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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藻
【作者小传】
(1799—1862)字 香,号玉岑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时期江南著名女词人,与徐灿、顾春合称清闺秀词三大家。工诗,善琴,娴音律,词作尤为同时女性所喜爱。其词风格兼擅各家之美,于女性词的纤巧柔丽之外,有着独特的旷达,其师陈文述评为“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花帘词序》)。有《读骚图曲》《花帘书屋诗》《花帘词》《香南雪北词》等作品。
秋雪渔庄
吴藻
芦絮明寒渚,松阴暗草堂。
西溪好烟水,中有此渔庄。
筑簖营鸥宅,分田种鹤粮。
梅花三百树,晴雪又浮香。
本诗为《碧城仙馆女弟子诗·花帘书屋诗》的第五首。道光六年(1826年),陈文述选女弟子诗歌结集,吴藻的一组生活诗共计9首入选。这些诗歌记载了吴藻以女弟子身份在陈家生活的情况,包括与陈文述及其家人的交往,与其他女弟子的雅集,以及对相关场景的描写。“秋雪渔庄”是陈氏在杭州西溪河渚一带的别业,以地近名胜“秋雪庵”而得名。诗歌即用清雅之笔刻画了别业周边恬淡、清丽的自然环境,展现了“渔庄”生活的自然、闲适。
首联写景,以深秋的标志性景物“芦絮”起笔,与幽静地的别称“松阴”相对照,勾勒出渔庄的周边环境:这里有四周芦苇环绕的水中小洲,有高大松木覆荫的隐者茅屋。芦苇花开,飞絮漫天,洁白苍茫,位于寒水中央的小洲也因此而明媚起来;松木茂盛,枝叶郁郁,绿阴翼盖,营建在松树下的草庐也仿佛被匿藏进去。真是一幅自然清新的绝妙好图。其间,芦絮的洁白、松阴的翠绿,芦絮的轻灵、松木的静穆,无论色彩还是姿态,都构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相映成趣。“渚”写其“寒”,对应前文的“深秋”,是从时间入手;“草堂”跟“松阴”呼应,主要从空间落笔。“明”“暗”二字的活用,赋予“芦絮”“松阴”以生命,“寒渚”和“草堂”在此带动下也仿佛具有了活力。
颔联承上而来,用“烟水”二字总括西溪风貌,点明“渔庄”所处位置。杭州西溪因近水多草木被认为具有仙灵之气。自两晋以来,众多佛道寺、庵、庙、祠在此地兴建,其中,始建于宋代的大圣庵最为著名。庵堂因地处西溪风景最胜之处,明代陈继儒故取唐诗“秋雪朦钓船”意,题其额曰“秋雪庵”。明吴本泰《西溪梵隐志》谓此处“水周四隅,蒹葭弥望,花时如雪”,堪称一个充满野趣的绝佳清幽之所。陈文述因好此幽景,便在庵堂的附近置一田庄,名为“秋雪渔庄”。这里,吴藻抓住了西溪的代表性景物“烟”“水”,对湿地风貌做了高度概括:四面环水,故易起雾霭;芦苇丛生,开花时即多飞絮,浓雾轻絮,如烟似幻,营造出一个苍茫迷蒙之境。“秋雪渔庄”坐落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未落笔,已然有了仙气。
前两联的描绘如同电影镜头,由远及近,由小到大,先是远景芦苇、寒渚,然后近景松阴、草堂,再推至极远处“烟水”全景,在充分地铺垫之后,才切换到特写“秋雪渔庄”。颈、尾两联正式描写“渔庄”的生活与景致。“筑簖”,是把插在水里捕鱼蟹的竹制或苇制栅栏连缀起来;“分田”,是把田垄划分开去;“鹤粮”,指隐居修道者的粮食;“鸥宅”,鸥是善飞且随潮而翔的水鸟,常被用作隐士的象征,因而此处的“鸥宅”实指陈家别业。别业既号“渔庄”,自然近水,故曰“筑簖营宅”;西溪之于武林(旧时杭州的别称),犹如山野之于庙堂,因有“分田种粮”。总之,这是一种怡然自乐的隐居生活。尾联写渔庄景致,特意拈出“梅花”意象,“三百树”极言其多,“晴雪”刻画梅开时景象,晴雪浮香,暗用北宋隐士林和靖诗《山园小梅》之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意。林和靖同样栖逸钱塘,于西湖孤山上种梅养鹤,寻僧访友,为后世所敬重。此处用这个典故,再次强调隐者生活。
