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禧
【作者小传】
《春梦琐言》未有作者题署,撰人不详。作品前明崇祯时沃焦山人序称,小说作者或为内监胡永禧,但无确证。
春梦琐言
胡永禧
韩器字仲琏,会稽富春人。幼而孤,为族人养。及长,白皙秀目,姿貌姣丽,口多微辞,赋诗善书,及他歌啸琴棋百技之流,莫不晓通。时人号曰“赛安仁” [1] ,言比潘岳也。盖富春之地,吴越之名胜,山秀水丽,多出佳人。此里之女子,以姿色称者,罔不悉寄情于仲琏。然仲琏无一所勾引也。及岁二十有五,未践烟花之衢。性唯乐山水,爱花草,春林之畔,秋月之下,随意适处忘旦夕,或信宿而返,是以近境名区,无有不跋涉地。
一日,春气新霁,烟景和融,仲琏怡之,曳杖出游。信履而往,可十数里,觉山谿稍奇,青萝垂崖,涧水蓝碧,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仲琏止杖赋诗曰:
春服初轻白日迟,正斯骚客采芳时。
独携藤杖寻谿去,遮莫 [2] 迷花失路岐。
进取途,抵青岩下,壁立数十仞。叵攀跻,傍见一洞,窥之窅窅,中有闪光一痕,犹如射的。仔细察之,洞尽所视天光也。碧水涓涓,流注于溪涧,乳孽 [3] 垂上,乱石横下。仲琏怪谓:“去郭才十里余,未知有此胜地也!”意欲寻洞外,脱履褰裳而进入。水泽石滑,将颠仆数,惟仗之凭。约数十余步,始出洞,则显敞豁达,连嶂如画。有一径似经行者,傍水绕山而行里余,蜂蝶纷纷,先后飞去,若迎尊者。进登一坂,忽闻一道香风。前瞻则山腹宽坦之所,林花红白相间,云蒸霞起。陟降三折,抵林下,松柏辛夷之类,交柯密郁,兰蕙芍药之属,凭岩罗生。二十步许而出林,见一院,树楥橘柚,绕篱而往,有屏门半开。
仲琏入立于庭,将请谒,觉清香袭人。仰见奇葩荣发,苔石潇洒,风致所想,时闻院中弹筝歌唱。其歌曰:
悲芳时兮惜春阳,开明镜兮照新妆。百花历乱随风落,鸣环曳带下华堂。和鸣禽鸟犹有匹,何事茕独守空床?歌复歌兮人不识,徒使双泪湿罗裳。
音韵清亮,若鹤鸣九皋,风度高松。仲琏不觉意荡心醉,叹赏不已。赓作歌和之曰:
蹈蓁莽兮出幽篁,涉仙源兮到洞房。闻清歌兮听鸣筝,哀窈窕兮独自伤。春兰敷绿无人采,年年花叶摧秋霜。不见萧史与弄玉 [4] ,相共吹笙骑凤凰!
