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鹗
【作者小传】
(1857—1909) 清小说家、学者。原名孟鹏,字云搏,后改名为鹗,字铁云,又字公约,别号洪都百炼生。江苏丹徒(今镇江)人。出身官宦家庭,自幼好学,惟不喜八股。成年后弃官经商,组建晋丰公司,发展民族工商业,在上海筹办五层楼商场、坤兴织布厂,在杭州办铁机织绸厂,在株洲办炼钢厂等,但这些事业都未成而败,或已成而败。光绪三十四年(1908),刘鹗遭仇家陷害,被流放至新疆,一年后因脑溢血死于新疆戍所。作有小说《老残游记》等。
明湖居听书
刘 鹗
——《老残游记》第二回(节选)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1] ”。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 [2] ,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来,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地说鼓书是个什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们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片梨花简 [3] ,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什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什么西皮、二黄、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什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 [4] 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什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 [5] 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 [6] ,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 [7] 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肐(月+达),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 [8] ,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 [9] ,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鏦鏦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 [10] 似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 [11] 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12] ’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13] ’,‘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14] ’!”
《老残游记》是刘鹗晚年所写的一部小说,作者通过作品中的主人公老残在北中国大地游历时的见闻、思索与议论,对于中国封建主义的官僚政治及文化心态作了相当深刻的透视与反思。这部小说的语言清新简练,叙景状物生动形象,本片段选自作品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通常题作《明湖居听书》,其中关于白妞说书的描写,可谓是古典小说中描写音乐最出色的篇章之一。
音乐是一种听觉艺术,它没有自己的物质形式,看不见,摸不着。如何运用文学语言把无形的乐声付诸具体鲜明的艺术实体,生动地描绘出它的视觉艺术形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使读者在阅读时将视觉感受转化为听觉,同样领略到这美妙的音乐,那就更难了。刘鹗为了做到这一点,可谓是煞费苦心地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他按照自己欣赏白妞演出的自然顺序进行描写,而首先叙述的是白妞演出前的街谈巷议,无论是路上挑担子的,或是铺子里站柜台的,他们都准备明日歇一日去听白妞的演出。为何“举国若狂如此”?作者以引出问题的方式,为白妞演出的精湛作了最初的铺垫。
白妞的演出是下午一时,可是在上午十时,明湖居里就已挤满了人,作者对场内热闹景象的侧面描写,又一次烘托了白妞说书的魅力,也为白妞登场演出渲染了气氛。演出开始时,最先登场的是琴师,其人相貌丑陋,但琴声却“抑扬顿挫,入耳动心”,这先抑后扬对比仍是在为白妞出场作铺垫,同时也为后来白妞演出是琴师出色的伴奏埋下了伏笔。继而上场的是一位姑娘,作者对她演出的描写是:“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这位姑娘的演技如此精湛,但她并不是本篇描写的主角,而是白妞的妹妹黑妞。作者此时又借场中听众之口介绍说:“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本篇重点是描绘白妞的演唱,但作者不急于去作正面叙述,而是花了相当的篇幅介绍街谈巷语的议论、开场前戏园的盛况、琴师的弹琴、黑妞的演唱和观众的议论,在描述过程中不断地运用反衬、对比与渲染等手法烘托白妞的演出,而在运用对比手法时,既有在对同一人描写中进行对比,也有对不同人的描写形成的对比;既有通过人物的评论进行对比,也有由观众不同的反应互成对比。这些铺垫性的叙述是层层进逼式的,离白妞越来越近,待到黑妞演唱结束,读者急欲读到描写白妞演唱文字的心情也就越来越迫切。
白妞终于登场了,她在台上左右一顾一看,嘈杂的戏院顿时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这一闹一静的对比,又一次写出了白妞对听众的震慑力。当读完关于琴师、黑妞演出的描写后,读者们可能担心:已经将白妞演唱的绝技烘托到如此的地步,正面对她进行描写时,作者又还能用何种笔墨呢?
