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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映清
【作者小传】
字皖湄,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室。有《梅笑集》一卷。娴吟咏,教子女有法。逝世后叶佩荪续娶继室李含章,亦工诗词,有《蘩香诗草》,与皖湄《梅笑集》一起,编入《织云楼诗合刻》。
登岘山
周映清
湖光山翠绕城来,白塔红亭罨画开。
松竹径深僧院敞,菰蒲水浅酒船回。
残碑谁访题襟集,断石难呼乐圣杯。
亦有登临无限意,何如太傅远兴哀。
周映清是归安人(今浙江省湖州市),她所登临的岘山,不是汉水边上、晋代太傅羊祜堕泪之岘山,而是湖州境内风景秀丽之岘山。然而这又何妨,正如苏轼登临湖州岘山时说的那样:“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山水清佳之处,总是如此相仿;而登临之感,又总是如此相同!
登上高处,第一眼望见的,总是自然,何况又是家乡青山秀水之自然。女诗人眼中所见的,只是美好的光与色。整个小城,环绕在湖光山翠之中,扑面而来的,只是绿意。碧色的水光与翠色的山光融为一体,中间点缀上白塔红亭,汲取自然之清气,一切如画图一般慢慢延展开来。在整体的画图中,有引人渐入幽境之处,那一带松竹清茂,中有小径幽深,是否通向凡人难以亲近的地方?其实并非如此,一个“敞”字,让我们看到了闲闲开着门、可让人随意出入槛内槛外的佛寺,行人不必费心去“推敲”什么,而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佛境,“敞”字用得可谓精彩!而“菰蒲水浅酒船回”,则引人入开阔之境界,放眼的是整个湖面,视线随意跟随酒船而去,荡漾荡漾,渐至岸边……
当山水尽收眼底之后,渐渐地,登临的感悟由自然转向了人世。可能女诗人已经来到了岘山之巅的洼樽亭,见到了那著名的石樽。当年唐太宗的曾孙李适之,曾任湖州别驾,他在这岘山之上,发现了巨大的山石如樽,这可算人世间最为豪爽尽兴的酒具了,大到可以贮酒五斗。那时,他正当潦倒失落之际,于是常常与客登临畅饮,借酒浇却万古之愁。杜甫《饮中八仙歌》说他“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而李适之之后,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邀请茶圣陆羽、诗僧皎然等29人携酒登山,围樽联句,留下了《登岘山观李左相石樽联句》,实为王羲之兰亭集会之后的又一次文人盛会。然而到周映清登临的时候,那石樽分明已经断裂,无法让人联想当年的“乐圣杯”,而记录盛会的碑石也已经残缺,无法让人看清那些抒发情怀的唱和之作了。
所谓登临就是这样,代复一代,不论惆怅还是逸兴,最终都将被时日风化消磨。所以,作为一个新的登临者,不过是重走一遍过往登临者之路罢了,千头万绪、无限襟怀,欲要倾诉,却无需倾诉。因为该说的,早已被晋代的羊祜说完了,该落的泪,也已经被他落尽了。当年羊祜镇守襄阳之时,每逢佳日,便会登上岘山,把酒吟咏,终日不倦。终于有一次,他潸然泪下,对身边的人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
是啊,不论是襄阳岘山,还是湖州岘山,只要是能感悟自然的人,都会在自己登临的瞬间,在有限之中感受到自然永恒的美好;而不论是李适之、颜真卿、苏轼,还是周映清,都是无数过客中的一个,随着时日的迁延,每一代都会逝去。
但是,羊祜有一点可能未曾想到,起码到现在,属于登临者的那些美好瞬间并不曾湮灭,于是羊祜、李适之也好,颜真卿、苏轼也好,周映清也好,都让后来的登临者在登临的时候,吟咏追思……