时有人自窗中窥视。嗫嚅少顷,有两丫环容貌不凡,出曰:“客何来?”仲琏敛容曰:“仆亦兹乡人,姓韩名器字仲琏,逍遥山水,失路到此。顾日已倾,如容荫庑下,以待天明,则幸甚。”丫环曰:“君少待之。”乃入复出曰:“主人请君入。”仲琏曰:“主人何姓字?”曰:“一人李姐,一人棠娘。”仲琏欲再问之,女童已入。
仲琏亦从入。房栊窗户极悉华丽,壁上多古帖书画,或有如蝌斗鸟迹文,殆不可读者。一女坐于上,所谓李姐者也:岁可二十二三,面如白玉,不假粉妆,着白绫衣绿绉裳。一女坐于下,所谓棠娘者也:二十而弱,十五而强,颜如桃花,着乾红衣翠油裳。其光彩共动人,绰约如神仙。侍童十余人,咸是美而艳者,然不见一人男子。仲琏忆疑当贵戚子女,好居别墅者,恭拜谢见留之辱,不敢就座。李姐使仲琏坐曰:“君但宜宽心谈话,妾等贱人不足敬。妾姓李,名芳华。彼姓棠,名锦英。同居于此宅,个里固无一人丈夫,又地僻无或来者,喜幽境远于虎狼之害焉。今不料君乃见临,颇缺迎接,幸君莫罪。”仲琏曰:“多少厚惠。”棠娘曰:“君何业?”曰:“耕稼陶渔仆不克,吏务职事又人不举,故仆糊口于笔端,濡咽于砚池已矣。”棠娘曰:“往闻君歌,风韵清越,果是风流中之人。”李姐曰:“宾莫饥乎?速具馔。”侍儿捧案盘,饭如玉屑,羹肉蕈芳馨甘脆。次进玉壶金杯,酒香如流,甜如蜜。他肴蔌之味,器皿之美,殆世不可得见者也。二女曰:“薄酒恐不足醉君。”仲琏谢之。二女命侍者吹笛鼓筝,或歌或舞以佐欢。中有一人能讴者,唱曰:
百二重关不足固,楚人焚却咸阳城。
富春山里春长富,欲学长生宜驻情。
亦作《杨白花曲》曰:
杨子江头杨白花,春风吹送落谁家?
江流不返红颜歇,一曲哀歌起晚鸦。
曲调古雅,近于齐梁。已而献酬交错,仲琏醉,欢甚,于是意气发畅,自作《行路难》歌曰:
弈棋雌雄不可量,欲量雌雄观在傍,吏人黑白不可辨,欲辨黑白视在氓。君心好恶不可识,欲识好恶察在肠。勿言勿言言抵罪,好但为尽手中觞。
李姐曰:“妾初以为君自是翩翩佳公子,闻此曲则识堂堂好丈夫。人诚不可以容取。”即赋短韵曰:
好勇必好色,有德必有邻。
请见拔山力 [5] ,泣别虞美人。
棠娘使李姐弹筝,自歌《懊憹曲》曰:
昨日花枝带雨重,今日花枝依风轻。花枝虽同风雨异,何人解道此中情?本期金兰结俦匹,岂料无媒误终生。兹身若有同心者,瞿塘大行踏如平。兹时若有倡和者,饥虎当道不惮行。翠黛白发何所告,懊憹空作苦吟声。
歌调悲壮,音声凄惋,不觉鼻酸涕零,四座萧然无言。棠娘曰:“宾得无罢乎?宜备枕席。”侍儿即收壶觞,周屏风设七宝床、桃枝蕈、珊瑚枕、绣鸳被。床前脚炉安鼎。煎香汤。案上玉盂盛姜橘盐簏之类。金荷檠然,明炬大如臂。女童皆退。仲琏见屏上有诗曰:
云母屏风画彩云,织锦缕带结罗裙。
微身去就如相问,一点丹心倾向君。
仲琏灭烛就枕,忡忡不能瞑:二女容姿在目,言语存耳,欲忘不能。自忆平生铁肝,为二女磨磷欤,乃自励作诗曰:
洛水赋成悲宓妃 [6] ,白头吟歇惜文君 [7] 。
陈王犯礼相如薄,空有辞章势未分。
时闻隔壁低声歌艳词,听之则棠娘声。其词曰:
妾本良家子,家近金陵市。十三学女红,纴织无不通;十五撰梨园,谢病不入门;十七始见君,中情羞不言;十九期结发,君时从远伐。折柳伤流年,送雁望胡天。羡他邻舍娘,怀儿在姑傍。
仲琏呻吟反侧,眼如鱼。
比及二更,有人秉烛排户而入,即李姐与棠娘也。棠娘靠案不进,李姐直就床,推仲琏曰:“幽僻之境,知君之不堪寂寞,愿拂枕席,奉一宵之欢。”仲琏敛襟俛首曰:“仆闻之《礼》,男女岁不六旬不同居。仆虽无鲁人之见 [8] ,岂不学颜叔之嫌 [9] 哉!敢辞。”李姐举手褫被曰:“君已单阳处群阴中,虽不媾情合肌,无乃为不犯礼欤?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之为?”顾谓棠娘曰:“乐只君子,以为汝福。”棠娘低头含羞不克进。(以下删去千余字)
时有山鹃叫过屋上,声如烈竹,谿响林应。仲琏于是愕然惊觉,已失二女之所在,帐屏几床之类无一所见。身上衣服如故,在两树间,凭石而坐。仲琏恍惚如被掠夺者,乃定目四瞻:月落鸦啼,天色渐曙。仰见两树:一是素李,花如积雪;一是海红,英如升霞。祗知其芳华者李树之精,锦英者海棠之精也。心志怳怳不稳,疑吾为物魅乎?物为吾厌乎?偶有微风至,树枝垂拂,若扯若驻,仲琏怅然彷徨,题诗去。其诗曰:
