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笑生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嘉靖、万历时人。作有小说《金瓶梅》。现在学术界对笑笑生是何人的化名作了种种推测,被怀疑的对象有王世贞、李开先、屠隆等五十余人,但由于缺少可靠证据,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说法能得到确认。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节选)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 [1] 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我和娘收了 [2] ,俏一帮儿 [3] 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只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也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倒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一下。”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虽故口里说着,终久怀记在心,与雪娥结仇,不在话下。
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抱着汤瓶,秋菊拿了两盏茶来。吃毕茶,两个放桌儿,摆下棋子盘儿下棋。正下在热闹处,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䯼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鞋,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 [4] ,也值百十银子。”潘金莲说道:“俺每 [5] 才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扯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两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子。时没做贼 [6] ,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 [7] ,一来天气暄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家?”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使回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脱了衣服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金莲道:“俺两个自恁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每并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手里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 [8] ,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方才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每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当下在月娘面前,只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倍伴西门庆。分付春梅:房中薰下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两个效鱼水之欢。
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看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此事不说。
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 [9] 。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他?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分付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 [10] 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不见来。”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饧奴 [11] !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紧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 [12] !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梁兴 [13] 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 [14] 着!”春梅道:“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 [15] 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的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 [16] ,等他慢条丝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 [17] 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只相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 [18] ,说俺娘儿两个(扌+霸)拦 [19] 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
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 [20] ,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门外,雪娥对着大家人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也一般,大喓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的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在厨房里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连忙攒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骑马,小厮跟随,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诉月娘此事。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扌+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 [21] ,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 [22] 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少顷,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对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扌+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每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 [23] 也一般,随问谁他办不过!他又在汉子根前戳舌儿 [24] ,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交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拾了本有,吊了本无 [25] ,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我一个还多着影儿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神 [26] 暴跳,五陵气 [27] 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扌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金莲恃宠仗夫君,到使孙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插图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选自《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此段为全书写西门庆家庭内部妻妾之间争宠的第一个波浪。西门庆一妻五妾: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此时,潘金莲争宠争地位的主要对手李瓶儿还没有娶进家门。在李瓶儿之前,金莲是最受宠爱的妾。她出身贫寒之家,是潘裁的女儿,没有财富,优势在貌美、聪慧、有才艺(擅弹琵琶,会百家歌曲)。她以姿色与性为武器笼络西门庆,得到极度的宠爱,与西门庆“淫欲之事,无日无之”。
吴月娘惊叹金莲的美貌:“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隐含了月娘的妒意。金莲虽不满月娘的正妻地位,因刚进西门庆家,只好尊重拜见与拉拢。李娇儿风月不及金莲,孟玉楼较为超脱又是金莲的同盟。第四妾孙雪娥为房里丫鬟出身,她在厨房做仆妇的头,尽管地位等同奴婢,但缺乏自知之明,成为嫉妒金莲,与金莲争宠的头一个对手。本回即为两人正面冲突之重要篇章。
