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邦额
【作者小传】
（1736—1795以后） 清小说家。字䦵斋，号霁园主人、蛾术斋主人。满洲镶黄旗人。以“八旗俊秀者”入咸安宫官学，其后曾一度出任县令。作有小说集《夜谭随录》等。
谭 九
和邦额
京都花户 [1] 子谭九，奉父母命，探亲于烟郊。策卫 [2] 出门，日已向夕。道遇一媪，衣悬鹑 [3] 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左右相追随，问：“小郎何往？”谭以所之告。媪曰：“此去烟郊尚数十里，路多积潦 [4] ，颇不易行。小郎不闻乎？风度蒲牢 [5] ，都城漏下 [6] 矣。荒野寂寥，保无有暴客相值？茅舍在迩 [7] ，盍 [8] 留一宿？翌日早行，得从容也。”谭正恇怯 [9] ，闻言深荷其谊。
媪策马先导，循僻径约二里许，隐隐见林际灯光。媪以鞭指示曰：“至矣。”纵辔即之，则矮屋两椽，土垣及肩。媪弃骑启扃 [10] ，延客入室。室中空无所有，惟篝灯 [11] 悬壁，一少妇卧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 [12] ，殊少欢容。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妇折穄 [13] 引火于灯，着红布短袄，绿布裤，蓝布短袜，趿 [14] 高底破红鞋，皆敝甚，露一肘一腓 [15] 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 [16] 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 [17] ，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
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肴，瓦器绝粗，折稊 [18] 为箸，以盆代壶，而肴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釂 [19] ，乃进饭。饭又冰冷，勉尽一盛，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娘子则又旗妆 [20] ，敢问邦族？”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离入京，为人缝纫补缀，谋衣食。再醮 [21] 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 [22] ，居城中。翁以衰耄 [23] ，佣于野肆 [24] 中，为人提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 [25] ，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人，岂能咄嗟办此肴膳？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馂余 [26] ，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 [27] 。妇频睃 [28] ，有欲烟之色。媪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涎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曰：“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不解嗜痂 [29] 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自不解，第 [30] 不会则已，学会辄一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 [31] 。”媪颔 [32] 之。
谭出溲，见银河西耿，斜月在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肆，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缗 [33] 钱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并无被襆 [34] ，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 [35] ，敢过望耶？”因各就枕。
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萤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啮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稍心定。
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憩旗亭 [36] 。有涤器老人，酷肖 [37] 侯媪所述，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夜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见，真先妻与亡媳并殀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夕皆死。讵意 [38] 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又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旗某佐领 [39] 之父也，死已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圮，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 [40] ，佐领展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 [41] 五百，俾具冥资，勿致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重至其墓，视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碑可扪云。
