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锡宝
【作者小传】
清末民初小说家。字叔楚,号诞叟。杭州人。宣统三年(1911),任清政府驻藏右参议;辛亥革命后,又曾任民国政府蒙藏部副总裁。作有小说《梼杌萃编》等。
沆瀣相投高谈道学睚眦必报巧遇冤家
钱锡宝
——《梼杌萃编》第三回
却说贾端甫同达怡轩谈了一会,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觉。贾端甫睡上床去,想起今天花了十几块钱,只见了双铃两面,并没有一句体己的话儿,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斗气,争奈这金大人势大财丰,真有卵石不敌之势。在床上翻来复去,又是可惜花去了的银钱,又想恋着双铃的媚态,又恨敌不住金道台的势焰,心中就同泼了些油盐酱醋一般,真是说不出甚么味儿,这一夜的难过与在通州看会的那一天大略相同。——看书的诸位,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几位何以并不觉得难过,独有贾端甫如此呢?须知道达怡轩这个人是看得我之一身无境不可处,我处甚么样的境界,自有甚么样的景象,那些炎凉骄谄的世态,皆是随境而来,于我身何与?所以绝不放在心上。习师文、安小斋两人是如鼹鼠饮河,就像这天的样子,以为已经甚乐,还有甚么不足!冯吟舟这种人是从父精母血里带来的一种服从性质,看见这些贵倨公卿,觉得他们都是天神降生,应该享受崇奉,我们是应该屏气敛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视为分所当然。独有贾端甫资秉出众,随处有个出人头地之思,而又为境遇所限,又不能随遇而安,就有这种抑塞感慨之气。这是他的坏处,却也是他的好处,毕竟与那些甘为人下的不同,所以将来的名位也比他们高得多了。此种人却不常有,非是豪杰,即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里气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贾端甫因受了这两番冷落,从此深恶烟花,绝迹不入青楼,有人同他谈到风月闲情,他不是正言弹驳,便是掩耳不闻。就有些说到那谢太傅东山丝竹、白乐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说:“这正是他两位生平的短处,所以他两人终身的名位勋业也就不能冠绝一时。我们是要代圣贤传道、国家办事的人,万万不可学这前贤的短处。”见人就是此等谈风,未曾做得风流名士,却作成他做了一位理学名儒。达怡轩也还邀了贾端甫两回,要去复东,贾端甫执意不愿,也就罢了。两人住了几时,打了有一二百块钱的把势 [1] ,仍旧结伴回到通州。
第二年,贾端甫进京会试,那盘川自然是他丈人预备的。他复试取了个二等,那会试的卷子恰恰荐在一位副总裁厉尚书手里。这厉尚书官名叫凤文,直隶人,后来也做到协办大学士,殁后朝庭予谥“文贞”,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也要算是当时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上断弦之后,既不续娶,又不纳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门,十八九岁就守了孀,领着一个遗腹孤儿,侍奉这位公公,真能柔声怡色,曲意承欢。厉尚书吃的饮食,非这位少奶奶亲手调治,吃得就觉不甘;厉尚书穿的衣服,非这位少奶奶亲手披扣,穿得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时厉尚书病了,这少奶奶便彻夜不眠,亲尝汤药的伺候。就是溺器中牏 [2] ,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是天下难得的孝妇。这厉尚书也能爱惜儿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厉尚书虽一直做的是京官,却是门生故旧甚多,岁时馈赠也就不少。他又是向来自奉俭约、敝车羸马、上达九重的人,家里又只一媳一孙,人口甚少,有些亲戚本家因为厉尚书正气逼人,皆不敢轻易亲近,也就没有甚么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为充裕。这位少奶奶要甚么就有甚么,金刚钻、祖母绿、外国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饰无一不备。只有珊瑚辟霞红的颜色同那赤金的,因为是穿的终身孝,所以不要,却是这种淡妆素服更觉得光彩照人。
厉尚书屡掌文衡,爱的是清真雅正,大约时文能揣摹《仁在堂》 [3] ,试帖能揣摹《我法集》 [4] ,功夫深些的总合得这位尚书的法眼。这回厉尚书得了这贾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爱不忍释,慌忙拿着送与大总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个会元 [5] 。傅中堂细细的看了一遍,说:“这人理法尚清,但是笔下过于峭刻,无一点活泼的天机,恐怕这人将来就是大用了,也不过是王介甫 [6] 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罢了。”厉尚书那里肯听。傅中堂不能过拂厉尚书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里,中了一名贡士——这大约也就是他不欺暗室的一点阴骘 [7] 所致。
