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衲居士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亦称艾衲道士、艾衲老人。浙江杭州人。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生性诙谐,好作翻案文章。曾有人认为艾衲居士为明末清初时文人范希哲,但无确证。作有小说《豆棚闲话》等。
首阳山叔齐变节(节选)
艾衲居士
有一个故事,经史上也不曾见有记载,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稗官野史中,却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时,商朝既烬之日,有昆仲两个,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齐。他是商朝分封一国之君,祖为墨胎氏,父为孤竹君。夷、齐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友于恭敬得无上的。只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 [1] ,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将死之时,写有遗命,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齐道:“立国立长,天下大义。父亲虽有遗命,却是临终之言,是乱命也。”依旧逊那伯夷。而伯夷又道:“父亲遗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逊不已,相率而逃,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忽因商纣无道,武王兴兵来伐。太公吕望 [2] 领了军马前来,一路人民无不倒戈归顺,还拏着箪食壶浆,沿路恭迎。不消枪刀相杀,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齐看见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号召旧日人民起个义师,以图恢复,却也并无一人响应。这叫做孤掌难鸣的事,只索付之无可奈何。彼时武王兴师,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齐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义执言,夺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弑了。父死安葬为大,他为天下,葬父之事不题,最不孝了。把这段大义去罪责他,如何逃闪得去!”正商酌间,那周家军马早已疾如风雨,大队拥塞而来。夷、齐看得不可迟缓,当着路头,弟兄扣马而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这两句话说将过去,说得武王开口不得。左右看见君王颜色不善,就要将刀砍去。刚得太公与武王并马而驰,武王所行之师,乃是吊民伐罪 [3] 之师,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里也知是夷、齐二人,不便明言,只说:“此义士也,不可动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齐这两句话,虽然无济于事,那天地纲常伦理,却一手揭出,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其如纣王罪大恶极,人心尽去,把这两句依旧如冰炭不同炉的。夷、齐见得如此,晓得都城村镇,处处有周家兵马守住,无可藏身。倘或将这有用之躯,无端葬送,不若埋踪匿迹,留着此身,或者待时而动也不可。知反复无算,只得鼓着一口义气,悄悄出了都门,望着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唤名首阳 [4] ,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遥。其中盘曲险峻,却有千层,周围旷野,何止四五百里。山上树木稀疏,也无人家屋宇,只有玲珑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头石罅有许些薇蕨 [5] 之苗,清芬叶嫩,可以充饥;涧底岩阿,有几道飞瀑流泉,澄泓寒洌,可以解渴。夷、齐二人只得输心贴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倒也清闲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听见夷、齐扣马而谏,数语说得词严义正,也便激动许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这一班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谿刻 [6] 论头。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符来,身家不当稳便。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面来了。
且说山中树木虽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却是多得紧的。始初见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树密之处张牙露爪,做势扬威,思量寻着几个时衰命苦的开个大荤。后来却见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来,只道来拿他们的,却也不见网罗枪棒。正在踌躇未定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二三尺高、庞眉皓齿、白发银须老汉,立在山嘴危峭高巅唤道:“那些孽畜过来听我吩咐:近日山中来了伯夷、叔齐二人,乃是贤人君子,不是下贱庸流。只为朝廷换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却为着千古义气相率而来。汝辈须弭毛敛齿,匿迹藏形,不可胡行妄动!”那众兽心里恍然大悟,才晓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辈虽系畜类,具有性灵。人既旧日属之商家,我等物类也是践商之土,茹商之毛。难道这段义气只该夷、齐二人性天禀成,我辈这个心境就该顽冥不灵的么?”只见虎豹把尾一摆,那些獾狗狐狸之属,也俱鼓着一口义气,齐往山上衔尾而进,望着夷、齐住处躬身曲体,垂头敛足,俱像守户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扑兔寻羊、追獐赶鹿的勾当。后来山下之人,异言异服,奇形怪状,一日一日越觉多了。伯夷的念头介然如石,终日徜徉啸傲,策杖而行,采些薇蕨而食,口里也并不道个“饥”字。看见许多人来挨肩擦背,弄得一个首阳本来空洞之山,渐渐挤成市井。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 [7] 。”不料叔齐眼界前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 [8] 得不耐烦。一日幡然动念道:“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那微子 [9] 奔逃,比干 [10] 谏死,箕子 [11] 佯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们虽是河山带砺 [12] ,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 [13] ,随行逐队。但我却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长兄大不相同,原可躲闪得些。前日撞着大兵到来,不自揣量,帮着家兄触突了几句狂言,几乎性命不免。亏得军中姜太公在内,原与家兄东海北海大老一脉通家,称为‘义士’,扶弃道旁,才得保全,不然这条性命也当孤注一掷去了。