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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懿
【作者小传】
(1852—1927) 字伯渊,一字朗秋,四川华阳(今成都)人。太仆曾咏女,江苏武进袁学昌室。自幼研读经史,擅书画诗词,精医学,以侍亲孝为人称。曾随夫宦游福建、安徽、浙江等地,夫妇间多有风雅唱和。有《古欢室诗词集》四卷。
即景
曾懿
梧桐庭院碧阴满,桐花香扑幽人馆。
幽人养疴意态慵,罢妆镜掩青芙蓉。
迢迢长昼漏频转,悄倚疏帘品茶荈。
一阵凉风送雨来,搅碎炉烟和云卷。
“即景”意为就当下眼前之景进行描绘,从而达到写景抒情或言志的创作目的。曾懿此诗即是以夏日之景为观察对象,通过对时间流转、天气变化等的细微感觉,塑造出一位慵懒的“幽人”形象。首二句写夏季庭院梧桐叶茂,满院生凉,而桐花正开,幽香满室。“幽人”是指幽居之人,宋代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中有“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之句。此处“幽人”应指的是抒情主人公——院中独居女子。这名女子因何独居,诗人并没有进行解说,着重突出的是她病中休养的状态。三、四句截取幽人生活场景进行摹写,“幽人养疴意态慵,罢妆镜掩青芙蓉”与花间词人温庭筠的代表作《菩萨蛮》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细节刻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少了几分花间的香秾,较为淡然疏朗。也许是病态憔悴,或出于幽居的孤独,她连每日对镜梳妆都提不起兴趣,这恰恰是对“意态慵”的细节化和再次强调。暑热、独居、养病,这些意象的组合自然使人联想到“幽人”生活状态的兴味索然,对其身处其中感觉时间的漫长、难熬就不难体会。五、六句诗人采用细腻、精巧的笔触刻画女子的百无聊赖。铜漏频传而长昼无尽。于是她悄悄起身走到帘下品起茶来,以此打发时间。“荈”,本意采摘时间较晚的茶,后用来指茶的老叶,即粗茶。无论铜漏频转仍觉时间漫长,抑或品茶嫌茶苦涩,都是她当下心态、情感的投射与外化:时间的流逝一如往日,茶叶亦未必粗苦,只不过心绪不佳罢了。暑热在一阵凉风带来的雨后得到了缓解,而诗人笔下女子的心情有没有好起来呢?尾联描绘雨后室内香炉的烟被风吹散的场景,“搅碎炉烟和云卷”,写炉烟随风飘摇远去,但并没有使她的愁郁随之消弭,在她看来风是无情的,以致用“搅碎”这个具有狠厉色彩的动词来形容,“幽人”思绪如被天上云裹卷着的炉烟,茫然无绪,无从慰解。在这首诗中,以景开篇,以“慵”贯穿全诗,情致柔婉含蓄。
善于通过具体生活场景展现艺术真实,是曾懿在《即景》中表现出的艺术特点之一。女诗人以细腻而婉约的笔调,在文字间摹景诉情皆真切可感。诗中的景是家居生活常态,如诗中所写夏季庭院里的梧桐,计时的漏壶,迅疾的夏雨凉风,室内香炉之烟等等这些日常生活物象,似随手拈来,又对表现诗歌题旨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抒情主体“幽人”形象和情态的塑造则显得含蓄婉约,“意态慵”是主要特征;对于诗中女子体态慵懒、情绪低落的原因,诗中归为“养疴”。主人公对于时间的敏感与对风雨“搅碎”炉烟的关注是诗人刻意描写的两处细节,明白如话的文字中有着深切委婉的情愫。同时,在这首诗中,作者运用多重艺术技巧,以凝练的语辞将情与景融汇于诗。运用特征明确的动词,从而生动地表现场景和人物形象的情态,即其中的一个方面。如形容梧桐树荫用“满”,明明是闻到梧桐花香却说是花香“扑”人,还有“搅碎”一词的出现,无不赋予所描绘事物形神兼备的感官体会。细节刻画在诗中也是引人注目的,颔联中为塑造“意态慵”的“幽人”形象,诗中接下来就用了一个非常生动、直观的场景描写——“罢妆镜掩青芙蓉”;细节刻画也体现在对时间的感受上,“漏频转”的简洁文字中包涵着日长难耐、百无聊赖的诗中女子心绪。此外,诗中为形容夏日之漫长难熬,以本多用于指路途遥远的“迢迢”一词形容之,这种通感手法也为本诗增加了生动之趣和宛转含蓄之意味。
(刘顺)
旅闽别亲
曾懿
一
生小依依骨肉亲,天涯忽已转雕轮。
明知久聚愁言别,故作欢颜强对人。
燕寝何时承色笑,鹿车从此历风尘。