场后贾端甫去拜老师,厉尚书一见,极为称赞他的功夫,又见他举止端严,衣冠古朴,谈论吐属大半本于程朱语录,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欢。贾端甫复试二等,殿试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见下来,用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恰好山东司里有个江苏的同乡司官,就把他拉进这司行走 [8] 。接着同乡团拜,同年团拜,请老师,老师请,真个酬应不了。厉老师请同门的这天,居然派他执壶,这真算非常的体面。一直闹到七月底边才算稍稍清静。
新科进士到这时候都要请假回籍省亲,贾端甫本已无亲可省,就是扫墓也还可搁在脑后,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紧的,倒是要散散朱卷、打打把势、张罗两个住京的旅费是第一切己之事,所以也就随着众人照例请了一个假。因想我这回到家是个两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铺子里似乎不像样子。于是先写信托同年达怡轩代他找了一所三间两进的房子,又于在京动身的前几天写了封信与他丈人,说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里住着,门口贴好了报条,钉好了进士的匾额,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一个烧饭的,用度还是要请他丈人接济的。他丈人接到这信,本来是个心爱的女婿,现在又中了进士做了官,那来的信比那道士的符咒还要灵些,就一一的依着他布置。
不多几天,贾端甫锦衣归里。头一天打芦泾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附近的邻居亲友过来道喜,更觉劳乏。做了官的人身体是尊贵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来登门,忙把店堂后头一间客屋铺设齐整,还预备了些点心菜蔬,穿了衣帽专诚等候,谁知到晚并未见来。叫出店的打听打听,说今天坐轿子出来,只拜了州里的惠大老爷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袍子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来道喜。
那周敬修走到贾端甫的门口,看见旗锣牌伞站满了在街上,说是州里惠大老爷正在里头会着。周敬修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老等。这位惠大老爷在里头谈了好半天,才听见里头喊送客,外头的头锣、红黑帽、衔牌、红伞 [9] 一个个的站立齐整。又停了一会,才看见蓝呢四轿抬了出来。
原来这位州大老爷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爷的老翁,名字叫惠椿,号叫荫洲。他看见贾端甫用了京官,又听见本地会试的举人回来说起他是厉尚书的得意门生,所以见他回来应酬得格外周到。头一天拜了之后,第二天就赶紧回拜。先是贾端甫叫人挡驾,他定见要登堂道喜,挡了两次挡不住,只得请了进去。一见面就行了大礼,起来笑着说道:“老同门,你怎么这样的客气,我们同在厉老师的门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后尽管便衣常到兄弟那边去坐坐,我也不时要来请教请教,千万不要见外。”又问了厉老师同京里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许久才端茶告辞。走到台阶子下要上轿的时候,还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就是多年换帖至好也没有那么亲热。比到他令郎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
这惠大老爷的轿子出门之后,周敬修才敢走了进来。贾端甫却也降阶相迎。他向来是跟着似珍姑娘叫爹爹的,这回中了进士,却在那“爹爹”上头加了“丈人”两个字,叫了一声“丈人爹爹”,说道:“我昨天本来就要过来请安,因为拜了州里同花布捐,两处谈的工夫都不小,在轿子里又坐了半天,实在有些腰酸,只好就回来了。今儿要过去,又听说州里要来回拜,恐怕他定要拜会,不能不在家里等等,果然挡了几次再挡不住,坐到这时候才走。你老人家倒先来了,真是对不住。”说着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着,送了茶,他也坐在对面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个生意场中人,看见这样官腔官板的实在弄不惯,坐在炕上,动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无措了。