如今大兵已过,眼见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资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尽。弄得一副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干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撑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或有人兼着我说的,不过是顺口带挈的。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只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如此算来,就像地上拾着甘蔗柤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今日回想,犹喜未迟。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若生前一杯热酒。’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捱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
彼时伯夷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着叔齐。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撇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才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倒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舡的,从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麂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只见前山树阴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畅快。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 [14] ,一齐都有好处。”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胄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我为次子,名分大不相同,当以宗祧为重。前日虽则随了入山,也不过帮亲家兄进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谈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为何也学了时人虚矫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想了我这段好话,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嫌瘪蝨气哩。”
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京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正在虚空模拟之际,心下十分喧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诸般停当,方敢行动。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发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却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祥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倒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脱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叔齐心里才省得这班人就是雒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倒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震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方可行刑。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 [15] 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飖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证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今当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腌臜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思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汙则汙。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喨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
伯夷与叔齐的故事历来为人们所熟悉。这兄弟俩在武王伐纣之时,曾经勇敢地拦马进谏;商朝灭亡后,他们耻食周粟,遁入首阳山,仅靠采薇充饥,最后饿死在山中。因此,伯夷与叔齐的事迹千古以来一直被广为传颂,兄弟俩被尊为气节操守的楷模。可是翻开艾衲居士所著的《豆棚闲话》,第七则故事的标题就使人大吃一惊:首阳山叔齐变节。再细读作品,发现在艾衲居士的笔下,伯夷的形象虽未大变,叔齐却被写成了先是沽名钓誉上山,后又不耐饥寒困顿,下山归顺新朝,以谋求功名富贵的小人。作者为何不顾史实要将叔齐的形象塑造得如此不堪?为了解决读者的疑惑,鸳湖紫髯狂客在这则故事的“总评”中写了这样一段话:“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着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作者这样描写显然并非是无事生非,将写翻案文章当作游戏,或故发惊人之论以显己之高明。那么,何谓“幻中之真,真中之幻”呢?这里不妨再借用紫髯狂客赞许作者之语:“满口诙谐,满胸激愤。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也就是说,不应去计较故事中人物事迹的真假,而应体会作品“鼓励忠义”、揭露与批判“假高尚与狗彘行”的主旨,并理解是由于种种原因的制约,作者在表现这一主旨时才采用了翻历史之案的曲折手法。
这篇小说写于明朝灭亡、满清定鼎中原后不久,在当时,如史可法似的坚守孤城、不屈而死的忠贞之士固然不是少数,但清兵一到,便像钱谦益那般出降献城,以及先是以明遗民自居,后又出山归顺的官宦、士绅似乎更多。国亡之时,行止如此,也难怪作者要借曲写叔齐的故事来发泄其“满胸激愤”了。若结合这特定的时代背景阅读作品,就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当时世情的强烈讽刺。在作品中,叔齐下山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热闹的景象:“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京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这哪里是在虚拟商亡后周初的景象,明明是作者对明亡后清初社会现象直截了当的实写!