本诗为五律变体,仄起平收,首联对仗,颔联不对,一随诗情变化,全无拘束之感。语言明白如话,浅近亲切,意象清幽雅致,境界自然清新。寥寥数笔即勾勒出一幅淡雅朴素而又活灵活现的艺术图画,显示出吴藻善用白描、以寻常语入诗的特点。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精心锤炼。虽然描绘男性师长的隐居别业,作者却融入了女儿家眼界,芦絮、寒渚、烟水、鸥、鹤、梅花,皆是女性作家笔下的常见意象。作为一位喜爱文学创作的女性,她的早期生活平静闲适,流露于诗作中则有怡然自得之情。
(虞蓉)
满江红
吴藻
谢叠山遗琴二首(其一),琴名号钟,为新安吴素江明经家藏。
半壁江山,浑不是、莺花故业。叹回首、萧条野寺,凄凉落月。乡国烽烟何处认,桥亭卜卦谁人识?记孤城、只手挽银河,心如铁。 才赋罢,无家别。早殉此,余生节。尽年年茶饭,杜鹃啼血。三尺焦桐遗古调,一抔黄土埋忠穴。想哀弦、泉底瘦蛟蟠,苔花热。
这是一首慷慨悲歌,以宋末遗民谢枋得的遗琴为题,抒发了对爱国志士的无限景仰爱戴之情。谢枋得(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属江西)人。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德祐元年(1275年)任江东提刑,江西招谕史,率兵抗元,兵败后,流亡建阳,以卖卜教书为生,屡拒元朝征辟。据陆萼庭考辨,本词作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这一年吴藻21岁,正是少年气盛、胸怀大志的年龄。虽然词人的女性身份使她不能在现实中建功立业,但却无碍其凭借诗词追古怀远,在想象的国度中自由驰骋。并且因为“擅清丽之才”(魏谦生《花帘词序》)而使得词作别具匠心,独有巧思。
上片起笔即险,“半壁江山,浑不是、莺花故业”,用凝重的语气点明谢枋得当时所处的大环境:国家残破,再无旧日繁盛景象。接下来是一个画面特写:萧条乡野寺院中,孤独行人因回首往事而夜不能寐,他是如此伤感、彻夜辗转,不觉已到东方渐白之时。以“萧条野寺”承接“半壁江山”,用“月落”指示黎明,照应上文“浑不是、莺花故业”的世事变迁,显得分外凄凉、哀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让人不禁关切谢氏究竟为何难眠?原来,朝代交迭,曾经在信州家乡鏖战的痕迹已无从辨认;如今流寓建阳,卖卜教书,己身更无人能识!苍凉岁月中,唯有坚守孤城的战斗画面萦绕心头,“只手挽银河”的万丈豪情蓄积胸中。这里,“心如铁”是一个总束,纵观谢的生平,词人认为,无论孤城激战时的顽强还是流寓建阳时的坚贞,皆因为“郎心如铁”!“孤城”与“江山”,“只手”与“银河”,是反差何其强烈的对比!以“孤城”之战,欲解“江山”之危,以“只手”之小,欲挽“银河”之倾,皆是不可为而强勉力为之。不仅如此,沙场厮杀时固然不降,只身流浪时依然不改初衷,这又需要何等强大的意志,以及对民族国家何等的忠诚才能做到。至此,上片以国家危亡的时局起笔,以英雄个人的意志作结,通过荒寺回首,把谢的生平高度浓缩,尤其赞扬了谢枋得在艰苦条件下不屈不挠坚持抗敌的顽强意志,为我们刻画出一个磊落天地间的英雄形象。