正是在这最难着笔处,作者表现了他的艺术匠心与功力,其描写既按照白妞演唱的自然过程,同时又显示出极清晰的层次感,那“初不甚大”“越唱越高”“陡然一落”“忽又扬起”与“人弦俱寂”五个阶段完整地表现了演唱的全过程,十分便于读者从总体上把握白妞演唱的全局。在对每个阶段的描绘过程中,作者又从听众感受出发,运用了借通感比喻的手法。所谓通感,是指以形象的语言把人们某个感官上的感觉移植到另一感官上,凭借感受相通,启发读者联想、体味。如描绘白妞刚开始演唱时作者写道:“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这两个都是人们皆有生活实感的比喻,故而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白妞的演唱使听众陶醉的身心感觉。
其后描写乐声渐渐高亢时,作者也同样运用了通感手法:白妞“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作者就形容说“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那拔尖腾空的高音宛若天外游丝清晰在目,这比喻是何等地形象贴切;白妞并没有在“拔了个尖儿”后打住,而是唱到极高处“尚能回环转折”,接连三四迭地“节节高起”,对于她这种高超的演技,作者就用攀登泰山作比喻:“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攀登泰山的体验是“愈翻愈险,愈翻愈奇”,读者此时便可凭借感受相通,对白妞的演唱去联想与体味。
当白妞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声音陡然一落,转为急促变化,回旋激荡,这时作者又形象地喻之为“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启发读者通过想象感受乐声的曲折变化。此后,白妞愈唱愈低,愈低愈细,乐声渐渐消失,“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这正是“无声胜有声”的妙境,而在二、三分钟的时间里听众们竟毫无声响,又衬托出白妞的演唱使人着魔迷醉到何等地步。一片寂静之后乐声再起,先是微音,忽又扬起,这时作者的描写仍运用通感手法:“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加之此时琴师用轮指伴奏,琴声忽大忽小,与歌声相和相合,乐声既丰富,又和谐,令人应接不暇,故而作者又喻之为“花坞春晓,好鸟乱鸣”。最后,台上是“霍然一声,人弦俱寂”,白妞的演出虽已结束,但却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在本篇结束处,作者又描写了一湖南少年对白妞演唱的评论:他原先无法理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意境,欣赏了白妞的演出后,反而感到“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周围的听众也无不赞同他的意见。结束处的这段描写与开始时作者描写的街谈巷议相呼应,所不同的是,开始时作者是将信将疑,而听过白妞演出后则是心悦诚服,所以他引了孟子的一句话作结:“于我心有戚戚焉。”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老残游记》中描写白妞时也曾交代她叫王小玉,这并不是虚构的艺术形象,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清末凫道人《旧学庵笔记》载云:王小玉“尝奏技于明湖居,倾动一时,有‘红妆柳敬亭’之目”。然而记载毕竟简略,倒是刘鹗在《老残游记》中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描摹,给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资料。
(陈大康)
郭小亭
清小说家。光绪时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济公全传》前后传等。
注 释
[1].明湖居:原址在现在济南大明湖正门以西。
[2].招子:招贴。
[3].梨花简:用两块半圆形铁片,分别夹在左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间撞击发音的打击乐器。
[4].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清末著名京剧演员,号称京剧老生三杰。
