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履

【作者小传】

山东莱阳人。侍卫周世佑女，自幼工诗，才华出众。夫胶州高荫栐，亦工诗，有《养芝山房诗稿》。夫妇相得，诗词唱和，亦师亦友。荫栐不幸早殁，家道中落，而淑履母家亦败，贫苦无依，以织纴为生，辛勤养育三子，皆得读书成名，远近以女师尊之。有《峡猿草》《绿窗小咏》。

述怀（选五首）

周淑履

其一

寒松幽谷中，苦竹南岗下。

山空人境绝，呜咽哀泉泻。

嗟彼蕙与兰，零落委中野。

萧萧风雨来，我亦无告者。

其二

志士在首阳，怡甘薇与蕨。

无劳天地宽，矢言江海竭。

死生不以形，心血先销灭。

嗟嗟未亡人，朽骨对霜月。

其四

轧轧机杼声，漠漠空天雪。

操作入中宵，十指皆皴裂。

积丝岂易成，不忍中道绝。

著此缟素裳，怡然尔同穴。

其七

孤儿髫龀年，欲令就外傅。

大者陶性情，次亦博章句。

宁云致通显，不敢陨故步。

尔父有残书，慰母在寒素。

其九

叹息未亡人，归宁倍烦酷。

无以慰母心，反乱母心曲。

长跪听母言，牵衣不敢哭。

相将孤子行，未语气先促。

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录周淑履《述怀》，为五言律组诗，计九首；许夔臣《香咳集选存》选录其中四首。这里将许氏所选四首全部选录，另加《正始集》第一首（即其一），按《正始集》编次为序。

周氏夫丧孀居，家境凄寒，抚孤持家，艰难备尝，种种辛酸滋味，一寓于诗，读来催人泪下。组诗之情境意象、语词气味极类汉乐府之《孤儿行》及王粲《七哀诗》，凄切悲凉中而有汉魏之苍古气象，在闺阁诗词中别具一格。

其一以寒松、苦竹、蕙兰起兴，奠定了组诗衰飒忧伤的感情基调，悲切动人。同时，松、竹、兰历来又是高洁耿介的象征，兴中兼比。因此，这八句在悲切之中又有骨鲠，将高华零落之酸楚与耿介贞烈之清高交融一体，表现出较为丰富的情感。以“萧萧风雨来，我亦无告者”收束，同时启领后篇。

以下四首具体述写诗人寡居守贞，对亡夫之思念，以及养育三子之艰辛。其二述写守贞之志、思念亡夫之情。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之二子，周武王灭商后，他们逃到首阳山，采薇果腹，不食周粟，表现出忠贞的气节。诗以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来比喻，就是在抒写诗人寡居时的贞烈之志。“无劳天地宽”一句，意思是天地虽宽，却无我容身之所，形象地描绘了亲人去后生涯蹇迫、孤苦无依的凄凉境况。这一句融贯了不少前人的诗意，如李白《行路难》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孟郊《赠崔纯亮》云“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李商隐《房中曲》“愁到天地翻，相见不相识”，等等。“矢言江海绝”，用汉乐府民歌《上邪》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句意，表达了对亡夫生死相恋的坚贞爱情。“死生不以形，心血先销灭”，顺承而下，未亡人心如槁木，进一步叙说对亡夫深挚的爱恋。

其四叙写寡居的艰苦生活。“轧轧机杼声，漠漠空天雪。操作入中宵，十指皆皴裂”，写每天在家辛勤纺织，到了深更半夜还不能休息，十指都皴裂了还得不停地劳作，因为是实际经验，故描述生动真切，其辛劳情状，如在目前。孤儿寡母的生涯艰难不止一端，诗特以织纴一事见之。并以通宵苦作，天寒指裂之典型场景加以渲染，令人不忍卒读。寡居劳作的艰辛，并没有冲淡其对亡夫的思念。“积丝岂易成，不忍中道绝。著此缟素裳，怡然尔同穴。”由丝之不成匹而想到人之中道绝，真是无处不可思君，无时不可思君。未亡人之生涯艰难，不仅在于她要独立支撑起一家生计，更在于其精神上的孤苦无依。

其七、其九都是在写孀妇育子之艰辛。夫亡子幼，一个妇道人家在男权社会艰难支撑，其间苦状可想而知。诗人辛苦养育几个孩子，供他们读书，期望孩子们能致身通显，更希望他们能继承父亲的品格情操，如此方能不负泉下的亡夫。可以说，这是从另一角度写出了诗人对亡夫的深情。其九写自己带着孩子们回娘家省亲，也许是希望能寻求一点接济，然娘家亦败落清贫，自己的苦境只能徒增娘家人的苦恼。“相将孤子行，未语气先促”，诗人带着弱小的孩子们离开，前途茫茫，无依无靠，其境之惨凄悲凉，不在汉乐府《孤儿行》之下。

所选虽为组诗的一部分，但作者熔叙事抒情为一炉，思亲之痛，育子之辛，生计之艰难，一一写来，悲咽满纸。贯通读下来，却有浑然一体之感。从诗中可见到诗人茹苦自若，踯躅奋进，贞烈素洁的情怀志向。故诗境悲切而不萎靡，足以感动兴发人意。

（李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