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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宁
【作者小传】
(1655—1730后) 字亚清,林纶女,林以畏(字寅三)妹,钱肇修(字石臣)妻。“蕉园七子”之一,其友李淑昭称她有诗文书画四绝,而尤以画梅竹著。工为骈俪之文,又喜研习经义,其自序言“少从母氏受书,取古贤女行事,谆谆提命,而尤注意经学,且愿为大儒,不愿为班、左”,自命卓卓,不似闺阁中语。从钱肇修宦游河阳,鸾酬凤唱,艺林传为佳话。《墨庄诗钞》二卷、《词余》一卷、《文钞》一卷,有传奇《芙蓉峡》传世,另据载有《凤箫楼集》。
钱塘观潮
林以宁
气以三秋肃,江因九折名。
海门环凤阙,斗曜拱神京。
舟楫三都会,鱼盐百货盈。
凉飙随舵发,新月傍船行。
共指潮生候,争看雾气横。
篙师屏息待,渔子放舟迎。
海外千山合,江边万谷鸣。
蜃楼惊变幻,鲛室忽晶莹。
鱼沫翻珠佩,腥涎喷水精。
玉山高作垒,雪浪俨如城。
似有冯夷鼓,长驱掉尾鲸。
前茅从赤鲤,后队亦青旌。
自可吞溟渤,何烦洗甲兵。
蛟宫图广袤,蚁垤敢争衡。
久欲寻天汉,频思访玉清。
乘槎常不达,浮海竟无成。
近睹三江险,方知六宇平。
奇观书短韵,尺幅海涛生。
此诗写诗人钱塘观潮,观潮地钱塘江又被称为“浙江”“之江”,乃因为江水曲折,如“之”字,故诗歌开篇称“江因九折名”。观潮的时间在“三秋”时节,观潮的气氛是很肃穆的。所谓“海门”,即钱塘江的入海口。凤阙,乃汉宫阙名,《史记·孝武本纪》曰:“其(建章宫)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司马贞索隐引《三辅故事》:“北有圜阙,高二十丈,上有铜凤皇,故曰凤阙也。”“斗”乃星宿名,泛指星辰,而日、月、五星则均称为“曜”。“神京”,即帝都、首都,或也可指仙都。诗句描写入海口两边的山,相互对峙着如守宫阙,又如日月星辰环绕着都城。这二句,仅从前后两联来看,似乎有些突兀,但若全诗读完,回头来看,可以发现此二句一是埋下伏脉,为后来潮涌如仙境的描写作了环境的铺垫,另外也是先声夺人,营造出一种此景只应天上有的气氛。所谓“三都会”,其实就是柳永《望海潮》里所说的“三吴都会”,即是指吴兴、吴郡、会稽之“三吴”。“舟楫”二字,可见此处船只之熙熙攘攘,将杭州在三吴地区的交通枢纽地位凸显了出来,再加上“鱼盐百货盈”,更可见货殖之繁荣,不愧为南北往来之要道。此时的水面上,新月伴船,秋风送爽,一派秋高气爽之景,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特有的宁静。
“共指”“争看”,将百姓的众生相勾勒了出来。读者仿佛也置身其中,听到突然有那么一个人,遥指远方,大声呼喊出来,刹那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手所指的方向,被深深吸引。这是个喧闹的场景,与前面秋景图的平静不同,但也与市朝车水马龙的喧嚣不同。所有人都企盼着同一件事,所有人都怀着同样的热烈期盼,气氛在急剧升温。此时潮水将至而未至,只看到雾气升腾,让人又激动又期待。喧闹之下,篙师抓好竹篙,屏住呼吸,渔夫放开舟绳,迎向潮水,大家都做好准备的工作,等待着,等待着。
潮水来得并不突然,因为大家都知道它要来,可是来得却又突然,因为气势实在出人意料。在诗人笔下,潮水到来后,视觉上如同宽阔的海面上有千山万峰合拢在一起,高耸而至,听觉上则像数百万个山谷反复回荡着万马嘶鸣的巨响,振聋发聩。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的意象,让人应接不暇,正如潮水景观一波接一波的千变万化。“千山”“万谷”“蜃楼”“玉山”“雪浪”,吞天沃日、震撼激越、翻江倒海,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可思议。时而晶莹剔透宛如鲛人居室,时而如山矗立仿佛军壁堡垒,时而浪白如雪俨然城市轮廓。诗人又用“鲛室”“蛟宫”“鱼沫”“水精”“赤鲤”“掉尾鲸”等意象,构成一幅斑驳神秘的龙宫图:珠光闪烁,鱼沫翻腾;水精腥涎,如涌喷泉;鲸鲵水禽,纷纷出没。浪中似乎又有河神冯夷鸣鼓之声,驱赶着掉尾击浪的巨鲸。隐约间还出现了一支军队,前哨部队是赤色的鲤鱼,飘动着红红的茅羽,后继而来的青军,则是高举飞扬的青色旗帜。诗人认为,这样的力量仿佛可以将溟海和渤海全部都吞没,一次性将一切都清扫干净,自然也不需再烦心清洗甲胄兵器的征战之事;这幅翻腾的龙宫图如此广袤,根本不是居住在小土堆的蝼蚁辈们有勇气来比较抗衡的。