金莲丫鬟春梅挨了金莲的骂,走往厨房孙雪娥那里出气,却遭孙雪娥戏弄,便回到金莲处挑拨金莲与雪娥的关系。这就埋下了金莲激打孙雪娥的祸根。接写金莲、孟玉楼与西门庆下棋,写金莲在西门庆面前撒娇,显示金莲的倍受宠爱。同时又交代了孙雪娥虽为第四房妾,实为奴婢的处境地位。雪娥戏弄春梅、金莲撒娇、雪娥地位低下受冷落,这三点为“激打”做了铺垫。下文即展开“激打”场面的描写。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分三层递进发展。第一层,西门庆外出为给金莲买首饰,等吃荷花饼,使春梅告知厨房,潘因雪娥认为金莲、春梅合伙哄汉子,不让春梅去,只好让小丫头秋菊去。这里,读者可感受到金莲、春梅、雪娥各自的心态与她们之间的潜在冲突。第二层,西门庆等吃荷花饼,见秋菊不回来,不能不使春梅去,春梅与雪娥之间展开正面交锋,各不相让。写得宠的大丫头春梅(暗写金莲得宠),与失宠的妾妇雪娥之间冲突。第三层,春梅回来向其主子西门庆、潘金莲告说雪娥在厨房骂人,西门庆一怒之下,走到厨房,打骂孙雪娥。春梅的言行表现出她的傲气与得宠。“使性子走到厨下”,骂秋菊是“贼饧奴”,甚至向雪娥骂说。西门庆向孙雪娥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这既写出了西门庆对春梅宠爱(暗写宠爱金莲),又写出西门庆只把雪娥看成奴婢。雪娥的言行则表现出她缺少自知之明,而不甘受屈辱,渴望要抗争的心态。实际上,春梅与雪娥都是西门庆家中的仆妇,然而,在封建时代一夫多妻制之下,她们之间却缺少相互的同情怜悯,显示出《金瓶梅》世界的灰暗、冷漠与妇女们的悲惨处境。
此时的金莲被宠爱,遭嫉妒,处于得意得势的情态。等到西门庆娶进李瓶儿,因李瓶儿不但貌美,有财富、有子嗣,又是贵族出身,性格温柔,受宠爱远远超过金莲。这时的金莲处处主动,害死李瓶儿生的官哥,嫉妒死李瓶儿。还与宋惠莲、如意儿等人争宠。《金瓶梅》作者多层次全方位地描写了多妻制家庭中女性生存情态,塑造了成体系的女性形象,而潘金莲始终处于中心位置,成为《金瓶梅》女性世界的第一号人物。可以说,没有潘金莲,就没有《金瓶梅》。兰陵笑笑生关注女性、观察了解女性,也感受研究女性,努力去理解女性,在描写她们被扭曲的人性之时,他很细微地展现了女性身上的美和这种美的被毁灭。作者以新的发现、新的感受,创造性地塑造了潘金莲等成功的艺术典型,实现了小说艺术的重大突破,建造了中国小说史上一块重要的里程碑。
(王汝梅)
注 释
[1].头脑:碴口,由头儿。
[2].和(huó)娘收了:与娘搅在一起被收用(性占有)了。
[3].俏一帮儿:俏,“凑”的方音写法。俏一帮儿,凑和一伙。
[4].粉头:妓女的别称。
[5].俺每:同“俺们”。
[6].时没做贼:此时没做偷偷摸摸的事。
[7].内相、同官:内相即太监。同官指同在一处任职的官。
[8].小油嘴儿:此处为昵称。
[9].银丝鲊(zhǎ)汤:以银鱼鲊做的汤。鲊,经腌、糟过的鱼类食品。
[10].白:竟,表示意外。
[11].贼饧(xíng)奴:饧,面发酵谓之饧,引申为性动情发。此骂秋菊为发情的奴才、浪奴才。
[12].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比喻指令来得急,措手不及。回族人马姓居多,回族人有固定时间做礼拜,时辰一到,其他事情都要停下来。
[13].忽剌八新梁兴:“忽剌八”,突然的意思,蒙古语译词。“新梁兴”,新产生的念头。
[14].时道:时运。
[15].别变:打发,处治。
[16].雌着:呆着。
[17].小院儿:指孙雪娥的住处,以“小院儿里的”鄙称雪娥。
[18].合气:斗气;为意气相争。
[19].(扌+霸)拦:把持、独占的意思。
[20].歪剌骨:指行为不正派的女人。
[21].茧儿:行为。多指隐秘不可告人的事情。
[22].那顷:那时。
[23].淮洪:淮河决堤的洪水。比喻说话汹汹不已。
[24].戮舌儿:搬弄是非,说人坏话。
[25].拾了本有,吊了本无:拾到了就算有,掉了就算没有。比喻有没有都无所谓。
[26].三尸神:道教谓人体内驻于人头、人腹、人足内的神,使人多欲,易怒好杀。
[27].五陵气:本指富豪气概,此处以五陵气指怒气。五陵:西汉皇陵: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的合称。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词话》第十七、十九回(节选)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那日封五星分资 [1] 、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戏文,又是四个唱的递酒。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日西时分,又骑马接去。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那里去?”冯妈妈道:“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来。顾银匠整理头面 [2] 完备,今日拿盒送来,请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玳安道:“俺爹今日都在守备府周老爹处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累你好歹说声,你二娘等着哩。”这玳安打马径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在热闹处。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说道:“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顾银匠送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那里肯放,拦门拿巨杯相劝。西门庆道:“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作辞周守备上马,径到李瓶儿家。妇人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
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軃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
纱帐香飘兰麝,蛾眉轻把箫吹。雪白玉体透帘帏,禁不住魂飞魄飏。一点樱桃小口,两只手赛柔荑。才郎情动嘱奴知,不觉灵犀味美。
西门庆于是醉中戏问妇人:“当初有你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趟棍儿也不算人。甚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 [3] 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傍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仁肉心、鸡鹅腰掌、玫瑰菊花饼儿。小金壶内,满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我,这咱晚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房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西门庆与妇人睡着,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话,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连忙起来。
妇人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打马一直来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 [4] 等,都问拟枷号 [5] 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 [6] 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的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陈经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字。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
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 [7] 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 [8] 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即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不消到尔陈亲家老爹下处。但有不好声色,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盘缠。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随分 [9] 人叫着不许开。西门庆只在房里动弹,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吴月娘见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说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平白焦愁些甚么?”西门庆道:“你妇人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这是一件事。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 [10] 。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题。
