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汝浩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号清溪道人。天启、崇祯时洛阳人。作有小说《禅真逸史》《禅真后史》《扫魅敦伦东度记》等。
信婆唆沈全逃难全友谊澹然直言
方汝浩
——《禅真逸史》第八回(节选)
诗曰:
五戒 [1] 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绸缪?
情轻结发生离别,爱重沙门反作逑 [2] 。
俊逸小童传信息,真诚君子献嘉猷 [3] 。
奸淫不识良言好,计密烟花 [4] 暗结仇。
话说钟和尚求赵尼姑设计,赵婆道:“天台须有路 [5] ,桃源可问津 [6] 。你要长久快乐,有何难处?”这钟守净听了,喜不自胜,双手揉着光头,笑嘻嘻的道:“我的干娘!委实是什么路数,博得这长久欢娱?此计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赵婆指着墙外道:“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 [7] 爷墙外东首小巷里。我时常用心看来,与你这禅房只隔着一重土墙,与墙外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里了。若怎生买得这一所房子,墙上开了个方便门儿,就通得黎赛玉家,任意可以往来,朝欢暮乐,有何阻碍?只是这房子恐一时难入手,故此狐疑。”钟守净道:“这房子却是兀谁 [8] 的,我也忘了。”赵婆道:“若讲起这个人,住持爷也有些眉皱:他是当朝皇上第一个宠臣侍御王琪。此人最是贪婪鄙啬,谁敢惹他?”钟守净道:“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还是赁与人住?”赵婆道:“住持爷真是个不理闲事的人!墙外这一所小厅楼,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来租与人居,因有鬼魅,来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无人敢住。”钟守净笑道:“恁地时却也容易,小僧自有处置。只有一说:这沈全终日在家守着老婆,又不出外,纵然用计得了这房子,怎地能够与他长久欢娱?”赵婆道:“若说这沈全,又好计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只图自在食用,并无半点经营,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劝他生理,他必回说无资本,难以行营,住持爷多少破几两银子,待我打发他出外经商,那时要早要晚,任从取乐,有何不可?”有诗为证:
红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机谋,算来不若贪财计。
钟守净听罢,摇着头喝采道:“干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聪明半世,到此处便摆拨不来。干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干娘送终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赵婆笑道:“如此饕餮 [9] 住持爷了。须看手段还钱。”告辞而去。钟守净不出门,在禅房中将息。倏忽又过了数日。
看官: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的事?当日乃是六月朔日 [10] ,王侍御为夫人病痊,亲自乘轿赍 [11] 香烛至妙相寺还愿,先着干办 [12] 通报,管门道人忙到里面报说:“侍御王爷来还香愿,请老爷迎接。有帖在此。”守净展开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叙礼,邀入方丈待茶。焚香点烛,对佛忏悔,酬愿毕,王侍御送了礼物要行,钟守净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斋。王琪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到禅堂坐下。铺设斋席,十分齐整。二人吃斋,闲谈今古,钟守净满面春风,一味足恭 [13] 谄谀。这王琪是个好趋承的,见钟守净如此款待,言语相投,心中甚喜。钟守净将手指着东厢道:“墙外那一所厅楼,闻说是老大人贵产,果然否?”王琪道:“果是学生薄业。住持何以问及?”钟守净笑道:“有一异事,小僧怀疑数日,今喜驾临,故敢动问。”王琪问:“有何异事?”钟守净道:“贫僧于四月初八日——释迦如来圣诞,设盂兰盆大会 [14] ,夜半会散,小僧禅 [15] 定,见一金甲神,手持柬帖,与小僧道:‘本寺伽蓝传示尔六句偈语 [16] ,尔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邻于垣墙。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小僧看罢,梦里双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祸。金甲神道:‘不必怆惶,只看柬帖后面便是。’小僧急看后面时,又有两句道:‘欲禳 [17] 此难,改为佛堂。’小僧再欲问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觉。心下忧疑,着人问那墙外房子,说是老大人贵产,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时就欲奉达,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犹虑祸。及今得面晤,斗胆奉达,天幸天幸!”王琪听罢,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阴阳之事,不可不信。若论伽蓝显圣,此事亦须提防。待学生从容再做道理。”钟守净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劝了数杯,王琪起身告辞,钟守净送出山门,相揖而别。
看官听说:钟守净欲图这房子,一时编此大谎,说有火殃,岂知后来火烧妙相寺,果应了这句谶语 [18] ,莫非前定?不在话下。
