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伏雌教主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又号笔耕山房主人、醉西湖心月主人。崇祯时人。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宜春香质》《弁而钗》《醋葫芦》等。
都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赃
西子湖伏雌教主
——《醋葫芦》第九回
却说成珪回家,因京中客名说不相对,早发了妻子一点疑心,定要查验龟头印记。没奈何,大着胆,只得随入房中,请出前件与妻子辨认。都氏一看便惊讶道:“你又来弄手脚了!”成珪假硬道:“胡说!又来生情,终不然谁换了去?”都氏道:“不要瞒我,只实说倒也无事,若推辞假赖,不要费了周折。”成珪道:“推辞甚来?又不曾行房,又不曾洗澡,原货缴还,还有何事故?”都氏道:“只吃你嘴强,不要道老娘没眼孔,只怕辨印生没有我的眼力!且莫屈说了你,只把原印与你比一比看,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往来差了一二分,难道可是瞒得过的?世上顽劣的丈夫颇有,谁似你这老奸巨猾!我也没处跟究,只罚你跪在堂前,领了二百竹片罢。”
成珪命该栏杆官符星动,只如平日甘领一二十下,也自罢了,这日偏要分清理白,希图争个扯直,以为下次立规,口中嚷嚷之声,只不服输,百般屈强。谁知真赃实据却在前件头上,因此恼动都氏性子,教他如何自肯甘休?莫怪都氏发怒,定要究个的实,便寻条纸儿,打个印子,递与丈夫看,道:“你还是道我屈你,你只自看,差了多少?每常擦去,倒也还可恕饶,如今一竟私雕!教我怎生了得!尚且东拽西扯。不要慌,只还我个明白。”成珪也口软了,又想出一个办法,道:“院君 [1] 不记得初设之时,也曾费口几次,只因软硬之间,搅出许多口舌。今院君嗔其改样,岂不又涉前事?乞院君细加详察,莫要造次。”都氏道:“前番软硬,总还不出圈套,如今一发大相悬绝。我的印儿上边原是朵并头金莲花,如今却是一朵双头牡丹花。终不然阳物会做画,即把花样都改变过了?”成珪自知没理,不敢再辩,只得纛 [2] 地跪下道:“事已如此,万望院君饶这一次,今后断断不敢了!”都氏那肯放过一些,左手揪住耳朵,右手捻着胡须,拖到中堂,只要才丁 [3] ,口中骂个不了。
周智虑着这着,恰好走来探望,远远听得吠吠之声,已知定是夫妻吵闹,便欲抽身回转。又想道:“见闹不劝非礼也。”一头走进,正值成珪跪着受责。成珪忽见周智到来,岂不惶愧?不觉满面通红,立起身往内便走,只指望妻子口中安静,胡乱掩饰过去,谁知已被周智瞧见。周智向都氏道:“夜来员外在舍下饮酒,并无别事,不知为何又激恼了尊嫂?凡百事看在下薄面,将就些罢。”都氏正怪着周智是个教头,心下好生怀恨,又有这不在行的走来,多嘴劝这几句,惹得那都氏一片喊声的骂道:“臭乌龟!老忘八!谁不晓得你诱人犯法,教唆行使假物!我自教训丈夫,谁着你来施长说短?快请出去!”
成珪想道:“我与周君达虽是相知朋友,也要些儿体面,这些脚册手本,件件被他听去,日后如何做人?”只此一事,已是十分着恼,况兼昨夜枕儿边听翠苔说了拷打之苦,又是动气的了,复遇此时这番打骂,又且波及于人,岂不发作?便是泥塑的,原也忍不住了,便将后厅香桌儿上■■■■的拍着骂道:“老不贤!老嚼蛆!我总也做人不成了,被你磨折不过,只索兴与你拼命!只教敲断老狗脊筋,才出得我这口恶气!拼被你打死了,抛在江里去!”都氏听见,倾天的喊道:“老杀才,学放屁,谁敢打断我的筋来?这胆略几时长的?便与你见个高低,赌个你死我活!”便虎一般赶来。成珪也不相让,揪住就打。周智那里敢动。好一场厮打,便见:
一个气狠狠飞拳踢脚,一个猛纠纠揪头摸发。 一个挺起胸脯,一个牙根咬嚼。一个辣姜巴打得乌花,一个魁栗拳钉成疙瘩。一个似跨马王孙,一个似降魔恶刹。一个要片时雪尽心中愤,一个要半点不饶目下着。两下要定高低,那管旁人笑煞?