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廿四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立在对过房檐下等。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看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儿,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正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慌了冯妈妈,进房来看视。妇人说道:“西门庆他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 [11] ,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勉强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便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 [12] ,必有属纩 [13] 之忧矣。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小人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痊安。”说毕起身。这里使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他的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旧。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这蒋竹山从与妇人看病之时,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于是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肴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傍,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来。”竹山道:“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 [14] 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妇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 [15] ,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 [16] ,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 [17] 嫁他则甚?”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两替 [18] 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喜欢的势不知有无 [19] 。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啣环结草,不敢有忘!”妇人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 [20] 。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 [21] 之讲?”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 [22] 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 [23] ,县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 [24] 、美女相思套 [25] 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掉了。又说:“你本虾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 [26] 来戏弄老娘!我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枪头 [27] ,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 [28] ,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他那里有这两桩药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 [29] 来教你认范 [30] 。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 [31] ,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 [32] 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 [33] ,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噍来了 [34] !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 [35] !”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 [36] 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 [37] 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听,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中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现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 [38] ,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着 [39] ,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 [40] 在脸上,骂道:“没羞 [41] 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 [42] ,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撅儿 [43] 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捲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欠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 [44] ,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 [45] 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 [46] 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 [47] 。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 [48] 顽耍。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家伙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面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伙过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缎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捲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 [49] ;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 [50] ,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唬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窄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 [51] 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控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 [52] ?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 [53] 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 [54] ;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掉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 [55] 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 [56] 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 [57] 。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 [58] ——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是《金瓶梅》中著名的情节之一,也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勾搭成奸、谋财娶妇过程中一段重要的插曲。
在词话本中,小说从第十三回写“李瓶儿隔墙密约”起,至第十九回西门庆将李瓶儿娶进家中止,前后占了七回篇幅。西门庆为谋娶李瓶儿,先后费了不少心机,然而正当一切就绪,单等日子一到就行礼准娶时,忽然西门庆家中发生了亲家被劾治罪的变故,慌得西门庆将迎娶李瓶儿之事抛在九霄云外,只顾打点走门路处理突发事情。李瓶儿在梦攘魂劳、卧床不起的情况下,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病,不料被蒋一番花言巧语迷惑,把蒋倒踏门招了进来,这便是“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的由来。本篇文字系节取词话本第十七回和第十九回的部分文字联缀而成,为的是照应故事的完整性。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回目标的是李瓶儿和蒋竹山,但主要写的是西门庆,写西门庆作为地方一霸在官场、商场和情场上的手段与霸气。