心里要想到里边去看看女儿,争奈这贾端甫只管讲京中考试的规矩、胪唱 [10] 的仪节,及些官场的情形,剪不断他的话头。周敬修又不懂得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贾端甫的话才住。周敬修正要开口,只见贾端甫从京里带回来的一个管家,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拜帖、一个拜匣,上来回道:“州里惠大老爷送来的贺仪四十两,还有一份请帖,请老爷明天的申刻吃酒。”周敬修听那管家的声音是个扬州人。贾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细细的看了一看,叫这管家在厅背后转堂门口把新用的刘妈喊了出来,在这转堂门口站着,然后再叫这管家把这封贺仪在转堂门口递与刘妈,交代太太暂时把这银子收好,并叫太太在那窗口书桌横头文具盒子里面拿一张印好的“谨领谢”的帖子,一个木红封套一支笔,同墨盒子交他拿出来。又等了一会,刘妈把谢帖、封套、墨盒、笔拿了出来,仍站在转堂门口,交与这管家。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来放在炕桌上,贾端甫在那谢帖角上端端正正的写了“敬使一元”四个小字,又在身边表袋里挖出一块洋钱封在木红封套里,又在面上写了“茶敬”二字,旁边注了“一元”两个小字,交与管家,连帖子拜匣转交州里来人回去道谢。又叫这管家把请帖放在护书 [11] 里,预备明天去吃酒的时候面缴。把墨盒子同笔在转堂门口交与刘妈拿进去。
这遭周敬修看没有事了,才说道:“我女儿好么?我要看看他。”贾端甫沉吟了一下,想这是没得说的,只好拿着官腔喊了一声“张全!”那个京城里带回来的扬州管家又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来垂首站着。贾端甫向他说道:“你叫刘妈传话回太太,说外老太爷要进来看太太呢。”那张全到厅背后转堂门口叫了刘妈,同他说了,那刘妈进去回了太太,又出来到转堂门口,向张全说了声:“太太请。”那张全回到厅上垂手回说:“太太说请外老太爷到上房里见。”然后贾端甫邀着周敬修下了炕,张全在前领道。走到转堂门口,张全站住了脚,喊了一声“外老太爷进上房来。”里头刘妈又接着出来引道。——其实只隔着一个院子,却费了许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带来的一个出店 [12] 的,在家是见惯了这位姑娘的,有的时候还同这位姑娘坐在一张板凳上拣枸杞头儿,洗豆芽子呢。今儿看他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进去替姑娘请请安,顺便看看上房里的铺设,刚走到厅背后,那张全连忙拦住道:“不要乱走,我们老爷吩咐过的:男底下人不准进这转堂门;女底下人不准出这转堂门。若要违犯了,不但砸了锅,还要送到衙门里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头一伸,说道:“做官的规矩真正厉害!”连忙缩着脚退了出去。
周敬修走到堂屋门口,这位周氏太太已穿着补褂红裙打房里出来,因为他老翁第一次上门,行了一个大礼。贾端甫就让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间神柜面前方桌旁边,上首一张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张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边椅子上坐着。周敬修父女还未交谈,贾端甫又讲起京里做官的话来,又是半天才住。周氏太太才问了一声:“娘这两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只是很记挂你,说过一天要接你回去顽顽。”周氏太太看贾端甫没有搭腔,也不敢贸然答应,只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周敬修又问:“前天送来的三十块钱收到了么?这个月想也够用了。”周氏太太说了一句:“收到了。”贾端甫接着道:“丈人爹爹,家用呢,三十块钱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里,这官场来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灯烛,轿钱封赏,一切开销自然不少,还要开贺请酒,这两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请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块钱来罢。”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报得,只好勉强答应。正在谈着,只见那个张全又走到转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叫刘妈来回说:“花布捐王大人来回拜。”贾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面去坐。