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人龙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字君翼,别署平原孤愤生。浙江钱塘人(今杭州)。为杭州著名书坊主翠娱阁主人陆云龙之弟。作有小说《型世言》《辽海丹忠录》等。
易经臣祸产亡辽收降夷谋疏覆沈
陆人龙
——《辽海丹忠录》第七回
疆宇烽烟息,庙廊议论生。
父书名易起,遗矢谤谁明。
骑劫新持钺,昌平早退耕。
却怜玄菟 [1] 地,扰扰满山旌。
凡事从来有一个去担当的,叫任事;有一个谋议的,叫论事。这论事的极易,身子在局外,或凭着一人之见,或听了别人之言,可以信口说得。那任事极难,肩了一个前靠不得,后推不去担子,撞了一班左呼不应,右招不来时节,真是自痛自知,自结自解。若没些主持,凭着人走,莫说千人百议,不能尽从,便从了,这事有功,便道“是我代他筹画”;事若失手,偏又道“他不能尽依”,归罪于他,洗脱自己。若是一个持守得定,独行其是的,却又说他自矜愎谏,捉风捕影,诽谤着他,直要弄坏朝廷事,以博自家先见。
熊经略 [2] 在辽东年余,虽不能大有斩获,且至时有损失,但当日来时,辽阳百姓还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阳;当日将官出战,望风先逃,道臣抚慰,洒泪不住,如今都有固志;当初以十余万精兵,败于奴手,如今今日在沈阳抵敌,明日在蒲河截杀,或守奉集堡,或守虎皮驿,或守清河抚顺,或守宽叆镇江,还也修城开壕,采青放马。况且常时巡历,以察军心,常时搜缉,以绝奸细,全辽也成一个光景了。奈是实心做事,自然没有情面,司道不肯任事的,自然要逼任事,将官不肯用心战守,用心体恤军士的,自然要他用心,不免加以严威。况且为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兵部怨;为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转运不时,户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坚利,工部怨;马匹不肥膘,仆寺怨;斩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斩贪将,贪婪要钱者必忌他谤他。仇口既多,传扬又容易失真。更有为国事紧的,反觉他似做事懈;为属望他重的,反觉他立功迟,不能无说,到一辩之后,又惹出他求胜心来,越发要搜求过失,一唱数和,必至不能安其身才止。故此当日熊经略,有人道他兵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戢 [3] 附,专事工作,独尚威严,废置群策群力,而独智独贤。熊经略自想历任以来,有功无过,所奏不实,如何心服,如何不辩。一辩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无谋三欺君的,又有道上(尚)方之剑,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坏辽□推之后人,以为闻胡马骄嘶,心胆坠地的。熊经略□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缴了尚方剑,辞职。又求勘以明白自己心迹。先时圣上也慰留,到后边道是市虎成于三人,人言屡至,慈母也投杼 [4] ,次后准他回籍,末后着勘明,以明功罪。
先时已升袁应太做辽东巡抚,如今又升他做经略,熊经略就将旗牌册卷尽行交与袁抚,又上一个本,说当日受代于杨经略,今日交代与袁经略,人民,城堡,兵马,钱粮,器械,西虏,奴贼,见事事皆经略大声疾呼争口斗气得来,皆经略废寝忘餐吐血呕肝干 [5] 办得,皆经略身亲脚到口筹手画所亲授。又道曾遗监军与诸将商议,今冬扬兵抚顺,明春移各路兵六七万,扎三大营,于抚顺城下,四面饶以战车,环以木城,对贼五六十里,彼此相持。别遣毛兵浙兵出宽叆,川兵土兵出清河捣剿,后竖招降旗,悬擒逆赏格,不出一两月,必有内应,一应军中棚帐锅口之类,已檄诸将秘办。是交代方略。又自比喻是人家有盗劫火烧者,垣墙屋壁、什物财帛、僮仆,焚掠罄尽,主人东丐而西乞,操作攻苦,撑支成一家当,亦欲自己受用,无奈宅不安,人常生疾病,又官讼诬缠而陷之死,自不得不舍之而他适。又道年来庙堂 [6] 议论,全不谙军中情实,第 [7] 凭贼报缓急为战守。为新经臣虑,如台省言,再不可征调空诸边,再不可骚费空海内,辽必丧言者之手;如户兵工部仍前咨讨不理,辽必丧各部之手。为新经臣虑,征调,兵部但以一咨出门了己事,省镇但推老弱出境了己事,虽再添十八万兵,亦无用。为新经臣虑,地方事,当听地方官为之,处凶地,肩重担,自能区处停妥,干办紧急,何用拾括帖 [8] 语乱人意而一不听,辄愤人参人,至违制偾 [9] 师,大将之事,零碎损掠,有无隐匿,道将之事,俱以罪经略,议论不省,文墨不宽。为新经臣虑,为经臣止以为封疆虑,为国家虑也。经过北京,具本谢恩,回籍听勘。
望重疑原重,功多谗自多。
顿将经济手,弃掷归山阿。
这厢袁经略莅 [10] 事,也大振作一番,抚顺用总兵贺世贤、李秉诚、张良策、尤世功、朱万策、童仲揆六员,监军副使张慎言、高出二员,兵五万防守;清河用总兵侯世禄、梁仲善、姜弼三员,监军副使牛维曜,兵三万防守;宽叆,总兵刘光祚,监军胡加栋,兵二万防守;辽阳,总兵刘孔胤部兵一万防守。其余沈阳、蒲河,各屯兵一万,奉集堡屯兵七千,以总兵祁秉忠管理。联络照应,极其详密,人马器械,极其精强。奴酋 [11] 因探知熊经略去任,袁经略新来,忽然发兵数万,突攻奉集堡,被高监军督兵将火器流水打去,虽不曾打伤得奴酋精锐人马,但是奴酋驱迫来新降辽民充作前队的,已打死数百。又得朱总兵带兵从奴酋后面冲杀,开原道崔副使又领兵来援,一路尘头障日,奴酋遂退兵回去。
只是当先熊经略严厉,凡有降夷,都分配各军,不使一处,又看将官潜行缉访,若有可疑,是奸细即行处斩,做事甚密,人不知他杀降,也并没一个做得奸细。到了袁经略,秉性仁慈,他道夷人以穷来投我,若杀之,是阻了后来之心。贺总兵又道:“降夷中尽多猛勇堪战的,不若收他为用,以夷攻夷。”以此来的都收,也不行分方安插,就留在辽阳、沈阳城中。又要得他的心,他在城中奸淫强夺,也不甚钤制 [12] 他,民心甚是不悦,却已内中藏有奸细了。