西门庆在官场上的手段,主要表现在他遇事惊而不乱。亲家出事,他本人也遭牵连,但他措置得当,一方面打点家人来保、来旺“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但有不好声色,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同时立即停止家中花园工程,“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随分人叫着不许开”。果然,西门庆这两着非常奏效:暗中的加紧打点使他逃过此劫,而明里的低调处置使平昔恼他的街坊邻舍没有一点异常表现。于是,“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西门庆依然是昔日的西门庆。
西门庆在商场上的霸气,主要表现在他对李瓶儿资助三百两银子与蒋竹山开生药铺一事的态度上。李瓶儿因嫁西门庆一时无望,招赘了蒋竹山,并给他本钱开了生药铺。此事尤使西门庆怒不可遏:“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做买卖。”“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门庆开生药铺起家,岂容情敌在眼皮子跟前再开生药铺?!于是,他收买了两个流氓光棍,把蒋竹山的生药铺砸了个稀巴烂,又把蒋解到提刑院一顿毒打,活现了一副商霸的狰狞嘴脸。
西门庆在情场上的手段,则主要表现在他对李瓶儿的欲擒先纵、欲热先冷的态度上。李瓶儿自招赘了蒋竹山,因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一心只想西门庆。后主动设法要嫁过去,但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西门庆又接连几个晚上,不进他房中;后李瓶儿上吊自杀,反遭他一顿痛骂:“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并从“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为了报复和降服李瓶儿,西门庆可谓冷酷暴戾到了极点。然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李瓶儿几句柔情软话,特别是拿西门庆与蒋太医那厮作比的一席话语,说得西门庆马上“回嗔作喜”,“欢喜无尽”,丢了鞭子,搂在怀里。正如小说所写的,西门庆乃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其情场手段与他在官场、商场一样高明。
此回文字除了主要写西门庆,还写了李瓶儿、蒋竹山和两个流氓光棍。李瓶儿虽然在以后的情节发展中还有大量笔墨写及,但其性格的愚弱摇摆已初见端倪,这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命运。蒋竹山和两个流氓光棍只是穿插性人物,一个是无能的江湖郎中,两个是为非作歹的城市无业游民,他们的出现是城市日趋商业化和世俗化的必然产物。
本段文字典型地表现了《金瓶梅》在诸多方面的特色:一是侧面和间接描写,《金瓶梅》擅长通过人物之口,对主要人物进行侧面和间接描写,并达到传神效果。如本回通过蒋竹山之口,先说西门庆如何“专在县中包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然后说他“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小说没有正面描写西门庆如何如何,但通过蒋竹山之口,把西门庆“打老婆”“坑妇女”的本性和县里有关他家出事的传闻写得绘声绘色。
二是白描手法,《金瓶梅》又擅长白描手法,常常达到“白描传神”“白描入化”的境界。如文中写鲁华、张胜两个光棍敲诈蒋竹山一段文字,先是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一个先问有没有“狗黄”,再问有没有“冰灰”,竭尽寻衅挑逗之能事;然后另一个“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最后“不提防”“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前后描写,都可谓“白描如画”。
三是语言泼辣酣畅,《金瓶梅》的语言极有特点,它大量运用土语俗语,却又化腐朽为神奇,形成了泼辣酣畅、生动传神的语言风格,这种风格在本篇节选的文字内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写李瓶儿对待蒋竹山和西门庆两个人的不同态度:对蒋从不称心到“渐渐颇生憎恶”,直骂的“狗血喷了脸”:“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我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枪头,死王八!”后蒋遭流氓讹诈,问李瓶儿要银子还债,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而对西门庆,却竭尽奉承讨好之能事,当西门庆问她:“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她回答说:“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都是出自李瓶儿之口的话语,一个是厌恶之状溢于言表,一个是崇拜之情发自肺腑,语言的生动传神都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孙 逊)
注 释
[1].星:戥秤上标识计量单位的圆点,一钱叫一星。分资:凑份子时各人分摊的钱,此处指礼金。
[2].头面:金银首饰。
[3].砢硶(kēchěn):让人厌恶、羞愧。
[4].用事人:办事人。
[5].枷号:一种用枷杠锁于犯人颈上以问罪示众的刑罚。
[6].家活:家具。
[7].宁帖:安宁妥帖。
[8].孔目:管理文书档案的小吏。
[9].随分:听凭、任由。
[10].打着羊驹驴战:打着羊,马驹毛驴也骇得打战。第六十九回亦作“打着绵羊驹驴战”。
[11].随邪:误入邪途,产生邪念。
[12].骨蒸之疾:中医指阴虚内热之病。
[13].属纩(zhǔkuàng):病危将死。
[14].太医院:官署名,封建时代官办的医疗机构。
[15].班头:一班人中领头的。
[16].半落不合:事情做了一半,没有了结。
[17].没来由:无端,无缘无故。
[18].一替两替:一次两次。
[19].势不知有无:意谓忘掉了根本。势,指男子生殖器。
[20].建生:出生,诞生。
[21].冰人:媒人。
[22].倒踏门:指男人被招赘进女家之门。
[23].戏药:即春药,泛指提高男女性欲的药物。
[24].景东人事:泛指提高男女性欲的性器具。
[25].美女相思套:泛指提高男女性欲的性器具。
[26].行货子:犹称“东西”“货色”。
[27].镴枪头:语出《西厢记》“银样镴枪头”,形容中看不中用。
[28].楞楞睁睁:形容眼光发愣发直的样子。
[29].风话:犹“疯话”,没着落的话。
[30].认范:承认、认账。
[31].弹:同“蛋”。
[32].串铃儿:犹“摇铃儿”,指走街郎中摇铃儿卖药。
[33].捣子:指地痞流氓。
[34].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噍来了:歇后语,原意为把面粉口袋倒过来,拍打拍打。引申为回过神来,转过弯来的意思。
[35].吃早酒:早上空腹吃酒易头晕,形容说胡话。
[36].仰八叉:形容仰面跌倒、四脚朝天的样子。
[37].地方:此指地方上保甲。
[38].白牌:官府拘押犯人的令牌。
[39].剌八:形容拖着两条腿,步履艰难的样子。
[40].哕(yuě):口吐脏物。
[41].没羞:不知羞耻。
[42].债桩:比喻满身债务的人。
[43].直撅儿:笔直地。
[44].汗病:指伤寒病,因其发汗,俗称汗病。
[45].开交:指分开、了结。
[46].会胜:又作“会圣”,指有通神本领。
[47].打双陆:一种局如棋盘的古代赌博游戏,相传自天竺传入。
[48].投壶:一种投箭入壶的游戏。
[49].不下气:不消怒气。
[50].眼里火:此处形容一见到异性就眼里出火。
[51].吃人念:被人算计、欺骗。
[52].起解:原指押解犯人或货物上路,此处引申为招数、能耐。
[53].撑:抢占、排挤。
[54].心斜:犹“心邪”。
[55].局骗:设圈套欺骗。
[56].挂:牵连。
[57].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佛教语言,意谓你在天上,他在地狱。
[58].行三坐五:指走路时有三人跟随,坐下时有五人侍候,形容仆从众多。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莲含羞自缢
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六回
闲居慎勿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妨。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变了卦儿。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垛起身上东京。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且在家歇息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听主裁,货随客便,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垛、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来旺儿回到房中,把押担生辰不要他去教来保去了一节,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惠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噇了那黄汤,挺他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串作 [1] 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着风。老婆甚是埋怨西门庆,说道:“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 [2] ,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毬子心肠 [3] ,滚下滚上;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 [4] 。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倒不是此说。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要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倒过噍来了,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个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