下片集中笔墨写英雄就义。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谢枋得被强迫北上,临行前赋诗留别亲友。然而早在景炎元年(1276年)谢抗元失败时,其妻即率同次女、婢女自尽,两个兄弟、三个侄子又被元军折磨致死;对谢而言实已国破家亡,无家可别。谢氏北上不久,于同年四月初五,即在大都悯忠寺(今北京法源寺)绝食殉国,时年六十四。下片前半段即用悲慨的语调记述了英雄就义的过程以及后人的追思,“尽年年茶饭,杜鹃啼血”。怀人至此,作者笔势方才一荡,转到遗琴上去:英雄长埋黄土,遗琴绝响至斯,想那弦歌哀乐,能惊起泉底瘦蛟,使墓穴上苔花绽放。末句接连化用李贺、袁枚诗句,既赞琴,更扬人。“蛟”是龙的一种,潜行水底,李贺《李凭箜篌引》有“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之句,此处化用来写遗琴古调之高绝,能引得瘦蛟蟠曲做舞。“苔藓”生于阴暗潮湿之地,对应上文黄土忠穴,袁枚曾有“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感叹,这里即是赞扬谢枋得身处逆境却豪气干云,与上片“心如铁”一脉相承。
纵观全词,笔力沉放,格调高古,音律清健,风骨朗致。句首及转折跌宕处多用仄声,如“半”“叹”“记”“尽”“热”之类,营造出空明之调,读之句句铿锵,颇有大家高调之风。
(虞蓉)
金缕曲
吴藻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本词在《花帘词》中编次甚前,大约是吴藻23岁前的心声。
开篇愤懑呼天,慷慨激昂。“天”作为哲学概念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是作为人格化的最高之神,还是自然之道,或者绝对精神,天都拥有着主宰宇宙的绝对力量。古代人们对天的感情也多充满着敬畏,如帝王诏书中的“顺天承运”、百姓冤屈时的“告天申诉”等。此处,愁闷的压抑让词人对天理和命运产生了怀疑,不禁呼天而问:既然“生人在世”,为什么偏偏忍心磨灭?“人”在中国文化中是与天、地并论的“三才”之一,在西方文化中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无论哪一种,都昭示着“人”拥有区别于万物的理性和才情。然而这种理性和才情,却又被创造了它的“天”“忍心”加以磨灭。这让作者不解、不甘、不平。回顾历史,古往今来的多少豪杰志士被无情扼杀,到头来只能像被桓温废免的东晋名士殷浩在空中不停书写“咄咄怪事”那样,在无可奈何中消尽浩然之气。面对现实,检阅记录了自己悲剧人生令人肠断的诗词集时,发现字字句句都凝结着深深的愁怨。伤心之余不禁“翻失笑”,笑自己愁绪太多,郁结满怀形诸笔端再积聚于册,比之豪士悲怆地“书空”,又能如何?
于是,下片开端发出了“英雄儿女原无别”的感叹!本以为“公然愁是吾家物”,但检点历史后,却是“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尽管“愁”的内容不一,但在“愁”这件事上,男女并无分别。更进一步说,在个性才情的被磨灭上,男女并无分别:命运对女性不公,而豪士的收场也不过是“书空咄咄”,最终都是“泪皆成血”,算来皆是“苍苍”的“忍偏磨灭”。这里虽然口呼苍天,实际暗指现实,是对传统社会文化观念压抑人才的强烈控诉,一句“英雄儿女原无别”道破了在当时社会不管男女都永远无法充分展示才华的实质。可贵的是,此处吴藻对个人命运的思索,已经跳出了男女性别的狭隘视野,是站在全体社会成员的立场上,对千秋历史中的“收场一例,泪皆成血”表示出极大的愤慨与强烈的质疑。在深刻的省悟和反思之后,作者不愿再作娇柔女儿态,“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希望换用“铜琶铁拨”式的男性曲调,把这种属于全体社会成员的愤懑以慷慨悲歌的形式继续表达出来。“柳边风月”“铜琶铁拨”喻指词学中的两种风格,一婉约、一豪放。据俞文豹《吹剑录》记载,当时有人对苏轼说,柳永的词适合十七八岁的女子手执红牙板,歌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轼词则须关西大汉,用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在领悟到自身命运的无可奈何之后,作者渴望像苏轼那样,以铜琵琶、铁绰板一般豪迈的曲调来放歌人生,希望用放达的豪迈词风予以解脱。