可怜他父女两个见了面彬彬有礼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话也没有能谈,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处。走到厅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进来,匆匆就走。贾端甫送了丈人,然后叫管家出去挡驾,那晓得一挡倒也挡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饭后,这贾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带了跟班来到丈人家里。周敬修连忙接到店门口,邀进店堂背后客座里,贾端甫倒也行了一个大礼,谢了他丈人,然后又到里头替丈母也磕了头。他那小舅子也从村馆里回来,同姊夫见了礼,贾端甫送了他一个墨盒子,两支开过了的笔,说是他殿试的时候用的,替他发兆,将来也像他一样。周敬修夫妇两个欢喜得了不得,赶紧叫出店的去弄点心,又要留女婿吃饭。贾端甫说:“这倒不必,今天是州里请我,稍为坐一坐,就要去的。”谈了一会,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点多钟,叫提轿子再拜两家客,就到州里去吃饭。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只得送他上轿而去。
这贾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见背 [13] 得早,平日来的亲戚本不多,这回中了进士,本地官府又同他来往得厚,那些看了十分羡慕,只要是有弯子可以叙得过来的,都来上门认亲。也有读书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当衙门的,不过总想在他面子上沾点光,或在官府面前说两句好话,或荐个把小小的馆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两个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来,这回也先上门来替外甥道喜,还要过来帮忙。在贾端甫呢,本来不愿意招惹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来是桑梓之情难却,二来就要开贺,这些人既来认亲,那有个不送些贺仪的呢?积少可以成多,大处不可小算,至于以后的事,再想法子撇开他们也不难的,当时也就不十分拒绝。
忙了几天,贾端甫又去上了几处本支的祖坟,拣了日子开贺。官场、生意、亲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贺仪,就是那位龙师爷,当时彼此虽然不欢而散,此时也还送了四块钱。到开贺之后结算下来,总共收了有三四百块钱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开贺是挑了两个日子,一个日子请官场,一个日子请的是本城亲友。到了请亲友的这天,把三间厅的隔板打通,接着廊檐勉强摆了十二桌,幸亏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万摆此不下了。却是坐得满满的。贾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间檐口末席相陪。上了两道菜,让了几杯酒,贾端甫举着杯子向着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亲贵友赏光,我贾崇方不胜荣幸之至。我却有句话要趁着各位高亲贵友通同在座,先告过罪,望各位干了此杯,听我贾崇方一言。”大家皆略略举了一举杯子侧耳静听,寂然无哗。只听见贾端甫说道:“我贾崇方托众位福庇,得中两榜,通籍朝端,便是一个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国就要想做一个正色立朝的臣子;在乡就要想做一个守正不阿的绅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绅,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说事、荐馆等事,那是最干碍品行的,我可发誓不为。恐怕各位亲友不知,看见我做了官,常与地方官府来往,有些事体要托我向官府关说关说,或是要谋个把征收厘金之类的馆地要找我推荐推荐。那时我要答应了呢,坏了我的品行声名,那是我断断不肯的;若要回报,岂不叫来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当着大众说明,望各位高亲贵友总要原谅,免得临时见怪。还有一说,我目今是个京官,那不必说;将来题了员外,转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时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门最坏事的就是官亲。你们不看见那《时报》里论的么,可谓把官亲的弊端发挥净尽。将来我放了外官,我那衙门里可一个官亲也不用。倘各位高亲以俗情相待,到那时远道见访,不要怪我贾崇方无情。不但衙门里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盘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宁可将来回家多多尽情负荆请罪,在官的时候可不能不恪守官箴的呢。”