“天汉”即天河、银河,“玉清”乃道家三清境之一,为元始天尊所居,这里可解为天境、仙境。《博物志》记载,相传天河与海相通,有人居海渚者,每年八月见有浮槎去来,于是乘槎而去,十余日中都可看到日月星辰,后来就茫茫忽忽不觉昼夜,终于到达一个地方,遥望宫中有织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水。后来这个人至蜀都访严君平,君平说:“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算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的时间。《荆楚岁时记》记载张骞出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也见到织女、牛郎,还带回了支机石,是与此相似的一个故事。诗人看着八月钱江海潮奔涌,想起“海客乘槎”天河与海相通的传说,思绪不禁越飘越远,说自己很长时间以来,就常常想去寻觅银河,探访仙境。只是可惜不管是乘槎,还是浮海,最终还是无法到达。“久欲寻天汉”几句所描述的追寻仙境,与之前描写的“海门环凤阙,斗曜拱神京”遥相呼应。最后二联,诗人称见识过了这钱江潮的险境,有了对平与险的切身体会,这才知道这世界相形之下是如此地安宁平静。虽然各书对“三江”的记载有出入,但这里的三江当是指钱塘江无疑。看到如此的奇观,诗人的心魂久久不能平静,觉得如实记载下来的字里行间,仍然在波涛汹涌着。同是女性诗人,如果将张昊的《观潮》一诗与此相比,张昊的诗更像写意,林以宁此诗更像工笔,五言排律,对仗工稳,层次清晰,一笔一画,不断描摹,二者各有千秋。
(李月嬿)
忆父禹都
林以宁
晓登百尺楼,遥望中条山。
天际有白云,日夕自往还。
去来何寥邈,引领难追攀。
谁云生女好,少长违亲颜。
岂不眷庭闱,安能事间关。
问寝久疏阔,视膳良以艰。
回步循南陔,踯躅泪汍澜。
古代女子久处深闺,诗作通常以闺友赠答、夫妇唱和、挂念子女等题材最为常见,但这首诗却绕开这些主题,写林以宁作为一个女儿,在婚后对久别的父亲林纶的思念。
首句点明登楼的时间在拂晓,心情略见急迫。“百尺楼”或是夸张,但只有楼之高,才能让诗人远远眺望到中条山有情理上的可能性。禹都阳城,在中条山以北,诗人称看见中条山,其实是说想看到父亲所在地,想看到父亲。既然是在百尺楼上,放眼望去,即是天际。诗人看到天边白云,从早到晚,都是自来自往,但是这白云却是这样的寥邈高远,遥不可及,即使诗人伸颈远望,殷切期盼,也难以追随。第二、第三联,写白云自往还,看似闲笔,实是诗人羡慕白云的来去自如,恼恨自己不能像白云一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己也非常想追随白云,这样就能去往远方,见到父亲。
“谁云生女好”,是化用杜甫《兵车行》中的句子:“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在此诗中诗人反其意用之,发出感慨,生女并不好,女孩长大就得离开父母,难得再见亲颜。“谁云”二字,用疑问语气引出“生女”问题,将诗人的恼怒、激愤情绪表现了出来。“庭闱”,即亲之所居,“间关”,即行程道路崎岖辗转。诗人说难道有谁不眷恋亲人,想到亲人居住的地方去,只可恨道路艰险,间关万里,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克服,最终还是无法成行。