这里也应该指出,编撰叔齐归降的故事以讽刺失节之士,并不是艾衲居士的首创,那发明者其实是民间的无名氏,而且从当时的记载来看,似乎想到伯夷、叔齐故事的人还不少。顾公燮《丹午笔记》一二八“滑稽诗”记云:“国初开科取士,诸生皆高蹈远行。次年丙戌,补行乡试,告病诸生俱出。滑稽者作诗嘲之:‘天开文云举贤良,一阵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顶,腹中打点旧文章。昔年曾耻食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岂是一朝顿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二“诸生就试”亦云:“鼎革初,诸生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人以诗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凳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吃光。’闻者无不捧腹。”将小说中的描写与那些诗句作对照,它们构想的相似应该说是一目了然的。按时间顺序判断,显然是那些诗句在民间流传在先,艾衲居士从中受到启发,才创作了嘲讽叔齐变节的小说,既发泄了自己胸中的激愤,同时也反映了当时广大民众对那些标榜清高却又不讲气节操守的士人的鄙视。
不过,不能根据艾衲居士的这种激愤与嘲讽,就简单地认定作者是一位忠于亡明的遗民。实际上,就在同一篇小说中,他已经明确地表明了自己对明清鼎革的看法,并且还特意在作品结尾处由所谓“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的齐物主说出,即暗示读者,这应该是最合乎情理的见解:“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
很明显,艾衲居士对亡明确实有怀念之心,但又不赞成起义兴师去反清复明。相反的,他主张接受现实,承认清朝的统治,做一个顺民。在《豆棚闲话》中,作者曾多次以朝代更替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除伯夷、叔齐故事的商周鼎革之外,又如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的吴亡越兴、第三则“朝奉郎挥金倡霸”的隋唐更替等等,而且作者都是站在承认新朝的立场上进行描写的。在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中,艾衲居士又称“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发生朝代更迭,这正如花开花落一般是正常现象。而在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中,作者更是从玄奥的太极理气等概念出发,在哲学观念的层次上阐述了这一思想。总而言之,艾衲居士在感情上对亡明有所怀念,但在理智上却主张“应天顺人”,认同新朝。在入清后的前明士大夫与知识分子中,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很有代表性。然而,如此尖锐地讽刺变节仕清者,这样的作品在清初小说中实不多见。
艾衲居士没有直截了当地批判变节仕清者,而是借改写历史故事作嘲讽。这固然是一种艺术手法,但更重要的是与当时的政治气氛有关。作者在《豆棚闲话》最后一则故事中写道:“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他担心自己讲述的故事“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故而只能隐晦曲折地反映与针砭现实。天空啸鹤在为这部作品集作序时写道:“莽将廿一史掀翻,另数芝麻帐目”,“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像生成”。这是《豆棚闲话》创作上的醒目特点,同时也是我们阅读理解“首阳山叔齐变节”这则故事的关键。
(陈大康)
注 释
[1].通方:通晓为政之道。
[2].太公吕望:周初人,姜姓,吕氏,名尚。辅助武王灭商。周朝既建,封于齐,为齐国始祖。
[3].吊民伐罪:抚慰人民,讨伐有罪。
[4].首阳:山名,即雷首山,又名首山,在今山西永济市南。
[5].薇蕨:指巢菜,又名野豌豆。蔓生,茎叶似小豆,可生食或作羹。
[6].谿刻:苛刻。
[7].机括:原指弩上发箭的机件,后用以比喻治事的权柄。此处作机会、动力解。
[8].枵(xiāo):中心空虚的树根,引申为空虚。
[9].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入周后被封于宋,为宋国始祖。
[10].比干:商纣王叔伯父,因犯颜强谏,纣怒,剖其心而死。
[11].箕子:商纣王叔伯父,因谏不听,乃披发佯狂为奴。
[12].河山带砺:黄河如衣带,泰山如磨刀石。犹“海枯石烂”之意,此比喻国基坚固,国祚长久。
[13].嘿嘿蚩蚩:嘿嘿,沉默貌;蚩蚩,敦厚貌。
[14].山君:此处指老虎。
[15].敷奏:陈述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