“读罢”句语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恭)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吴藻好酌酒读“骚”,无怪乎他的老师陈文述曾这样评价她:“痛饮读骚,希踪灵均。前生名士,今生美人”(陈文述《碧城女弟子诗》题词)。正是这种“名士情结”使得她在词末举酒高唱“大江东去”,其雄浑乐调“声早遏,碧云裂”。
纵观全词,感情激愤:有对天道不公的叩问,有对自身愁绪的审视,有对男女“收场一例”的无奈和叹息,种种情愫交织一起,何以排遣?唯有读“骚”、饮酒,用“铜琶铁拨”唱“大江东去”,让苍凉悲歌把“伤心翻失笑”的悲郁苦闷化为遏行云、裂金石之声。为此,词作在抒情方面直抒胸臆,少用比兴,一任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气自然流畅。整个调子由愤懑开篇,以雄唱作结,中间包含了诘问、叹息、伤心、失笑、审视、豁达、释然的种种转折,词风豪迈跌宕,读来沉痛感人。
(虞蓉)
喝火令
吴藻
四月十六夜,泛棹北山,月色正中,湖面若镕银。戏拈小石投水,波光相激,月累累如贯珠。時薄酒微醺,繁弦乍歇,浩歌一阕,四山皆应,不自知其身在尘世也。
放眼壶天隘,当头璧月圆,玻璃十顷不嫌宽。金管玉箫檀板,齐奏木兰船。 片石投如矢,层波漾作圈,明珠散走水晶盘。那得山灵,借我仙掌小于拳。那得虹霓成线,万颗一齐穿。
本词是《花帘词》较晚的作品,词前小序概述了写作缘由:初夏时节,词人夜中泛舟西湖,投石戏水、饮酒做歌,面对“浩歌一阕,四山皆应”的湖光胜景,发出“不自知其身在尘世”的浪漫遐想。
上片开篇刻画湖光夜景:词人极目远眺,见皓月当空,西湖水波不兴、平滑如镜。以“壶天”喻西湖山水,新颖有趣。“壶天”典出《后汉书·方术传》,叙述东汉费长房为市掾时随卖药翁游壶中奇境之事,后被作为“仙境”“胜景”的代称。虽然西湖堪称胜景,但“壶天”多用于形容山洞,把它用在开阔湖景上尚属首次,可见词作者的匠心巧思。“玻璃十顷”的大湖乍一看跟中空的山洞颇不相干,但西湖素有“重湖叠 ”之称,四围环山,山多层叠,当作者以高空俯瞰的眼光予以想象则犹如壶天胜景。不仅如此,“壶天”还是对“夜西湖”的绝佳刻画:白日放晴时游湖,因西湖周围山势海拔不高、平缓秀美,若非超凡想象,难有“壶天”感叹;但夜游西湖则不然,银月照耀下的湖水犹如“十顷玻璃”,开阔明澈,夜幕中漆黑静默的群山又层叠似与天齐,此时一轮孤月独照湖面,则恰是一个“壶天胜景”。故下文紧承一句“玻璃十顷不嫌宽”。盖因壶口越小,壶底越大,这“洞天之趣”才越妙。以此为背景,紧承的“金管玉箫檀板,齐奏木兰船”就显得非常自然。既然身处胜境,岂能缺少管弦?至此,上片以仙境眺望发端,以人间美乐作结,视线从上到下、由远及近,先是着力刻画了银月照清湖的静景;又别出心裁一转,辅之以众声喧哗,为静谧的洞天湖景增添一抹凡间情趣。
下片即顺着这一思路继续展开,画面由静转动:作者童心大起,把小石像箭一样投入水里,看波浪层层,荡漾成圈。波光相激,浩瀚西湖中,月亮的倒影犹如散乱在水晶盘里的珍珠。于是突发奇想,向山灵讨要小巧仙掌,以虹霓为线,把月影都串联起来。这次视线由下往上,由近及远,从手中片石至浩瀚湖面再到山间仙灵、空中虹霓;从现实到虚幻,完成了一个轮回。
词作构思精巧,描述顺序是:上片由月及湖再到人,下片由人及湖再说月,跳荡回旋,具有别样的美感。全词的浪漫情调皆可从上片起始的“壶天”二字追寻:首先刻画“壶天”之境,次叙胜景中放歌投石之乐,然后极其自然地向山灵借掌、以虹霓为线、把月影贯穿。所叙皆眼前所见,所想皆贴近女儿生活,用词极浅白自然;但描摹之境轻灵流转,气韵生动,极富生活情趣又浪漫瑰丽。如发端的“壶天”景象、词末的“虹霓穿月”,想象超绝,是书众人皆可见之景却想众人不可想之境,故而使词境在“流丽清圆”之外又多了几分逸致。