且说王琪上轿回衙,一路暗忖:“这和尚讲的话,不知是甚来历,且到家和夫人商议。”原来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斋念佛,看经布施,每劝丈夫行些好事,是个好善的女人。王琪回府下轿,香火前烧了回头香,卸下冠带,夫人从后堂迎出来道:“相公如何在寺许久方回?还愿是何僧忏悔?”王琪道:“就是正住持钟守净忏悔。还愿毕,留住吃斋闲话,以此耽搁。”夫人道:“为何又去扰他?”王琪笑道:“扰这和尚,且不在话下,却有一事,要和夫人议之。”夫人忙问:“有何事故?”王琪道:“这钟守净是个真诚的和尚,见我去,千万之喜,斋宴齐整,善于讲谈。说话间,他猛然问及贴寺那一所房子为何空的,他讲道四月初八夜梦伽蓝令金甲神传柬与守净,上有六句偈语道:‘王公之宅,邻于垣墙。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钟守净心惊求恳。金甲神说:‘不必慌张,且看帖子背面。’又有两句续道:‘欲禳此难,改为佛堂。’我想起来,有什么冤鬼作祸?若钟守净无此梦兆,又何苦调谎?我心半信半疑,犹豫不决,特与夫人商议。未知虚实若何?”夫人道:“一向闻人传讲,钟守净是有德行的长老,莫讲那仕府乡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养,他焉肯打诳语?鬼神之事,自古有之。这房子不要说目今有祟,无人敢住,相公,你不记未第之时,住在此屋,遇天阴雨或黑夜,常闻啼哭之声,撒泥掷瓦?每欲请僧道驱遣,只因乏钱,蹉跎过了。后来相公贵显迁居,却就忘了驱遣一事。今有这梦,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后面两句:改为佛堂,方免此灾。若改佛堂,必须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妾思与相公托上天福庇保护,富贵产业尽多,哪在这所小房?不如将这房子舍与妙相寺供佛罢了,可以免此火难,又且我与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烧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琪道:“夫人言之极当。只一件:白送与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题。
再说钟守净虽然讲了这一片脱空大谎,心里也蹀躞 [19] 不下,未知事体成否何如,次日午时时候,正在佛殿上乱想胡猜,远见一人慢慢地摆入殿上来,对守净声喏,钟守净答礼道:“兄从何来?”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干办,敝主差来见住持爷,有事请教。”钟守净即邀干办入侧厅坐下。干办道:“家主王爷差小人来禀知,特为寺后墙外这所房子,昨日住持爷说有甚梦兆鬼火之异,家主与夫人计议,欲奉与住持,做个香火院,特使小人来达知。不知尊意若何?”钟守净听罢,笑逐颜开,十分欢喜,道:“承贵主王爷美意,救了敝寺与前后人家。此乃莫大阴骘 [20] ,福德无量。小僧领命。但不知房价几何,乞明示奉上。”干办道:“原契价银一百三十六两,修理在外,这也说不起了。”钟守净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着一个心腹徒弟陪坐,自却忙忙的到库房里秤兑房价银子停当,又取一锭白银藏于袖内,依旧锁了库门,走至侧厅,道:“老都管宽坐。甚是有慢!”干办道:“打搅住持爷,实为不当。”钟守净着行童斟酒,陪着笑脸,再三苦劝。干办吃得酩酊大醉,辞道:“小人实不能饮了,只此告辞。”钟守净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劝。”叫道人拿出天秤来,放在桌上,袖里取出银子,一封封当面兑明。钟守净道:“烦老都管多拜上老爷:深蒙厚情,今照原价兑足纹银一百三十六两,理合亲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贱恙,烦足下收明送上,并此回帖拜复,小僧另日竭诚踵府面谢。”又取出袖中那锭银子,递与干办道:“些须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简之罪。”干办千欢万喜收了,作别而去。回到府中,见了王侍御,复道:“钟住持甚是欢喜,待小人酒饭,将屋价依原数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琪接了银子,看了回帖,笑道:“这钟守净不枉是一个能僧,果是富足有余,做事找截 [21] !”又问道:“还有什么讲话?”干办道:“钟住持多拜上爷,另日还要面谢。”王琪即取原契、谢帖,差干办往妙相寺中,交与钟和尚。有诗为证:
思探玉楼春,吞房计画深。
古今多异事,天亦助奸人。
钟守净和黎赛玉偷情之后,日夜心里忧思,无计可图长久,却得赵婆大开方便之门,点醒了念头,用计赚了王侍御这所房子,心中欢喜无限,忙着道人去接赵婆来计较。赵婆正在家思忖:钟和尚和黎赛玉这段事情,缘何数日两处不见一个人来?正闲想间,正好道人来接,随同取路到寺,进钟守净禅房相见。赵婆密问:“日前所说房子,曾探得些门路么?”钟守净道:“正为此事来接干娘计议。这房子,贫僧略施小计,王侍御双手送来,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开墙门过去修整,改为佛堂。好快乐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这都是干娘所赐,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赵婆失惊道:“住持爷用甚计就赚得屋子,这等快?”钟守净将那还愿吃斋,假梦赚骗的计,一一说了。赵婆跌脚笑道:“天杀的活贼!说我乖,你更滑到有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还愁些什么?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语激他,包得沈全离家远出!”钟守净道:“不瞒干娘说,小僧和这冤家一会之后,半月有余,日夜牵挂,寸肠欲断,寝食之间,无一时不想他念他,正谓一日如三秋。乞干娘作急遣他出门,感恩不浅!”赵婆道:“不必叮嘱,老身自有道理。”