到了二月十一,只见奴酋带领各王子、佟养性、李永芳,人马约有五六万,带有云梯钩竿,十一日夜半渡了浑河,十二日直抵沈阳。各墩台都放号炮、举烟,经略知得,一面分付奉集将士固守本堡,一面督陈策、童仲揆二将前往救应。此时沈阳是熊经略先时料理,周围有两重城壕,引着水围绕,壕内密摆炮车,贺总兵与尤总兵听得贼至,把兵沿壕摆列,分付贼到百步方放火炮,城上也发铳炮。奴酋兵马早已备御,都把五六寸厚的大板做捱牌似拦抵在前边,挡着铳炮,后边一层排着弓箭手,后边把车子载着泥土,要填沟堑,车后是铁骑,正如宋时金兵用的铁浮图,人马都挂铁甲,只剩两眼,枪箭急切不能透入。只待木板当过了火炮,乘我兵装放火药,他就发箭乱射我兵马,使不得拒他,这番就把泥填壕,一填就纵铁骑过来冲杀,随带云梯钩竿攻城。喜是两个总兵督率兵士,城上城下,火炮分番打放,奴兵不得近城,彼此都伤了些人。
这边经略差侯总兵去捣巢,要惊他内顾,却缓不及事。朱总兵、姜总兵带了二万兵,离城十来里下了寨,不敢前来,游击周敦吉要领兵渡河,与沈阳里应外合,夹攻奴酋,陈、童两总兵又不肯。沈阳没救兵。先时张御史铨巡按沈阳,见城里降夷多得紧,防有奸细,分付奴兵临城,毕竟分发这干出城,不可留在城内。此时贺总兵道:“隔他城里,还声息不闻;若放在城外,容易走漏军机。仍留着,只是差兵巡察,可以无患。”
苦守十多日,奴兵见无救兵,分兵急攻。可怪火药鸟嘴佛郎机 [13] 因连放热了,反炸开,不打奴兵,倒打了自己,不免惊乱。奴兵趁这个衅隙,把土填壕,直向门东。贺、尤两总兵还分付将士在城下堵杀,不料外边虏兵呐喊,里边降夷也一齐呐起喊来,数处火起,兵士便无心恋战。一起奴兵他是赤身持刀,只带一顶盔的,极其猛勇,乘乱飞身跳上城来,乱砍守城兵马,下面降夷已砍开东门,奴兵大进。贺、尤两总兵料已不济事,领了些败残人马,从西门杀出,不知下落。可惜熊经略任劳任怨筑就一个城子,辛辛苦苦聚集得一城人民,只十余日里面送与奴酋,奴酋又反得了许多钱粮军火器械,来攻奉集堡并辽阳城,岂不更是可恨!正是:
援绝孤城叹不支,几多膏血饱胡儿。
却思当日经营者,拮据浑忘寝食时。
本篇系《辽海丹忠录》第七回。
《辽海丹忠录》,八卷四十回。题“平原孤愤生戏笔,铁崖热肠人偶评”,在书首翠娱阁主人序中有“此予弟《丹忠》所由录也”之句,根据《型世言》等材料,可知该书是翠娱阁主人陆云龙之弟、《型世言》的作者陆人龙所作。
《辽海丹忠录》是一部反映明末辽东战事的“时事”小说。朱明王朝发展到万历年间已是危机四伏,至崇祯年间,政事日坏,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及民族矛盾越来越激烈。激荡的社会现实,极大地激发了小说家的忧患意识与创作热情,一批以当前时事为题材的时事小说应运而生,《辽海丹忠录》就是这批小说中比较优秀的一部。全书按史书纪年,记事从万历十七年(1589)至崇祯三年(1630),对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如努尔哈赤的身世及其势力壮大过程、萨尔浒战役、熊廷弼经略辽东、袁应泰经略辽东、袁崇焕宁远大捷、努尔哈赤病亡、皇太极继位等无不涉及,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当时辽东的形势,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小说的主人公是毛文龙。作为明末辽东战场的重要将领之一,毛文龙本是广宁巡抚王化贞手下的练兵游击。天启元年(1621)五月,在辽阳失守的危难之际,他受命去辽南招抚流亡,以不足二百人的兵力,袭取镇江(今丹东),后驻守临鸭绿江口东南的椴岛(又称皮岛),成为牵制后金对辽西的进攻并威胁后金后方的一支重要力量。崇祯二年(1629)六月,辽东督师袁崇焕直陈毛文龙十二大罪,请尚方剑诛之于双岛(今旅顺附近)。毛文龙事件在明末是一桩争议颇多的公案,据历史学家考证,他的被杀,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后金利用袁崇焕急于达成和议,要袁崇焕杀掉毛文龙;二是与明王朝党争有关,毛文龙与魏忠贤关系密切,因而阉党倒台后,他被视为党羽;三是毛文龙在海岛常谎报军功,索要粮饷过多,“朝廷多疑而厌之”。因此,袁崇焕以犒赏吏卒为名到双岛,诱杀了毛文龙。
在《辽海丹忠录》中,毛文龙是作为一个赤胆忠心的民族英雄形象出现的。作者的创作目的是替毛文龙鸣不平,如翠娱阁主人序中所说:“顾砾金之口,能死豪杰于舌端;而如椽之笔,亦能生忠贞于毫下,此予弟《丹忠》所由录也。”为此,作者在史料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使毛文龙形象焕然一新。小说以浓墨重彩描写了毛文龙的忠勇机智。在沈阳失守的危急形势下,毛文龙决心以死报国,经略熊廷弼看中他的机谋,任命他为游击总管,并派他去海上牵制“奴酋”,他表示:“文龙每从行阵,拟一死报国,若都爷见委,便当拼一死入虎穴龙潭,招集逃亡,接连忠义,据守四卫。”他只带了一支二百人敢死队,便潜入敌后,首先夺了鹿广岛,继而收复镇江等地。毛文龙不仅深谙兵法,而且有极其敏锐的政治头脑和外交手段。他在海上二十多年,提出了一系列连接朝鲜、海陆联合作战的计划,不但军事上与朝鲜结成同盟、孤立“奴酋”,而且在物质上互通有无,从各方面得到朝鲜的援助,他以皮岛为基地,形成一股能进能退、能守能战的强大力量,一旦后金军向宁锦一带进犯,毛文龙便去捣其老巢,因此有力地牵制了努尔哈赤的军事行动。在经济方面毛文龙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在岛上粮饷困难的情况下,他首先采用了屯田制,各岛军民一起开垦荒地,种植粮食,使这些荒榛败棘、野草寒烟、一派冷落的穷岛变成了一个颐陈富庶的世界。同时,他又鼓励商人来岛上行商,促进交流,有效地保证了岛上军民的物资供应。毛文龙还善于发动群众、任用贤才,无论到哪里,他都十分尊重当地的百姓,每到一地,都传令不许掳掠,“有犯者必斩,百姓莫不欢悦”。