亲心更比儿心切,隔夕先看泪满巾。
二
一曲骊歌百虑攒,思亲容易侍亲难。
夔关雪冷魂先怯,巫峡云深梦亦寒。
雁影无端重聚散,鱼书从此望平安。
临歧无限伤心泪,忍到鸳舆细细弹。
曾懿二十之龄结缡江苏武进袁学昌,后随之宦游闽、浙等地,《旅闽别亲》即为游闽别母之作。诗人十岁时,父亲曾咏在江西任上去世,母亲左锡嘉挈诸子返川,煦养成人而艰辛备尝。曾懿与母亲情感甚笃,一旦远行,牵挂与离愁沛然,莫之能御,形诸笔墨遂成一段动人心魄之文字,今日读之如旦晚脱之于笔砚者。从内容来看,二诗以离别为线索和中心,围绕分离前、分离时及分离后的想象展开笔墨。别离前的心情是沉重的,诗人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对母亲十分依恋,现在却马上就要远离母亲到很远的地方去,心中如何不难过。“雕轮”为雕花彩饰的华美之车,诗中以此来代指即将到来的远行。诗人依偎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很长,更是了解母亲面对分别时的愁苦,所以人前总是强颜欢笑,不让母亲担心。“燕寝”原指古代帝王除正寝之外的居住宫室,“色笑”指和颜悦色的态度,语出《诗经·鲁颂·泮水》:“载色载笑,匪怒伊教。”明人《小窗幽记》亦有“碌碌常承色笑,阿奴辈果然尽是佳儿”之语;“鹿车”是古代的一种小车,汉代应劭《风俗通》中解释说:“鹿车,窄小裁容一鹿也。”与前文“雕轮”都是说自己即将出发。这两句写分别在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的笑容。前句写对母亲的感情,后一句写设想远行路上的辛苦,两种情绪在相互映照中愈加彰显。俗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诗人以想象之笔描写母亲对自己的难舍:面对离别,母亲对女儿的感情更深切,她的泪水打湿了手巾。
“骊歌”语出《诗经》逸诗《骊驹》篇:“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客人临去歌《骊驹》,后人因而将告别之歌称为“骊歌”。歌曲中充满了伤感和哀愁,那是因为忧虑远行之后思念母亲却无法随侍在她身旁。随后诗人描绘了对分离之后的想象,母亲要孤单地面对蜀地风霜雪雨,想到夔门飘落的冰冷雪花和巫峡的险峻地势,不禁让已经身在远方的儿女百般牵挂。可是迢迢长路,鱼书雁信都没有办法传递。鱼书,语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后因以“鱼书”称书信。雁信,典出《汉书·苏武传》:“昭帝即位……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雁书亦有书信之意。山长水阔,诗人只能遥遥祈祷母亲的平安。想到这些分离后的情景,诗人眼中饱含伤心的泪水,又怕被母亲看到更惹她担心,遂强行抑制着悲伤,直到坐在远行的车里才流下泪水。“鸳”即鸳鸯,取其夫妇和美之意,诗中“鸳舆”是指曾懿随袁幼安出行所坐的车子。末句所写在送行路口分别的场景,似与“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诗中描写不尽相同,但与“别亲”的主旨联系起来看,虽反用其意,而更入情理。
《旅闽别亲》二首抒写真挚的人间至情,以一个女儿的视角描绘与母亲分别的依依难舍,通过细致的场景刻画,将真挚情感细腻而丰富地表达出来。诗中首先用对比手法,概述诗人自小对母亲的依赖,并与当下的别离进行比照,此中情绪正如诗中所写“明知久聚愁言别”。“愁”的情态不仅表现在分离之时,也对远行后自己和母亲双方进行想象,想到不能随侍母亲身边,想到此去山高路遥、音讯难通,伤心的泪水无法抑制。在这一系列的描写中,刻画了分别前、分别时、分别后三个场景,最终把全诗的尾音落在对远行车中人的描写之上,具有鲜明的画面感,在文字间展开一幅离别的长卷,令读者为之动容。其次,诗中用自然的语句表达深沉情感,不见藻饰而自有动人之处。情感真挚深切是这首诗的抒情特点,文字自然妥帖地使用起到了重要作用,无论写景或抒情,没有纵横开阖的如椽巨笔,女诗人以真诚之笔细细铺就,深厚情感蕴涵其中。而运笔自然并不等于不存在运用写作技巧,如对比、夸张、用典等方面都是诗中婉曲而淳然艺术风致的具体表现。
(刘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