两人搅海翻天,只是打得高兴,周智在旁只叫“利害”!众小使谁敢相劝?日常间成珪尽是惧内,这日实是怒气,未免放出疾手,女人家终是力怯,那里厮打得过?眼见得受下亏苦。量来本力不加,难以取胜,只好呼宗拔祖的叫。
恰好冤家聚头,门外一官抬过。你道此人是谁?此人姓胡,名芦提,别号爱泉,原是汀州 [4] 人氏,年纪五六十岁,不曾中得进士,亏得家兄势力,选了个抽分 [5] 之职。到任未久,不谙乡音,又且耳朵是五爪金的。故此凡事胡芦提过去,一味爱的是钱,与这名号一毫无忝 [6] 。这日正去城外抽分,打从成珪门首经过,远远道子摆来,皂隶甲首只叫莫嚷。众主管惟恐惹事,即忙报道:“门前有官经过,望院君快些禁声。”都氏此时正是怒气三千丈的时候,那里怕甚么官府?便是当今皇帝老子到来,也不介意,倾天的屈,一声接一声叫将出来。众主管惊得个个面如土色,那里扯拽得住?都氏死力奔出门外,却好官轿已抬过了,都氏抢上一步,紧紧把轿杠挽住,只是叫屈连天。胡抽分道:“我这里不管,你到有司告理去。”都氏那里肯放?胡芦提发怒道:“这妇人可恶,为些甚么屈事,来与本部饶舌?”衙役一齐帮衬道:“老爷问你甚么冤屈?快说上来!”
都氏一时之气喊了出来,及至官儿问起情切,实是没得答应,就随口道:“爷爷,私雕假印的。爷爷救命!”抽分道:“怎么说?”门子道:“私雕假印的。”胡抽分道:“私雕假印,这事也大了,倒要问一问去。妇人,那假印是谁擅用?”都氏道:“丈夫成珪通同积棍 [7] 周智二人合谋用的。”胡芦提道:“妻子首告丈夫,定非虚谬;通同用假印,事亦有知。只问你那丈夫把假印,还是冒破那项钱粮,或是假捏牌票曾经诈害甚么人过,还是私造公文,欺诳官长?只将的确罪犯补状上来,待本部这里也好处分。”都氏又没有甚么指实,想来怎好儿戏过去,倒输个诳告之罪,只得又随口禀道:“妇人仓卒之间,不及备得状词,只须口禀:丈夫与周智私造了一颗假印,打在子梗上边,希图走漏精水,以是瞒着妇人。妇人惟恐后嗣有乖 [8] ,每以好言劝之。今日嗔怪良言,反肆毒打。望爷爷可怜。”胡芦提道:“嗄!假印打在紫梗 [9] 上边,希图走漏精税,税乃国家重务,紫梗亦本部之正税,终不然假冒本部关防私偷税钞么?”都氏道:“正是如此。”胡芦提道:“可恶!可恶!怪得年来缺了钱粮额数,原来都是这干奴才作弊!”叫皂甲:“快与我拿来!”
