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鲁甫
【作者小传】
（1852—？） 清小说家。字詹熙，号绿意轩主人。光绪间浙江衢州人。光绪三十四年（1908）主持樟潭两等小学与樟潭女子小学校校务。宣统元年（1909）被选为浙江省咨议局议员。作有小说《花柳深情传》等。
拒恶少巧力保贞卧破庙神明垂训
萧鲁甫
——《花柳深情传》第十五回
且说雪花当日背了阿莲一路上女扮男装逃至江西省广信府 [1] 玉山县所管的江村地方，不数日盘费用尽无可度日。因听得左大人军营中有枪炮内用的枪弹须用女工锉磨 [2] ，每日工钱可得二三百文，现在由县发出，何不领些来我二人锉锉这个亦可度日。阿莲说亦好。于是二人检了一个破庙安身，雪花便至玉山县内领铅弹，是日便领了三百颗，幸有木桶现成装好，雪花脚大善挑担，便将领出的铅弹挑回破庙中。当日二人锉了一日，便将三百颗铅弹锉好，次日天明赶进城交割了，又领出三百颗挑出，仍回原路，顺便至大街衣铺中买了一条布被。原来雪花逃难时多时不曾有被睡。及将被买回，阿莲见了自然喜欢，赶将破庙中墙角边一片泥地扫得干干净净，用草铺垫了，然后再用被铺上。雪花即去煮饭，二人吃了便展开被说：“我二人多日不曾有被睡，又恐不能度日，今既有铅弹可锉，二人衣食皆靠于此，又有被睡，又不愁长毛 [3] 追来，今夜好脱了衣服作褥子好好睡一夜。”阿莲听了说好。于是二人关好了门放心睡倒。
二人到此时痛定思痛，便想到一家人如此分散，不知各人生死如何。雪花便想到华如，此时不知逃在何方，又想：“阿莲亏我将他背了逃难，不然如此小脚，一日走不到二三里，早被长毛杀了。”又想：“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此人本是我当时救了他的命，今日依我度日，日后还交他二哥，却不知此重担今日却在我身上。”又想：“华如许收我为偏房，我又失身于华如，哪有再嫁人之理。只不知住在此处何日归家。”雪花因前后想想，心上事来睡不着。这边阿莲亦睡不着，雪花便问：“小姐，为何睡不着？”小姐说：“逃难时日夜辛苦，亦不知睡与不睡，今日安稳睡，反有点胆怯，便睡不着。”雪花说：“我陪你睡，有何怕处？”雪花便起来爬至阿莲这边同睡，阿莲摸着雪花周身圆紧，皮肉细结，便说：“难怪你有力气，会走路背我，我不如你，你摸摸我的身上。”雪花伸手一摸，觉得阿莲身上到处如丝绵一般，虽皮肉丰腴，人极长大，却通身摸不出骨节。心想：“这种人是一点吃苦不住的，如何得了。”
两人睡了一息，不觉天明了，赶紧起来将铅丸搬至庙中间，坐在台阶上，阿莲嫌台阶不好坐，仍坐在被上锉。雪花独自一个在庙中台阶上锉。不意玉山虽无长毛，防堵营勇 [4] 却是有的。看官知道，大凡营勇总是要营官 [5] 约束，无事不许出营方不撞祸。若营官号令不严，不是奸淫便是掳掠，这是营勇到处的恶习。这日雪花正在锉弹丸，庙中来了一个营勇，起初在正殿看看不曾看见雪花。及走到台阶，一眼看见雪花。这日雪花未曾包青布，虽未装扮，而品貌本是出众的，又且单衣薄衫，愈显出自顶至踵一个玉琢的美人。雪花听他看不理他，这营勇便问雪花锉这弹丸几文钱，雪花心想：“我不应便是我无礼，我应了看他如何奈何我。”便答道：“锉了看，听周大人给的。”营勇看见他两只手臂并手指一概肉色晶莹，禁不住蹲下来亲近他。雪花亦不惧，并不退缩了分寸。营勇还说好惹的，便说：“我爱你这手好，与我看看。”雪花说：“有甚好看。”营勇见庙里无人，并不知墙角边内尚有阿莲，却不知阿莲早看见营勇缠住了雪花，已怕得心里如几个铅丸吞在心头一般，又想：“雪花尚不怕，我又甚怕？”再看时，雪花说：“你这人可站远些，为何要粘住我，你莫想天鹅肉吃。”那营勇便涎皮涎脸，手中拿了一元英洋 [6] 与雪花，雪花不接，又加了两元亦不接，那营勇便一起将洋钱丢在雪花怀里来，雪花便立起身来，洋钱散了满地。雪花一边趿拉了鞋，手中拿了铅丸，口说：“你这人要爱我，无奈我不爱你。”这营勇被雪花这几句话喜得心花都开了。又见雪花笑着说：“你快来，你快来。”这营勇还当叫做他有好处，便一直走来想搂抱，不料雪花只将身一侧，这营勇来得势猛，扑个空跌倒佛桌旁。雪花将脚踏在营勇背上笑说：“这是有名目，叫做独立金鳌。”这营勇还想雪花与他顽的，又见他又俊俏又伶俐，早已魂不附体，又听雪花说：“你可说饶恕，若不说……”雪花说到这句息了口。