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醒来旺儿。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爬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梢棒,大扠步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台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哃亮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到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拿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取过来我看!”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学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着口儿合不的了。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现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你速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狼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好要拉剌剌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 [5] 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 [6] ,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惠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是 [7] 问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还有消缴的日子儿。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惠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们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这里不题。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 [8] 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一遍,已知来旺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来旺叫到当厅,审问这件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现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 [9] 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托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还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甘来兴儿过来,面前执证,那来旺儿有口也说不得了。正是: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 [10] 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复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般都不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要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道:“小的们知道了。”
这宋惠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劝解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惠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帘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抽身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 [11] 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老婆道:“着来 [12] ,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首。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口中常噙着香茶饼儿。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 [13] ,双凫飞肩,云雨一度。妇人将所佩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与西门庆令攥了。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果子吃,房中盘缠。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持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 [14] 说,就把‘潘’字掉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 [15] ,大的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话休絮烦。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着旧桌儿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送与谁家去?”西门庆不能隐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一节,告诉一遍。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傍边,因说道:“你空躭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承?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现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 [16] ,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 [17] 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誓做了泥鳅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又念翻了,把帖子写就了,送与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受了一顿拷讯,拶打的通不像模样。提刑两位官府,并上下观察 [18] 、缉捕、排军、监狱中(扌+匣)锁,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 [19] 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说做官的养儿养女也往上长,也要天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受其凌逼。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叫冤,是个没底人,反替他吩咐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当厅责了他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了个帖子,回复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旋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径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缕,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哭泣不已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无。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无处所凑。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家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支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门庆,既要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俺们看阴师父分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儿:“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押你到他门首。”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面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念,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妇儿宋惠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押到丈人家,——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这来旺儿又是那棒疮发了,身边盘缠缺乏,甚是苦恼。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有诗为证:
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宠。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惠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惠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爹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们,都不说。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安道:“嫂子,我告你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莲问其故。这钺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提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
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钻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闩椎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 [20] ?”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 [21] ?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们吃。”说毕,往外去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做一处坐的。
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 [22] ,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回拿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娘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家,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甚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来过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 [23] ,和他大爹白搽白折 [24] 的平上 [25] !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 [26] 。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跟前审问:“你们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这钺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若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吩咐:“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到,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有脸做个主子?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吊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舌。”说的这孙雪娥耳满心满 [27] 。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惠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忌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 [28] 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 [29] !”这几句话,分明戮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惠莲门首过,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两个上轿去了,回来推门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下。不知精爽 [30] 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下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吓得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的:“比是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他失落一件银钟,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 [31] ,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 [32] ,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冤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口称:“西门庆因倚强奸耍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安上告,进本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家回话。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二回至二十六回,作者用正笔浓墨描绘了一个鲜龙活跳的宋惠莲。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宋仁是个卖棺材的小生意人。她长得俏丽、聪慧、活泼、热情。“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荡起千秋来,也不用人推,一下子飞到半天云里,“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是可爱”。一阵风过,刮起裙子,露见了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儿。她的天生丽质赢得男人们的注意,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惜她生活在一个淫欲横流的环境里,禁不起社会的污染,很快就轻薄起来,成了“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最初,她“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被打发了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又暗与来旺儿搭上。正巧,蒋聪被人打死,来旺儿的媳妇病故,他俩就结成了一对。她原名也叫金莲,其出身和淫荡与潘金莲十分相像。到西门庆家时,才二十四岁,同众家人媳妇一起上灶,也不甚引起人们注目。过了一月余,她看着玉楼、金莲众人的打扮,也难免心动起来,于是也“把" 髻垫得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显得十分招摇起来。让西门庆睃在眼里,怎么能放得过呢?
芸芸众生,不乏贪钱财、爱虚荣的。宋惠莲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当然经不起主子一匹蓝缎子、几两散银子的引诱,就一屁股坐在西门庆的怀里任其所为了。她的确是个贱骨头,刚攀附上了主子,又和主子的女婿打情骂俏起来。在元宵夜放烟花炮时,左来右去,只是和经济嘲戏。“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精明的金莲一下子发现了她和西门庆、陈经济的首尾,她就红着脸双膝跪下,低声下气地向金莲求饶。她如此的轻浮、放荡,且放荡得如此露骨、低贱,难怪西门家里的一些僮仆、妇女都瞧她不起了。
宋惠莲被人瞧不起,还在于她是那么的浅薄。只因为被主子睡过觉,她就自以为攀上了高枝,抖起来了,就在人前打扮得花里胡哨,全无忌惮;有时甚至呼张唤李,像主子般的指使起他人来了。上灶的惠祥气不过,就狠狠地臭骂了她一顿。
看来,宋惠莲确是个下贱货,其人尽可夫的淫荡不亚于金莲,其欲附高枝的卑劣又一如春梅,作者通过她的一举一动和旁人的一言一行,已经亮出了她的灵魂。作者假如让她到此结束一生,也不失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反面角色”。我国小说史上的众多形象,往往就此止步了。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不满足于此。他既要暴露这颗肮脏的灵魂于光天化日之下,又要进一步拭去覆盖在这颗灵魂之上的污垢来发现其本来的良心。其手法是通过她和西门庆的两颗灵魂的猛烈撞击,从中迸发出正义的火光来。这场撞击的契机是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回来了,且立即了解了其中的隐情。来旺儿不愿当韩道国之流的王八,他不能容忍妻子让主子“耍了”。他咆哮起来,扬言“破着一命剐,敢把皇帝打”,不但要西门庆吃刀子,而且说要把同谋“潘家那淫妇也杀了”。形势一下子险恶起来。处在夹缝中间的宋惠莲,既不想使汉子受害,也不想使主子生气,就用瞒和骗来安抚双方:在丈夫面前一口咬定与主人没有首尾,在主子面前发誓赌咒说丈夫不敢骂街。为了避免“生事儿”,她给西门庆出了个主意:“与他几两银子本,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在此,她还补充了一条西门庆听得进去的理由:“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几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当然满心欢喜。这时,宋惠莲还对西门庆抱着希望,主动与他亲热,甚至还这样说:“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假如西门庆依此照办,冲突或许可以暂时缓解。然而,西门庆与宋惠莲的勾当,又让充满着嫉妒和仇恨的潘金莲不甘罢休。她向西门庆一针见血地指出,惠莲“只护着他的汉子”;他汉子又有拐钱外逃的危险;若存心要他这奴才老婆,就得打发他离门离户,斩草除根。一席话说得西门庆顿改主意,等待着来旺和宋惠莲的就是陷井和绝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就从这里把宋惠莲推向了理与欲、爱与恨的漩涡之中,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亮出了人性中的善恶相兼的复杂性来。