众役一齐下手,好似鹞鹰搏兔相似,把周、成二人一并儿拿到。胡芦提道:“好光棍,你两个正是甚么情亏、啾济么?”二人道:“小人正是成珪、周智。”胡芦提道:“打!打!打!好打!济奴才,国家的重税可是走漏得的?”二人辩白不迭,早被众皂隶拽倒,一五一十的吃打了二十精臀,胡芦提才教放起。又叫皂隶快向附近衙门借取夹棍。二人抬身,已是打做昏晕,面面相觑,声也做不得,气得目瞪口呆。胡芦提道:“我且问你,你把那紫梗钱粮也不知漏经多少,今日天假伊妻向吾首告,岂不皇家福大?你只实实招来,免些刑法;若是抵赖,夹起来不怕不招!”成珪道:“爷爷审个详细便好。念成珪终年株守,开个小小典铺,并不曾贩卖甚么紫梗。”葫芦提道:“正可恶!你通连书手专去早早摆布,还道不卖紫梗?周智,你怎么说?”周智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隐瞒:那成珪自因夫妻厮闹,小人不过解劝些须,不期见怪于此妇,就把小人连累。”胡芦提道:“你与他通同作弊,不与你连罪,倒与我连罪?”周智道:“小人并不通同,小人自开绸绢铺子,晓得贩甚么紫梗?”胡芦提道:“是了么,你因不从容,便替他掌筹算簿子,既已合谋用事,必须烹(享)用税钱,还说不贩紫梗?”叫皂隶:“与我先把成珪夹起来。”成珪辩不脱,被皂隶拽翻在地,就把夹棍套上,立逼要招假印事端。成珪道:“爷爷,小人既用假印,定有实迹可据;妻子出首,须有真赃,如今赃证俱无,亦难凭信,何得要小人招承?”胡芦提道:“是你妻子首的,兀自抵赖?”成珪对都氏道:“老泼贱,我买甚么紫梗,恁般害我?”都氏道:“老贼,你要打断我筋,须夹断你腿!紫梗不贩,难道假印也赖得去?”胡芦提道:“野奴狗,还不讲来!”成珪忍着疼痛,只是不招。胡芦提道:“既不招也,且慢着。且问那妇人,你既来首告,那假印却在何处?”都氏道:“假印是丈夫所用,务必深藏奥匿,那里落得妇人之手?只求老爷严追,自然献出。”胡芦提道:“假印罪名颇大,那奸棍自然隐匿过了,我也不加究治,只那紫梗却窝遁在何处?”都氏道:“子梗原在裤子里。”胡芦提道:“既在铺子里,叫皂隶快搜出来!”也是成珪真真晦气,却好解库中当得十来担紫草,皂隶一竟扛出禀道:“并无紫梗,只有紫草十余担。”胡芦提道:“妇人为何诳告丈夫?现今没有紫梗。”都氏道:“妇人一时错说,实是紫草。”胡芦提道:“这也有知,怪得这奴才抵赖。如今真赃已获。”叫皂隶:“松了夹棍,待我拜客转来,晚堂另行审结。”
官儿一去,众人一齐攒拢,也有问的,也有笑的,总都是混混沌沌,不知为着甚么勾当,前街后巷纷纷谣讲。成珪扶到厅上,坐地叫屈,连天的骂道:“老泼贱,你造言生事,全不惜一毫体面,今日我若说出缘故,岂不把你活活羞杀!我倒全你体面,你却越发撒泼,只赌口中会说,害我吃棒受拷!幸喜那官儿不究了假印事端,若问实来,岂不犯了死罪?晚堂追起紫草税课,如何是好?”都氏道:“紫草税课,不过纳得几两银子;你那假印公案,端的不曾出气哩!”周智道:“嫂嫂,员外违令,固宜惩治,小子无辜,枉吃官棒,可也不情。”都氏道:“老周,你且不要叫声,你只湖中数语,虽万死不足以偿其恨。况这二十竹片,实由教唆上来。晚堂少不得又问起假印根蒂,只教松你一二,便是老娘恩处。”
言未绝,外厢走进两个青衣公人,一个唤做田仲,一个叫名白七,都氏回避不迭。成珪道:“二公何来?”一人道:“小弟是胡爷人役,适因贵讼在于敝关,特来请教。”成珪道:“失敬了,就是胡爷老牌,请坐,请坐。适才多蒙扶持,感激得紧。”便忍疼走入库房,称了那行杖的旧规,递与二人道:“少刻晚堂,还要扶持。这里薄敬,原是适才讲过的。”又将一个小封递出,道:“这是小东,不及奉陪。”田仲道:“员外府上不敢计论,但是我们那水儿十分利害,好歹专会辩驳。适间小弟们担下若干干己(系),不好说得,还求增些。”成珪也不吝啬,又添上一个包儿,道:“老牌,小弟虽是没要紧官司,你老爷尽是混帐,晚堂又要讨审,东扯西拽,听三不听四,如何和他缠得清?”白七道:“员外千金之躯,若听小弟愚见,管取没事。”成珪道:“正要请教。”白七道:“员外假印一事,在两小弟其实晓得无辜。那做官的人,捉得封皮当信读,那里顾你死活?晚上吃些浓血回来,一味只晓要钱,问起情由,管你横直,落得苦又吃了,事又不济。不若趁早通股线儿,递张息词罢。”成珪道:“小弟巴不得息讼。若可具得息词,一凭上裁。”