对招抚的降民,也十分爱护,尽量发挥其作用,并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形成强大的民兵队伍,这既是军队取之不尽的兵源,又是重要的后勤保障。对岛上的贤能之人,他更是尊重有加,能待之以礼,并让他们献计献策,充分发挥其作用。在他的统帅下,许多忠义之士,为国死节,为民捐躯。毛文龙在皮岛的所作所为,有力地牵制了努尔哈赤父子的西进,他们视毛文龙为劲敌,多次派兵进剿,并以重金悬赏捉拿,派刺客刺杀,都因他机智而脱险。武力征服不了,努尔哈赤父子便千方百计招降,并诱以高官厚禄,这一切都不能动摇毛文龙抗敌的决心。然而,这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最终却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演出了一幕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历史悲剧。
辽东问题是万历以后明王朝最大的边患。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以祖、父的十三幅遗甲起家,开始了所谓“肇基历极”的征服之路;万历二十一年(1593)统一建州各部,建州女真崛起;万历四十四年(1616)建元天命,成立后金政权。随着后金的崛起和不断地侵扰、掠夺辽东地区,使其与明廷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面对辽东日益尖锐的局势,明王朝始终找不出一个有效的办法,从皇帝到朝臣或主战或主和,摇摆不定;在统帅的任用上要么所用非人,要么频繁易帅,使他们难以发挥才能,因此辽东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小说第七回《易经臣祸产亡辽 收降夷谋疏覆沈》就反映了因变更主帅而导致的一场大祸。努尔哈赤在羽翼丰满之后公然与明王朝分庭抗礼,一再入侵辽沈之地。抚顺游击李永芳战败投降。辽阳总兵张承清领兵三万抵敌,全军覆没。新任经略杨镐率领二十万大军,分四路伐建州,结果被努尔哈赤分头击败,损失惨重。不久,辽东重镇沈阳也沦陷敌手。在这危急关头朝廷任命熊廷弼为辽东经略,他信赏必罚、实心任事,在辽东年余,“虽不能大有斩获”,“但当日来时,辽阳百姓还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阳;当日将官出战,望风先逃,道臣抚慰,洒泪不住,如今都有固志”。熊廷弼还在沈阳增修城郭、挑浚池濠,又巡视沿边城堡,使“全辽也成一个光景了”。但不久却谤言纷起,只好告病求去,朝廷升任袁应泰代之。袁秉性仁慈,致沈阳城中混入奸细,里应外合,城陷敌手。辽阳城旋即又被攻破,袁应泰自刎。作者以沉重的心情写下这幕悲剧,而熊廷弼辞职的原因更发人深思。作者指出,熊廷弼遭谤主要是因为“实心做事,自然没有情面”,而且,“为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兵部怨;为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转运不时,户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坚利,工部怨;马匹不肥膘,仆寺怨;斩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斩贪将,贪婪要钱者必忌他谤他”。加上一些不了解局势、急于求成者,又怨他“做事懈”“立功迟”,也要“搜求过失”。这样,“仇口既多,传扬又容易失真”,各种罪名就莫名其妙地加在了他的头上,使他百口难辩,只好辞职。更可笑的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刚开始也还“慰留”,但后来坏话听多了,信以为真,也就任其含冤离职了。就这样,轻易变换主帅,辽东的大好形势很快就发生逆转,“论事”者的谋议,不仅造成了熊廷弼个人的悲剧,也使整个辽东局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而这种悲剧还不仅仅发生在熊廷弼一人身上,后来经略辽东的主帅几乎无一善终,这也许就是明王朝辽东问题上的根本失误所在。
在叙事上,《辽海丹忠录》采用了夹叙夹议的方式。明末社会的三大痼疾时时困扰着人们,催促着现实中的人们给予迅速的回答。因此,那些颇富责任感的小说家往往会在作品中将自己对现实问题的思考表现出来,在叙事过程中,往往会情不自禁地站出来,直接就某些事大发议论。本书在每章开篇和写到关键的地方,也都加入了作者的议论,议论文字与每回的诗、词、赋等韵文内容紧密结合,和该回叙述的情节结合,和主人公的命运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作品主题。同时,在议论中作者的是非观、爱憎态度及褒贬倾向都十分鲜明,使作品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如本回一开始就有一大段议论:“凡事从来有一个去担当的,叫任事;有一个谋议的,叫论事。”其中“论事的极易”而“任事极难”。这揭示了熊廷弼悲剧的原因,同时也对“论事”者的误国作了批判。
在艺术上,《辽海丹忠录》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对史料的剪裁不够,书中大量引用了历史文献,由于缺乏剪裁,往往会使文气中断,因而全书史料价值较高,但艺术性不足。如本回大段插入熊廷弼奏本的内容,既艰涩又比较零乱。另外,对人物的塑造不够细腻,就本回主人公熊廷弼而言,虽写了大量的事实,但对内心世界缺乏应有的描绘,使人物的精神气韵显得不足。袁应泰形象也非常单薄。
(雷 勇)
注 释
[1].玄菟(tù):古地名,相当于今辽宁东部至朝鲜咸镜南道和咸镜北道一带。
[2].熊经略:即熊廷弼,字飞百。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天启元年(1621)前后两次任辽东经略。
[3].戢(jí):收敛。
