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庄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别署过路人。乾隆、嘉庆时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何典》等。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张南庄
——《何典》第八回(节选)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哪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囡。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团大难事。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哪里点了乌鼻头来寻 [1] ?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你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门进去。那豆腐羹饭鬼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着雪亮的鬼头刀。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着,一把拖下床来,背着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见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 [2] 看好屋里,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着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着,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便寻思道:“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着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你不可一相情愿。他是有门楹人家,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像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豆腐羹饭鬼道:“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人去便了。”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着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 [3] ,生得肥头胖耳,粗脚大手,自恃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像心适意,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畏怕老婆的都元帅,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 [4] ,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 [5] ,便一时高兴,叫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着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西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槌夹头打来;不料反打着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打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着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进房中去了。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作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死尸灵移去丢在野田渚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何典》,又名《鬼话连篇录》,和早出的《斩鬼传》一样,是一部借鬼写人间世态,以游戏笔法反映社会现实的书。“《斩鬼传》是把阴间的鬼魂请到阳间斩鬼,《何典》则是把人间的活剧搬到阴间去表演。”(齐裕焜等《中国讽刺小说史》)书叙阴山鬼谷三家村中,有一财主名活鬼,因中年得子,演戏谢神,结果闹出一场人命,受到饿杀鬼的敲诈勒索,活鬼被气死。其子活死人被舅母逐出,经仙人指点,跟鬼谷先生学艺,后因平息黑漆鬼反叛而立功,阎王封他为蓬头大将,并奉旨与臭花娘成亲,从此平安度日。刘半农在《重印〈何典〉序》中说,“综观全书,无一句不是荒荒唐唐乱说鬼,却又无一句不是痛痛切切地说人情世故”,并把它比作图画中的漫画。加之它用吴地方言俚语写成,说来亲切生动,趣味横生,不失为清人小说中别具一格之作。
这段小说选自《何典》第八回。故事生动地刻画了三家村中色鬼、畔房小姐及其帮凶极鬼等的丑恶嘴脸,深刻地讽喻和揭露了旧中国大小官吏又贪又奸的鬼蜮伎俩。色鬼“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虽然有又妒又狠的老婆管束,但他倚仗权势,买通庙里师姑,经常在那里奸污良家妻女,以至于一见臭花娘“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哪里放得下”?差人将美人豆腐西施误认为臭花娘,色鬼即派众鬼明火执仗地去抢了回来。这使我们自然想起《水浒传》中强夺林冲妻子的高衙内之流,他们都是践踏民间良女的花花太岁。极鬼是色鬼的直接帮凶,一味讨好上司,纠集众鬼抢了豆腐西施。众鬼则趁火打劫,抢了财物,一哄而走。多么形象的众匪作恶图!
小说写色鬼之妻畔房小姐“自恃是太师的女儿”,因妒杀人,官府不敢追问,这就更深刻地揭露了官场的黑暗和吏制的腐败。豆腐西施被无端打杀,轻脚鬼“查起根由”,明知是众鬼扮强盗抢来的,如果“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但他不仅不依法办案,反而叫把死尸移往田野,自己把死者的脑汁刮起来吃了,还“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轻脚鬼何以如此贪赃枉法?小说在第九回借迷露鬼之口评说:“虽说是王法无私,不过是纸上空言,口头言语罢了。这里乡村底头,天高皇帝远的,他又有财有势,就是告到当官,少不得官则为官,吏则为吏,也打不出什么兴官司来”;更何况“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识宝太师的养娇囡,怎好去惹他”?可谓鞭辟入里。
作者还把笔触深入到了豆腐羹饭鬼夫妇的灵魂,活画了他们攀比富贵的内心世界。他们本来已是“有几金家业”的小康之家,唯有一独生女,但为了更多的财富,不替女儿作长远打算。女儿被强盗抢了,后来得知是色鬼所为,便寻思起色鬼是破天的大富贵,巴望女儿做个少奶奶,将来好与他亲眷往来,光耀门户。这种浅见薄识的世俗观念,最终得到的是残酷现实的无情惩罚。豆腐羹饭鬼是旧中国愚昧国民的典型形象。
这个故事在结构上也颇具匠心。色鬼本为臭花娘而失魂落魄,但如果让臭花娘被他们抢去,不仅不利于深刻揭露色鬼之流的丑恶灵魂,而且故事也缺乏波澜。为此,作者巧妙地推出一个与臭花娘一般漂亮的豆腐西施来顶缸,并安排妒妇畔房小姐将其打杀,这就形成了更复杂的矛盾冲突,把一桩强夺民女而致死人命案推向了官府衙门,深层次地揭露了色鬼之流横行霸道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根源。小说就是这样用鬼情鬼趣鬼图画,写透了人间真面目。
(曾 良)
注 释
[1].哪里点了乌鼻头来寻:没法子弄清惹祸的人。
[2].家婆:指主家的妻子。
[3].畔房小姐:不出闺门的女孩子。
[4].披蓑衣乌龟:绿毛龟。指淫和尚。
[5].燥皮: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