周映清的尾联非常巧妙,她没有直接言及自己登临岘山的感悟,而是借羊祜的典故,把新的阅读者,以及她自身,一起引入代复一代的过客之中……
(郎净)
秋暮南楼偶赋
周映清
商飙吹入万人家,窗外轻寒透碧纱。
极浦每惊归雁落,高楼况复夕阳斜。
破蕉淅沥风如雨,瘦菊离披叶胜花。
极目晴云何处望,马蹄荒草隔天涯。
南楼,是周映清最为稔熟的地方,她从小生长于此,阿母抚她,不离膝盖;弟弟爱她,嬉戏身旁,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年,每天在楼上纵目,望长溪漠漠,望近在咫尺的菰城。周映清曾经有一首《将入都门别南楼感赋》,说的就是离开南楼的那种惆怅,她说“兹楼廿年住,纵目娱清幽”,她说“生女终辞家,去去何时还”,她还说“既去复回顾,离愁无尽时”,是啊,这样的地方,慢慢也就变成了心里最温暖的地方,也就成了生命中最亲切,又最怅惘的所在。
正值秋天,又值暮色,周映清在最熟悉的南楼,感受着无边的初秋意绪。《玉篇》中解释:“商,五音金音也。”《礼记·月令》中说:“孟秋之月,其音商。”商飙,就是农历七月的秋风,这初秋的风,在大家都没有准备的时候,一下子吹入了万户千家,把轻轻的寒意,透入了碧纱窗里。女诗人是如此细腻,她马上感受到了这种微寒,于是来至窗前远眺,而她看到的是什么呢?照例是遥远的水岑,照例是南归大雁划过天际或栖止水畔,照例是高楼,照例是夕阳。“每惊”与“况复”,点出了女诗人曾无数次登楼,遭遇这些熟悉的意象。然而每次遭遇,都是这么让人心惊,让人怅惘。而这些熟悉的意象——水色苍茫,雁影孤单,登高临水,夕阳满眼,其实又是所有中国文人的共同意象,“每惊”“况复”,渲染出的亦为秋暮登高时文人共同的心惊与怅惘。
接下来的颈联,展示的却是周映清独特的听觉与视觉世界。清代的戴璐在《吴兴诗话》中点出周映清诗歌的特点——“未经人道”。他说:“映清诗如《寄外》云‘春来又见哉明月,愁绝休吟其雨篇’……《秋暮》云‘破蕉淅沥风如雨,瘦菊离披叶胜花’皆未经人道。”确实,“风如雨”“叶胜花”的意象很特别,但一经道出,又是那么入情入理。所谓的通感,虽则指的是打通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其实同一种感觉之中亦会有“通感”。秋风泼洒、穿越于残破的芭蕉,淅淅沥沥,萧萧飒飒,最能引起听觉上的凄迷感受,让人有不知是风是雨之惑。读“破蕉”句,让人不觉联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噫嘻悲哉!此秋声也。”其实风也罢、雨也罢,芭蕉也罢、菊也罢,一切都是浸淫在整体的秋气之中。
听觉已颇独特,马上又伴之以迷离的视觉效果。“瘦菊离披叶胜花”,满眼见到的,是重重叠叠于秋意之中的菊叶,而菊花,却消瘦憔悴于无尽的枝叶之中。其实,“叶胜花”,突出的不是叶子的繁盛,而是花的衰败。这样的写法,好像是一种化用。李清照写海棠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之句,用状人之词“瘦”来状花,并突出花与叶的对照;而在《醉花阴》中,“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亦用“瘦”来描摹菊花与诗人。周映清似乎借用了李清照的写法,然而却夺胎换骨,不落痕迹。“风如雨”“叶胜花”,两句诗属对精准,衔接自然,更可贵的是新意迭出,才思不尽,让人拍案而再。
尾联重归整个秋日的大气象,在南楼极目远望,晴云何处?只听马蹄声渐行渐远,而荒草亦渐行渐远,隔断天涯,隔断视线,给人以无尽的遐思……
周映清此诗,既写出了秋日登高之感受,又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视角,故为佳作。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