这营勇便接着他：“不说，你这玉美人便怎样？”雪花登时放了脸，随手在佛案上拿了铁烛台就打，只一下打着背脊骨，那营勇便爬不起来。雪花又即高叫：“小姐，不要怕，这人如此无礼，你来看看他的号衣是那一哨，我到营官处喊冤去。”正闹得不开交，邻舍听见便一同进来，说：“青天白日，哪有你这个畜生到我们这里调戏女人。”就有一个乡绅拖他出去说：“我们送营官去办两个好警戒警戒。”一哄去了。尚留了几个女人与他主仆说话。内中有一个女人亦是乡宦的老婆，进来见了阿莲，见了这品貌，又看看他手脚，知是大家的女子，问起阿莲祖父的名姓，未知是和这女子的父亲做过同寅 [7] ，因便亲热起来，说：“小姐，这破庙如何住得，搬到我家去住几日，你家乡长毛平静，着人送你主仆回去未迟。”阿莲听了不好推辞，便叫雪花搬被，雪花说：“今日来不及，明日将铅丸交割了再搬未迟。”那个女子听了说：“明日搬亦使得。”当时女子带了众人去了。
这边雪花与阿莲吃了晚饭，仍叫雪花同睡，雪花二人脱了衣一同睡下。阿莲便说：“雪花，日里男人调戏你，你如何不怕，还要同他开心，想你不是女身，若是女身，断无不怕之理。”雪花笑道：“你请验。”阿莲听见亦笑了。又问：“你为何不怕？”雪花道：“他若动蛮，我抵装与他打，若打不过他，我就跑到营盘喊冤去。他亦是单身一个，能够阻止我么？”阿莲道：“原来靠着脚大，若是我便要他不得。”雪花笑道：“只是好一双小脚，看是好看，一身吃苦却不小。”阿莲道：“都是赵姨娘裹的，他自己因为着脚小送了性命，我今日亦悔不过来，不知世间可有放脚的药么？”雪花笑道：“我只听得有裹小脚的药，并不望见有放小脚的药。”雪花又说：“今日那个女子看了小姐半天，此人与我家有甚同寅？”阿莲道：“此女子姓陈，他的父亲只闻得名叫亮轩，做过广东番禺县知县，听说现告老回家。这小姐已嫁个秀才了，闻亦游幕 [8] 在浙江，却不知何名何姓呢。如明日他叫我搬，何不依他，省得在这庙中凶多吉少。”雪花道：“明日再说。”当下二人睡了。
雪花就梦见庙中旁边有一位菩萨指着雪花，叫着他名氏高声叫道：“魏雪花，你生了这般美貌，固是命中注定，却不应蛊惑男人，希图苟合，本应与赵俏菱，魏春云同遭劫数。始念你赤心护主，奋力拒奸，既无好色之心，并泯贪财之念，良心未灭，天理当昭。日后应当竭力鞠躬，助你夫主成家立业，虽劫运既终，时文 [9] 当灭，汝夫魏华如受毒既深，潦倒仕途，亦不过使天下读书人见而警悟，并不埋没一世苦心，汝无怨悔。”言讫将钢鞭打下，雪花突然惊醒。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花柳深情传》原名《醒世新编》，全书共四卷三十二回，题为“绿意轩主人”撰。绿意轩主人即萧鲁甫，字詹熙，清末衢州人。
《花柳深情传》作于光绪乙未年（1895），当时清王朝已呈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势，又值中日甲午战争，朝政混乱，民心怨愤。作者以英人傅兰雅之言——今中国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为深中时弊之语，遂以此为批判对象作小说，以期警醒世人，革除积弊，学习西方，富民强国。作品写魏家祖孙三代，魏隐仁和其父魏耿均喜好吸食鸦片，对家政却疏于管理，终因吸食过度而一病身亡。魏隐仁有四子：长子镜如，次子华如，三子水如，四子月如；一女阿莲。四子中长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唯独嗜好鸦片；次子深受八股文荼毒，专心习文，希冀借此升官发财；三子迷恋小脚美女，不思进取。阿莲则出嫁不久即丧夫守寡。由于自身管理不善，再加上太平军起义的冲击，魏家一蹶不振，家道衰落。四子月如面对家族衰败痛心疾首，遂出国留洋，考察西方先进的学校教育、机器制造等，回国后办企业，除积弊，终于带动浙东家乡再度焕发生机，成为巨富。近代文学家王韬曾称赞此书为中国古典小说中首倡改革开放之书。全书揭露了近代中国的深重积弊，赞扬有志之士不囿于传统，打破陋习，革除偏见，学习西方的勇气和以实业救国的实干精神。
本回是全书的第十五回，记叙的是太平军起义波及浙东魏家时，魏家人仓皇出逃，流离失散，丫环雪花背着小姐阿莲逃至江西，在一座破庙中发生的故事。