吃罢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径到沈全家里。掀开竹帘咳嗽一声,惊动了这个前世冤家。黎赛玉在轩子里和沈全闲坐,心里正想着钟和尚,欲见无由,忽听得有人咳嗽,认得是赵婆声音,慌忙出来看,正是这撮合山 [22] ,两个道了万福,各自心照。赵婆道:“一向久违!”黎赛玉道:“亲娘有甚见怪,许久不到寒舍走走?”赵婆捣鬼道:“老身穷忙失望。今有一紧急事情,特来通报。你大官人在家么?”黎赛玉道:“在轩子里闲坐。干娘有甚话讲?”赵婆道:“须见大官人方可讲知。”沈全听得,便出来唱喏,同到轩子内坐下。沈全便道:“妈妈要见小生,有何急事?”赵婆故意张惶,低声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里哩!目下祸事临头,全然不晓?”沈全夫妻二人失惊问:“有甚祸事?”赵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里卖些珠玉,正和夫人讲话,只听得太守在前厅发怒大嚷,几个丫环忙走入来禀道:‘大相公被老爷着县里官人押去了。’老身惊问,夫人叹气道:‘惶恐难言。我与相公年过半百,只有这一个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显达。谁想不务读书,终日只好吃酒嫖赌。老爷教诲不改。半月前被一伙泼皮赚去赌钱,赌得输了,暗将儿妇一双金钏偷去赌,又被这班混徒局骗了去。老爷知道,故此发恼。昨晚已缚起来打了数十,我也劝不住,招出几个积赌光棍,姓名一一录写明白,今早具一纸呈子,连这畜生送到县家,要县尹捉拿这班赌徒,追赃究罪。县尹不敢监禁我畜生,依旧送回,讲明早出牌提拿赌贼。老爷发怒,仍要押着畜生去。我也没法处置,难以向前劝解。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开口问道:‘这一班赌贼却是兀谁,敢来赚骗公子?’夫人道:‘一伙共有十余人,为头六个。第一名积赌姓都名卢,插号叫做都酒鬼。第二个叫做朱拐子。次后张绊头、郝极鬼、沈蛇瘟、李小猴,共六人,说都是邻近住的。老爷俱要问他个大罪哩!’老身听得‘沈蛇瘟’三字,吃了一惊,含糊答应几句,生意都不做,别了夫人,急来报你。你可作急计较,不要临渴掘井,坠马收缰!”沈全听罢,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有词为证,词名《长相思》:
坐如痴,立如痴,何异雷惊孩子时?心头裹乱丝。饥不知,饱不知,平地风波悔恨迟。踌躇暗自思。
看官:你道为何赵婆说这席话,这等圆稳,能惊得沈全动?原来这蛇瘟一向在赌博场中着脚,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赢他些财物,回来用度,平日间黎赛玉曾告诉于赵婆,故生出这段枝节来吓他。沈全听得面如土色,顿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却不是死?”黎赛玉心里却明白,知是赵婆的诡计,假意慌张道:“老亲娘,真有此事么?”赵婆道:“呀!这是老身亲见的,为好特来通知,无故哄你做甚?”黎赛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劝你莫赌,不听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赵妈妈在此,我若惹得他的金钏,便吃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哪个横死的忘八赚了去,牵我吃屈官司!若手里有钱,也不愁他;如今双手扑尘,一文也没,倘若发下牢中监禁,岂不活活饿死?不如寻个自尽罢了!”赵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县里公差未出,不如作急为计,俗言说: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及早逃出远方避难。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计较的,何必自寻死路?”沈全道:“纵要逃窜,身边缺少盘缠,便去时,又怕浑家独自一人支持不来,教我怎的丢得出门?”说罢,两泪交流。黎赛玉也帮着假哭。
赵婆道:“你两个这样哭,岂是没得无事的?连我也没主意了。老身蓄积数年,藏得八九两散碎银子,要防老景,结果送终之物,如今幸得贱体还健,且暂借与你救急,一来出去避这官事,二来随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面躲避半年三个月,打听得官司散了,你再回来完聚未迟。”沈全纳头便拜,道:“若如此,多感干娘扶持,天幸避得过这场大祸,必效犬马。只是浑家,早晚间望乞照管周全则个。”赵婆道:“我念佛人慈悲为本,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挂意。你今且在家里隐身,不可出门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就来,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觉,早早赶出城外,寻客店安歇了,明早长行。”
说罢,抽身别了黎赛玉,径往妙相寺里见钟守净,说:“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动,今晚就要动身出外,老身慌忙赶来,快取散碎银子十两拿去与他做盘缠出外。快杀也有三五个月才得回家哩!”钟守净大喜,忙忙的银包里撮了十数块银子,也不用秤,约莫十两有余,递与赵婆,声喏道:“千万烦干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
赵婆藏了银子,别了钟守净,出寺到一僻静去处,将银子拣好的撮出一大块,约有二两余,藏过了,只将八两放在衣袖里。一口气跑到沈全家来,进门把门关了。沈全忙问:“干娘,银子拿得来否?”赵婆道:“在这里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银子,递与沈全道:“这是八两纹银,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论。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离家远去。唯愿官司消散,财喜十倍而还。”沈全和黎赛玉拜谢不已。赵婆作别,开门而去。沈全即打点包裹干粮,将银子藏顿已了,天色将暮,分付赛玉道:“你在家早晚谨慎,缺长少短,可我赵妈妈借贷些,待我回来,本利一总送还。”黎赛玉道:“这都不消记挂。但愿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悬望。路上小心,水陆保重。”讲罢,夫妻二人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堪笑区区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当时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离别间?