这一回的开头是西门庆不动声色地巧设了一条“贼喊捉贼”的毒计,轻而易举地将单纯的来旺投进了监狱。凭借着西门大官人的权势,又轻而易举地将来旺儿打了四十大板,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来旺儿中的计,与《水浒传》中武松在张都监家的遭遇差不多,但他没有杀回来“血溅鸳鸯楼”的能耐,只能哭哭啼啼地离开清河而去。这些笔墨,充分地暴露了西门庆的恶和官场的黑。可悲的是,被瞒和哄包围起来的宋惠莲并不是一眼就看清的。随着她一步步地看清事实的真相,做第七个老婆的幻梦趋向破灭的时候,她的羞耻之心也随之抬头,正义之感也不断张扬。
凭直觉,来旺儿被“捉住”,她是感到冤枉的。她根本没有因此而倒向主子而暗暗高兴,而是一心为丈夫申冤。她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跪在西门庆面前半是埋怨,半是叫屈:“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她对丈夫还是有感情的,她感觉到西门庆“干的营生”毫无“天理”。她到处求情,可是谁能救急?她只能“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消极反抗,希望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份上,把来旺儿放出来。这一着使西门庆有点心软,答应“放他出来”。宋惠莲只要丈夫能出来,任何条件都可迁就,甚至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叫西门庆“替他寻上个老婆”就了结。这些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她还存在着攀附这个尽管没有“天理”的西门庆的一念。西门庆投其所好,哄她专门给她三间房子住,又买个丫环服侍,做第七夫人。于是两人又亲亲热热地上了床。
可是波虽平,风又起。这使潘金莲又一次妒性大发:“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掉过来哩!”她抓住西门庆的心理危机,挑拨说,“他还只疼着他的汉子”;你要“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就得“把奴才结果了”。一席话又使西门庆掉转了方向,铁下心来,直把来旺往死里整。
天天在打听消息,每日在盼着来旺回来的惠莲一直蒙在鼓里,而当一旦得知事实的真相与西门庆所哄的完全是两码事时,就禁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
这哭声,流露了对丈夫的一片情和义,哀诉着对主子的满腔怨和恨!她感到丈夫被人“暗算”了,自己也被人“暗算”了。这种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专门“暗算”人的主子还可信赖吗?她感到如今犹如“合在缸底下一般”,前路茫茫,一片漆黑,愧对丈夫,愧对自己,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上吊了。虽然被人救起,但救不转她的心。娘儿们安慰她,同伴们劝化她,西门庆再诱骗她,都无济于事,她“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她已彻底认定西门庆是个杀人魔鬼:“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人们劝她说:“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这,她曾经也动过心。而如今,一颗被血淋淋的事实所惊醒了的正直的良心,不能不使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宁可向着奴才!她也清楚,即使向着奴才丈夫也谈不上早已失去的“贞节”了。但是,与丈夫,“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他们之间毕竟是夫妻,毕竟有着一段真情啊!于义于情,她怎么能再对不起丈夫呢?她终于又上吊了,强烈的悲愤带着内心的羞惭离开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作者感叹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宋惠莲是“好物”么?她曾经是那么的淫荡和下贱。但是,作者又使她不可抗拒地最后用年青的生命来证明,她还没有失却善良的本性。她懂得正义,她又不忘真情,最后还是用“情”战胜了“淫”。她的情不是李瓶儿式盲目痴情,而是宁肯守着被压的奴才,不肯屈从于邪恶的主人;她的情,也不是玉楼追得的喜剧性的情,而是充满着悲剧的气氛,那么的扣人心弦。她的死,就给人以一种悲壮崇高的感觉,似乎一洗了她以前的耻和辱,使人肃然起敬起来。小说的这一回,就是用这一波三折的故事,让主人公在善与恶、真情与诱骗、正义与利欲的反复较量中,折射出人性中的亮点来。让读者知道,作为人,良心是不能迷失的。正义和真情毕竟永远放射着光芒。
(黄 霖)
注 释
[1].串作:串通。
[2].转了靶子:转移了目标。
[3].球子心肠:形容人心思活络,变化不定。
[4].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灯心草细而软,难以作拐棒拄。“拄”与“主”谐音。此句谓主意不定。
[5].九条尾狐狸精:俗传商纣王的宠妃妲己是九尾狐狸转世。
[6].拿纸棺材糊人:意谓用虚假不实的东西来糊弄人,暗害人。下文“纸棺材暗算计”之意略同。
[7].恒是:同横竖,反正。
[8].一百石白米:此指一百两白银。
[9].垫害:设计谋害。
[10].夹棍:一种用棍棒夹紧足部的刑具。
[11].常远:永远。
[12].着来:表示赞同,用于答应。
[13].解佩露甄妃之玉,齐眉点汉署之香:指解衣露体,亲唇接吻。相传周代郑文甫游汉皋,遇江妃二女,解佩相赠。此喻解衣露肉。汉代郎官向皇帝奏事对答时,口含鸡舌香,此句喻接唇。
[14].喇嘴:夸口,说大话。
[15].正条:正经,规矩。
[16].上头上脸:形容人举止张狂,超越礼法,不合身份。
[17].倘忽:倘若。
[18].观察:此处指负责侦查、缉捕人犯和吏役。
[19].孔目:衙门中掌管文书的吏员。
[20].拙智:糊涂。
[21].绝户计:使人绝后的计谋,比喻极端毒辣的计谋。
[22].酥烧:酥饼。
[23].辣菜根子:比喻性格泼辣激烈。
[24].白搽白折:言语顶撞,对着干。
[25].平上:犹平起平坐。
[26].摭说:辩解,掩饰。
[27].耳满心满:充斥两耳又完全相信。
[28].寻趁:寻衅,找岔子。
[29].掀腾:张扬,吵闹。
[30].精爽:魂灵。
[31].司吏:官衙中办事的小吏。
[32].红票:官府所发的据以焚尸的凭证。
西门庆周济常时节
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六回(节选)
斗积黄金侈素封,蘧蘧庄蝶梦魂中。曾闻郿坞光难驻,不道铜山运可穷。
此日分籝推鲍子,当年沉水笑庞公。悠悠末路谁知己,惟有夫君尚古风。
这八句单说人生世上,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来,恁地堆金积玉,出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这也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留下两个歌童只候着:“遇有呼唤,不得有违。”两人应诺去了。随即打发苗家人回书礼物,又赏了些银钱。苗实、苗秀磕头谢了,出门。后来两个歌童,西门庆毕竟用他不着,都送太师府去了。正是: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却说常时节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个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了不的。恰遇西门庆自从在东京来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 [1] 。”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只见小小茅檐儿,靠着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五七个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里横着一张柜台,挂几样鲜鱼鹅鸭之类,倒洁净可坐。便请伯爵店里吃三杯去。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时节拉了到店里坐下,量酒 [2] 打上酒来,摆下一盘薰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时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够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早;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罢。”常时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屋里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游玩。原来西门庆后园那藏春坞,有的是果树鲜花儿,四季不绝。这时虽是新秋,不知开着多少花朵在园里。西门庆无事在家,只是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在花园里顽耍。只见西门庆头戴着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玉楼上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潘金莲上穿着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荳绿沿边金红心比甲儿,白杭绢画拖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只有李瓶儿上穿素青杭绢大衿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儿。四个妖妖娆娆,伴着西门庆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且说常时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懽的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里?”