这一席话说得各席亲友面面相觑,默默无言。有两个善于奉承的读书人还说:“端翁这话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预先向大家说明,免得人家不知误犯,到那时进退两难,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只有那达怡轩在东首靠墙的一桌上冷笑了一声,低低的说道:“做官的正不正、清不清全在自己,那里有会被人家带累的呢?我不信。古来那些名臣正士,难道他都是断绝六亲的么?”贾端甫耳朵里也微微聒 [14] 着两句,心里想道:他也是个同年的举人,若同他兜搭 [15] 起来,设或他再响响的说两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同他辩也不好,不同他辩也不好,倒不如装作不听见过去罢。——这正是他的天禀聪明,一入仕途,就会了这见风收帆的诀窍,无怪他将来要宦途得意呢。贾端甫把话说完,又拿着杯子劝着大家道:“我只顾说话,把众位的酒都耽误了,请干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会,菜完席散,众亲友各自告谢而去。
贾端甫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也到州里去过两次,惠荫洲也来谈了几回,又托惠荫洲写了几封信带在身边,先在场下,后到扬州、南京、上海、苏州各处官场、盐务、商务张罗了些,约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是腊月中旬。
这天看见报上的电传阁钞是傅中堂逐出军机、削职回籍,却把厉尚书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看见他的恩师进了军机,不觉怦然心动,就有个王阳在位、贡禹弹冠 [16] 的意思,忙忙收拾过年,料理进京。只因要带着家眷走,不带老妈子路上无人服侍;带老妈子,通州人听见进京,觉得路远得很,要的工价甚昂。这是个日长岁久的事体,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张全乘机说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边人,女儿也才三四岁,本想带着进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爷赏份盘川就是了。”贾端甫也觉得很便当,就叫他赶紧到扬州接了来。
贾端甫计算张罗的钱为数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银子。可怜这周敬修是个一钱如命的生意人,怎经得这女婿左一次右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势大,有三分爱他的心,还有三分怕他的心,只得忍着肉疼照数替他汇了进京。贾端甫算了一算,总共腰里有两千多金,京里还有印结 [17] 可分,三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过,就带着这位周氏夫人、静如小姐、张全夫妇连他那小女儿一齐动身,通州雇的男女仆人、烧饭的都开销了。周敬修还亲自带着几个出店的送他们到芦泾港,帮着搬东西上轮船,同女儿洒泪而别,望着贾端甫说了声“恭喜你一帆风顺”,那轮船已经要开,这驳船也就松了缆开回去了。
贾端甫到了上海,在长发栈住了两天,搭了“新济”轮船到了天津,坐火车到京,暂在杨梅竹斜街的斌升店住下,第二天赶紧到厉老师宅子里道喜。他是十点钟进内城的,在门房里坐了有一点多钟,老师方才回来。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厉大军机一见大喜,就请在书房里谈了半天,留他同着吃了饭。同他说:“近来我竟忙得很,人家看了阔,其实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辞。”贾端甫道:“老师是清望著于中外,不但朝廷倚为柱石,就是天下苍生亦无不额手 [18] 仰望的。”师生两人谈得甚为投契,到三点多钟方才回去。
次早到衙门里销了假,又在总部胡同老师宅子左近找了几间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进去。江苏同乡翰林部曹在顺治门外几处胡同里住的居多,他却另有意见,一来离老师宅子近,可以时常过去受业,二来内城用度省些,三来他是个要讲道学的人,免得住在外城有些亲友要拉去吃馆子、听戏,坏了声名,多了事非,所以住在哈达门内,清静些儿。他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厉大军机因为是心爱的门生送的,这位世嫂看见这几件衣料又很中意,也就破例收了。从此,他不时就到厉大军机的宅里走走,门房里几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得很熟了。他到了宅子里,只要老师回来空着,总是他在面前陪着闲谈。若老师这天没空,他就躲在门房里不露面子。厉大军机看他来的时候无一回不凑巧,晓得他是个方正而又精细能干的人,也非那种一味古板迂腐无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欢。里头有甚机密的事体不时也就同他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 [19] 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