却说沈全别了浑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门来,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与余公子玩耍,向来不过赢他几贯钱钞,并不见金玉首饰将出来赌,为何言没了金钏,告在县中?事有可疑。适才赵妈妈说郝极鬼也在所告之内。这厮住在西门外,开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问个消息,便知真假。”一路上以心问心。行了里余,将近城门,远远见一个小厮手内捧着拜匣,走近前来,见了沈全,问道:“沈一哥,何处去?天色晚了,这等着忙走路?”沈全看时,却是余公子家僮。因他生得白净乖觉,故取名雪儿。当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帐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却往哪里去了?”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礼物与一个相知。适才偷空和小厮们赌钱耍子,不觉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张,面皮青色,必有什么事故,这般晚了赶出城。你莫瞒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识得气色。你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问你。”两个走入一条冷巷里,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闻人讲你大相公赌输了一双金钏,是兀谁得了去,你可知道么?”雪儿朝沈全脸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这伙人引诱去赌,每每输了银两钱物。老爷十分着恼,即日要排除你这伙狗贼!还来问什么金钏银钏哩,早早撤开罢了!”讲罢跳起身就走,一道烟去了。沈全听了这话,信是十分真实,依旧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赶到郝极鬼店中。正欲扣门,只听见里面夫妻二人争闹,其妻骂道:“我把你这狗杀才,不顾家业终日去赌,不吃官司不肯罢休!你这臭皮囊,少不得猪拖狗嚼哩!”沈全听见“吃官司”三字,谅得是这话了,不敢敲门,拽开脚步,取路往西南而进。当晚寻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难去了。有诗为证:
赵婆设计意何深!一路风闻错认真。
不是蛇瘟离旧宅,游蜂安得宿花心?
……
本篇选自方汝浩编撰的长篇白话小说《禅真逸史》,全书共四十回,从时间跨度上看,自南朝梁武帝大同八年(542)一直写到唐高祖武德年间(618—626),但主要是以南北朝时南梁与东魏之间的对峙为背景。梁武帝沉迷佛事,无心朝政,东魏孝静帝宠信奸佞,残害忠良,致使朝政腐败、豪杰远遁,奸佞横行,民不聊生。虽写的是历史题材,亦有影射晚明社会之意。
本篇是该书第八回的节选片断,写南朝梁京都妙相寺正住持钟守净由老尼姑赵蜜嘴设计撮合,与赌徒沈全的妻子黎赛玉勾搭成奸,但还不满足于“片时之乐”,要“图个长久之计”,于是,赵蜜嘴又为之出谋划策。先让钟守净把连接禅房与黎赛玉住宅的一座空房弄到手,改为佛堂,然后赵蜜嘴又设计吓跑了沈全,奸夫淫妇遂得以昼夜暗度陈仓。