[5].抚院:此处指巡抚衙门。巡抚,清时一省的最高军政长官。学院:此处指提督学政衙门。提督学政为掌管一省文教与生员考试、考核等事务的官员。
[6].半桌:指大小相当于方桌一半的桌子。
[7].打千儿:清时男子见人通行之礼,垂右手,屈左膝,上身微前俯,为晚辈见长辈或下级见上级的一种便礼。
[8].轮指:弹奏乐器的一种指法,一手五个手指周而复始地轮流使用。
[9].抓髻:指先梳成发辫,然后盘在头顶上,为旧时未婚女子的一种发型。
[10].五音十二律:五音亦称五声,为中国古乐中对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的简称;十二律为中国古乐中的十二调,其中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与亡射为阳律,大吕、夹钟、中吕、林中、南吕与应钟为阴律。
[11].啭(zhuàn):转调发声。
[12].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语出《列子·汤问》,指歌罢,声音久久回旋。形容歌声美妙。
[13].三月不知肉味:语出《论语·述而》,意为听过音乐几个月后,吃肉还感觉不出肉味。形容音乐感人。
[14].于我心有戚戚焉:语出《孟子·梁惠王》,其意为心中发生同感。戚戚,心动。
娶美人白狗闹洞房
郭小亭
——《济公全传》第一百八十回
话说济公禅师把白狗叫过来,把四个火烧 [1] 给白狗吃了,白狗摇头摆尾,前蹿后跳。和尚拿红头绳、白粉、两个耳兜拴上,又用红头绳把白狗的嘴一系,拿胭脂粉脸上一抹,把裙衫短袄给白狗一穿,把红绣鞋给白狗后爪一穿,和尚口念:“唵嘛泥叭(口+迷)吽 [2] !”用手一抹白狗的脸,和尚说:
遍体白毛乌嘴,摇头摆尾发威。昼防门户夜防偷,主人寒苦不悔。好犬不乱吠,今夜同入香闺。贫僧点化你变蛾眉③,要你报应花花太岁。
和尚用法术点化了白狗。赵斌梅成玉再一看,白狗坐在那里,真是变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赵斌梅成玉二人喜出望外。赵斌先去到钱塘关把船雇好,回来同和尚开怀畅饮,直喝到天有掌灯以后。只听外面鼓乐喧天,花轿来了。书中交代:陆炳文给梅成玉派人送了银子去,随后他坐轿拿着美人图,到王胜仙家去。一见王胜仙,陆炳文说:“老师大喜!”王胜仙自从火烧了台欢楼,他只当把美人烧死,心中实深想念,并无一刻忘怀,烦的了不得。今天陆炳文一来说大喜,王胜说:“我喜从何来?”陆炳文说:“门生已给老师访着一个美人,已然说妥。这位姑娘有自己画的行乐图喜容,老师看了这轴画,跟人一般不二。”王胜仙打开美人图一看,说:“世上那有这样的美人?”陆炳文说:“现在就有,我都给老师办妥了,乃是青竹巷二条胡同,梅成玉的妹妹,定规今天晚上,拿轿子就替老师娶过来,一见就知道了。”王胜仙他本是酒色之徒,一听这话,说:“贤契 [3] ,你这样替我劳神,我实在抱愧。”陆炳文说:“只要老师能护庇我,我把窦永衡放了,别丢官职就得了。”王胜仙说:“那倒是小事一段,好办,好办!来人摆酒!”同陆炳文开怀畅饮,一面遣家人即刻找花轿娶亲。只要有钱好办事,少时就皆齐备,悬灯结彩,鼓乐喧天,花轿奔青竹巷二条胡同来了。和尚先安置好了,见花轿到门口,和尚把门关上,叫吹打吹打,外面就吹打。和尚说:“吹大开门,工尺 [4] 上,柳青娘 [5] ,扑粉蝶。”和尚说:“完了,要喜包。”要了无数的包,和尚这才跑进来,叫梅成玉说:“新人上轿,轿子堵门口上,忌生人。”轿夫答应,把轿子搭到门口。和尚搀白狗上了轿。有和尚的法术,治的白狗不能动,在轿子里坐着,吹吹打打,搭着轿子,来到王胜仙家。有婆子掀帘把白狗搀下轿,王胜仙一看,果然是美人真白,脚底下真小。拜了天地,王胜仙喜悦非常,一坐帐,桌上摆着成席的酒,大家让新人吃,新人也不言语也不吃。大家瞧着美人,是有和尚那点法术,治的要动也不能动。瞧这一屋子的生人,它这气大了,摆着一桌子吃的,也张开嘴,白狗净生气。
直到天有二鼓以后,陆炳文说:“老师请入洞房罢,少时门生也要回去,明天再来道喜。”王胜仙来到屋中一瞧,美人坐着也不言语,婆子要给新人脱衣裳,过来刚一解钮子,把白狗捆嘴的绳儿碰脱了。王胜仙这个时节说:“婆子你等去罢。”婆子都退出来。王胜仙赶过去,说:“美人你不必害臊,这乃是人间大道理,你我是夫妇。”说着话,这小子淫心已动,过去一搂白狗,他要跟白狗亲嘴。本来白狗正有气呢,照定王胜仙脸上一嘴,把王胜仙的鼻子咬掉了,白狗也现了原形,把衣裳连咬带撕,往外就跑。王胜仙疼的乱滚,说:“狗精!”家人吓的都跑了,也没人敢拦狗。狗跑之后,才有人把王胜仙的鼻头子捡起来,趁势热血给他粘上,再找陆炳文。陆炳文早已听见说,瞒不住了。大家都说这是陆炳文的奸计,安心陷害。