[4].杼(zhù):织布梭。
[5].干:求取。
[6].庙堂:朝廷,帝王处理政事的地方。
[7].第:但,只管。
[8].括帖:即帖括,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
[9].偾(fèn):毁坏,败坏。
[10].莅(lì):治理。
[11].奴酋:指努尔哈赤。酋,部族首领。
[12].钤(qián)制:管束。
[13].佛郎机:明代泛指葡萄牙和西班牙,也称葡萄牙人制造的炮为佛郎机,这里指明代的一种火炮。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
陆人龙
天意岂渺茫,人心胡不臧。
阴谋深鬼蜮,奇阱险桁杨。
鉴朗奸难匿,威神恶必亡。
须严衾影惧,遮莫速天灾。
暗室每知惧,雷霆恒不惊。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闻雷自失。只因官法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那里管你富户,那里管你势家!故我所闻有一个牛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为娼七世牛,这是诛奸之雷。延平有雷击三个忤逆恶妇,一个化牛,一个化猪,一个化犬,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赵卒二十万,是翦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缚其人于地上,屋移原界,是惩贪之雷。一妇因娶媳无力,自佣工他人处,得银完姻。其媳妇来,不见其姑,问夫得知缘故,当衣饰赎姑,遭邻人盗去,其媳愤激自缢。忽雷打死邻人,银还在他手里,缢死妇人反因雷声而活,这是殄贼之雷。不可说天不近。《辍耕录》又载:一人欲谋孤侄,着婢买嘱奶娘,在乳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与奶娘俱死,小儿不惊。若迟一刻,小儿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还有一雷之下,杀七个谋财害命凶徒,救全两个无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话说苏州府嘉定县有一疁城乡,有一个乡民,姓阮名胜,行一,人取他个号叫敬坡。母亲温氏,年已六十多岁。一妻劳氏,年才二十多岁,也有几分颜色。至亲三口。家里有间小小住屋,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谨,蚤耕晚耘,不辞辛苦。那妇人又好得紧,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飡之外,并不肯偷一刻的闲。能得六、七家邻舍,也住得散,他也并不肯走开去闲话。家中整治些菜蔬,毕竟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并不贪嘴。就是家事日渐零落,丈夫挣不来,也没个怨怅的意思,琐碎话头。莫说夫妻相安,婆婆欢喜,连乡里乡间也都传他一个名,道阮大遇得个好家婆,又勤谨,又贤惠。但是妇人能干,能不出外边去,这全靠男子。无奈阮大一条忠厚怕事的肚肠,一副女儿脸,一张不会说的嘴。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银子做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准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徭,干折他银子,巧立出加贴帮助,科敛 [1] 他铜钱。不说他本分怜他,越要挤他。还租时,做租户的装穷说苦,先少了几斗,待他逼添,这等求爷告娘,一升升拿出来,到底也要少他两升。他又不会装,不会说。还有这些狡猾租户,将米来着水,或是洒盐卤,串凹谷,或是熬一锅粥汤,和上些糠,拌入米里,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识出,不敢。轮到收租时节,或是送到乡宦人家,或是大户自来收取,因他本分,都把他做榜样,先是他起,不惟吃亏,还惹得众人抱怨,道他做得例不好,连累众人多还,还要打他骂他,要烧他屋子,只得又去求告。似此几年,自己这两亩田戤 [2] 与人赔光了,只是租人的种,出息越少,越越支撑不来。一个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还亏家中劳氏能干,只是纺纱,地上出的花有限,毕竟要买。阮大没用,去买时只是多出钱,少买货。纺了纱,织了布,毕竟也阮大去卖,他又毕竟少卖分把回来。日往月来,穷苦过日子,只是不彀。做田庄人,毕竟要吃饭,劳氏每日只煮粥。先饆 [3] 几碗饭与阮大吃,好等他田里做生活;次后把干粥与婆婆吃,道他年老饿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过两碗汤,几粒米罢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苎布衫,一腰苎布裙,苎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膝短裩 [4] ,或是一条单稍。莫说不做工的时节如此,便是邻家聚会吃酒,也只得这般打扮。正是他农家衣食,甚是艰难得紧。
催耕未已复促织,天道循环无停刻,
农家夫妇何曾闲?撚月锄星岂知息。
夜耨水没踝,朝耕日相逼,
嗟晴苦雨愁满怀,直是劳心复劳力。
布为他人衣,谷为他人殖,
才复偿官租,私贷又孔亟 [5] 。
大儿百结悲悬鹑 [6] ,小儿羹藜多菜色 [7] ,
嗟彼老夫妇,身首颇黎黑。
朝暮经营徒尔为,穷年常困缺衣食,
谁进祁寒 [8] 暑雨箴,剜肉补疮诉宸极 [9] 。
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 [10] 域。