《喝火令》首见《山谷词》,双调、六十五字,前片三平韵,后片四平韵。本词在下片加了衬字,把原本整齐的句式变得错落有致,读来更觉声调和谐,宛转而富有音乐感。语言风格自然流畅,字精句炼而少斧凿痕迹。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本词字里行间充溢着诗情画意,景与情巧妙结合,创造了一个优美超逸的境界,读之令人心旷神怡。
(虞蓉)
浣溪沙
吴藻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花帘词》于道光己丑(1829年)结集,为吴藻三十岁以前的心声。《浣溪沙》也是《花帘词》中的后期作品,约在前述《金缕曲》后五年。此时吴藻大约二十八岁,婚后五六年的样子。
上片写景,虚实相生,景中藏情,勾勒出一幅“秋窗夜雨图”。我们仿佛看见冷雨中一间书房,女词人独坐其中,房内佛灯飘摇,窗外雨打芭蕉,无一字着“愁”,无限愁思苦闷已尽在其中。词人先从几上的陈设落笔,一卷《离骚》、一卷佛经并置案头,意象颇简明,含义颇深远。吴藻出身商家,又嫁与黄姓商人,父亲和丈夫却十分支持她的学习,丈夫还专门为她布置了大书房供其吟咏。以财力雄厚之家,书籍何其之多,此处却单单拈出一卷《离骚》、一卷佛经,概因《离骚》是其青年时的梦想:吴藻“幼好奇服,崇兰是纫”,自幼即有《离骚》情结;20岁初登文坛时,又以杂剧《乔影》闻名大江南北,剧中借“谢絮才”之口陈述了自己“着男装、痛饮酒、读《离骚》”的名士倾向,反映出强烈的女性自觉意识。而佛经则暗示婚后无奈的生活:东晋王凝之出身名家,而才女谢道韫仍薄之以“天壤王郎”;才高如吴藻,只嫁为商人妇,自然很不如意。婚后夫妇不谐,老师陈文述曾劝其修道,并赠法名“来鹤”。在经历了家变之后吴藻终于隐居学佛。故此处《离骚》和佛经并置既是实景,也是虚景:实景为秋夜书房陈设,虚景是对自己两种不同生活的高度概括。其中,《离骚》是理想,佛经是现实;《离骚》是少女时代感性的梦,佛经是已为人妇的理性思考。开篇短短7个字,包含了时空对比转换,含意深远,境界高浑。下文“十年心事十年灯”正与此相对。这里,“十”是虚数,概言其多,与“一”形成强烈的对比:一卷《离骚》一卷经,生命中的寄托唯此两个“一卷”,其余皆不足道;“十年心事十年灯”,这两个“一卷”都已历经多年。如果从幼时算起,吴藻的《离骚》情结至少长达十数年。而作为对婚后生活理性沉思结果的“一卷经”,即使从二十二岁时的婚姻算起,到这时也已有六年。于是,紧承上文的从空间落笔,这里从时间入手,十四个字浓缩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正在这青灯飘摇、心事恍惚之际,窗外又传来雨打芭蕉的声音。芭蕉性喜阴,叶面宽大,雨水滴在叶面上,声音尤为人注意,故常被用作“阴郁孤独”之象征。当词人在几前佛灯下思索心事时,这雨打芭蕉的秋声更平添了几分哀怨。至此,上片刻画从屋内到屋外,从空间和时间,从激情的《离骚》、淡然的佛经到耿耿青灯、芭蕉夜雨,无不充溢了愁思无限的苦闷之情。
下片抒情。在愁苦的氛围中,词人“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既描绘了心境,又回应了前文《离骚》、佛经并列的原因。想哭却自觉没有理由,于是翻而强笑。空有才情不得身为男儿已是生平憾事,作为才女又不能嫁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伴侣,想想都是悲哀,故而“欲哭”;但是商人丈夫虽然不解风情,却对自己极为欣赏,并为自己提供了极大的人身自由和优厚的物质条件,就世俗眼光而言,妇复何求?所以“还强笑”。然而,这毕竟不是自己向往的“琴瑟和鸣”,于是,为“讳愁”而“学忘情”,舍《离骚》而颂经文,以求超越和解脱。末尾的自嘲尤为沉痛:这一切哭和愁的缘由何在?从来都是“聪明”二字误人啊!