南北朝时佛教势力很大,梁武帝奉佛教为“国教”,致使举国寺庙遍地。不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而且还因此豢养了一大批僧侣尼姑,这些人对社会百无一用,却享有优厚的物质生活待遇和各种特权,在社会上形成了庞大的寄生集团。一些僧尼往往是饱暖思淫欲,每日里走东串西,或保媒拉纤,或拐骗诱惑,淫人妻女。外表庄严清净的禅房尼庵,倒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这在晚明社会也同样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因此,篇中钟和尚、赵尼姑的形象,在宗教迷信盛行的时代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作者对这类人物投以鄙夷的目光,着重揭示出他们的卑劣行径与佛教教义的对立。例如,佛教主张禁欲,而钟和尚与赵尼姑,一个是偷香窃玉的好手,一个是撮合拉纤的行家。并且还都是贪财爱占小便宜的人,赵尼姑为钟守净帮衬拉纤,就是贪图他的银两,只要见了银子,“心花也是开的”。为了逼走沈全,钟守净让赵尼姑转送沈全“十两有余”银子,赵尼姑接了银子,“到一僻静去处,将银子拣好的撮出一大块,约有二两余,藏过了”。这一细节描写,显然是要点明赵尼姑贪图钱财的性格。又如,出家人讲诚信,不打诳语,而钟守净为把王侍御那套空房弄到手,赵尼姑为吓走沈全,都撒下了弥天大谎。但正是这样一些人,平日里在人前却往往会装得虔诚斯文,吃斋念佛,闭目诵经,道貌岸然。如钟和尚这类货色,在侍御夫人眼里却也是个“真诚和尚”,“有德行的长老”。这正表明了这位身为正住持的钟守净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从小说中看,作者其实并不主张禁欲,他所痛恨的是那种虚伪狡诈,表里不一之人,所以,他要用他的犀利的文笔,剥下伪君子的画皮,还其纵欲荒淫的本来面目。像钟住持这样的人,不仅能得到乡宦的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养”,表明了作者对最高统治者沉迷佛事,不辨忠奸,豢养社会蛀虫的失望和愤慨。
本篇在艺术上最大的特色是情节曲折丰富,前后穿插呼应,针脚细密。例如,钟守净要说服王侍御把房子舍给妙相寺,改作佛堂,看似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王侍御是当朝皇上第一个宠臣,为人又“最是贪婪鄙啬”,所以,尽管钟守净一番谎言编得也算是用尽心机,但王侍御还是半信半疑。这样一来,就连狡诈成性的钟和尚也是心中无底,“在佛殿上乱想胡猜”。但恰巧侍御夫人是一个“酷敬佛道”之人,又认定钟守净是个“有德行的长老”,不可能打诳语,于是,便极力撺掇丈夫将房子“舍与妙相寺供佛”。这就不能不让王侍御动心了。其实钟守净用这种手段来诱骗王侍御,也正是基于对王侍御家庭情况的了解,这在前文借赵尼姑之口已做了交代,王侍御来妙相寺还愿,则家中必有信佛之人。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伏笔,随意点染,并未引起读者注意,及至后文点出,方觉出作者针脚细密。小说也因而收到了情节离奇,又使人感到合情合理,真实可信的效果。
接下来写赵尼姑要把外号“蛇瘟”的沈全打发出外经商,似乎更是“天方夜谭”。赵尼姑故作惊慌地来向沈全报信,说一伙赌徒设局骗了太守之子的一双金钏,太守发怒,正派人捉拿赌徒,追赃问罪,并说被捉赌徒已供出沈全来。沈全心中有鬼,慌乱是自然的,但也不可能听风是雨,贸然离家远行。于是,作者写了黎赛玉在一旁帮衬,假意哭闹怨骂。赵尼姑又主动提出愿资助银两,照顾赛玉,打消了沈全的顾虑。于是沈全去意遂决。但刚出门不久,又心生疑虑,于是想到同伙赌友那里问个明白。眼见得赵尼姑谎言就要败露,恰巧余公子的家僮雪儿的一番话与赵尼姑所说的相吻合;及至到了赌友郝极鬼家,又赶上郝家夫妻打闹,只听其妻骂什么“不顾家业终日去赌,不吃官司不肯罢休”,于是信以为真,果然逃难去了。其实,雪儿、郝妻所言,原本是在发泄对这伙赌徒往日的积怨,但对于此时如惊弓之鸟的沈全来说,却感觉是句句都在印证老尼所说的话。小说中看来极不可能的事,偏偏变为现实,又使读者感到合乎情理。这些都缘于作者在行文中伏笔照应与细致周到的安排。小说家善于运用巧合、偶然性因素来编织离奇曲折的情节,并注意在偶然中蕴含着必然,使情节曲折而有致,离奇却并不荒诞。赵尼姑之所以敢于在沈全面前编造这样一个谎言,也是基于她对沈全为人行事的详细了解和对人情心理的揣摩;同时,这与赵尼姑的狡诈、世故的个性特征也是相一致的。
作者在本书《凡例》中说:“嘲尽人情,摹穷世态。虽千头百绪,出色争奇,而针线密缝,血脉流贯,首尾呼吸,联络尖巧,无纤毫遗漏。”从本篇看,这个自我评价并非过誉之词。