他两个人虽苦,倒也相安。只是邻舍中有这两个光棍:一个是村里虎鲍雷,是个里书,吃酒撒泼,欺善怕恶,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个是村中俏花芳,年纪也到二十,只是挣得一头日晒不黄的头发,一副风吹不黑的好脸皮,妆妖做势,自道好的人,与鲍雷是紧挽好朋友。这花芳见阮大穷,劳氏在家有一飡没一飡,披一爿挂一片,况且阮大忧愁得紧,有个未老先老光景。他道这妇人毕竟没老公的心,毕竟甘清淡不过,思量这野食,自己也是个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他。二十岁不冠巾的老扒头,他自己还道小,时常假着借锄头,借铁扒名色,或是假献勤,替他带饭到田头去,把个身子戤了他门拮道:“一嫂,亏你得势,我们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呵,又要煮饭,又要纺纱织布,这人家全是你做的。”劳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这等奖他,要他喜欢。又时道:“一嫂,一哥靠得个锄头柄,一嫂靠得这双手,那做得人家起?只好巴巴结结过得日子。只是捱得熟年,怕过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这等替他计较的话儿,要把他打动。还有絮絮的话:“我看一哥一会子老将下来,真是可惜。后生时不曾快乐得,把这光阴蹉过了。就是一嫂,也觉得苍老些,也还是一嫂会打扮。像前村周亲娘,年纪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头,赤子脚,一发丑杀子人。且是会养儿女,替个里皮三哥一发过得好。那周绍江自家穷,没得养请他,竟放他这条路!”把这榜样撩拨他。争奈这劳氏是懒言语的,要甚物事,递与了他,便到机上织布,车边纺花,任他戏着脸,只当不见,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做不听得一般。真是没处入凿。他没处思量,不知那里去打了一只银簪,两个戒指,拿来样与他看,道:“这是皮三官央我打与周亲娘的,加一工钱,不吃亏么?这皮三官为周亲娘破费得好钱,周亲娘做这身子不着,倒也换得他多哩。首饰、衣裳,又每日大鱼大肉吃。”把这私通有利益哄他。他又只是不理,扫兴得紧。那痴心人偏会痴想,道:“脸儿扳扳,一问就肯。他不做声,也只是不好开口。”他便大了个胆,一日去带饭,把他手掌捏上一把。只见劳氏便竖起眉,睁着眼,道:“臭小乌龟,那介轻薄!”花芳连道:“失错,失错!”拿了饭飞跑。劳氏也只恼在心里,怕动丈夫的气不说。只是花芳低了头跑时,也不顾人乱撞,劈头撞了一个人,饭篮儿几乎撞翻,恰是鲍雷。鲍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怕饭迟了。”鲍雷道:“贼精,迟了饭,关你事?一定有甚,要对我说!”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劳氏被骂说了。鲍雷道:“这妇人阮大料也留不牢,好歹讨了他的罢了,偷的长要吃惊。”花芳道:“他这样个勤谨家婆,又好个儿,他肯放他?”鲍雷道:“消停,包你教他嫁你便了。”
可可天启七年,这一年初夏百忙里,阮大母亲温氏病了个老熟,劳氏日逐去伏事,纺绩工夫没了一半。这牵常的病,已费调理,不期阮胜因母亲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风寒,又病将起来,一病病了十四日,这人便瘦得骷髅一般。此时劳氏调理病人尚没钱,那有钱雇人下田?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个苗,分个草,眼见秋成没望了。没将息,还又困了半月,阮胜勉强挣来,坐在门前:
骨瘦崚如削,黄肌一似涂。
临风难自立,时倩杖来扶。
劳氏正叫道:“门前有风,便里面坐罢。”不期一个邻舍尤绍楼、史继江肩着锄头,一路说来。见了,尤绍楼道:“恭喜阮敬老好了,我们三分一个与他起病。”史继江道:“也是死里逃生,只是田荒了,怎处?”正说,鲍雷插将来道:“阿呀!阮敬老好了,恭喜恭喜!”阮胜道:“荒田没得吃,左右是死数。”鲍雷道:“除了死法有活法,只捱得今年,过明年春天,就有豆可度活了。”阮胜道:“田荒了,家中什物换米吃、当柴烧了,寡寡剩得三个人,仔么捱?”鲍雷道:“有了人,就好设处了。譬如死了,那个还属你?”尤绍楼道:“他靠的是大嫂,怎说这话?”鲍雷道:“你不看《祝发记》 [11] ?有米三口生,无米三口死,夫人奶奶也换米。”大家散了。
过了两日,实是支持不来,阮胜倒也想鲍雷说话有理,对着劳氏道:“我娘儿两个,亏你拾得这性命,但病死与饿杀,总只一般。不若你另嫁一个,一来你得吃碗饱饭,我母子仅可支持半年,这也是不愿见的事,也是无极奈何。”劳氏道:“宁可我做生活供养你们,要死三个死,嫁是不嫁的!”过了两日,实没来路,两日不上吃得两顿,只见温氏道:“媳妇,我想我们病人,再饿了两日,毕竟死了。不若你依了丈夫,救全我们两个罢。”劳氏听了,含泪不语。阮胜也就着媒婆寻人家。
花芳听了,去见鲍雷道:“阮胜老婆嫁是实了,怎得嫁我?”鲍雷道:“不难,打点四两银子,包你打他个烂泥桩。”花芳道:“只不要说我,前日调了他,怕他怪。”鲍雷道:“正该说你,晓得你是个风月人儿,这一村也标致你不过。”鲍雷自倚着他强中硬保惯了,又忒要为花芳,道是二两银子,二两票子陆续还。阮胜道:“待我与房下计议。”劳氏道:“有心我出身,也要彀得养你母子半年。二两银子,当得些甚事?”温氏道:“这人四两银子拿不出,必是穷人。你苦了他几年,怎又把个穷鬼?且另寻。”阮胜便回报,阿妈不肯。鲍雷冷笑了一笑道:“且停一日,我教他凑足四两罢。”花芳来见道:“哥有心周旋,便是四两现物,只蚤做两日亲,也便好了。”鲍雷道:“不要急,要讨的毕竟要打听我们两邻,我只说有夫妇人,后边有祸的,那个敢来讨?稳稳归你,且阁他两日。”