周智道:“你又来差了。斗殴官司,递得和息,这是没头事体,叫做浑场浊务,有些甚么清头?见你去递息讼,一发拿班做势,与他怎地开交?不若说出实情,大家吃打罢。”成珪道:“阿弟说那里话来!这虽是我那老咬蛆不是,我若说出情由,不惟损却他的面皮,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倘是要罚些钱粮,也说不得;若再要打,其实难熬。”周智道:“阿兄上又怕官,下又惧内,又要惜脸皮,又怕吃拷打,叫我也难。”田仲道:“二位员外都不必慌,古人说得好:天大官司,磨大银子。成员外巨万家计,拼得用些银子,怕有何事做不出来?正是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挑担。肯用小弟见识,真是十全。目今水儿不长进,只好的是此道,由你贴骨疔疮的人情分上,枉自费了几名水手,只当得鬼门上占卦。就是敝衙门,也有为事的,费尽了周折,一毫也不济,空空的错走了路头。只是那个稳径,由你杀了他的爷娘,也只当置之不理。”白七道:“莫非就是老钱的话头么?”田仲道:“着了。”成珪道:“那个老钱?”田仲道:“敝衙有个钱先生,名唤钱通,与水儿十分相得,由你大小事体,没他不说话,凡百过龙等样,一发情熟。员外既要事完,何不央浼老钱?将些银子,叫做着肉筛,那时旧规到手,两下预先说明,然后具上息词,包得放心没事。难道两小弟倒不于中效劳?”周智道:“莫非就是做上房的钱若舟么?”田仲道:“员外,你怎也识熟他?”周智道:“怎么不晓得?钱若舟与我也非一日相处,前番偶因舍亲有些小事在于贵衙,小弟适与其事,作承他趁了一块银子,至今感念着我。目今既是他们当道,不打紧。”田仲道:“如此一发着卦。两小弟就此告退,少刻衙门前再会。”
都氏挨着两个公人离家,便走出道:“呵呵,老贼们,计较倒好,只要寻着甚么钱通,着肉送些银子,以为了事,终不然少得老娘落地,那时祸福总还出在老娘口里,由你踢天弄井,也须打断狗筋。”成珪道:“院君,依你这等说来,真要和我钉对到底,难道你还恨气不消?”都氏道:“我倒本等恕得你过,只记你那些威风,却饶不过哩。”周智道:“小子不合多管闲事,今已吃下官棒,于老嫂尽为得彩,尚且必要与员外钉对到底,恐做沟中翻载,反为不利。若趁这机会递张和息,落得大家安静,不要错过花头,后悔不迭。”都氏道:“你们正是闲时不烧香,剧来抱佛足,总不济事!”只是不听。
再说何院君在家,忽见二子周文、周武飞也似抢进道:“娘,不好了,爹爹在成家门首,不知为着甚么事干,被个官儿当街打下二十板子,成伯伯还多一夹棍。”何氏道:“有这等事!快扶我去,便知端的。”何氏也不乘轿,也不更衣,便随了周文、周武,两步那(并)做一步,飞风来到成宅。连翠苔也还未知就里。何氏见丈夫与成员外两个都横眠直睡的叫苦叫屈。周智见妻子到来,反把个笑脸道:“想你们也才得知我这几下,也还不为大害,不当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较哩。”成珪道:“拖累老弟吃打,又累院君、贤侄受惊,这都是老拙之罪也。但只晚堂一事,怎好又累贤弟一往?”何氏道:“怎么晚堂还要去?”成珪道:“适才北关经过,听了那没正经的老乞婆言语,原是混话,不曾审明,因说拜客转来,晚堂再问。我们料来这没甚么好处,将欲具张和息,不知老不贤尚且还道恨气未消,决乎不肯歇息,口口声声定要见个高低。我想人生在世,那个没有死日,我也拼得个死,决不再累贤弟吃打,好歹做这条老命发付他罢!”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来!还是具息的是。院君不过一时之气,是这等说,岂是实心?待我恳求院君,劝他意转,做个家里和息牌头,管得没事。”
周文弟兄见父亲受了无辜之棒,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亦同母亲向都氏再三苦劝。都氏将丈夫和周员外日常做的勾当从头告诉,也不知真正伤心,也不知假妆套子,不觉号天洒地、跌脚捶胸的哭道:“他们这般这般可恶,岂不恨入骨髓?难得遇着这位青天老爷,替我出得这口恶气,怎肯把这机会失过?既是何院君相劝,老身岂不领教?少刻落地,只不伤着周员外罢。”何氏道:“院君又来口饶笔不饶!若只不伤拙夫,是端的要与员外相持的了?妹子这番解劝,倒是因公致私,为己之谋的人了?只求院君念着老夫老妻的情分,不要把来做了仇家厮觑。古人说得好:夫妻们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四十多年恩爱,一旦自相蹂践,可是闹得断的么?”都氏道:“我的娘,你也有所不知,不是我害老贼,老贼自贻之祸!谁着他有了外情,便要暗算着我?我今正是先下手的为强,难道倒做了后下手的为殃?”
