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纨英

【作者小传】

（1800—1881） 字若绮，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张琦第四女，太仓王曦妻。其四女曰采 、采蘩、采蓝、采藻，亦皆工诗词。早慧，得诸姊切磋之益，幼即能诗。年四十复为古文辞，简质雅洁，天然隽永。著有《邻云友月之居诗初稿》四卷、《餐风馆文集》二卷。

寒月

张纨英

天迥月初上，沉烟一径深。

峭寒凝远岫，冷彩浸空林。

篱竹无清影，江梅共素心。

莫嫌风景异，好为洗尘襟。

古代诗歌里写月的名篇名句不计其数，如谢灵运《初去郡》：“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杜甫《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居易《暮江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王安石《春夜》：“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审视这些名作，我们发现春月、秋月是他们主要描绘的对象，很少有言及冬月者。究其原因，或是因其凄寒，李商隐曾云“夜吟应觉月光寒”（《无题》），更何况在冬夜里呢。本诗是个例外，乃专力描写冬日寒月。

首联写月之初升。冬日高迥辽远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初上；夜幕下，沉烟袅袅升起，一条小径伸向远方，好一幅静谧的乡村夜景图！月亮、沉烟的上升又赋予这幅图画以动感，其取法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的痕迹宛然。颔联写月下之景。“峭寒”“冷彩”皆形容月光。月光播洒在远处连绵的峰峦上，仿佛凝结在那里；播洒在木叶稀疏的树林中，树林好像浸染了一层色彩，“凝”字、“浸”字极见锤炼之功。古今写月光的诗句，以张若虚“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春江花月夜》）为翘楚，此联虽在景象刻画和古朴自然处皆不及张作，要不失为极精警之句。尤其是“峭”“冷”“远”“空”等字的运用，紧扣诗题“寒月”，给人一种凄清之感。颈联继续写景，并转入议论。“清影”，指月光，曹植《公宴诗》云：“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素心”，本指纯洁的心地，这里喻指皎洁的月光。篱竹可能是因房屋或树林的遮蔽，未能沐浴在月光下，江梅则得以与月光交相辉映。月光虽然普照天下，但总有光辉未及之处，一“无”字，一“共”字就道出了篱竹与江梅之间境遇的差异。尾联以议论作结，“风景异”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承上联而发，指篱竹与江梅承照月光的差异；一是用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渔家傲》）之意，谓寒月之景迥异于他时。不管是哪个层面的意思，这冬日寒月之景，都可以洗涤世俗的胸襟。

整首诗围绕“寒月”之题，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冬日月下凄寒之景。初月、沉烟、远岫、空林、篱竹、江梅，一系列物象供诗人驱遣。诗人的笔触犹如摄像镜头，这镜头由远及近，最终定格在江梅身上。江梅高洁的品格与清寒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其间不乏诗人品性的自我投射，而此景此情足以荡涤心胸，远离尘嚣。

（赵厚均）

疏影

张纨英

画芙蓉同孟缇大姊作

素秋凉迥，记绿莎洲畔，窥见妆靓。避却春红，占了秋风，亭亭独耐凄冷。澄江九曲波如练，经几度、月昏云暝。蓦西风、吹断冰魂，荡却一痕香影。 谁洒灵芸红泪，素绡点染处，愁恨都凝。梦里盈盈，笑靥归来，可认旧时青镜？江南回首空惆怅，休更问、断蓬浮梗。只寻它、空外幽香，消我一生酸哽。

这首词录自张 英《澹菊轩词》，附于其姊《祝英台近·画芙蓉同若绮妹作》后。芙蓉，即莲花。因其花娇艳，且出污泥而不染，备受历代文人的喜爱。歌咏之作不胜枚举，此词即其一。

起首诸句谓清秋时节，绿莎洲畔，芙蓉出水盛开了。它不与春天的百花争艳，而是独自挺立在凄冷的秋风中，亭亭玉立，惹人喜爱。着一“记”字，说明这芙蓉怒放之景早已是过往了。接下即述其凋零之状。“澄江”句乃化用谢朓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仍紧扣芙蓉所生长的江畔。不过，几度月昏云暝之后，原本活色生香的芙蓉花瓣，经西风的摧折，难免片片飘零，随波荡漾。“冰魂”原指莲花清白纯净的品质，如宋唐珏《水龙吟·白莲》云：“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此代指莲花。上阕写现实生活中的芙蓉由盛开到凋零的过程，玉殒香消，盛景难常，已定下全词感伤的基调。

下阕回归正题，摹写绘画中的芙蓉，并引发思乡之情。“灵芸红泪”典出旧题晋王嘉作《拾遗记》卷七：“谷习出守常山郡，闻亭长有美女而家甚贫。时（魏）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便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歔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盛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过片三句用此典，可知所绘芙蓉乃红色，洒泪者即词人自己，而其“愁恨”实为远别父母、远离故土之情。经此轻轻点染之后，词乃转入个人情感的抒发。“梦里”诸句，人花绾合，既写水中之莲归来临镜自照，与画中之莲相对照；又写词人梦回故里，临镜慨叹年华逝去。“盈盈”，仪态美好貌，周邦彦《瑞龙吟》词云：“障风映袖，盈盈笑语。”“旧时青镜”用辛弃疾语，其《满江红·送徐抚干衡仲之官三山，时马叔会侍郎帅闽》云：“休更叹，旧时青镜，而今华发。”词人用此，即含今昔之感。“江南”句直抒胸臆。“断蓬”典出《说苑·敬慎》，文云：“鲁哀侯弃国而走齐，齐公曰：‘君何年之少而弃国之蚤？’鲁哀侯曰：‘臣始为太子之时，人多谏臣，臣受而不用也；人多爱臣，臣爱而不近也，是则内无闻而外无辅也。是犹秋蓬，恶其根本而美于枝叶，秋风一起，根且拔矣。’”“浮梗”典出《战国策·齐策》：“（苏秦）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断蓬浮梗，乃谓失其本根，漂泊无定。绘画之芙蓉自然谈不上根荄相连，词人远离江南故土，亦如这画中芙蓉一般，是无根的。睹画自思，惆怅之情油然而生。结拍新奇。画中芙蓉是没有香气的，词人乃由这艳丽的纸上芙蓉仿佛嗅到了“空外幽香”，并聊以慰藉其思乡之情。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云：“咏物虽小题，然极难作，贵有不粘不脱之妙。”此词咏画中芙蓉，虚实相生、物我结合，确有“不粘不脱之妙”，允为咏物之佳作。

（赵厚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