鲍雷正计议阁他,不料前村一个庾盈,家事也有两分,春间断了弦要讨亲。听得劳氏肯嫁,他已知得他是个极勤谨妇人,竟也不打听,着个媒人来说。财礼八两,又自家说要成个体面,送了一只鹅,一肘肉,两只鸡,两尾鱼,要次日做亲。劳氏见了,不觉两泪交流。两个夜间说不尽几年绸缪艰苦,一个教他善事新人,一个教他保养身体。一个说“也是不得已,莫怨我薄幸”;一个说“知是没奈何,但愿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到天明,婆媳两个,又在那边哭了说,说了哭,粥饭不吃,那个去打点甚酒殽。到晚媒婆走来,三口儿只得哭了,相送出门。
白首信难偕,伤心泪满怀。
柴门一相送,咫尺即天涯。
这些邻舍,鲍雷因不替花芳成得事,与花芳都不来。其余尤绍楼、史继江,还有个范小云、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兴兴走来相送。他这边哭得忙,竟也不曾招接,扑个空散了。
次早,花芳故意去扫鲍雷,道:“我来谢你这撮合山。你估计包得定,怎走了帕子外去?”鲍雷道:“不消说,我替你出这口气,叫那讨老婆的也受享不成。”知得众人噇 [12] 不酒着,偏去景他道:“昨日有事失陪,他打点几桌奉请?”史继江道:“昨日走去,留也不留,我自回家打得坛白酒,倒也吃了快活。”尤绍楼道:“不晓事体的,嫁了一个人,得了十来两银子,不来送,也须请我们一请。”范小云道:“昨日没心想,或者在今日。”邵承坡道:“不像,葱也不见他买一个钱,是独吃自拉了。”郎念海道:“怕没个不请之理。”鲍雷道:“列位吃定吃他的不着了,晚间到是小弟作一东罢。”果然,鲍雷抬上两埕 [13] 酒,安排两桌,去请这五个。邵承坡怕回席不肯来,被他一把扯住,也拖将来。猜拳行令,吃个八六三,大家都酒照脸了。鲍雷道:“可耐阮大这厮欺人,我花小官且是好,我去说亲,他竟不应承;列位去送,也不留吃这一钟。如今只要列位相帮我,拆拽他一番,若不依的,我先结识他。”众人见他平日是个凶人,也不敢逆他,道:“使得,使得,只不知出甚题目?”鲍雷见众人应了,便又取酒来,叫道:“壮一壮胆,吃了起身。”又道:“你们随我来,银子都归你们,我只出这口气。”乘着淡月微茫,赶到阮大后门边来。
可怜这阮大娘儿两个,有了这八两银子,算计长,算计短,可也不睡,藏起床头。听得鲍雷抉笆篱,就走起来,摸出门边,只见鲍雷正在那厢掇门,忙叫有贼。鲍雷蚤飞起一脚,踢在半边;花芳赶上照太阳两下。久病的人,叫得一声,便呜呼了。尤绍楼见了道:“鲍震宇,仔么处?”鲍雷道:“事到其间,一发停当了婆子,拿银子与你们。”郎念海道:“我们只依着大王就是了。”那黑影子里,温氏又撞将起来。大家一齐上,又结果了。鲍雷去寻时,一只旧竹笼里边是床被(纟+枲) [14] ,有两件绵胎。又去寻,寻到床头,阮大枕下草荐上一块破布千结万结的包着。鲍雷拿了银子,大家同到家中,一人一两三钱,六个均分。这五个人穷不得这主银子,也都收了,道:“你仔么一厘不要?”鲍雷道:“原说不要。”不知他阮胜户绝,这间屋子只当是他们的了。其时花芳道:“大哥,他这两个尸首,怎处?”鲍雷道:“包你有人偿命,若不偿命,还是我们一主大财。”便指天划地,说出这计策来。众人听了,齐声道:“好,这脱卸干净。凡是见的就要通知,不可等他走了。”一行计议了,自行安息。
却说劳氏虽然嫁了,心里不忘阮大母子两个,道:“原约道三日婆婆拿两个盒儿来望我,怎不见来?”要自去望看。庾盈道:“你是他家人,来的两日又去,须与人笑话。我替你去,看个消息。”戴了一顶瓦楞帽,穿了一领葱色绵绸道袍,着双宕口鞋,一路走将过来。花芳迎着道:“庾大哥,来回郎么?”庾盈笑道:“房下记念他母子,叫我来望一望。”花芳道:“好,不忘旧。”便去寻鲍雷去了。庚盈自向阮家来,见门关得紧紧的,心里道:“这时候还睡着,想只为没了这妇人,两个又病,便没人开门闭户。”要回去,不得个实信,便敲门,那里得应?转到后门边,只见这笆篱门半开,便趁步走进去。才把门推,是带拢的,一推豁达洞开,看时,只见门边死着阮大,里边些死着温氏,惊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走。将出柴门,听一声道:“庾大郎,望连联么?好个一枝花娘子,没福受用,送与你。”就一把扯着手道:“前日送来的鸡鹅还在,可以作东,怎就走去?待小弟陪你,也吹个木屑。”扯了要同进去。庾盈道:“来望他娘儿两个,不知仔么死了?”鲍雷笑道:“昨日好端端的,怎今日死得快?不信。”扯了去看,只见两个尸首挺着。鲍雷道:“这甚缘故?”庾盈道:“我并不知道。”鲍雷道:“你在他家出来,你不知道,那个知道?兄来得去不得了。”便叫道:“尤绍楼在么?”一叫却走过两三个来。鲍雷道:“昨日阮家娘儿两个,好端端的,今日只有庾盈走出来,道他娘儿两个已死了,列公,这事奇么?”尤绍楼道:“这事古怪,庾仰仔么说?”庾盈道:“我房下教我来望。前门敲不开,我转进后门去,只见两个死人在地下,我并不晓得甚缘故,并不关我事。”史继江道:“只是仔么死得快,恰好你来见,也有些说不明。”范小云道:“如今做庾仰不着,等他收拾了这两个罢。”花芳道:“还要做个大东道请我们。”鲍雷道:“这小官家不晓事,这须是两条人命,我们得他多少钱,替他掩?做出来我们也说不开个同谋。”邵承坡道:“庾仰仔么?”庾盈道:“叫我仔么?这天理人心,虚的实不得。我多大人家,做得一个亲,还替人家断送得两个人。”鲍雷道:“只要你断送,倒便宜了。”花芳道:“兄,也是你晦气,若我讨了他的老婆,我也推不脱。庾仰处好。”庾盈道:“我处?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道:“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见庾盈口牙不来,中间没个收火的,料做不来,兜胸一把结了道:“我们到县里去。”这些人听他指挥的,便把一个庾盈,一齐扛到县里。正是:
高张雉网待冥鸿,岂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苏张摇片舌,也应难出是非丛。
此时劳氏听得,要寻人来救应,也没个救应,蚤被这些人扯了,送到县中。