周文道:“伯母所说虽然不差,但官情如纸,黑里摹白,倘这次不比前番,竟把伯母问输,倒也不必说得;若是伯母赢了,不过把伯伯打得几下板子,罚得几贯钱钞,料没有杀头大罪,这官去后,伯伯仍前旧性不改,却不枉费唇舌?不如今日暂且讲和。小侄倒有一长策献上。”都氏道:“阿侄有何长策,你且说来,果可采择,即当依你行事。”周文道:“伯伯不守戒律,伯母何必出头露脸,送与官打,被他燥皮,又要吃惊吃吓,衙门使费,何不家下自立例规,不遵就骂,不守就打,一五一十,自己才丁,岂不快爽?这是老妈官,尽堪约束,寻甚么府县官要他处分?”都氏道:“这倒不劳贤侄指教,别人家老妈官还只本等,惟本职自有关防印信,还有刑具法物、条例告示,那些儿不像官府?你那阿伯兀自不遵,教我如何不去寻着真官?”周武道:“这样讲来,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严?一发该和了。”何氏道:“闲话休题,只求院君看我薄面,曲从这次,千万不可提起假印勾当,就是院君大恩。事完之后,任凭要怎么赔礼,妹子自备一席优觞 [10] ,与院君释气如何?”都氏道:“既蒙贤母子这等苦劝,老身不听也不是了。可惜便宜了老杀才!只要他自来伏罪,准他自办戏酌,然后干休。”何氏道:“这个容易。我儿,快去对员外讲明,请来伏罪。”
周文忙出前厅,对成珪道:“恭喜,恭喜,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劝得个回心转意,只要伯伯一席戏酒赔话,衙门内外,任凭主张。如今先要进去赔个小心,要紧!”成珪道:“这个如何使得?大丈夫岂肯伏礼于妇人乎?宁死不可!”周武道:“伯伯又来假道学,这不过寻常家法,吾辈中长技而已,又何难哉?”成珪道:“这实使不得!”周文道:“兄弟,我和你何苦两下里做了难人。伯伯既是不肯,只索由他,和你回复了伯母就是。”二人掇转身望内便走。成珪连忙叫道:“贤侄转来,另有计议。”周文头也不回道:“既然不肯,叫些什么!”周武道:“哥哥,且看他怎么计议,和你且转身听着。”成珪道:“阿侄怎地这般性急!要我伏礼犹可,如何又要搬戏?岂不一发昭彰?”周智道:“街坊上人问,只说谢三郎神罢了。”
成珪只得随周文来见妻子。何院君早掇张椅子摆在中堂,将都氏揿番 [11] 在上坐了。周智带过成珪,喝声:“跪下!”成珪只得折腰对座,都氏假做气狠狠的道:“谁要你伏罪?自有戴乌纱的在那里!”成珪连连磕头道:“院君也好气出了,拙夫一言相犯,已受二十竹片,一套夹棍,再或费些银子,不止半百余金。如今没奈何,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凡事要老娘包容,只看你前丈夫面上,饶过些罢。”都氏道:“老奴又来饶舌,谁是我前夫?”成珪道:“区区后生时与你恩爱,每每蒙你怜惜,岂不要看你前夫之面?”何氏母子忍不住笑。都氏道:“何院君,难得你贤母子吩咐,说叫他来伏礼,你只看他直身挺撞,还成个廷参礼,还是师生礼,还是宾客礼,还是夫妻礼?”成珪道:“拙夫还是夫妻礼。”都氏道:“老杀才,倒不要熟不知礼!你也做了一个男子,五形具足,一貌堂堂,颇知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不晓得时时变、局局新、色色更易,独这夫妻之礼,你偏注意行出这古板来。天那!兀的不气杀我也!”何氏道:“院君不要发怒,既有新礼,便讲出来,员外不依,庭治未迟。”都氏道:“我的亲娘,不是我不吩咐他过,向来已曾习熟,如今不知听了那一个教头,故意革去此礼,怎不叫我恨他?”周文道:“小侄们其实不曾闻得这大礼,请伯母一示,亦使小侄们晓得,当书之于竹帛,以备后世制礼乐,补入简编,以成全经,岂不大有功于后世乎?”都氏拽起喉咙,不慌不忙的说出一段大道理来。真正乱坠天花,神惊鬼怕,便是金兀朮▲▲▲金兀朮: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金、宋对峙时期官拜都元帅。,也须拜倒辕门;铁包拯,也应低头受屈。
