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 钧
【作者小传】
（1766—1817） 清诗人、小说家。原名宫谱，字元淑，号莲裳，别署梦花楼主。江西临川（今抚州市临川区）人。嘉庆六年（1801）中举，善诗，以才名遨游于公卿王侯之间。作有小说集《耳食录》等。
绿 云
乐 钧
福山 [1] 刘生，假馆乡僻，为童子句读师。盛夏晚凉，散步门外，暮霞层叠，残照满山，眺望间忘其远近。旋有𨋖车 [2] 飞至，车中人搴箔 [3] 语曰：“油壁 [4] 苦迟，劳君久伫。”视之，十七八好女子也。言词泠泠，如娇簧韵笛。刘愕然半晌，答之曰：“某实不候卿，得毋误否？”女子颜頳，微愠曰：“甫读数行讲章，坐破毡作牧牛儿，两目乃遽无珠耶？”言已，驱车疾去。暮色苍茫，顷刻不见，刘深怪之。夜渐黑，逡巡而返，顿迷前路。方疑虑间，有数人囊灯而至，相谓曰：“寻著先生矣。”刘意馆人迎己，漫从之。导行乱山中，入一巨宅。讶非故处，欲问之。一人前启曰：“主君候堂下矣。”一老妇立灯光中，绿纱韬 [5] 髻，短发星星。见刘熟视曰：“婢子眼故慧，果不误也。”既就坐，从容曰：“向别尊府时，君犹总角 [6] ，不意岐嶷 [7] 若此，堂上人俱无恙耶？”刘故朴讷，且未审是何世旧，踌躇不知所对，唯唯谦谢而已。次日辞归，老妇敛容曰：“弱雏失教，欲以西席 [8] 相屈，幸毋谓榛栗 [9] 不修，弃其孤嫠 [10] ，实惟盛德。”刘以旧馆为辞。老妇强之，遂留焉。越日，洁治馆舍，缥缃 [11] 满室，文具精良。老妇引二女出拜，长绿云，翠衿碧衫，丰态憨韵，目刘而笑。刘谛视之，即车中人也。心愈蓄疑，然不敢问。次素云，甫垂髫，眉目明秀，衣裳如雪。二女天颖章绝 [12] ，书一过即了了。刘初授以兔园之学 [13] ，辄置不一览。喜诵佛经，不假师授，虽格磔钩辀 [14] ，而梵音清越。间摘奇字叩刘，刘莫能答。刘姿质奇鲁，爱读制科文字，竟日夜吚唔不绝，二女每窃笑之。刘虽惭怒，无如何也。侍女窅儿，亦令佐读。聪悟稍逊二女，而苗条婉媚，便捷 [15] 可怜。性好嬉戏，柳隄花圃，乘间窃游。刘禁之不可，以告老妇。老妇曰：“是婢天性固然，姑听之。”一日，有陈家姨来，称曰阿锦，华妆眩服，类金屋 [16] 娇。二女令谒刘，将使授业。叩问家世，刘具告之。阿锦艴然 [17] ，谓二女曰：“是吾仇也，老母左臂箭瘢犹在，今既相值，庸勿报乎？”怀庭下石将投之。二女喻之曰：“怨毒虽甚，不在后嗣。”力劝而止。刘骇然，强谢之，始恨恨去。又数日，素云从刘受书，背诵如流。刘戏拍其背，遂喑哑。绿云泣曰：“中其要害矣。”驰告老妇，老妇至，亦泣曰：“是儿夙根太慧，宜获此报。非得菩萨杨枝露饮之不能瘳也。”刘惶恐，因求去，老妇亦不复坚留。命绿云脱金约指付刘曰：“此君家故物，今特归赵。”临行，酌杯酒告曰：“太夫人之惠，未之敢忘。弱息又辱门墙 [18] ，藉君牖迪 [19] ，此酒所以报也。”刘立饮之，觉胸中如涤刮，下气大泄，神悟顿开，喉舌亦便利，无复期艾 [20] 之苦。老妇命窅儿护车，送刘还家。须臾而至。家人方觅刘，既见，皆欣忭 [21] 。刘具述前事，并出约指观之，刘母识之，曰：“异哉，昔尔父蓄二鹦鹉，一母一雏，母白色，雏绿色，并能言。一日，悲鸣求去，余怜而放之，系以金戒环，而约之曰：‘他日倘相见，以此为信。’即此物也。”急视窅儿，已化为燕子，呢喃而去。门外之车亦杳。复论阿锦之事，盖刘父尝射雉于郊，中其左翼云。本篇采自乐钧《耳食录》卷八。吴嵩梁在《耳食录序》中称其内容“多出于儿女缠绵，仙鬼幽渺，间以里巷谐笑，助其波澜。胸情所寄，笔妙咸臻，虽古作者，无多让焉”。而本文则正是一篇通过怪异故事写“儿女缠绵”以寄托作者情怀的作品。字里行间，始终洋溢着一种人世间的脉脉温情，那揭帘而语的车中人，那含情脉脉的语言；那绿纱韬髻、短发星星的老妇，那“向别尊府时，君犹总角，不意岐嶷若此，堂上人俱无恙耶”的问询；那丰态憨韵，目刘而笑的绿云，眉目明秀的素云；尤其是阿锦艴然，欲报旧仇时二女所劝喻之词，无不充满了人情味。