梦逢仙女宿瑶台,觉处烟霞望不回。
万事人间总如此,天台那用悔归来。
《春梦琐言》是一篇文言短篇小说。卷首有署名“沃焦山人”所撰的序言一篇,作于“崇祯丁丑”年间,估计这篇作品成于嘉靖、万历年间。
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写会稽富春人韩仲琏,才貌双全,惟心爱山水花草。一日春游,步入山洞,遇李姐芳华、棠娘锦云两女,侍寝交欢,尽鱼水之乐。后山鹃一声,大梦惊醒,乃凭石而坐,旁有两树:一是素李,花如积雪;二是海棠,英如升霞。才知其芳华者,李树之精;锦云者,海棠之精也。
小说开头写仲琏抵青岩下,旁有一洞,脱履褰裳而进,则显敞豁达,连嶂如画,颇有点像进“桃花源”的意味。然而,从整篇的构思与格调来看,显然是受了《游仙窟》的影响。作为一篇文言小说,其文辞简洁而艳美。如写仲琏于一日春气新霁,“曳杖出游,信履而往,可数十里,觉山溪稍奇,青萝垂崖,涧水蓝碧,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颇有情致。写两女情态,各有风神,既合人情,又肖其李树、海棠的不同物类:“李姐果敢进取,面以白见美;棠娘婉柔窈窕,肌以红呈艳。”(沃焦山人序)可见作者具有相当强的驾驭文字的能力。正因此,作者或许觉得《游仙窟》“笔力不称甲”,特别是在写“床席欢娱之状”时,“不过于脉张气怒、顷刻数接之数字,颇觉无余味”(同上),于是,他在这方面极尽描摹之能事,大肆铺张,因此,从整篇小说来看,其格调是不高的。但由于这篇小说的下体名状和交合态势,多用“雅”言,且以借喻出之,故与一般通俗小说中滥用的粗俗、夸张而程式化的文字略有不同。
(黄 霖)
注 释
[1].安仁:晋诗人潘岳字安仁。潘貌美,常作美男子的代称。
[2]. 遮莫:不论,不管。
[3]. 乳孽:山洞中的钟乳石。
[4]. 萧史与弄玉:汉刘向《列仙传·萧史》:“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5]. 拔山力:项羽乌江自刎前,曾泣别虞姬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
[6]. 洛水赋成悲宓妃:传说中宓妃为洛水女神,《文选》李善注引旧说谓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系感念其嫂甄妃而作,故下说“陈王犯礼”。
[7].白头吟歇惜文君:《西京杂记》卷三:“相如(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8]. 鲁人之见:《诗·小雅·巷伯》毛传载:“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之嫠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妇人自牖与之言曰:‘子何为不纳我乎?’男子曰:‘吾闻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闲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纳子!’妇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男子曰:‘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不可,学柳下惠之可。’”
[9]. 颜叔之嫌:颜叔子,春秋时鲁人,尝独处一室,夜大雨,邻舍屋崩,有女子趋投之,叔子使执烛于手,烛尽,焚燎以继其明,不二其志。此颜叔之与上注鲁人,或谓即是一人。两故事都叙男子拒近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