王胜仙这件事一回禀秦丞相,秦丞相勃然大怒,说:“本来我兄弟就无知,陆炳文他还引诱他?这厮深为可恨!”秦相递折本一参他,说:“他放走了大盗窦永衡,捕务废弛,行同市侩,有忝 [6] 官箴,任意胡为。”圣上旨议下,将陆炳文即行革职,永不叙用。陆炳文虽然革了职,这一任刑庭,他总剩十万八万的银子。他自己带着夫人少爷小姐,打点行囊褥套,雇驼轿车辆,由临安起身,回归南京。
南宋以来,我国民间就广泛流传有关济公的故事。明嘉靖年间晁) 的《宝文堂书目》载有《红倩难济颠》平话,隆庆年间刊有沈孟柈述《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清代有多种演说济公的小说,如康熙年间王梦吉的《济颠全传》三十六则,墨浪子的《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二十回,乾隆年间西湖渔樵主人的《济公传》十二卷等。清代中叶,郭小亭在综合济公小说各种材料的基础上,续编了《全称评演济公全传》二百四十回本,最为通行。
《济公全传》叙写南宋临安灵隐寺济颠和尚的故事。故事说他本是西天金身降龙罗汉下世,投胎到浙江天台县李氏家,俗名修缘。十八岁去灵隐寺出家,法名道济。从此他四处游荡,大显法力,惩恶扬善。他的行为宗旨是“警愚劝善度群迷,专管人间不平事”,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小说以离奇的故事情节和漫画式的夸张,塑造了济公和尚这个富有喜剧性的艺术形象。但小说以“良心”“公道”作为劝世药方,认为社会的弊端都是由于某些人良心泯灭而造成的,这正是作者的思想局限。
用神奇的法力,以恶作剧的方式惩治恶人,是济公惩恶扬善、劝醒世人的常用办法。如对王胜仙和陆炳文的惩罚:当朝秦丞相的兄弟、大理寺正卿王胜仙,看上了窦永衡之美妻周氏。京营殿帅刑廷陆炳文,一意奉承王胜仙,设计买通在押的江洋大盗,诬陷窦永衡,将窦入大牢,然后把窦妻骗到王府中。如此不平事,济公焉能不管?他先设法火烧王府中的合欢楼,救出窦妻;再用法术惩治陆炳文,使陆的肚子大大地鼓起来,大到“两手够不上肚脐”,迫使其放出窦永衡。陆炳文为了重新讨好王胜仙,又诱逼秀才梅成玉的妹妹梅碧环嫁给王胜仙,同时派兵围住梅家。梅成玉无奈,求表兄赵斌设法,赵便又请来济公。济公让梅成玉假意答应,并约定晚上花轿来娶新人。接下来便是这一则“白狗闹洞房”的故事。
比起陆炳文闹“大肚子”来,这则故事更富喜剧色彩。其喜剧冲突在于通过济公用法术“点化”白狗成美人,使一贯仗势欺人、玩弄妇女的周胜仙、陆炳文受到“惨痛”的惩罚和报应,充分表现了济公的机智多谋与滑稽戏谑。在作者看来,周胜仙、陆炳文这些狼狈为奸的坏官,是不可能自己发现“良心”的,也不能同他们论理讲法,而济公的法术既简单又痛快,即将计就计,使王胜仙刚搂进怀里的美人忽然变成一条大白狗,并且还一口咬下了他的鼻子!自以为得计的陆炳文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即行革职,永不叙用”。须指出的是,虽然济公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痛快,但它仅仅是无法实现的“理想”而已,这也正好暴露出封建统治下正义力量的微薄与人民的苦难。一个殿帅刑廷为了讨得上司的欢心,以求“护庇”,公然强迫民间女子与上司成亲,对此竟不能用正常的法律手段去纠正和制止,而不得不依靠本不存在的某种神奇的“法力”去化解。而且就连济公的法力也只是局部而肤浅地解决问题,王胜仙这个花花太岁公然无罪;陆炳文虽然被“即行革职”,但他贪赃枉法而获取的十万八万银子,也不予以追究,任其逍遥法外。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小说的积极意义。在充满不平的封建社会里,广大劳苦大众无法改变自己的悲苦命运,作者塑造了济公这一济困扶危、惩恶扬善的艺术形象,以寄托自己伸张公道、要求正义的理想和愿望;同时也通过讽刺和鞭挞邪恶势力,给予人们不少审美感官上的满足。
这段小说,故事情节离奇虚幻,洋溢着浓烈的戏谑和诙谐情趣。济公点化白狗而成的“新娘”,把好色的王胜仙戏弄得狼狈不堪,叫人捧腹大笑。作者笔下的“新娘”是社会性和动物性的有机统一。社会性不仅表现在它的外形是美人,而且有人的感情色彩,如瞧着“一屋子的生人”,它生气了;见一桌子好吃的,却张不开嘴,它“净生气”;直至进洞房,它还在生气。但它又毕竟是狗,始终不能讲话,最后还把王胜仙的鼻子咬掉了!小说最富漫画色彩的是,写白狗跑掉之后,才有人把他的鼻子捡起来,“趁势热血给他粘上”,真像做泥人一般,令人拍案叫绝!
(曾 良)
注 释
[1].火烧:一种烤饼。
[2]. 唵嘛泥叭(口+迷)吽:佛教的“六字真言”。
[3].贤契:对子弟或朋友子侄辈的敬称。
[4].工尺(chě):我国民族音乐音阶上各个音的总称,也是乐谱上各个记音符号的总称。
[5].柳青娘:曲牌名。
[6].忝(tiǎn):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