书童道:“爹在园里顽耍哩。”伯爵道:“劳你说声。”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出来。”两人坐着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地。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够一半哩。”常时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恁做着许多绫绢衣服,哥果是财主哩!”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地还不见到?不知他买卖货物何如?这两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关了些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阁着,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 [3] ,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 [4] 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去了。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几个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 [5] 哩!”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有诗为证:
积玉堆金始称怀,谁知财宝祸根荄。一文爱惜如膏血,仗义翻将笑作呆。
亲友人人同陌路,存形心死定堪哀。料他也有无常日,空手俜伶到夜台。
正说着,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了。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 [6] ,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 [7] ,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 [8] !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 [9] ,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瞅不睬,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掉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睬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 [10] 。”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两个说了一回,那妇人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 [11] 望街上便走。不一时,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儿,笑哈哈跑进门来。那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 [12] 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那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走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
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裙子,月白云衫儿,红绫袄子儿,白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着来到家中,教妇人打开看看。那妇人忙打开来瞧着,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买来。”妇人道:“虽没的便宜,却值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去了,不在话下。
在中国长篇小说史上,《水浒传》开始描写如武大、王婆、李小二等下层社会中的下等百姓,但主要还是写一些超常的英雄。《金瓶梅》则具有更强烈的平民色彩,难怪在二十世纪初有人就说:“盖此书的是描写下等妇人社会之书也。试观书中之人物,一启口,则下等妇人之言论也;一举足,则下等妇人之行动也。”(苏曼殊《小说丛话》)小说第五十六回就是比较出色的写下层社会的章节。这一回,通过常时节从无钱租房到得钞傲妻的一段描写,惟妙惟肖地画出了一对小市民的嘴脸和心态。特别是作者运用了不同角度的对比手法,使得人物更具生动性,作品更有感染力。
开始的一段描写,作者致力于常时节的穷酸、焦急与西门庆的阔绰、悠闲相对照。常时节手头无钱,房主日夜催逼;到西门庆家去借贷,不巧大官人又天天不在家,每日只到门口听了一声说“不在”,就空手而归;回到家,又吃老婆的噜苏,受尽了懊恼气;无奈之中,还得花些钱请应伯爵去店里吃三杯,央他从中帮
常时节得钞傲妻儿
——《金瓶梅》插图
忙。正在常时节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西门庆却从东京回来,“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被人请酒也请得团团转,连醉了几日,吃不消了,就躲在藏春坞里和“四个妖妖娆娆”的娘儿们一起寻花问柳,悠哉游哉。两个人,两种完全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心态。在这背景上,作者又十分巧妙地点缀了一个小节目,让常时节在西门家的大厅上看到“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两个人抬得“气吁吁”,可见其分量不轻。一问,才知道这是大嫂子添的秋衣,这一箱还仅仅是一半。这不能不使还缺少过冬衣服的常时节伸着舌头惊叹不已:“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恁做着许多绫绢衣服,哥果是财主哩!”这真是把一穷一富的两家都写透了。
整个这一段,又将常时节夫妇前后的心态作了十分逼真又充满着谐趣的对照。开始,当常时节一次又一次地空手回来时,他老婆只是埋怨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平时结交西门大官人也如瓶落水,一场空;常时节被说得有口无言,只是“呆登登不敢做声”。后来,常时节借得钱回,平时一直受气的他,神气活现起来了;而一向埋怨丈夫的老婆则反过来处于被动的地位,不得不赔不是,充笑脸,对丈夫亲亲热热起来了。在这整个过程中,把一对贫贱夫妻的心理变化摹写得非常逼真、细致。请看,当常时节刚进门时,他老婆还不知底细,劈头就“骂”,比原来的“埋怨”还升了级。常时节心中有底,故作姿态不开口,让老婆骂完了,就不慌不忙地摸出银子来,叹出了一口郁积已久的怨气:“孔方兄,孔方兄!……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因为怨气在胸,竟对喜冲冲前来夺银子的老婆说要“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老婆赔了笑脸,作了解释,他一时还转不过来,只是“不开口”。当老婆感到委屈,掉下泪来后,他左思右想,一方面还恨“妇人家不耕不作,把老公恁地发作”,另一方面也觉得“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就软下来了,一五一十地把借钱的经过告诉了她;接着就与老婆商量怎么买衣服,办家具,搬新房等;然后又去为“饿的慌”的老婆买米,买肉,再买衣服,两人欢天喜地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去了”。
这一段中的人物语言也非常口语化、情景化、个性化。如常时节借钱回来时老婆骂他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满腔的怨气倾泻而出,骂得又那么尖刻。后来赔不是,作解释时,口气就完全变了:“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开口已不是“行货子”,而是“我的哥”了,本来一味埋怨人家的人,自己也感到委屈了。特别是后来两人相互理解和好后,半带讥刺,半开玩笑地一个说“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另一个说“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后,常二说了“只怕有一日”如何如何时,“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这一段描写真可以说是把一对小市民夫妇的生活情趣写活了。
除了常时节夫妇外,这一段中有关西门庆描写也令人注意。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一个恶的象征,但小说并没有将他简单化。在这里,通过“周济常时节”的描写,作者要告诉人们的是“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而且,作者让西门庆说出了他之所以“轻财好施”的“理论依据”:“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这套“理论”,究竟是属于所谓“资本主义”的,还是原于“天道好还”的观念,可以让研究者们去探讨,但“救人贫难”这一点,总是不能简单否定的。西门庆因此而显得多色彩起来了。从小说艺术的发展史上来看,这个人物形象就成了能突破好人好到底、坏人坏到底的模式的一个比较能引人注目的例子。
(黄 霖)
注 释
[1].瓶落水:比喻没有回音和结果。
[2].量酒:酒店伙计。
[3].麻做一团:像麻一样乱作一团。比喻心慌意乱,手足失措。
[4].盘搅:日常开销,花费。
[5].天道好还:意谓上天之道是好作还报的,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6].酸呕气:犹窝囊气。受人之气如呕酸。
[7].停当:这里指妥当,稳当。
[8].乔张致: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9].失花儿:闪失。这里指输身,女子失节。
[10].耐冷:忍受寒冷。
[11].栲栳:用柳条编成的圆形容器。
[12].不争:此作“不但”“不仅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