(梅显懋)
注 释
[1].五戒:佛教中五种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食肉。
[2].沙门:指僧徒。逑(qiú):配偶。
[3].嘉猷(yóu):猷,谋略。嘉猷,好主意。
[4].烟花:此处代指妓女。
[5].天台有路:天台,山名。在今浙江省天台县北。刘义庆《幽明录》载有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后误入仙境遇仙女的故事。
[6].桃源问津: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虚拟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土,被一个渔夫偶然中发现。这篇文章表达了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渴望与追求。
[7].住持:僧寺之主,也称长老。
[8].兀(wù)谁:兀,助词。无义。兀谁,犹言“谁”。
[9].饕餮(tāotiè):本为一种贪残的恶兽名,此处用如动词,有“破费”之意。
[10].朔日:古称农历初一为朔,也称朔日。
[11].赍(jī):持物赠人。
[12].干办:办事干练的官员。
[13].足恭:十足的恭顺。
[14].盂(yú)兰盆大会:盂兰,梵语译音,意译为解救倒悬。盆为食器。旧俗七月十五中元节会聚众僧尼,诵经施食。
[15].禅:梵语译音“禅那”的省称,有“静思”之意。
[16].伽(qié)蓝:梵语译音“僧伽蓝摩”的省称,原指僧众居住的园林,后世因称佛寺为“伽蓝”。偈(jì)语:佛经中颂词,一般四句合为一偈。
[17].禳(ráng):本为去邪除恶之祭,此指驱除。
[18].谶(chèn)语:旧时迷信式的预言。
[19].蹀躞(diéxiè):本指往来徘徊的样子,此处指心中犹豫不决。
[20].阴骘(zhì):本为默定之意,此指阴间神灵福佑。
[21].找截:直截了当。
[22].撮合山:指拉拢说合双方成事,此指媒人。
木马驿剑侠谈心
方汝浩
——《禅真后史》第二十五回(节选)
且不说瞿天民丧事何如,单表刘总督自别了夫人登舟之后,不一日已到木马驿前。当晚就于驿亭寄宿,分拨军校于驿外四面巡逻,以防不虞。驿官进上饭膳,刘总督吃罢,待欲就枕,奈一时神思不宁,且于榻前灯下看书消遣。坐至二鼓将绝,静听万籁无声,猛听得檐前一声响亮,急抬头四顾,忽见一红衣壮士,手执利剑,飞步入来,站立案前,怒目上视。刘仁轨从容问道:“观君相貌不凡,乃奇士也。夤夜至此,莫非为刺客否?”壮士道:“子奉印常侍 [1] 之命,来取公首级,端候已久,今夜才得相逢。”刘仁轨道:“印常侍莫非是当今朝廷宠任秉笔内臣印戟乎?”壮士道:“然也。”刘仁轨笑道:“既如此,一死何辞!但乞尊从少待片时,下官写数字寄与家间,然后就刃。”壮士道:“公莫非赚予,迟缓用计擒捉乎?”刘仁轨道:“下官登程已来,此命久矣置之度外。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计之有?况君家剑术如神,刺予首呼吸间耳,纵有诡计,从何施展?”壮士道:“此言非欺我也,速写家报,莫延时刻。”刘总督举笔展纸写云:
日前印星见财起意,强夺关赤丁玉蟹、贲禄赤猴。予奉公执法,使关等去璧复完,印星大奸遭叱。承夫人见谕,必有奇祸。今于剑南木马驿中偶逢剑侠,赐以善终。人皆有死,死复何憾?但负朝廷厚恩,未能获报于尺寸也。夫人切莫悲啼,乞以不佞 [2] 为戒,俾后人谄谀如饴,直道为蛊。林泉 [3] 耕牧终身,切莫仕途炫耀。至嘱,至嘱。
