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水云寺僧
佚 名
洪熙 [1] 间,闽中岭上有一寺曰水云寺,殿宇轩昂,禅房幽雅,士民游观者,无不赏心悦目。寺内和尚甚多,皆是贪淫浊恶髠徒,不晓得持律守戒。这许多和尚,日夜计较,要得良人家妇女,自来就彼淫媾,省得插趣调情,招灾惹祸。乃倡言:本寺有赤脚秃头仙显灵显圣,凡妇人无子者,沐浴斋戒三日,赍香诣寺设醮,净身就殿,寝宿一宵,无不协喜。乃于方丈东边整理精室三间,大柱高磉,画栋雕梁,中塑赤脚秃头仙金身一尊,侧立麟儿桂子等像。四壁砖石砌筑坚固,止开大门二扇,余无一点罅隙。傍设数张牙床锦帐,绣褥花裀。若有妇人来求嗣者,自己在内拴闭,丈夫又封锁外门,方才就寝。中夜感得仙来送子,自然十月满足,分娩得庆。于是一人传两,两人传三,人人都说道“水云寺赤脚秃头仙灵感无比”。殊不知和尚将殿中柱头刳空圆转,藏躲在内,待妇人裸体就寝,约至黄昏时分,他便轻轻推转柱头,吹灭案前灯烛,走出来摸到床上,与妇人云雨。那妇人在黑暗中,听得些儿响动之声,只说是秃头仙送子与他,袒身向上,以图捧接其子。(以下删53字)战久而罢,精溢于席,始有所疑,然为药气冲贯,沉冥睡去。斯时也,前来和尚款步下床,柱内又轮转出一个和尚来。(以下删108字)妇人被其嬲弄一夜,身体倦惫,睡至天曙,尚未苏醒,直俟家中人来,开去封锁,方始伸眉抬眼,窃喜从来无此佳趣,今宵得意,岂不怀孕?归与无子者道及秃头仙云雨之事,妇妇皆以为真仙降临,是以求嗣者源源而来,寺前轿马不断。
荏苒已及年余,并无一人觉察。有蔡知府者新莅闽中,闻知此说,大不肯信,曰:“子息有无,皆在于命,岂有斋戒宿寺便可感动仙家送子之理?”一日,往看此寺,果见佛像金光曜日,香烟馥郁侵衣。公便唤几个老和尚问之曰:“汝寺中求子得子,真耶假耶?”和尚曰:“这是真事,岂敢诳言。”公曰:“我看此殿此像,俱是新塑造的,不知当时如何兴造起耳?”和尚曰:“昔年有一个游僧,睡在大殿,夜间梦见这仙人对他说,故此阖寺僧人,择日兴工,不想果有灵验,所以求子者络绎不绝。”公笑而不言,随即回府,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分付差人去看美貌妓女,唤一名来。妓女赴台,公叫近案前,轻轻分付他去水云寺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妓女领命,随便更换衣饰,前往寺中,假说求嗣,建醮斋宿。未及一更,果有一秃头近床,将妓女搂抱云雨,妓女渐渐晕去。惊心苏醒转来,依蔡公之言,将胭脂搽其肘腋之下。已而连有三秃头来,缠得妓女一夜不眠。五更就起,不待梳洗而归,将夜间云雨等事,细细禀知蔡公。公笑曰:“我道决无此理,今果然矣。”即时带一哨军兵,将水云寺团团围定,吓得许多和尚魂飞魄散,竟不知祸从何来。军兵满寺搜提捆绑,不留一个。公逐名点过,叫皂隶看腋下,有胭脂的,放在一边;无胭脂的,放在一边。于中四个,果有胭脂涂在腋下。公怒骂曰:“你这死秃驴,敢造作神像,污蔑良家妇女,罪恶滔天,天岂容汝!”分付加刑拷打。这些和尚只得招认:委是众僧将求嗣殿中柱头刳空,旋入与妇人云雨,假说秃头仙是实。公乃判曰:
看得水云寺僧,淫欲迷心,贯盈恶极。佯说建醮求嗣,勾引愚民;驾言 [2] 秃仙送子,嬲戏良妇。屋柱雕空计巧,房门封锁谋奸。转轮声,果是秃头来到;玉茎动,真如罗汉降临。白练被缁,掬水终身难浣去;黑宵遭玷,神机没齿不能言。是以假扮妓女作良家,谬托求儿宿禅院,以胭脂涂其腋,乘来僧神酣兴发之时,统精壮搜其根,得众髠刳柱藏身之计。恶迹昭昭见在,胭脂点点可凭。粉其骨,碎其尸,尤不足以谢滔天之罪;拆其巢,火其院,庶几可以清大地之尘。
判讫,放火将水云寺焚成灰烬。其众和尚有受刑不过而死,俱抛掷于万人坑中。其未死者,枭首示众。