县官是宁波谢县尊,极有声望,且是廉明。鲍雷上去禀道:“小的们是疁城乡住民,前日有邻人阮胜,因穷将妻子嫁这庾盈,昨夜阮胜母子俱是好的。今日小的们去看时,只见庾盈在他家走来,说道阮胜母子都死了。小的们招集排邻去看时,果然两个都死在地下。小的们因事关人命,只得拿了庾盈,具呈在台前。”县尊道:“你叫甚名字?”道:“小人鲍雷。”县尊道:“那两个是他紧邻?”尤绍楼道:“小的尤贤,与那史应元是他相近。委是他家死两个人,庾盈说与鲍雷,小的们知道的。”县尊道:“仔么一个近邻,不知些声息?”尤贤道:“小的与他隔两亩绵花地。”史应元道:“小的与他隔一块打稻场,实不听得一毫动静。”叫庾盈道:“你仔么说?”庾盈道:“小人前日用银八两,娶阮胜妻为妻。今日小人妻子教小人去望,小人见前门不开,去到后门边,推进去,只见他母子已死。”县尊道:“你进去,有人见么?”道:“没人见。”县尊便委三衙去相尸。回覆道:“阮胜阴囊踢肿,太阳有拳伤,死在后门内。温氏前后心俱有拳伤,死在中门边。俱系殴死。已着地方收尸。”县尊见了回覆手本,道:“我道没个一齐暴亡之理,我想这一定是八两银子为害了。那夜莫不有甚贼盗么?”尤贤道:“并不听见有。”县尊道:“这还是你两个紧邻,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尤贤与史应元道:“老爷,小的与他老邻舍,极过得好的,怎为这八两银子,害他两条性命?这明是庾盈先奸后娶了劳氏,如今虽讨了有夫妇人,怕有后患,故此来谋害他,要移祸把小的们邻里。老爷,不是光棍,敢讨有夫妇人?老爷只问他来做甚么,仔么前门不走,走后门?这是天网恢恢,撞了鲍雷,不然他打杀人,小的们替他打没头官司。”一片话却也有理。县尊便道:“庾盈,我想妇人既嫁,尚且与他义绝,你仔么倒与他有情?”庾盈道:“实是小的妻子记念,着小的去望。”县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门,却由后门,这都可疑。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盗他这几两银子,因他知觉,索性将他谋害,这情是实了。”庾盈道:“爷爷,冤枉!实是去时已死在地下了。”鲍雷道:“看见他死,也该叫我们地方,为何把他门层层带上竟走?不是我撞见问起,直到如今,我们也不得知。杀人偿命,理之当然,不要害人。”庾盈道:“其实冤屈,这还是你们谋财害他的。”鲍雷道:“我还得知你来,推与你。从直认了,省这夹打。”谢知县叫把庾盈夹起来,夹了把来丢在丹墀下。半日,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晕了去,只得招是打杀的。教放了夹棍,又叫:“爷爷,实是无辜,被这一干倾陷的,宁可打死不招!”谢知县疑心,教将庾盈收监,尤贤等讨的当保再审。这些人虽是还怀鬼胎,见光景道也不妨,却称赞尤绍楼会话,鲍雷帮衬得好,一齐回到家中。苦只是苦了个庾盈,无辜受害。那劳氏只在家拜天求报应。
这日还是皎日当天,晴空云净,只见:
灿烁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金蛇委转绕村飞,紫焰腾腾连地赤。似塌下半边天角,疑崩下一片山头。怒涛百丈泛江流,长风弄深林虎吼。
一会子天崩地裂,一方儿雾起天昏,却是一个霹雳过处,只见有死在田中的,有死在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头黑脸,有的身体乌黑。哄上一乡村人,踏坏了田,挤满了路,哭儿的,哭人的,哭爷的,各各来认。一个是鲍雷,一个是花芳,一个是尤绍楼,一个史继江,一个范小云,一个邵承坡,一个郎念海,却是一块儿七个。
衬人乃衬己,欺人难欺天。
报应若多爽,举世皆邪奸。
里递做一桩奇事呈报。劳氏也去替庾盈出诉状,道:“遭鲍雷等七人陷害,今七人俱被天谴,乞行审豁。”县尊见了事果奇特,即拘七人家属。只见尤贤的儿子,正拿了这分的一两三钱银子去买材,被差人拿住,一齐到官。县尊一吓,将鲍雷主谋,花芳助力,众人分赃,一一供出。县尊因各犯都死,也不深究,止将银子追出。将庾盈放了,房屋给与劳氏,着他埋葬温氏。庾盈虽是一时受诬,不数日便已得白。笑是鲍雷这七凶,他道暗室造谋,神奇鬼秘,又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偿命。谁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故人道是问官的眼也可瞒,国家的法也可骫 [15] ,不知天的眼极明、威极严,竟不可躲。若使当日庾盈已成狱也不奇,七个人剩一也不奇,谁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以三省。
雨侯曰:
今之邑令,有威者多,称明者少。故慑于威者,犹欲炫其明。安得神雷遍天下乎?吾知奸风少戢 [16] 矣。
本篇系《型世言》第三十三回。《型世言》为“三言二拍”外明末又一部重要小说集,全书四十回。作者陆人龙。
书名《型世言》之“型”有典型、典范之义,即借助小说形式,树立世人学习的榜样,故内容多写忠孝节义。但作者并非头脑冬烘,只知封建说教的迂夫子、道学迷,而是面对明末黑暗现实,充满愤激之情的“孤愤生”“热肠人”(作者另一著作《辽海丹忠录》的署名)。各篇或据作者见闻,或演他人记载,所写均为明朝时事,对社会黑暗多所抨击。涉及官场的腐败、贪官污吏的横行、科举的弊端、世风的浇薄、百姓的苦难等,多方面地表现了作者对时局的关切与对受害者的同情。本篇通过阮胜一家在天灾人祸之下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反映了明朝末年农民破产、乡村凋敝的现实,抨击了朝政的腐败和邪恶势力的横行,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和认识价值。
小说开头沿用话本入话的形式,先列举了几则迅雷惩奸的故事,为正文的结局做了铺垫,然后具体描写阮胜一家的悲剧命运。一家至亲三口,男耕女织,日子虽然艰苦,倒也相安。阮胜原先还有五七亩田,但由于税粮极重,官差又欺阮胜老实本分,变本加厉地搜刮他,最终无奈将这几亩田赔了进去,只好租人的田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苦煎苦熬。又因为阮胜母子在农忙中生病,田地荒芜,秋收无望,生活无着,被迫卖妻,得银八两。本是患难恩爱夫妻,相期白首偕老,如今半道分离,“伤心泪满怀”,故没情绪招待邻居。邻居嫉恨,在歹徒挑唆下,竟合伙将母子二人打死,夺得卖妻银八两均分。