自明末起,民间即甚为流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言论,起因大概是源于对天才少女(如叶氏姊妹)不幸早夭的惋惜,后来逐渐推衍成为一种社会规范,认为“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守拙安分”。吴藻年少时慨叹空有才情报国无门,此时却自嘲“聪明误人”,貌似是对社会规范的自觉认同,实则是对自身处境的领悟:在全面压抑个人才情的社会中,男子尚不能充分施展抱负,女性更只能“欲哭强笑”,面对现实,恐怕禅境才是一个解脱之道。当用出世的眼光来打量尘世,世人眼中的聪明也就成为“名累”的根源。此时的自嘲也就显得愈发清冷。
词从灯前《离骚》与佛经的矛盾,楼外秋声、芭蕉冷雨的凄清、肃杀之景,生发出深绵曲折的心绪,以悲凉的意境烘托出词人内心的苦痛、作者艰难的隐忍和难以释怀的愤懑,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本词遣词清寂疏朗,心境沉郁苍凉,以婉约之笔调描绘出消磨于曲折愁苦人生的无奈,幽怨蕴藉,被认为是《花帘词》的压卷之作。
(虞蓉)
醉翁操
吴藻
斜廊,深房,闲窗,剪金釭,昏黄。微风暗吹罗衣裳,木樨天气花香。莲漏凉,二十五声长。薄酒醒可怜晚妆。 昔年听雨,秋为愁乡。昔年对月,箫谱新腔旧腔。怨雨声兮床床,瞰月华兮茫茫。今年十度霜。挑灯重思量,小令断人肠。素笺淡墨三两行。
这首词写闺愁。上片刻画惆怅秋景。下片抒发感伤之情。
“斜廊,深房,闲窗,剪金釭,昏黄。”开篇5句11字,音节急促,描绘了一个深闺孤寂的景象。起首三个名词排比,句式整齐,由远及近、由整体到局部,勾勒出背景。斜廊通常用于连接地势参差的建筑,院落中营建斜廊,暗示主人是大家高户;深房,指房间的进深长,高楼阔房同样喻示了主人的富贵;闲窗常用于形容女子闺房。词作开篇我们即跟随作者的视线,在寂寥的院落里徘徊,最后定格到闺房。此时词人百无聊赖,拨弄着灯芯,四周光线黯淡,一片昏黄。接下来四句从感官的各个方面详细刻画秋意:微风暗吹绣裙、罗裳是触觉,一个“暗”字写出了风的柔和;桂花时节空气中的花香是嗅觉,作者拈出了秋天的代表性事物点明时令;“莲漏凉”“二十五声长”分别从触觉、听觉着手,再配合上文视觉中的“昏黄”,即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深闺秋景图。其中“二十五声长”化用唐代诗人李郢描绘杭州秋景的名句“江风彻晓不得睡,二十五声秋点长”(《宿杭州虚白堂》),信手拈来,自然贴切。在充分的环境刻画之后,终于正面描写主人公“薄酒醒可怜晚妆”的情态。薄酒微醉,本就醉得不深,酒过之后更加清醒,于是为下文抒情奠定基础。
下片先用排比、对偶句式回忆过去的愁况:秋夜听雨,对月吹箫,为雨声的“床床”、月华的“茫茫”而愁生心际,不能自已。如今回想,已然“十度霜”。值此秋景触动思绪之际,不禁“挑灯重思量”。“挑灯”回应上文“剪金釭”,“重”说明反复,反复思量什么呢?逝去的青春年华?空闺的孤寂清冷?十年中,词人由才女而易身为商人妇,虽然才性不曾磨灭,却也未能夫妇唱和,难免心生憾事。当年的“秋为愁乡”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如今的“重思量”则包含了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在秋声四起、秋意弥漫的黄昏院落中,这种感伤无以排遣,于是提笔化为文字。然而,即使只是三两行的“素笺淡墨”,也足以让人断肠。旧愁还未销除,新愁又已增添,如何自处?词于此际戛然而止,让无限新愁旧愁犹如全方位包围词人的秋意:即使细微,却感受分明;或许离开,却年年来袭;化为文字,依然断肠……
