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 佑
【作者小传】
(1347—1433) 明诗文家、小说家。字宗吉,号存斋。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少时即有文名,曾得到杨维桢赏识。洪武十年(1377)赴南京授职,先后任仁和、临安与宜阳等地的训导、南京国子监助教兼修国史、周王府右长史。永乐六年(1408)被逮入狱,后谪戍保安,直至洪熙元年(1425)英国公张辅奏请赦还。作有小说集《剪灯新话》等。
绿衣人传
瞿 佑
天水 [1] 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 [2] 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 [3] 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4] 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 [5] 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闲堂 [6] ,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瑇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弈,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 [7] ,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阳⑧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⑨。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又尝斋云水 [8] 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蓝缕,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 [9] 也!又尝有梢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敛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绿衣人传》选自明代瞿佑《剪灯新话》卷四。《剪灯新话》四卷二十篇,是一部传奇小说集。作者在《自序》中,强调他是在唐传奇影响下开始创作的,其题材“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而内容“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说明主要是叙述前代与当代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作者的“劝善惩恶、哀穷悼屈”的创作目的,使绝大多数故事一方面充斥因果报应等迷信色彩,一方面又包含有揭露社会黑暗、同情人民疾苦、赞扬婚姻自由、抨击专制制度的进步内容。而《绿衣人传》就是体现《剪灯新话》内容与形式特点的代表作之一。
《绿衣人传》热情讴歌了一对青年男女的两世情缘,是一篇人鬼相恋的动人故事。同时通过他们的不幸遭遇,揭露了以贾似道为代表的南宋统治者的黑暗腐朽与出卖民族利益的罪行,批判了残酷的封建奴婢制度。
小说叙元代延祐年间,天水的赵源游学于钱塘,与绿衣少女在西湖葛岭相遇,仅仅月余时间,二人就从“甚相亲昵”到“情爱甚至”,原因在他们是“前世姻缘”,“夙缘未尽”。男已转世为赵源,而女犹在鬼箓,阴阳相隔,不能白头偕老。两世情爱,只能毕期于三年之中。前世他们均是贾似道的仆人,因相爱被其迫害致死。然他们虽死,犹“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此情不泯”,故今世“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表达了彼此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和无怨无悔。
这是一对生死不渝的情痴形象。前世遭遇不幸的他们尽管在来世中已偕姻缘,但三年后仍将鸳鸯分离,赋予了这个爱情悲剧更为深刻的含义,那就是他们即使在阴间或来世,仍然无法摆脱统治者的魔爪,享受人间长久的安宁和幸福。
小说突破了传统的写法,以倒叙手法为主。从叙“今世”姻缘开始,中间则插叙“前世”姻缘,而插叙的结束,也就是这篇小说的结束。结构上别致新颖。故事发生的时间虽然有三年之久,但实际上只写了数日。小说理当写他们在隔世重逢后三年中的恩爱与甜蜜,然而作者却用“及期”二字轻轻带过,重点放在回忆他们的前世相识与惨遭迫害同被赐死的经过,这样就从正面对贾似道等权奸的贪婪、疏政、跋扈、凶残做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他们的两情恩爱反倒退居次要地位。从而使这篇普通的爱情小说,有了反抗暴政的社会价值。
《绿衣人传》对后世影响很大。明代小说总集《绣谷春容》《燕居笔记》中均有《古杭红梅记》,即据本文而作。《古今小说》卷二二《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亦与本文有关。明人周朝俊据此作《红梅记》传奇。今人孟超有昆曲《李慧娘》。
(侯忠义)
注 释
[1].天水:今甘肃天水。古代赵姓的郡望。
[2].延祐:元代仁宗年号(1314—1320)。
[3].贾秋壑:即贾似道(1213—1275)。南宋度宗时曾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总揽朝政,时称奸相。他在西湖葛岭大造第宅,“秋壑”即集芳园中亭名,故用以称贾似道。
[4].绿衣黄裳:《诗经·邶风·绿衣》中的诗句。指用间色的绿做上衣,用正色的黄做下裙,喻尊卑倒置,婢妾贵显。故绿衣人听后,认为对方以婢妾相待,感到羞惭和不快。
[5].临安:府名。宋建炎三年(1129)置行宫于杭州,升州为临安府,治所在钱塘(今杭州)。
[6].半闲堂:贾似道在西湖葛岭上的府第。
[7].公田法:这是贾似道推行的一种限田法。其法根据官阶大小限定购田数量,结果是肥美的土地均被官府压价购买。
[8].云水:指行踪无定的“行脚僧”或“游方道士”,此处泛指和尚和道士。
[9].木绵庵之厄:指贾似道贬谪途中,监押官郑虎臣为父报仇,把他杀死在福建漳州木绵庵。
翠 翠 传
瞿 佑