所谓“问寝”“视膳”,《礼记·文王世子》云:“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乃日中又至,亦如之;及莫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王季复膳,然后亦复初。食上,必在,视寒暖之节;食下,问所膳。”所以后来就将“每日必问安,每食必在侧”的“问安视膳”视为侍奉父母的礼法。但诗人在这里,无比惆怅地说,自己已经久未履行问安视膳之礼,只因为远离父母,实行起来异常艰难。
《南陔》,乃《诗经·小雅》篇名,有目无诗,《诗序》曰:“《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南陔》诗,就是孝子之诗。束晳《补亡诗》即云:“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恋庭闱,心不遑安。”李善注曰:“循陔以采香草者,将以供养父母。”“回步循南陔”就是讲供养父母之事。诗人想起供养父母而不得这件事,除了踯躅徘徊、泪如雨下外,却别无他法。
这首诗充满了林以宁身为女儿的悲哀,她感到为人女,不能如为人子,可以长侍亲侧,永享天伦。女子结婚之后,只能以夫家为家,无法承欢双亲膝下,亲侍高堂。诗人在感伤遗憾的同时,也深深谴责自己,但当时的她却没有能力改变这种局面,只能无可奈何地远望父母所在的方向,泪流满面。“谁云生女好”,在杜甫那里是哀悯,在林以宁这里,却是对自己的性别身份所带来的局限,无限地憾恨、忧愤、痛苦与慨叹。
(李月嬿)
柴季娴索诗赋答
林以宁
春风吹暖杏花香,试拂鸾笺写断肠。
每见远山思黛色,时从落月想容光。
别来几度梅如雪,愁绪萦怀鬓欲霜。
为报故人休索句,砚田惭我已全荒。
柴季娴,即柴静仪。从《湖墅诗抄》来看,柴静仪及其子沈用济、沈用修,与林以宁的夫家钱家一样,都寓居于杭州湖墅。从诸人诗歌书信的记载来看,蕉园诗社里柴静仪、林以宁、钱凤纶、冯娴的宅第,一度离得很近。因为空间上的便利,她们之间的往来很多,也非常随性。柴静仪之诗《林亚清竟至》中就曾描写林以宁突访,两人在竹轩中小酌的情境。冯娴的书函《邀林亚清夫人》里也直接要林以宁“拉”钱凤纶一起“冲寒而至”。这也都可以看出她们性情的随意豁达,感情的深厚真挚。因柴静仪向林以宁索要诗歌,所以林以宁写了这首回答之作。
春风吹暖,杏花繁盛,香飘阵阵,此时春光无限好。诗人研好墨汁,铺好鸾笺,轻拂许久,想要将这强烈得让人肠断的满腹情感写下来。“春风吹暖”点明时节。“暖”是触觉,“香”为嗅觉,诗人从不同的感觉角度勾勒出一个活色生香的春天来。诗人是“试拂”笺纸,将其迟迟未落笔的情态不经意间就描绘了出来,为诗歌的最后一联埋下伏笔。
《西京杂记》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黛色是青黑色,正是远山之色,也是古代女子的画眉之色。人们形容美女时会说“花容月貌”“如花似月”“霞姿月韵”,用“月”来形容容貌,从“落月”想到对方的“容光”,自然也不稀奇。诗人说自己每次远眺青山,抬头见月,就如见柴静仪,表明她对对方的想念是时时刻刻的。
以“别来几度梅如雪”来看,柴、林二人分别的时间当不短,也应该不是简单的相距咫尺不能见,可能此时的林以宁已离开杭州随夫宦游。愁绪萦绕在诗人心头,久久不能释怀,而鬓发似乎也将要白如霜雪了。上句称梅如雪,与下句的“鬓欲霜”相对照,增添了几分寒峭,将情绪渲染得更为浓厚。
这首诗的前题是柴静仪的“索诗”,首联中也表示要试“写断肠”。但诗人却在尾联中说,故人柴静仪啊,你还是不要向我“索句”了。读书人以文墨为生,笔耕不辍,故称砚为田,苏轼即云“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诗人惭愧地告诉故友,自己的砚田早已是荒芜一片,颗粒无收。联系上一联,让人遐想,诗人的“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愁绪”,究竟是因为离别,还是因为没有创作?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诗人的情感似乎非常矛盾,又表达得很含糊,“试拂”的动作,“断肠”的情绪,明明是想诉诸笔端,但还是将砚田荒芜,没有什么作品。想写却又不写,是写不出,还是不能写?有对故人的惭愧之情,但似乎又有些许无奈。
