋军“甲不如楚坚,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强”,不能与楚军交战。宋襄公自己也知道打不过楚军,却偏要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楚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准备硬着头皮出战。他这样说了还不算,又命人做了一面大旗,上书“仁义”二字,企图以这个虚伪的口号来鼓舞士气。但他没有想一想,当初他囚滕子,杀鄫子,表现得那样霸道,何曾讲过什么“仁义”?而如今在来势汹汹的楚军面前,他却高唱起“仁义”的滥调,谁会相信他这一套鬼话?
可笑的是,宋襄公竟然把自己编造的谎言当成事实,硬是要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实行一下“仁义”,演出了一场大闹剧、大悲剧。当楚军陆续渡过泓水时,公孙固建议出击,这样就可以用宋军的全部对付楚军的一部分,稳操胜券。宋襄公却拒绝了这个正确的主张,指着大旗说:“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这就放过了第一个有利的战机,让楚军从从容容地过了河。当楚军正在布阵时,公孙固再一次建议攻其不备,宋襄公竟然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斥责道:“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头脑发昏,一误再误,真是愚不可及!直到楚军阵势已成,宋军皆有惧色的不利情况下,宋襄公才以“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莽撞举动和螳臂挡车、以卵击石的瞎拼劲头,亲自冲向楚阵。这不是什么勇敢,而是毫无意义的挣扎。事实正是如此,宋襄公一队人马被楚军有意放进阵内之后,被打得落花流水:“仁义”大旗被楚军夺走,公子荡战死,向訾守受伤,门官无一幸存,宋襄公本人也“身被数创,右股中箭,射断膝筋,不能起立”。要不是公孙固奋勇救援,他那把老骨头早已丢在楚阵之内了。这一仗,楚军大获全胜,奏凯而还;而“宋之甲车,十丧八九”,“辎重器械,委弃殆尽”,“宋兵死者甚众”,真是一败涂地!这是宋襄公遭到的第三次失败,也是最为惨重的一次失败。从此,宋国就一蹶不振,再也别想重温争霸的美梦了。对此,宋国臣民,怨声载道。而宋襄公听了,居然还想不通,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寡人将以仁义行师,岂效此乘危扼险之举哉?”短短几句话,把一个贪图虚名、刚愎自用而又执迷不悟的老糊涂虫的可憎面目,表现得活灵活现!
通观全篇,作者对宋襄公这个形象的刻画是相当成功的。他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上,删繁去芜,着重选择宋襄公的三次表演加以叙写,就把这个人物的伪善而愚蠢的性格凸显出来。尽管限于本书的体例,作者未能充分展开环境渲染和细节描写,但宋襄公的形象仍然比较鲜明,富有典型意义,在中国小说之千姿百态的人物画廊中,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
(沈伯俊)
注 释
[1].仪:礼品。
[2].数(shǔ):责备,一一列举(罪状)。
[3].亡国之余:指宋国为被西周灭掉的商朝后裔。周武王灭商后,周公执政,把商的旧都周围地区分封给商纣王庶兄微子启,是为宋国。
[4].图伯(bà):企图称霸。伯,通“霸”。
[5].睢阳城:即宋国都城商丘(今河南商丘南)。
[6].且:将要。
[7].陴(pí):城墙上的女墙(凹凸形的小墙),代指城墙。
[8].柝(tuò):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9].亳(bó)都:商朝旧都,在今山东曹县南。
[10].葵丘同盟:齐桓公建立霸权后,于公元前651年邀集鲁、宋、卫、郑、许、曹等国会盟于葵丘(今河南兰考、民权境内),规定盟国之间的义务,影响甚大。
[11].先容:事先疏通。
[12].上公:西周分封诸侯,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宋为公爵,故称“上公”。
[13].执牛耳:古代诸侯歃血为盟,盛牛耳于盘,由主盟者执盘,割牛耳取血,故称主盟者为“执牛耳”。
[14].胡曾:晚唐诗人。作《咏史诗》一百五十首,以此闻名。
[15].泓水:古水名。故道约在今河南柘城西北。
[16].兵:兵器。
[17].朔日:阴历的每月初一。
[18].泓阳:据下文,当作“泓阴”,泓水之南。
[19].股:大腿。
[20].君子不重(chóng)伤,不擒二毛: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指君子打仗时,不再度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二毛,头发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