作者对阮胜一家的遭遇十分同情,极写其勤劳、善良与忠厚,对阮胜妻劳氏着墨尤多,映衬之下,更见阮胜之卖妻出于无奈,其命运令人倍感可悲可悯。小说写这劳氏不仅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好布,又勤谨,又贤惠,且孝顺婆婆,体恤丈夫,颇使人联想到《琵琶记》中的赵五娘,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劳动妇女的善良、刚强、忍辱负重和自我牺牲的美德。加之她又贞洁自持,邻居花芳要勾引调戏她,遭到她愤怒斥责。婆婆丈夫患病,她悉心照料,阮胜说:“我娘儿两个,亏你拾得这性命。”阮胜所以让她改嫁,也是为了让她吃碗饱饭,而她则表示:“宁可我做生活供养你们,要死三个死,嫁是不嫁的!”为保全婆婆与丈夫,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劳氏嫁后仍不忘阮胜母子,还让后夫前去探望,可以说是位有德有容、有情有义的好女子。
小说写阮胜一家悲剧的直接肇事者是鲍雷等人。这鲍雷是个“里书”,非官非吏,不过是官府在地方上的爪牙,官府科派征敛都离不开他们这帮人,他们便为虎作伥,亦敲诈勒索,横行无忌,鱼肉乡民。这些人,是社会政治黑暗、吏制腐败的产物。那花芳也是地方上无赖光棍,惹草拈花,与鲍雷狼狈为奸。尤绍楼、史继江等其他五人,本为一般村民,阮胜生病,他们还关心问候,只因贪图小利,又惧怕鲍雷,“不敢逆他”,才上了贼船,成了帮凶。他们其实均非元凶。阮胜母子被杀的直接原因是嫁妻,花芳未能娶得劳氏而怀恨,邻舍未能吃得酒食而生怨,又有嫁妻所得八两银子诱人。而嫁妻则因破产,破产则因“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谚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府向称鱼米之乡,出现这样的惨剧,是发人深省的。
写丈夫被迫嫁妻在明末清初的小说中并非仅见,清初天花才子的短篇小说集《云仙笑》中的《又团圆》,亦写穷书生李季侯因纳不起官税,其妻裴氏被迫改嫁,裴氏日夜纺织,积钱自赎,夫妻又得团圆。本书十九回《捐金有意怜贫 卜屯无心得地》中写福建麻叶渡农民支佩德,因还不起高利贷被迫以妻子作抵,其妻不肯,要投水自尽,却得穷书生林森甫以自己全年收入仗义相助,夫妻不致分离。诸篇中,以本篇的结局最为悲惨,对封建剥削压迫的暴露最为深刻,从中可见作者对被压迫者的深厚同情,这在封建时代是十分可贵的。
篇末作者让雷承担了惩恶诛凶的使命,并以“灿烁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的诗句极赞雷的气势,以皎日晴空宣示雷系有为而来。雷作为具有巨大能量的自然现象,在古人心目中,早已成为超自然的力量,或称其为天之鼓,“天以此为喜怒之威”(东方朔《神异经》),或认为“雷于天地为长子”(《尚书·洪范》),雷的形象和作用,早就进入了小说,不只与风雨相伴随,主要还在于“明罚敕法”(《易经》)。本篇所写迅雷之至,不仅使鲍雷等七个凶徒无一得脱,还使善良无辜的庾盈免受诬枉冤死。这种结局,体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观念。阮胜母子虽然惨死,但凶徒终遭惩罚,这样便可以告慰地下的冤魂,宽解不平的读者。
在中国古代,受苦受难的民众大多认识不到自身的力量,当其遭受欺凌压迫之时,往往寄希望于清官或者上天为己作主。这也是歌颂清官的小说戏剧特多的思想基础。值得注意的是,本篇并无意赞美清官,并在一定程度上把“国法”与天谴对立起来。小说一开头就说:“官法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那里管你富户,那里管你势家?”篇中称县官廉明,对庾盈一案亦有疑心,但仍把庾盈投到狱中,如果不是雷击,“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偿命。”篇末有雨侯即作者之兄陆云龙的一段评语:“今之邑令,有威者多,称明者少。故慑于威者,犹欲炫其明。安得神雷遍天下乎?吾知奸风少戢矣。”矛头所向,直指利用权威害民嚼民的官吏,亦点明了小说的创作主旨和意图。
(苗 壮)
注 释
[1]. 科敛:指摊派力役,收取钱物。
[2]. 戤(gài):抵押。
[3]. 饆(bì):饆饠(luó),古代一种食品。此处当为箅(bì),用器具滤去汤水。
[4].裩(kūn):同“裈”,古时称裤子。
[5].孔:很,甚。亟:急切。此句意思是说向私人借的钱又遭催逼甚急。
[6].百结:以碎布结成的衣服。悬鹑(chún):鹌鹑毛斑尾秃,像补绽破烂的衣服,因此用悬鹑形容衣服破烂。
[7].“小儿”句:此句意思是说小儿靠吃野菜稀粥充饥,脸色灰黄。藜(lí),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叶菱状卵形,下面被粉状物,嫩叶可食,茎之坚老者可以为杖。
[8].祁寒:大寒。祁,大。
[9].宸极:即北极星。古代亦借指君位、皇帝。
[10].击壤:本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投掷游戏,相传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后成为歌颂盛世太平的典故。雍熙:和乐的样子。
[11].《祝发记》:明代张凤翼所作剧本。写南北朝梁朝徐孝克因遭兵乱,生活无着,与妻臧氏共议卖妻易米,以养老母。臧氏被卖给叛军将领孔景行,仍坚持守节,徐于母亡后削发出家。后孔战败被杀,徐得大都督王僧辩之助,与臧氏团圆。
[12].噇(chuáng):狂吃狂喝。
[13].埕(chéng):酒瓮。
[14].被(纟+枲)(xīng):麻布被单。(纟+枲),麻织品。
[15].骫(wěi):本谓骨弯曲,引申为枉曲,骫法即枉法。
[16].戢(jí):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