大概这也是本文之所以比较动人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鲁迅曾说：“《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耳食录》作为在《聊斋志异》影响下创作的比较优秀的志怪小说，也继承了这种艺术特色，本文自不例外。小说中绿纱韬髻、短发星星的老妇和绿云、素云是鹦鹉精，阿锦是雉精，但在刘生向其母出示金约指之前，我们却没有发现他们异乎人类之处，这些精怪形象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与人类毫无二致，甚至比人类表现得更温情，更真实。而通阅全文，知道了这些形象的本来面目之后，再复阅全文，便会较为清楚地发现，于（车+卯）车中揭帘而语的车中人，其“言词泠泠，如娇簧韵笛”。乱山中的巨宅，老妇人的闪烁其词，绿云、素云读经时的“虽格磔钩辀，而梵音清越”等等，又确乎有“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之妙。其实不但本文，不但《聊斋志异》，中国小说史上许多优秀的志怪小说都具有这一艺术特色。
另外，与上述特点相联系，鲁迅所云《聊斋志异》“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中国小说史略》），也是本文的艺术特色之一。本文题材虽属志怪，但在写法上决不是有闻而录、粗陈梗概的笔记小说，而是语言优美，描写细腻，情节曲折，形象生动的传奇小说。
（王恒展）
注 释
[1].福山：县名。属山东烟台市。因县西北有福山而得名。
[2].𨋖（liǔ）车：运灵柩的车。
[3].搴（qiān）箔：撩起帘子。箔，苇子或秫秸编成的帘子。
[4].油壁：即油壁车。妇女所乘之车。因车壁用油涂饰而名。
[5].韬：本指弓或剑的套子。此作动词，套、包装。
[6].总角：童年。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发为两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
[7].岐嶷：峻茂的样子。语出《诗经·大雅·生民》：“诞实匍匐，克岐克嶷。”本指渐能起立，后多借以形容幼年聪慧。
[8].西席：古代以西为尊。宾主相见，主东而宾西，以示尊重。后来家塾延师或官府幕僚亦称西席。此指塾师。
[9].榛栗：即榛子。一种灌木，果实如栗而小，故名。
[10].孤嫠（lí）：孤儿寡母。嫠，寡妇。
[11].缥缃：指书籍。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因古时书衣、书囊常用这两种颜色的丝帛，后因以代指书卷。
[12].天颖章绝：天资聪颖，显著绝伦。
[13].兔园之学：启蒙之学。唐蒋王李恽命僚佐杜嗣先仿效应试的策问等制成问答题，编撰成书，作为启蒙课本。恽为太宗子，因取汉梁孝王兔园（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东）为书名，称为《兔园册》。
[14].格磔（zhé）钩辀：象声词。本指鹧鸪鸣声，此指鸟鸣声。
[15].便捷：行动迅疾。
[16].金屋：极华丽的屋。汉武帝为太子时，长公主欲以女阿娇配帝，问曰：“阿娇好否？”帝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17].艴（fú）然：生气的样子。
[18].门墙：师门。
[19].牖迪：启迪。牖，通“诱”，引导。
[20].期艾：期期艾艾的省词。形容口吃重言。西汉周昌口吃，往往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期，极。三国魏邓艾亦口吃，也往往重言“艾艾”。后因以期期艾艾形容口吃。
[21].忭（biàn）：欢喜，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