翠翠,姓刘氏,淮安 [1] 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以此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 [2] ,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 [3] 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年及十六,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听焉。然而刘富而金贫,其子虽聪俊,门户甚不敌。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贫辞,惭愧不敢当。媒氏曰:“刘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许之矣,若以贫辞,是负其诚志,而失此一好因缘也。今当语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诗礼,贵宅见求,敢不从命。但生自蓬荜,安于贫贱久矣,若责其聘问之仪,婚娶之礼,终恐无从而致。’彼以爱女之故,当不较也。”其家从之。媒氏复命,父母果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赘之入门可矣。”媒氏传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 [4] 结亲,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过门交拜,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 [5] 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 [6] 春,仙居邻紫府 [7] ,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孔翠 [8] 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 [9] 兄弟起兵高邮 [10] ,尽陷沿淮诸郡,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至正 [11] 末,士诚辟土益广,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 [12] 元朝,愿奉正朔 [13] ,道途始通,行旅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行至平江 [14] ,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及至绍兴,则又调屯兵安丰 [15] 矣;复至安丰,则回湖州驻扎矣。生来往江淮,备经险阻,星霜屡移,囊橐 [16] 又竭,然此心终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俟,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 [17] 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是以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耳。”阍者曰:“然则,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详言,以审其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之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其齿如汝所言,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本使宠之专房。汝信不妄,吾将告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趋入告。须臾,复出,领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将军,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内竖 [18] 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服之,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令生处焉。
翌日,谓生曰:“汝妹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经史子集,涉猎尽矣,盖素所习也,又何疑焉。”将军喜曰:“吾自少失学,乘乱崛起。方响用于时,趋从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启堆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生,聪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生本为求妻而来,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但欲一达其意,而终无便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 [19] ,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閤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书于片纸,拆布裘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曰:“天气已寒,吾衣甚薄,乞持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内以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20]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翠翠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