〔注〕① 洪熙:明仁宗朱高炽在位年号,即公元1425年。② 驾言:托言,传言。
本篇采自短篇小说选集《僧尼孽海》。全集不分卷,僧部二十五则,附辑尼部十一则。选辑者不可考。正文前题“南陵风魔解元唐伯虎选辑”,显系伪托。因唐伯虎于嘉靖初已去世,而书中多有记万历间事,如《柳州寺僧》即记万历四十六年(1618)事。崇祯间刊《鼓掌绝尘》第三十九回曾引到此书,可知书成于万历末至崇祯初。
顾名思义,《僧尼孽海》是专事揭露僧尼们的淫邪孽迹。佛门理应断绝尘缘,清心寡欲,但饮食男女,本为人性,强加压抑,实难奏效,故尽管清规戒律定之于前,国法严刑逼之于后,和尚尼姑们的淫行艳事仍每每不断。这正如《水浒传》第四十五回中说的:
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母精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这一件事。……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一般百姓从当时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出发,当然不能容忍和尚尼姑们的孽海淫行,于是往往加以指斥或嘲讽。而这类淫行艳事又往往迎合市民的趣味,故极易在民间流传;在流传中又常常故意再渲染了一些猥亵的内容,以更多地招徕观众。于是,这类刻露僧尼淫行的小说,半是谴责,半是欣赏,半似讽世,半似宣淫,于宋元以来层出不穷。本书即是这类小说的一个选集,有的可能经过了一定的删改。本书卷首的两曲充满着俗趣的《僧家乐》,则比较典型而集中地反映了一般市民对这类故事的态度:
谩说僧家快乐,僧家真个强梁。披缁削发乍光光,妆出恁般模样。
上秃牵连下秃,下光赛过上光。秃光光秃秃光光,才是两头和尚。
两眼偷油老鼠,双拳钉血蚂蝗。钻头觅缝唤娇娘,露出佛牙本相。
净土变成欲海,袈裟伴着霓裳。枉言地狱狠难当,不怕阎王算帐。
本书所选的《水云寺僧》,在当时也比较有名。这些淫僧们,住在“轩昂”“幽雅”的禅房里,饱食终日,闲得发慌,就日夜计较着怎么淫得良家妇女,于是想出了这一个自以为既可免得招灾惹祸,又能使人自上门来的妙法。虽然一时骗过了一些善男信女,但最终还是被智者机关戳破,受到了严惩。小说写那些求子心切,而又迷信“真仙降临”的女性的心理十分真切,令人哀悯,也觉得可笑。整个故事比较简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宣传了尊重事实、破除迷信的思想,但由于秽笔太多,使人不免要怀疑小说究竟旨在揭露,还是意在宣淫?全书其他篇章的格局,也大致如此。这也就难怪这部反映了一个颇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问题而可以归入公案或世情类的小说,常常被人们打入艳情猥亵类而不屑一顾了。
这部小说集所选的故事,大都在社会上较为流传,有不少是从他书中摘编而成的。它成书后,又为后来编写小说者提供了素材。像《水云寺僧》这一篇的故事,与《详刑公案·蔡府尹断和尚奸妇》、《醒世恒言》卷三十九《汪大尹火焚宝莲寺》、《智囊补》卷十《察智部·僧寺求子》的内容都大致相同。因此,这部小说即使作为资料,在考订一些小说的素材源流及成书过程等一些问题时,还是有相当价值的。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对这部小说的所有故事的来龙去脉作过一番认真的梳理。
(黄 霖)
注 释
[1].洪熙:明仁宗朱高炽在位年号,即公元1425年。
[2].驾言:托言,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