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娴

【作者小传】

（1655前—1695后） 字又令，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同安令冯仲虞女，诸生钱廷枚（字照五）妻。为“蕉园七子”之一，为诗社中钱凤纶的宗婶，与柴静仪也有姻亲关系。性纯孝，侍奉婆婆，朝夕不离其膝下。与丈夫钱廷枚琴瑟和谐，多有唱和。善诗工绘事，有《湘灵集》，另据载有《和鸣集》《朴园唱和集》。

和夫子述怀

冯娴

李广当年亦未侯，书生何必苦悲秋。

舌存待执咸阳柄，志远曾归石室囚。

满目云霞俱是幻，半庭松竹尽堪收。

同君翰墨闲消遣，已觉身居百尺楼。

诗中的“夫子”，是指冯娴的丈夫钱廷枚。钱廷枚，字照五，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为诸生。沈心友在为冯娴《和鸣集》作序时，曾叙述冯娴与钱廷枚姻缘的由来：“吾友钱子照五，光先达仙巢公之子，仲虞冯先生之贤倩也。幼随母夫人游西溪，偶过冯先生山庄，先生与其夫人一见奇之，以女又令归焉。又令生长西溪，钟山川之秀，弱龄即聪颖异人，读书过目成诵。太夫人春秋高，两人朝夕不离膝下，定省之余，唱和盈帙。”这首诗题为和作，原唱当是钱廷枚的述怀诗，但可惜今日钱廷枚的作品流传甚少，原唱今已难见。不过从冯娴的“书生何必苦悲秋”来看，原诗可能是钱廷枚抒发怀才不遇之感。

王勃《滕王阁序》云“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诗歌的首句冯娴即拈出李广的典故安慰丈夫。飞将军李广当年骁勇善战，临危不惧处变不惊，能与士卒同富贵共患难，最终也未能封侯。将军尚且如此，诗人劝慰夫子也不必含恨怨念，悲苦伤秋。“舌存待执咸阳柄”，当是用战国谋臣张仪的典故。张仪在楚国被怀疑盗走了相国之璧，被严刑逼供笞打数百，身心俱受辱。张仪回到家，他的妻子笑话他，说他虽称自己饱读诗书、满腹韬略，却落得如此下场。张仪就跟妻子说，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只要“舌存”，就可以东山再起，后来他果然两为秦相，也就是得“执咸阳柄”。冯娴用张仪的典故鼓励丈夫，只要等待，也不是没有机会。“志远曾归石室囚”也是用先秦典故，乃是范蠡、勾践囚于石室之故事，事见《吴越春秋》。越王勾践战败，与范蠡一起入见吴王夫差。夫差想收范蠡为己用，但范蠡志不可夺，与勾践一起被夫差拘于石室之中。后来勾践用范蠡计，尝夫差粪而取得其信任，从而得到赦免而离开石室，去就宫室，最终卧薪尝胆灭吴雪耻。冯娴用此典故，意在表明志远才高的人，虽然可能遭受挫折，但亦如勾践、范蠡，事情没有到最后，仍然会有转机。

另一方面，诗人冯娴也不是盲目乐观者，在劝慰丈夫的同时，她也表示入世固然好，但又说“满目云霞俱是幻”，诗意也由此一转。荣华富贵、名利地位，皆如过眼云烟，一切皆是幻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句以“石室囚”的落寞悲凉作结，与“执咸阳柄”的春风得意不同，而与“俱是幻”的意思相承。接下来诗人再宕开一笔，将诗意再一转，转到亭中的松竹上。“半庭松竹尽堪收”，“半庭”即是中庭，庭中松竹长成，高风亮节，何必在乎那抓不住握不牢的功名利禄，不如将这松竹的高贵精神收获为己有。一方是倏忽而逝的红尘幻象，一方却是实实在在精神家园，两相对比，孰轻孰重，高下立现。

尾联之“百尺楼”，乃是用刘备与陈登之典。陈寿《三国志·魏书》陈登传里说刘备投靠刘表后，一日在席上共论天下人，许汜就评价陈登说“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刘表对许汜的看法不置可否，刘备就问许汜，这么说有什么事实依据。许汜说自己曾过下邳见陈登，但陈登不仅不跟他说话，而且还自己卧于大床，让作为客人的许汜卧于下床。刘备听后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百尺楼”后来用来形容崇高的事物。在这里，诗人表达了不管前路如何，只要夫妇二人翰墨唱和、消遣度日，就已经觉得自己高居在崇高的百尺楼上，而不必求那世俗的高位。果然是智慧而又贤明的妻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沈善宝《名媛诗话》评论此诗曰，“襟怀恬淡，颇得隐居之乐”，确为实语。