雪花作为魏家丫环，身份低贱，然而作者却不惜笔墨、青睐有加，这其中另有深意。雪花的机智貌美只是作者着意刻画的一个侧面，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是将她作为靠天足自立自强的形象来加以提升、赞扬的。明清时期，缠足之风盛行于世。本书的第一回，作者即以简练的笔墨描绘了浙东缠足的风俗：浙东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脚大不仅会受到耻笑，更有甚者竟会被夫家所弃。缠足对女性是一种极大的戕害，它不仅使女性的足部溃烂变形，难以支撑全身的重量而不便行走，更为严重的是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女性的自由空间，使女性不得不无奈地仰仗他人生存。究其实质，缠足乃是为了满足封建社会男子的畸形审美趣味而强加在女性身上的酷刑。对此陋习，作者深恶痛绝，直陈其弊，将反对缠足作为本书的创作主旨之一。以此为基点，作者在书中勾勒了两组女性形象：一类是小脚女性，如魏老太爷之妾赵俏菱、丫环魏春云、小姐阿莲；另一类是天足女性，如丫环雪花、魏云英等。在作者的笔下，前一类女性形象无一例外地都带有悲剧色彩。赵俏菱和魏春云因脚小行走不便在战乱中送了性命；阿莲虽赖雪花保全了性命，却深受小脚之累，历尽艰辛，悔恨不已。与前一类女性形象相比，雪花作为天足女性的代表，依赖自己的天足和才智自食其力，并屡次化险为夷，其形象自然格外地光彩照人。本回中雪花因脚大保全性命，救出阿莲，打退营勇，雪花、阿莲在打退营勇后的一番感慨，看似平淡，实则蕴含了作者激切的批判，为本回的点睛之笔。阿莲对雪花吐露的一番心迹，有对天足的羡慕，有对赵姨娘悲惨结局的哀怜，有对自己幼时被迫裹脚的悔恨，诸多感情交织融会，耐人寻味。在封建社会缠足已经成为社会风尚，很少有人对此质疑并进而打破这种野蛮陋习的情况下，作者大胆揭露缠足之弊，倡扬天足，可谓振聋发聩。
此回情节亦有跌宕起伏、松紧有致的特色。雪花、阿莲与家人失散后，一路逃至江西，身上所带钱财业已用尽，无依无靠，陷入困境。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因雪花脚大善挑，二人得以靠每日挑回铅弹锉磨度日。由此二人不仅保全了性命，而且购得布被一条，故事的紧张气氛得以冲淡而渐至平缓。然而在平缓之处，却又不能不让人为她们的安全担心。营勇偶然闯入二人的安身之地，故事气氛随之紧张。在此紧急关头，雪花却临危不乱，沉着应对，故事在二人的斗智斗勇中进入高潮。雪花起初听任营勇打量，不予理睬；继而以言语相拒，告诫营勇。在营勇的一再逼迫下，雪花不动声色，巧施计谋将营勇制服，并高声叫喊，引来众人，将营勇拖送到营官处加以惩办。于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雪花机智伶俐的应对中平息。其中雪花设计使营勇扑空，跌倒在地，既出人意料又无突兀造作之嫌。营勇当场出丑，更愈显出雪花之冰雪聪明，营勇之猥琐蠢笨，其情其景，宛现眼前。这段故事作者只用了短短几百字，却不枝不蔓，情节紧凑。
本回在结构上前后呼应，暗埋伏笔，可谓章法严谨、有条不紊。作品以雪花之梦结尾，梦中菩萨所言之事，与后文魏华如困于时文暗合，可谓“草蛇灰线”，埋伏笔于千里之外。然此等笔法中，掺入了一定程度的宿命论思想，具有其局限性。
（曹炳建 张 英）
注 释
[1].广信府：属江西省，治所为今上饶。
[2]. 锉（cuò）磨：用锉进行加工。锉是手工工具，主要用来对金属、木料等表层作微量加工。
[3].长毛：指太平军。因太平军反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规定，一律蓄发，被统治者蔑称为“长毛”。
[4].防堵：防备阻遏。营勇：指军队里的士兵。
[5].营官：指负责地方武备和治安的官吏。
[6].英洋：即鹰洋。旧时来自墨西哥的一种银元。
[7].同寅：指同僚。
[8].游幕：旧指在外地做幕僚。
[9].时文：明清时对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之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