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两月。一旦,告于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境,举目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侧,黄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乡作孤魂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路经湖州,过道场山下,见朱门华屋,槐柳掩映,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遽呼之入,访问父母存殁,及乡井旧事。仆曰:“娘子与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乱,我为李将军所掳,郎君远来寻访,将军不阻,以我归焉,因遂侨居于此耳。”仆曰:“予今还淮安,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饭吴兴之香糯,羹苕溪 [21] 之鲜鲫,以乌程 [22] 酒出饮之。明旦,遂修启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 [23] 者汉日将颓,楚氛甚恶 [24] ;倒持太阿之柄 [25] ,擅弄潢池之兵 [26] 。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閤而放妓 [27] ,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 [28] ;玄都之花 [29] ,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因缘 [30] ,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 [31] ,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 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径奔吴兴。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屋宇,乃东西两坟耳。方疑访间,适有野僧扶锡而过,叩而问焉。则曰:“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岂有人居乎?”大惊。取其书而视之,则白纸一幅也。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无从诘问其详。
父哭于坟下曰:“汝以书赚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与我一见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踪秘迹,匿影潜形。我与汝生为父子,死何间焉?汝如有灵,毋吝一见,以释我疑虑也。”是夜,宿于坟。以三更后,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悲号宛转。父泣而抚问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祸起萧墙,兵兴属郡。不能效窦氏女 [32] 之烈,乃至为沙吒利之驱。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蕙兰之弱质,配兹驵侩 [33] 之下材。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 [34] 。叫九阍而无路,度一日如三秋。良人不弃旧恩,特勤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伉俪之情,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继殒。欲祔葬 [35] ,幸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
父曰:“我之来此,本欲取汝还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将取汝骨迁于先垅,亦不虚行一遭也。”复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视膳庭闱 [36] ;殁且无缘,不得首丘 [37] 茔垅 [38] 。然而地道尚静,神理宜安,若更迁移,反成劳扰。况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
明日,以牲酒奠于坟下,与仆返棹而归。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
《翠翠传》是明代传奇的一部名篇,选自《剪灯新话》卷三。描写的是刘翠翠与金定这一对男女自由相爱而结伉俪,却在战乱中被活活拆散,最后双双死去的悲剧。
这篇小说的结构十分完整,按照事件之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顺序安排,引人入胜。情节曲折,构思新颖。同时,作品还把翠翠与金定这一爱情悲剧放在元末战乱这一时代背景之下,因而主题除了一般的歌颂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和幸福、忠于爱情之外,还控诉了豪强官吏恃强凌弱、鱼肉百姓的罪恶,表达了人们渴望和平安宁的愿望,对战争进行了谴责,这较之一般的爱情小说,更富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悲剧的主人公翠翠,是一个普通女子,她聪颖、热情、坚贞,而且富有反抗精神。在封建社会里,读书识字、抛头露面都是男子所为,女子是无权问津的。而翠翠自幼聪颖好学,能诵诗书,于是立志念书,终于使得自己能走进学堂。由此可见翠翠不为封建礼俗所拘及敢于反抗、不肯妥协的精神。在同学中,聪明俊雅的金定恰巧与翠翠同岁,他们互相爱慕,互相酬诗唱和,以诉衷情。翠翠更是热情大胆地直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而且表示了“平生每恨祝英台”的态度。他们的相爱,早已抛弃了封建时代的门当户对,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种种枷锁,这是当时那些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了解,而谨遵封建社会礼教的婚姻所不可比拟的。他们对爱情追求的大胆、热情,以及他们对爱情的忠贞、坚定,都走在了那个时代的前列。因此,当父母后来为翠翠议亲时,她不仅是“悲泣不食”,更是明确而坚定地宣布:“必西家金定”,“若不相从,有死而已”。多么大胆的爱情宣言啊!这果真是不同于那一个柔弱的祝英台的。死,自是不可取,却从中可以看到翠翠对爱情的执著与坚贞。
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却不料社会动乱,战火突起,殃及百姓。这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也未能幸免于难,翠翠竟被李将军掳走,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被拆散了。待再相见,斗转星移,已是七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且曾经耳厮鬓磨、相亲相爱的一对爱侣,只能以兄妹身份相见,除动问父母之外,不能稍诉衷肠,唯有“相对悲咽”。读之使人不忍。而李将军之威焰,作品以“赫奕”一笔带过,可是细观翠翠与金定相见却又不敢以夫妻身份相认的痛苦,已使人对李将军的残暴凶狠了然于心。