但是他既是一位军机大臣的门生,天天可以同这军机大臣见面的,他虽然不肯同人家应酬,人家也争着要来同他亲近。他却很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他的,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说是:“我虽然常在敝老师处走走,但是所谈的皆是穷理尽性的学问、立身行己 [20] 的功夫,至于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问,老师亦极不与我谈的。若要讲到说项推毂 [21] 的话,我这位老师固是铁面无私,一毫关节不通风的。就是我兄弟也还知自爱,怎肯为人家滥作曹丘 [22] 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强以所难。若是同厉大军机那一面有点瓜葛的人,要他在里头敲敲边鼓,说两句好话,他也乐于成人之美。而且他说话的法子又巧,候的时刻又准,只要是他答应说的无不灵验,从不会碰钉子的。这些得到好处的人也甚感激,遇到进京出京、年下节下,大约都有些馈赠。只要这人送得诚实缜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张全也就沾光得不少。可见这“财”之一字,只要运气来了,甚么官皆可以发得,也有个莫之为而为的道理在里头呢。
这天正在厉大军机那里闲谈,忽见那回事的拿进一个手本一个帖子来。手本上写的是“同知衔指分广东试用知县增辉”;帖子上是“小门生增辉”,上头粘了一个红签子,写的是“系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惠椿之子”几个小字;还夹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禀”。贾端甫在旁一看,心里想道,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爷么,他怎么忽然到京里来呢?他这回自然是来找我老师的门路,可也碰在我的手里,且慢慢的叫他吃点小苦,他才晓得人不可以貌相呢。这厉大军机一面拆信看,一面说道:“惠荫洲的儿子也捐了官了,这就不能不见呢,就请在那边小花厅坐罢。”究竟这增朗之为甚么进京,恐怕下一回的书还说他不完,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这是《梼杌萃编》的第三回。《梼杌萃编》又名《宦海钟》,署诞叟著。诞叟,即钱锡宝,字叔楚,浙江杭州人,据忏绮词人的《梼杌萃编序》中“诞叟落魄江湖,致身卿佐”,“驰驱戎马”的记载看,他只做过级别不高的官吏,或仅充当幕僚。于戎马倥偬之际,“磨盾余闲”,写下了这部小说。忏绮词人的序作于1916(丙辰)年,序称是书成于光绪乙巳年(1905)。它正式出版却在十多年后,即民国五年(1916),由汉口中亚印书馆印行。书中有些史实发生在1915年前后,如书中提及的南九铁路(南昌至九江)通车,这是1915年的事。据此有人认为此书当写于1915年。我们以为忏绮词人的序称此书作于1905年是可信的,也许是开始写作或完成初稿的时间,后又经修改,掺入1905年以后的史实。
《梼杌萃编》分为“禹、铸、鼎、温、燃、犀、抉、隐、伏、警、贪、痴”十二篇,每篇两回,共二十四回。这十二篇即“禹铸鼎、温燃犀、抉隐伏、警贪痴”。大禹铸鼎以照神奸,温峤燃犀洞察奸邪,作者的意图就是揭露官场黑暗,照出魑魅魍魉的原形,敲起“宦海钟”,进行劝谕,以警贪痴,让混迹官场中的人们及早抽身,“利锁名缰能解脱,江天海国自宽闲”。
作者在书的结束语中说:“不过细看他这部书里的皮里阳秋,大旨是宽于真小人而严于伪君子。”这一回书里集中写了贾端甫和厉尚书两个伪君子“沆瀣相投高谈道学”。
贾端甫父母早丧,家道衰落。在州里钱谷龙师爷家当塾师。他随着知州的二少爷增朗之去妓院备受冷落。“虽在热闹场中,却有无限的凄凉景况,阿堵限人,真令英雄气短。”他深知一个读书人,除了科举当官之外,无出头之日,于是装出一副道学先生模样,讲求操守,韬光养晦,以求飞黄腾达。当龙师爷的杨姨太勾引他的时候,他已心神荡漾,欲火中烧,但想到自己的前程还是拒绝了她,博得“夜拒奔女”,“坐怀不乱”的美名。后来他娶了花布店老板周敬修的女儿,由丈人资助盘川,到南京应考,竟中了个举人。他以为中了举人,去逛妓院,“他们也应该巴结巴结”,没想到逛妓院的达官贵人很多,气焰熏天,自己又坐了冷板凳。这使他更加坚定了要标榜理学名儒,出人头地,来“吐这几口恶气”。所选的这一回,就是从贾端甫在南京妓院受到冷遇时的心情写起。第二年他去考进士,恰好被一个理学名臣厉尚书所赏识,中了进士,从此投奔厉尚书门下,春风得意,爬上了高位。在这一回里,作者用春秋笔法,委婉曲折地讽刺了这两个伪君子。