像冯娴这样的女诗人，诗文不仅是表现才德的途径，也可以帮她们在生活中积极实现相夫教子的愿望。以这首诗来看，诗人冯娴的志趣高洁，不为世俗所困，才德是出众的。不仅如此，冯娴还以此劝慰怀才不遇的丈夫，所谓“相夫”，也不过如此。

（李月嬿）

和落叶诗原韵

冯娴

秋林萧瑟近寒塘，树树飘残叶上霜。

几阵因风惊蛱蝶，数声和雨醒鸳鸯。

闲阶竞落依蛩响，远渚轻飞杂雁行。

最爱深宫流锦字，不教红粉怨昭阳。

这是一首咏物诗，咏的是落叶，全诗句句紧扣吟咏对象，一在“落”，一在“叶”。诗歌首句之“秋”字，点明“叶落”的季节因素。“萧瑟”是凄凉之态，因为“秋”，因为“近寒塘”，寒气逼迫，“叶”才会“落”，才会残破飘零，冷霜可见。“萧瑟”还是风吹树木的声音，因为这声音，也因为“叶”“落”的动作，才能造成下句“惊蛱蝶”的效果。除了风吹树木、秋风萧瑟之声外，还有雨滴落到树叶上的声响，这声音仿佛是树叶与雨声在一唱一和，但是却惊醒了塘中的鸳鸯。首联的“寒”“霜”，凸显出冷，有一种时间、温度被凝固的死寂，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蛱蝶、鸳鸯也是静寂不动的，所以“惊”“醒”二字才显得特别有动感，传达出一瞬间的跳跃。

“蛩”是蟋蟀，“渚”即小洲。“闲阶竞落”是写树叶竞相飘落在台阶上，可是一个“依”字，却又表明蟋蟀的鸣叫，也是竞相落地，掷地有声，树叶飘落声与蟋蟀鸣叫声相依。落叶是“闲阶竞落依蛩响，远渚轻飞杂雁行”这两个行动的主语，是主动地和声相依。而落叶杂入雁群，或者一起远远游到洲旁水际，或者一起轻轻飞向远方，仿佛也是主动之举。

诗人在前三联勾勒的景象似乎有矛盾，但却又十分和谐。一方面是“静”，不嘈杂不吵闹，一方面又不是没有动静，有风吹林叶声，有叶落寒塘声，有雨打落叶声，有叶落阶面声，有蟋蟀虫鸣声，有大雁远飞声，种种不同的声音，奇妙地相依相和，是合唱也是和弦。

前三联都是写景，寒塘、冷霜、蟋蟀、大雁，都是秋季常用意象。诗歌的最后一联，看似未出现诗歌主题“落叶”二字，实则暗含其中。不仅如此，议论作结，还将诗歌的立意提升。所谓“深宫流锦字”，指的是唐宋以来《流红记》的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御河里拾到落叶一片，看到上有题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男子见诗而相思成病，但深知这是一位宫人所作，大概今生穷尽也是无缘得见，无可奈何之下，在另一片落叶上也题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并把叶子放到了御河上游。后来，这位男子寄居权贵门下，得到权贵欣赏，将宫中放出的宫女许配给他，没想到这位宫女竟然是当时红叶诗的作者，后来还拾得男子的题诗。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故事主人公的名字也在不断变换，有的说是于祐，有的说是顾况，有人说是卢渥，还有人说是李茵等等，可见人们对于这样的奇缘都非常感慨。冯娴在诗中称最爱这个故事，原因倒不在于故事的奇妙机缘，而是因为这个故事“不教红粉怨昭阳”。故事中的红粉佳人，不再如长信深宫中人一般，日夜怨恨昭阳殿里的赵飞燕，也不再怨恨圣恩不再降临在自己身上，因为红叶的牵线使得故事最终完满。但在《流红记》故事里，奇妙的机缘也是需要有“因”的，如果没有“深宫流锦字”的“因”，而只是一味怨恨，又怎么会有完满的“果”。

古代的咏物诗多借物寓志，大多在选取的各个意象中寓含自己的情志。这首诗前三联层层铺叙描绘，说不上每个意象都一定是比兴寄托，但结尾一联宕开一笔，引出诗人自己的议论，曲终奏雅，这种写法，倒像是一篇诗化的赋，虽非首创，但却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李月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