下回分解。
本篇系《醋葫芦》第九回。
《醋葫芦》,四卷二十回,题“西子湖伏雌教主编”,序署“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作者、序者真实姓名皆不可考。现存明崇祯笔耕山房刊本。
《醋葫芦》是一部妒妇题材的小说,书叙南宋临安小商人成珪,因妻子都氏不育而欲纳妾,都氏不允,并严格限制其外出与交往。后经成珪好友周智苦劝,都氏竟高价觅得一石女熊氏为其妾,成珪大为不满,遂与熊氏随嫁婢女翠苔私通。都氏发觉,罚成珪跪至四更,将翠苔鞭打至死,令家人成茂弃尸江中。成茂不忍,欲将她掘坑埋葬,不料翠苔乃假死,成茂将其救至周智家中,成珪与翠苔在周家成婚并生一子。都氏逼成珪立内侄都飙为子,改名成飙。成飙狂嫖滥赌,挥霍家产殆尽,丑行败露后,竟殴打双亲而逃,后用钱捐了个生员,回乡后,在成舍前大吹大擂,置成珪夫妇于不顾。都氏因见翠苔“显灵”,从此终日见鬼,卧病不起。她被无常勾取魂魄,在地狱备受折磨,颇有悔意,后被抽去背上妒筋,转回阳世,从此妒心全无。复生后,迎回翠苔,并认翠苔之子梦熊为子。梦熊长成后得中进士,成氏一门子孙绵延,富贵传承。
本书说教色彩极浓,作者的目的是要通过都氏妒忌遭报的故事,警喻世上好妒之妇。其立意无足称道,但揭示的社会问题,却有一定的新意。作者在《说原》中说:“都氏者,言天下之妇人都如是也。”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都氏故事的典型意义。作者颇为夸张地塑造了都氏这个“妒妇”典型,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妒妇,都氏之妒不仅表现在对丈夫感情的占有上,而且表现在对丈夫行动自由的严格制约上。她信奉“治家以勤俭为主,待夫宜以严肃为先”的信条,对成珪的一言一行都严格控制。成珪外出先要“请示”,并且得亲自点上“线香”,以限制时间,倘若误时,都氏轻则“吐言吐语”,训斥一顿,重则使他“面带些青紫”,甚至罚跪挨鞭。最绝的是,她还专门为成珪刻了一枚图章,每天起床时在生殖器上“给一颗印,出外必须原封交还”。一日,发现成珪私刻“印信”,便立即要打“二百竹片”,丈夫反抗,就一直将他闹到官府。都氏无子,但决不允许成珪纳妾,在成珪以出家相要挟的情况下,答应为他娶妾,但却千方百计为他娶来一位石女。发现丈夫与婢女私通,就立即将她毒打至死。都氏从“妒”出发,人性发生了极大的扭曲,甚至发展到了凶残、狠毒的地步。在小说第十六回,作者通过都氏在地府的答语,对其心理作了较为明确的交代:“大王息怒,容奴细禀:念欺夫原非妇人本心,其来自有所渐。妇人适夫,原有尊敬之意;丈夫娶妇,每多宠爱之心。宠爱既久,恭敬已阑,乘其可悔之隙,试开打骂之端。打骂既久,视为故套,片言之触,奴岂肯容?些事之挫,奴安能已?此则糟糠中豢就之沉疴也。今而稍觉富饶,原是奴家协力,便欲娶妾,佯言求子,实是弃奴。奴念积蓄苦辛,一旦为他人享用,即如我田彼种,我马彼骑,试使大王当之,或肯与否?”写妒妇,这是古代小说家颇感兴趣的内容之一,这与中国古代社会特有的社会形态和文化传统分不开。在古代,传统的社会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要立足社会,婚后追求异性或被异性追求是合理合法的,纳妾受到法律和舆论的保护,如果无子而纳妾,那更是天经地义之事。