在晚清小说中,《梼杌萃编》在艺术上是比较成功的。它用笔曲折含蓄,讽刺丑类,揭其肺腑,画皮画骨,绘影绘声,没有“描写张皇”“笔无藏锋”之弊。如理学名臣,入了军机的厉尚书,“平生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断弦之后,既不续弦,又不纳妾”,可是有一位寡媳,不但饮食“非这位少奶奶亲手调治,吃得就觉不甘”;“穿的衣服,非这位少奶奶亲手披扣,穿得就不舒服”;甚至“就是溺器中牏,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天下难得的孝妇”。曲折隐约之中,点出厉尚书与寡媳通奸的可耻行径。“这位少奶奶要什么金刚钻、祖母绿、外国的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饰无一不备。只有珊瑚辟霞红的颜色同那赤金的,因为穿终身孝,所以不要,却是这种淡妆素服更觉光彩照人”。这个厉尚书是标榜从不收礼的,所以贾端甫“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厉军机因为是心爱的门生送的,这位世嫂看见这几件衣料又很中意,也就破例收了”。这淡淡描写中,把这位尚书假装“清廉”而实则“宦囊甚为充裕”的老底和这位寡媳穿“终身孝”的真相揭了出来,真可谓婉而多讽。
作者对贾端甫的伪君子面目进行了无情而委婉的揭露。他中了进士之后,一面大摆官架子,使他丈人想见女儿一面都不容易,由男仆引道,走到转堂门口,又由女仆接出来引道,进入内室,“其实只隔着一个院子,却费了许多周折”。另一方面却不断勒索,除收了亲友、地方官送的礼金之外,还勒索了岳父一千多两银子。表面上对亲友们冠冕堂皇地说,在朝就要做一个正色立朝的臣子;在乡就要做一个守正不阿的绅士,宣布拒绝亲友来说人情,谋职位,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收受了许多贿赂,“只要这人送得诚实缜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
作者没有把贾端甫写成一个腐朽昏庸的官僚,而是突出他精明干练,深藏不露而又野心勃勃的性格。他投靠厉尚书,用尽心机,讨得厉尚书“格外喜欢”。“里头有甚机密事件不时也就同他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对托他向这位军机大臣说情的,他视人而定,极有分寸,“凡是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他的,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而与厉尚书有点瓜葛,将来用得着的人,他就“乐于成人之美”,而且准能办成,“无不灵验”,以此培植自己的势力。到了本回末了,增朗之来京求见,他极力报复增朗之对他的羞辱,于是在后面几回书中,写到他毅然拒绝了增朗之的贿赂,博得“暮夜却金”,“诚实清廉”的美誉。贾端甫处处显示“遏欲功夫”,装出清正寡欲的道学家面孔,而又投靠权贵,玩弄手段,野心勃勃地爬上了高位。
总之,《梼杌萃编》描写人物比较细致深刻,讽刺委曲,而避免了许多晚清小说“词意浮露,笔无藏锋”的弊病。不过作品中议论过多,显得累赘拖沓,是其不足之处。当然,瑕不掩瑜,《梼杌萃编》在清末民初的小说中仍不失为上乘之作。
(齐裕焜)
注 释
[1].打把势:摆空架子,炫耀自己。
[2].牏(yú):木制的水槽。
[3].仁在堂:在陕西关中书院。该院路德主编的书是清代著名的时文教材。包括《仁在堂时艺话》《仁在堂时艺引阶合编》和《官场现形记》第一回提到的《仁在堂文稿》。
[4].《我法集》:纪晓岚在“老景颓唐,旧交零落,分余退食,唯闭门与笔墨书卷为缘”的情况下,应子孙科举考试之需而作的馆课诗集。
[5].会元:科举时代,乡试中式为举人。举人会试中式第一名为会元。
[6].王介甫: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介甫”是他的字。
[7].阴骘(zhì):原指上苍默默地安定下民,转指阴德。
[8].行走:入值办事。清制,凡不属于专设官职,调充某项职役的都称“行走”。
[9].头锣、红黑帽、衔牌、红伞:指官员出行时负责旗锣牌伞的仪仗人员。
[10].胪唱:科举时代,进士殿试后,皇帝召见,按甲第唱名传呼,称胪唱。其制始于宋时。
[11].护书:皮或漆布做成的多层夹袋,旧时官场中一般作出行时存放文书、拜帖等物之用。
[12].出店:旧时在商家担任接送货物等杂务工作的员工。
[13].见背:长辈去世。
[14].聒(guō):喧扰,嘈杂,这里指听到。
[15].兜搭:亦作“兜答”,交谈。
[16].王阳在位、贡禹弹冠:语出《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王吉字子阳,与贡禹一道以礼让进退而知名。
[17].印结:盖有印章的保证文书。这里指出具印结所得的酬金。
[18].额手:以双手合掌加额,表示敬意或庆幸。
[19].温树不言:典出《隋书》卷四二《李德林子百药》:“从官以后,即典机密,性重慎,尝云古人不言温树,何足称也。”指保守机密。
[20].行己:立身行事。
[21].说项推毂(gǔ):说项,为人说好话,替人讲情。唐杨敬之器重项斯,作《赠项斯》诗:“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推毂,推车前进。引申为荐举,援引。
[22].曹丘:曹丘生,楚人,辩士。《汉书》卷三十七《季布栾布田叔传》说他劝季布:“使仆游扬足下名于天下,顾不美乎?”季布后来名声更加响亮,就是曹丘传扬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