兰岩曰：一饭之恩，感而必报，谭诚义矣。独是夜台魂馁 [42] ，泉下神悲，倍可伤矣。以郝之老迈，贫无容身之地，佣工野肆中，暂谋糊口，斯亦自顾不暇，岂知妻子嗷嗷，犹待哺于地下哉！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
本文选自和邦额笔记小说《夜谭随录》，其书仿效《聊斋志异》，多记神鬼怪异之事，有些篇目是从他人著作中采摘的，文笔也较粗率，然其中记叙朔方景物及市井情形的作品颇为可观。
这篇小说借鬼蜮而写人世，生动地描述了京郊贫民悲惨的生活境遇，全文弥漫着一种阴冷凄惨的气氛，寄托了作者深沉的哀愍之情。行文效仿聊斋笔法，在纪实性的叙述和描写之中，时而稍示怪异，设置悬念，把现实的世界与虚幻的世界自然地衔接起来，波澜横生而又顺理成章，使读者沉湎于作者设置的情景之中并且急切地想知道故事的进展和结局。这应该说是一篇能把握和调控读者阅读心理的成功之作。
京城花户谭九，骑驴前往远郊探亲，日晚，道遇老妇，此为寻常之事。而老妇衣衫破烂却骑着“鞍辔华美”的骏马，这就出现了一个谜。作者随即闪挪而过，写老妇诚心邀请谭九到其家暂宿，接着便通过谭九所见，描述了老妇家的贫穷状况：破屋两间，土墙及肩，屋中空无所有，只有一盏灯挂在墙上。儿媳衣不蔽体，泪眼愁眉。床头小儿饿得直哭，一派凄惨景象，令人鼻酸。老妇命儿媳烧茶，自己去还借骑的马，归来后又命儿媳备饭，自己出屋代客喂驴，宛然是一位诚朴热情、勤快精明的乡间老妇模样。而其所备待客之饭却又让人困惑不解，“瓦器绝粗”“以盆代壶”“折稊为箸”，但菜肴却都是鱼肉，只是饭菜都冰冷难咽。这又是一个谜。饭后闲话，老妇述说了自己的身世，说明了儿媳是巴参领家中婢女，交代了儿媳何以旗妆以及骏马和饭菜的来处，前面的两个悬念到这里似乎都已落实，言谈之中，又有意无意地提到老伴郝四的长相，并讲到谭九明日会遇到他。这不仅为后文埋下伏线，而且也隐含着谭九之所以有这次奇遇的真正原因。
作者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是很注意细节的交代和描写的，如写儿媳的旗妆，写饭后儿媳就着灯给孩子捉虱子，又写儿媳垂涎谭九吸烟而引起谭九和老妇关于吸烟的一番话题——须知旗人妇女素有吸烟习惯而汉人妇女却很少吸烟。细节的真实性使情景更加逼真生动。
老妇催谭九休息，又嘱托他给老伴捎话，此节是后文的铺垫过渡。待到谭九一觉醒来，见“茅舍乌有”，媪妇皆失，身处古坟荆棘之中，前文闪烁的迷离怪异汇集成了一个更大的悬念，读者必然和谭九一样“不禁毛发森竖”。谭九探亲之后，归途中果遇郝四。郝四泣诉原委，谜底解开，一个令人心酸的悲惨故事也就结束了。
和邦额是个做官的人，而他对贫困百姓的生活状况却是这样的熟悉，并且充满同情地将其悲惨情景在作品中展现出来，纯用白描，逼真如画，这是很难得的。他写冥间鬼魂的艰窘是为了反衬人间百姓生活的困苦无助，这个意图，作者在文后的议论中直接地宣布了出来：“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其感喟之言，发人深思。
（李永祥）
注 释
[1].花户：以种花谋生的人家。
[2].策卫：骑着驴。卫：驴。
[3].悬鹑：衣衫破烂短小。
[4].积潦（lǎo）：积水。
[5].蒲牢：钟。本为海中兽名。古时钟上常铸其形，故以蒲牢代称钟。
[6].漏下：此指天已黑。漏为古代计时器，以铜壶贮水下滴以计时。白天漏尽则击钟而息；夜晚漏尽则击鼓以起（见《蔡中郎集外集·独断》）。
[7].迩：近。
[8].盍：何不。
[9].恇（kuāng）怯：害怕。
[10].扃（jiōng）：门。
[11].篝（gōu）灯：灯笼。
[12].泪睫惨黛：泪眼愁眉之意。
[13].穄（jì）：黍类，籽不粘。
[14].趿（tā；又读sā）：把鞋后跟踩到脚跟下穿着。
[15].腓（féi）：小腿。
[16].渠：他、他们。
[17].刍豆之费：喂牲口的草料钱，此处代指住宿食用等费。
[18].稊（tí）：细树枝。
[19].釂（jiào）：干杯，此指饮酒。
[20].旗妆：满族妇女的装束。
[21].再醮（jiào）：再嫁。
[22].圬（wū）者：泥瓦匠。
[23].衰耄（mào）：衰老。耄：八九十岁。
[24].野肆：乡村小店。
[25].参领：清代武官名。
[26].馂（jùn）余：吃剩的食物。
[27].烟：此指用烟袋吸旱烟。
[28].睃（suō）：斜视。
[29].嗜痂：南朝宋刘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事见《宋书·刘穆之传》。后遂以指怪僻的嗜好。
[30].第：假使。
[31].芹敬：微薄的礼物。
[32].颔：点头。
[33].缗（mín）：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
[34].襆（pú）：此指被褥。
[35].贶（kuàng）：赐、赠。
[36].旗亭：酒店。
[37].酷肖：很像。
[38].讵意：岂料。讵：岂。
[39].佐领：清武官，位在参领之下。
[40].中元节：道教以农历七月十五为中元节，祭亡人。
[41].青蚨：钱币名。
[42].夜台魂馁：地下的鬼魂无人祭奠而挨饿。馁：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