壮士见了,忙问道:“那关赤丁,老爷从何处会来?”刘仁轨道:“家书草就,乞斩予首级而去,免使那人悬望。”壮士道:“某系剑侠,颇读诗书。匕首虽利,不伤烈士。某当行刺已来,每见慌张悚惕、哀号乞命者甚多,要如督爷从容态度、谈笑自如、不以生死为念者,万中之一耳。某见之,心慑神服,何忍加害?适观督爷写出关赤丁玉蟹,又云去璧复返,其中必有情迹,督爷可言其详。”刘仁轨将关赤丁并贲禄岳庙赛会,印常侍之子印星诬盗夺宝,及后复详辨冤、给发出罪之事,从头至尾,细谈一遍。壮士纳头下拜道:“小人不知督爷如此高谊,险些儿害了好人,万死,万死!”刘仁轨扶起道:“好汉不行刺害,反行重礼,何也?”壮士道:“关赤丁乃某盟友,出入西番,大获利益,周人之贫,济人之急;况兼精于骑射,最有义气。某母老家贫,受彼之惠实多,适被竖子所陷,若非督爷存公释放,险丧其命。今督爷不挥翰札 [4] ,亦不免予利刃之锋。此非人谋,实天定也。”刘仁轨道:“公既受印常侍重托而来,不斩予首,何以复命?”壮士笑道:“某虽剑侠,家实贫寒。然雅慕贞诚,不图奢靡。苟逢知己,纵刎颅剖胆,亦所甘心。倘遇不平,便奋戟挺戈,誓诛奸狡。前因与印常侍门客交代,被力荐于印公,出入帷幄,参赞政机,赖常侍待以心腹,每欲奏闻皇上,锡予爵禄。某自思福薄,力辞其议。偶于公署中与公子谈及督爷贪婪肆恶,荼毒百姓,与家君有不世之仇。家君宽厚,反荐援于朝,擢以重位,可怜果州路 [5] 亿万生灵,必遭鱼肉。甫能彀一个仗义英雄,杀了这厮,实万民之福也。某一时奋激,飞跃而来。谁想督爷如此真诚雅饬,不以生死芥蒂,某反思那厮诡言,乃愚我也。若不剪除,必为民害。”说罢,长揖欲行。刘仁轨款住道:“足下惠我以生,乃非常之德。常闻义士不以财利动心,下官若以金帛赠君,反贻君诮,是不敢耳。”壮士叹息道:“知心哉,刘爷也!知心哉,刘爷也!”刘仁轨又道:“足下乞留姓字,以为他日萍水之证。”壮士道:“某以四海为家,久忘名氏。异日倘得相逢,但呼翀霄子足矣。只恨误听竖子之言,几陷人于不义,若不斩彼头颅,何以泄愤?故即拜辞长往。”刘仁轨道:“吾闻仁者不绝人之后。印星虽系狂妄,不才念彼弟兄二人,止存此子,倘有差池,则绝后矣。君子处世宜宽,莫生戕忍之念。”壮士道:“仁者之言,敢不佩服?某虽出入常侍之门,蒙待予以优礼,察彼行藏举止,外宽内忌,事多阴险。今日某之卤莽,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笼络也。某今不往,彼必复生暗害,督爷不可不慎。”又于怀中取出朱符一纸、短剑一口呈上道:“果州切近西夷,每多邪魅巫蛊之术,督爷藏符于身,诸邪皆不敢犯,可免蛊魅之害。印常侍门客虽多,皆出吾下。某不复命,彼必复遣人至,督爷可将此剑悬于卧榻之前,诸雄自不敢近。愚衷竭矣,前途万祈珍重!”刘仁轨再欲言时,猛听的豁剌地一声,那壮士早已跃于屋顶,但见一道金光,星飞电掣而去。刘仁轨嗟叹良久,侧耳听时,谯楼已催五鼓,但见残星犹灿,斜月将沉,烛影半明,鸡声四起。静坐暗思,转觉神魂悚惕,不敢就枕,和衣隐几而卧。少顷,天色黎明,早膳毕,众官吏人役簇拥上车,取路前进。
趱行数日,早到南平界口,一带尽是山路,只见树木参天,猿猱野啸,数十里并无屋舍人烟。从早至晚,才踅出山嘴,一望时,旷野深林,又不见人迹来往。刘仁轨惊疑,忙令人停下车儿,问官吏:“这是什么去处,如此荒凉,前去难以驻足。”长接军校禀道:“再行里余,林尽处有一古寺,可以安宿。”刘仁轨催促趱行。到得林外,天已昏黑,果然有一大寺,前站军健先入寺中通报。一霎时,钟鸣鼓响,住持等秉烛齐出山门迎接。刘仁轨举目看时,寺门首有一匾,匾上书着“永祥寺”三个大金字。刘仁轨径入方丈中,僧众供茶献酒,铺叠床帐,候至更深散去,其余人役四散安歇。刘总督案间停烛,帐前悬剑,和衣睡于床上。将及三鼓,正矇眬睡去,猛听得“咭叮当”一声响亮,刘仁轨从梦中惊醒,静听时,铿然有物坠地。心中暗解,不敢呻吟,急坐起屏息,于帐中窥觑。少顷,又见一物从门外飞掷进来,刚掷于宝剑之上,“趷铬铮”火光爆绽,那物坠于帐前。刘仁轨宁神静坐,直到五更,不复见有动静,看看天色明亮,只见床前插着两口利刃,长有二尺四五,锋芒耀目,拔起展转细看,剑尖上嵌着金字:一名“金雏”,一名“玉尾”,刀靶上皆有“印府”二字。刘仁轨两手加额,欢喜道:“今日予之得生,皆赖翀霄子赠剑之功,此恩此德,当铭肺腑。”暗中嗟叹一回,随将利刃藏于匣内,赶早催促起程。行至蒲原地界,旧总督马公交了印信自去。
本篇选自《禅真后史》第二十五回。书题“清溪道人编次”,一般认为即明方汝浩编撰。是书与《禅真逸史》相接,叙禅真高徒薛举转世,托身贤士瞿天民家为子,因降生时有五色彩云笼覆不散,故取名为琰;时值唐太宗末年至武则天以周代唐前后,天下始由治入乱,国运衰落,百姓饥馑流离,瞿琰少年英杰,以普济天下之志,挟天生之神技异术,拯弱扶危,利民济物,定国安邦,一生功绩丰硕,最后功德圆满,白日升天,成了正果。