本诗的作者林以宁少年即“自命卓卓”,“从母氏受书,取古贤女行事,谆谆提命,而尤注意经学,且愿为大儒,不愿为班、左”,沈善宝《名媛诗话》称其“诗笔苍老,不愧大家”,她精于书画,善为骈四俪六之文,曾以诗社、才学名重一时。但在林以宁七十六岁时,她却说:“予老矣!青儿远官不能偕,女陶与两外孙妇俱蚤嫠,外孙女又贞居,皆能文而不敢文矣!方将焚笔砚,而梅君以集古诗来。”向柴静仪诉说“砚田惭我已全荒”的林以宁,到此时称其女儿、外孙女、外孙妇“皆能文而不敢文”,而已然有了将笔砚毁弃的念头。是因为蕉园诗社诸人“晨星寥落”而使得“韵事销歇”?是因为她们的写作遭遇了来自婚姻家庭、社会时代的阻力?其中的酸辛与纠结或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能真正明白。
(李月嬿)
寄启姬云间
林以宁
泖上浮家小结庐,水轩竹槛称幽居。
问人新借簪花帖,教婢闲钞相鹤书。
蚁子避潮缘砚席,蟹奴沿月上阶除。
清闺事事堪题咏,刻玉镂冰恐不如。
启姬即顾姒,云间即今上海松江。顾姒曾随父居上海青浦,林以宁作此诗来寄与她。所谓“泖”,即是水面平静的湖荡。“浮家”,即是结庐安家于水上,一个“浮”字,将小庐于清水湖面上,随波漂荡的状态形象地刻画了出来。泖上结庐,浮家泛宅,以竹为槛,以水绕轩,一见清幽雅致,二见与世隔绝。这个环境是整首诗的基调,所谓“清闺”的“清”正来源于此。
在这样的清闺中做什么呢?诗人向人新借来簪花帖,还望练得书法娟秀;又或是教女婢抄写浮丘公的《相鹤书》,清雅自适。钱凤纶曾写诗云,与林以宁别后,是“半壁青灯临卫帖,一窗寒雨读陶诗”。虽是比这更为萧索,但是也可以看出,像林以宁、顾姒、钱凤纶这样的闺秀,平日家中常做之雅事,确是多在于练字、抄书。“簪花帖”多是形容女子的书法,特别突出这是“闺房”中事。而这《相鹤书》,其实隋朝就已亡佚,林以宁实际上自然无从抄得。只是相鹤一语,取其清雅之意外,又暗含遗世之情。
接下来的颈联中,诗人又写了两件清闺细事:蚂蚁为逃避潮湿,沿着砚台席子的边缘窜逃;月光下,蟹奴正慢慢地爬上台阶。一个“避”字,一个“上”字,将其拟人化,十分生动形象。所谓“蟹奴”,当是一种寄居蟹。任昉《述异记》记载:“璅蛣似小蚌,有一小蟹在腹中,蛣出求食,故淮海之人呼为蟹奴。”这个“璅蛣”,曾被郭璞的《江赋》提到过:“璅蛣腹蟹,水母目虾。”亦曾入皮日休诗中:“族类分明连璅蛣,形容好个似蟛蜞。”至于为什么把这种小蟹称为“奴”,罗愿《尔雅翼》引《北户录》解释道:“海上有小蟹,大如钱,腹下又有小蟹,附之如榆荚,名曰蟹奴。然则附蛣者名蛎奴,附蟹者名蟹奴,皆附物而为之役,故以奴名之。”
所谓“镂冰”,语出汉桓宽《盐铁论·殊路》,其曰:“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刻玉镂冰,或也作镂玉裁冰,比如辛弃疾《西江月·和赵晋臣敷文赋秋水瀑泉》曰:“镂玉裁冰著句,高山流水知音。”“蟹奴”是淮海之人对寄居蟹的亲昵称呼,当是水边常见之物。“蚁子”即蚂蚁,亦是平日常见之物。但诗人觉得,“蚁子”“蟹奴”等虽为寻常所见,却都生动有趣,都可入诗,不比费日损功的“刻玉”“镂冰”差。“事事堪题咏”,这是诗人的诗心所在,也是对好友顾姒委婉的建议与打趣。
这首诗所取意象都是闺中所有,但语言干净,对偶工整,清新自然,丝毫没有脂粉气。全诗皆是围绕着“清闺事事堪题咏”来说,诗歌的前三联,将闺房中的细事小事,以清雅的笔墨闲淡地描出。林以宁以实际的笔墨,告诉顾姒,也告诉读诗的众人,生活中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日常生活,寻常风物,都可以成就诗家的绝妙辞章。
(李月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