女性则相反,在古老的文化传统中,女性只是体现男性价值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她们不但经常遭到冷落,还要忍受男人喜新厌旧带来的痛苦,在妇容、妇德等伦理教条的束缚下,许多女性饱受着这种婚姻制度的折磨。在这种社会条件下,女性人性的觉醒,往往是以“妒”的方式出现,女性的“妒”,可以说是女性对男权的挑战,是女性的觉醒和对自我人格、地位、尊严、权利的自我保护。小说极力渲染都氏的嫉妒,这对封建社会的女性的地位以及女性的心理,都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小说在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方面也作了有益的尝试,如都氏性格的基本特征是嫉妒、凶狠,但她对那位没有能力和她争夺丈夫的熊氏,却充满了深情和友爱。熊氏出家当尼姑,都氏曾一再挽留,留不住又赠水田四十亩,“生则赡养,死则殡殓”。对继子都飙、义女一姐也是真心怜爱。她恨翠苔入骨,必致之于死地而后快,但真正打死翠苔后,却常受良心的谴责,因而时时感到翠苔灵魂的出现。作者较为细致地触及了都氏深沉的内心情感,准确地描绘了在特殊社会制度下女性的变态心理,使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深度。再如成珪,性格也颇为典型,他对妻子百依百顺,出门亲自点“线香”,归来服服帖帖听审问;妻子要过继内侄都飙为子,他虽不愿意,但也是顺从;妻子要把家产分给内侄和干女儿,他“忍不住两泪交流而出”,却也只好去清理文契账目,“一一抄誊名目,分文也不瞒落”。这一切都体现了一个小商人怯弱、胆小的性格。但是作为封建社会的男人,他又时刻不忘纳妾生子,承传祖业,因此,他又常背着妻子,有越轨行为。这个形象与都氏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小说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充满谐趣。作者用讽刺夸张的手法,漫画式地表现了都氏的嫉妒和成珪的惧内,故事诙谐有趣;对社会的丑恶面,也常用夸张的手法加以描绘,使丑的愈丑,俗的更俗。尤其是在语言方面,更是诙谐风趣,妙语连珠,常能运用文字的谐音、同音词、同义词、语义双关等显示幽默感,以轻快、舒展的情调表现揶揄和讽刺。如第十一回都氏与女婿冷祝的一段对话:
都氏道:“待我与你丈人说知,将些肥田美地分拨与你,就遂你的意了。”冷祝笑道:“若得丈母如此,女婿来世情愿变株毛竹。”都氏道:“要他何用?”冷祝道:“小婿无可相报,只除做了毛竹,将来消(削)块板子, 为丈母增点威仪,教训岳父。”
这段对话,将冷祝的趋炎附势、都氏平日虐待丈夫的威风略加点染,即活灵活现,讽刺、诙谐的艺术效果自然完成。
总之,《醋葫芦》在小说题材的开拓、讽刺手法的运用等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在中国小说史上应有一席之地。
(雷 勇)
注 释
[1].院君:旧小说中对有封号妇人的称谓。此为成珪对妻子的敬称。
[2].纛(dào,又读dú):原意为古时军中的大旗,此形容成珪屈膝顺服之状。
[3].才丁:即“打”。
[4].汀州:古地名。治所在今福建长汀县。
[5].抽分:征税。
[6].忝:辱,愧。
[7].积棍:指流氓。
[8].乖:背戾,不和谐。
[9].紫梗:植物名。可作染料。
[10].觞:古时盛酒器,此指酒席。
[11].揿番:用手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