木马驿剑侠谈心
——《禅真后史》插图
作品旨在强调佛家“因果”,故禅意浓郁,其对瞿琰一生行迹的描写生动充分,但比较而言,终不如其对林林总总之人情世态和诸多普通人的性格命运的描写更显鲜活亲切、逼真传神,其中尤以本节《木马驿剑侠谈心》在整部小说中最具风采神韵,值得称道。
首先,这一节故事惊险神奇、曲折流畅,表现了作品波诡云谲、“腾挪多姿”的叙事特点。故事叙述瞿琰义兄刘仁轨任建州廉访使时秉公执法,惩处恶霸印星,与印星之叔——当朝常侍(宦官)印戟结仇。印戟遣侠客翀霄子于刘仁轨升任果州总督途中入闱行刺。不料翀霄子见刘仁轨坦荡君子、忠义贤臣,不忍加害,并且经过一番谈心,竟对刘“心慑神服”,与之心心相印、结为刎颈之交,又赠与宝剑、神符,帮助刘仁轨平定果州匪乱。作品以敌我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开始,以两人肝胆相照、结为生死之交结束,气氛前紧后松,故事前悲后喜,行文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令人回味。
其次,作品并未单纯追求故事的惊奇诡谲,而着力于描绘、刻画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印常侍阴险毒辣,为报私仇而欲借刀杀人。故意将刘仁轨推升为接近西夷的果州总督去平定洞苗民变。当地山寇极多,水寇尤为猖獗。倘若刘剿捕失利,便可将其名正言顺地治罪。同时又以花言巧语诬蔑刘仁轨为贪官污吏,激动翀霄子侠心,将其铲除。可谓双管齐下,万无一失。在这一段故事中,印戟并未正面登场,然作为始作俑者,其狼子野心毕露,一位老谋深算、阴险歹毒,且权势熏天、呼风唤雨之权奸形象隐约可见、呼之欲出。翀霄子出于为民除害的义愤,欣然领命,及至其见到刘仁轨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立即恍然大悟,深知自己中了印贼奸计,于是弃暗投明,发誓要剪除权奸,为国除害。翀霄子的性格十分可爱,他一腔血性,闻义而动,知过即改,大有古代侠士、刺客崇侠守义,朝闻夕死,“不欺其志”“不爱其躯”的千古遗风。《禅真后史》不是侠义小说,但却塑造了如此栩栩如生的侠客形象,确实难能可贵。
再说刘仁轨,他的天资、识见、功绩似均不及乃弟瞿琰,然作为一个普通人,其情感、性格、人品、风范却自成境界。身为官吏,他秉公执法、仁慈爱民,直至得罪权奸、大祸降临也不生悔意。当翀霄子利刃加颈之际,他大义凛然,心神不乱,视死如归,只乞修书一封,以免家中老母妻子挂念。翀霄子见其书句句真情,字字正义,不觉心慑神服,喟然长叹。于是干戈化为玉帛,与刘仁轨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这一结果,与其说是翀霄子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所致,不如说是刘仁轨的人格力量征服了翀霄子。后来,刘仁轨将翀霄子所赠短剑悬于卧榻之前,印府派来的刺客慑于翀霄子威名,皆不敢近。果州虽然多魑魅,但刘仁轨有翀霄子神符附身,诸邪均不敢犯,终于顺利平定果州匪乱,受到朝廷的奖励和人民的拥戴。
在后来的公案侠义小说《施公案》中也有一节侠客黄天霸行刺施公,反被施公一番大义之言说动,最后被擒归顺的故事,似是《禅真后史》的翻版。不过,其中施公的一番妙言宏论不过是其苟延残喘、逃脱性命的伎俩而已,黄天霸有勇无谋、有始无终,被擒后说的是“投到老爷台下,少效犬马之劳,以报饶命之恩”,大失侠客风范。所以,无论是故事的立意、气势神采,还是人物的人品节操,二者均不可同日而语也!
(竺洪波)
注 释
[1].常侍:古代官名,如中常侍、散骑常侍,为经常在皇帝左右之官,通常由宦官充任。
[2].不佞:犹“不才”,用作自称的谦词。
[3].林泉:原指山林、清泉胜境,寓指退隐之地。
[4].翰札:犹言书翰,即书信。
[5].路:古代地方区划名。宋代时为一等地方行政区划,元代时降为二等地方行政区划。路设转运使、安抚使等官职。明代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