更痛苦的是,金定与翠翠“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不仅不能稍诉衷肠,连谋面也竟成妄想。作品写到这里,悲剧气氛较前更浓一筹。
西风乍起,令读者也心为之一寒。金生独处空斋,他的抑郁、惆怅、思念、愤懑、痛苦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在风中显得更令人不堪忍受,作品弥漫着哀婉悲绝的肃杀气氛。在这气氛之中,我们终于得知翠翠并非委曲求全,而是要“生不相从死亦从”。而金生也终于知道,他此生在李将军府中是再也不能与翠翠夫妻团聚的了。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与绝望中,他“遂感沉痼”,一病不起。翠翠终于得以前来问候,“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这一细节描写,催人泪下。而翠翠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以死殉情,来对命运进行抗争。并以自己的智慧,使自己死后能与心爱的人埋在一起,对那些恃强凌弱的豪强之流进行了极大的嘲讽。
翠翠是个坚贞、有反抗精神的女子,在念书、婚姻等问题上,她都有过坚定的抗争,也取得了胜利。但是在元末的战火纷争中,面对豪强的淫威残暴,她终于抗争不过。金生一介书生,在动乱的社会中,虽有对翠翠的满腔爱意,且为寻翠翠辗转江淮,备经艰险,草行路宿,乃至“丐乞于人”而矢志不移。但面对豪强赤焰,他亦回天无术,终至殉情而死。所以他们的爱情悲剧,正是对战争的血泪控诉,是社会的悲剧,也是当时社会千千万万个悲剧的代表,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正是在此意义上,《翠翠传》深刻揭示了社会主题。
文末翠翠以鬼魂出现,虽反映了人民渴望安宁、自由的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却未脱俗套。而且作品中有较多的诗词、典故,显得拖沓繁冗。
值得一提的是翠翠的父母。在中国封建社会中,老人一般表现为更加顽固地维持着封建礼教,而翠翠的父母却表现得格外开明、有人情味。他们最初是“不夺其志”,令翠翠能入学读书,这与过去“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说教无疑是相悖的。更可贵的是在择婿上,当得知翠翠选定的是贫困的金定时,他们也未横加阻拦,而是说:“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这说明明代人们的思想已经变得开化了一些,表达了人们对尊重个人意志的要求。而且当得知翠翠的消息时,其父又不辞年迈,千里赶来相见,对女儿的爱是深挚而无私的。这样的文学形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也是不多见的。
《剪灯新话》在中国小说史上起着上承唐宋传奇余风,下开《聊斋志异》先河的作用。这在《翠翠传》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叙事遣词,力追唐人风范,历来为选家所青睐。同时,从《翠翠传》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孔雀东南飞》《韩凭夫妇》的一些影子。这篇小说也给后来的小说、戏曲提供了题材。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六《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即演此事;还有叶宪祖的《寒衣记》,袁声《领头书》传奇,都从此而来。冯梦龙《情史》卷四“刘翠翠”条中引用《翠翠传》时,尽删刘、金合葬后全部文字。
(宁稼雨 芦 茜)
注 释
[1].淮安:今属江苏。
[2].七宝台: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处。亦泛指堂皇华丽的楼台。
[3]. 东君:太阳神,这里借指情郎。
[4].涓日:选择吉日。
[5]. 殢(狋ì)雨尤云:指男女交合。
[6]. 武陵:今湖南常德,东晋陶潜《桃花源记》中桃花源所在地。
[7]. 紫府:道家虚拟的天上神仙居住的地方。
[8].孔翠:孔雀。
[9].张士诚:元末农民起义领袖。1353年起兵,后降元,不久复起,称吴王,最后被朱元璋消灭。
[10].高邮:今属江苏。
[11].至正:元顺帝年号(1341—1368)。
[12].通款:通过一定的渠道,向敌对方表示某种屈服的意愿。
[13].正朔:谓帝王新颁的历法。古代帝王易姓受命,必改正朔。奉正朔,表示接受其统治。
[14].平江:今江苏苏州一带。
[15].安丰:今安徽寿县一带。
[16].囊橐(tuó):口袋,行囊。
[17].阍(hūn)者:守门人。
[18].内竖:在内服侍的童仆。
[19].授衣:指九月。语出《诗经·七月》:“九月授衣。”
[20].“终教子建”句:曹植《洛神赋》中叙述自己与洛神相会的情景,赋中有“惊若游龙”之句。
[21].苕(tiáo)溪:源出天目山,流经浙江湖州城中的一条河。
[22].乌程:今浙江湖州,以善酿酒闻名。
[23].曩(狀ǎ狀犵):以往,以前。
[24].楚氛甚恶: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是晋大夫伯夙对赵孟说的话,意思是楚国充满着袭击晋国的迹象。
[25].“倒持太阿”句:意思是授人以柄。太阿,宝剑名。
[26].“擅弄”句:指造反。弄潢池之兵:语出《汉书》:“……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27].“王敦”句:王敦,东晋权臣,后房多姬妾,因此体质虚弱,后来听从左右劝谏,将姬妾都放了出去。
[28].“章台”二句:用唐《柳氏传》的故事。安史之乱中,韩翊之姬柳氏毁容寄迹法灵寺。乱平后,韩寄词给柳,称之为章台柳。后柳为番将沙叱利所劫,虞候许浚又将柳夺回。
[29].“玄都之花”:桃花。唐刘禹锡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又:“前度刘郎今又来。”意思是重到玄都观来看桃花时,与前并无改变。
[30].“玉箫女两世因缘”:唐玉箫女两世为人,均与西川节度使韦皋结有情缘,人称两世姻缘。
[31].“煎鸾胶”句:语出《汉武帝外传》:“西海献鸾胶,武帝弦断,以胶续之,弦两头遂相接,终日射,不断。”后一般以续弦喻丧妻后再娶。此指翠翠与金生重又相聚。
[32].窦氏女:唐永泰中,奉天县(今陕西乾县)有窦氏二女伯娘、仲娘,因贼人进村而藏于山洞,后被发现。为免受侮辱,相继跳入深谷身亡。
[33].驵侩:做生意的中间人、经纪人,这里指李将军。
[34].息国不言之妇:即息妫,又称息夫人。春秋时,楚文王灭了息国,掠息夫人为己有。息夫人到楚国后,始终不肯开口讲话。
[35].祔(fù)葬:合葬。亦谓葬于先茔之旁。
[36].庭闱:指父母居住处,这里指父母。
[37].首丘:用“狐死必首丘”的典故,喻指故乡。
[38].茔垅:坟墓,这里指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