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说
【作者小传】
(1620—1686) 清文学家。字若雨,号西庵、鹧鸪子、静啸斋主人。浙江乌程(今湖州)人。出身于世代显贵之家,幼年曾受业于复社领袖张溥,后参加复社。明亡后,改姓林,名骞,字远游,号南村,又名林胡子,自称槁木林。顺治十三年(1656),董说于苏州灵岩寺出家为僧。作有小说《西游补》等。
一窦开时迷万镜物形现处我形亡
董说
——《西游补》第四回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 [1] ,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
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弯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大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叉有危墙兀立,东边跑到西边,西边跑到东边,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
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制,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钮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
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来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 [2] 。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太保 [3] 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个老婆婆,三两个觔斗,把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着:
第一名廷对 [4] 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题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旁有一少年问道:“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朗声读起。其文曰: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仙人说着:‘文章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孟子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运”上,便坏了,便坏了!’当时玉史仙人便问:‘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才;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去。我想将起来,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号’去看!”
《西游补》,明末清初浙江乌程(今浙江湖州)人董说撰,一说为其父董斯张撰。小说乃《西游记》的续书之一,从《西游记》“三调芭蕉扇”故事结束处落笔,叙孙悟空为鲭鱼精迷惑,撞入幻境“青青世界”,经历了许多古今未来、稀奇古怪之事,最后在虚空道人的呼唤下,猛然醒悟,杀死鲭鱼精,重返取经队伍。全书虽仅十六回文字,但想象奇特,笔意恣肆,结构超妙,语辞老辣,具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价值,故历来深受小说研究者的推崇。
本回以一个充满禅机的回目,紧扣第三回,把读者引入神奇的“三千大千世界”——万镜楼台,在那里,各式各样的宝镜,分管着不同的物形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那么,透过“天字第一号”宝镜,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又看到了些什么呢?是一幅高度浓缩的科举百态图!其中有或哭或骂,或痴或呆,或狂或怒的“榜上无名者”;也有或洋洋得意,或喜不自胜,或道貌岸然,或惺惺作态的“榜上有名之人”,形形色色,惟妙惟肖,直欲写尽科举制度下旧文人的众生相。至此,小说并没有收笔之意,更拈出一段高中头名的廷对文章,借好事者之口,朗声读出,陈腐之气,迎面扑来;紧接着,作者又通过孙悟空的雷公嘴,将一班热衷于功名利禄,却不学无术的八股文人,骂了个体无完肤、一钱不值,称他们是“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所写之文章“更有蹊跷”,其实质皆为“纱帽文章”。
古代小说涉笔科举、讽刺文人的篇章不在少数,但像如此酣畅淋漓、痛快彻底者,实属罕见。这里,我们必须联系董说的生平经历,才能加深对此的理解。董说出生于官宦世家,曾祖、祖父均为进士及第,但至其父时,家道中落,董斯张终其一生,只是一个廪贡生。据资料记载,董说天资聪颖,“十岁能文,十三岁入泮,十六岁补廪”(《甲申朝事小纪》)。然而,他的考运却与其父亲一样的坏,二十岁时,董说偕朋友赴京师应举,结果全都落第,他悲叹道:“贵人车马满天下;落落诸子,有懿不录,无罪被放,竟使明天子甲乙之科,为驱除吾党之策。”后来,他又将自己历年所写应试文章,付诸一炬,从此绝意仕进。三十七岁时,董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很显然,正是因为董说在现实生活中,对科举制度的弊端及危害性有了清醒的认识,他才在《西游补》小说中写下如此强烈地针砭时弊的第四回,清晰地表达了其深刻的社会忧患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感。
(潘建国)
注 释
[1].詈(lì):责骂。
[2].刘伯钦:小说《西游记》中的人物,乃山中猎户,号称“镇山太保”,尝救唐僧于虎口,并助其在两界山收孙悟空为徒。
[3].太保:南方对巫师的称呼,后亦泛指有神奇本领者。
[4].廷对:即殿试,古代科举等级最高的考试,考生通过省试后,集中京城参加会试,会试中式者,再参加在宫中举行的殿试,由皇帝根据成绩优劣,钦点三甲名次,即所谓状元、榜眼、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