词写闺愁,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愁绪与秋日黄昏的特定景象相联系,再与回忆中的秋雨秋月相对比,从而使愁绪具象化。作者对客观世界中固定静止的外物如“廊”“房”“窗”“金釭”“罗裳”“莲漏”“灯”“笺”“墨”等,或赋予色彩如“素”“淡”;或刻画形态如“斜”“深”;或描绘情态如“闲”“凉”;或施之以动作如“剪”“挑”,力求通过化静为动的手段,把它们写得跳脱灵动、富有生机。正是在这些富有生命气韵的秋景之间,流淌着无尽的汩汩愁思。词作中,词人选择的意象简明、自然、淡泊不俗,使得全词意境空灵、疏朗。虽写闺愁,却摒弃了历来闺怨作品中惯有的红绿绮艳的妩媚气氛,展示出一种清雅的生活意趣,表现出一种淡远的情怀。词作音韵和谐、节奏疏密有间,排比对偶的使用增加了作品的形式美,显示出作者对声韵、格律的自觉追求。全词声韵婉转自然,有如天籁。
(虞蓉)
水调歌头
吴藻
孙子勤《看剑引杯图》,云林姊属题
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莲花千朵出匣,珠滴小槽红。浇尽层层块垒,露尽森森芒角,云梦荡吾胸。春水变醽醁,秋水淬芙蓉。 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狂歌斫地,恨不移向酒泉封。百炼钢难绕指,百瓮香频到口,百尺卧元龙。磊落平生志,破浪去乘风。
这是一首题画词。词人应闺中好友——德清才女许云林之请为其夫孙子勤所作《看剑引杯图》题词。作者以刚健有力的笔锋,极度夸张的手法,刻绘出画中豪侠的精神风貌,借以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
词分上下两片,紧扣画题“看剑引杯”,始终围绕着“剑”和“酒”来描述画作。
上片采用总分总的结构方式:先用粗线勾勒画中侠士的外在形象,再分别从剑、酒两个角度展开联想,末尾以水沟通酒、剑作结。起首运笔不凡,化用三国时阮籍《咏怀》诗“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及阮籍青白眼典故,选取了最能展现人物精神面貌的外物以物写人:长剑倚天,以宝剑的极长喻示佩剑人的极高大,这是从静态入手;仰脖喝酒,一饮而尽,睥睨世人,这是从举动落笔。动静之间,一个独立不羁、傲然尘世的志士形象已然跃然纸上。接下来,作者通过想象展开描述:长剑出匣,舞出莲花千朵;名酒滴沥,小槽流淌珠红。化用李贺《将进酒》的名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在词人笔下,豪侠饮酒气势极其慷慨,以抒胸中意气;舞剑则霸气凸显,尽展全身锋芒。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着开阔胸怀的豪迈男儿。上片末尾,词人巧思妙想,突破传统,为酒和剑寻求到一个新的共同点:都与水相关——春水酿酒,秋水淬剑,显示出女性眼光的精细、独到之处。
下片多用排比,以狂放之笔写狂放之士。起首“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的排比分别从三个方面刻画了侠士的豪迈。其中“鲸”“虎”意象既新奇又充满了力量感,排比句式的使用更把豪侠形象表现得极为鲜明。“饮如鲸”句化用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接下,“狂歌斫地”又用唐人李山甫的典故,《唐才子传》云:“(李山甫)落魄有不羁才,须髯如戟,能为青白眼,生平憎俗子,尚豪侠,虽箪食豆羹,自甘不厌。为诗托讽,不得志,每狂歌痛饮,拔剑斫地,少摅郁郁之气耳。”“恨不”句又化用《饮中八仙歌》:“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极写其磊落不平的豪气与善饮。接下三句排比,一气呵成。其中,“百炼钢”指剑,化用西晋末诗人刘琨的名句“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重赠卢谌》);“百瓮香”指名酒;“百尺”句则用刘备、陈登的典故。陈登,字元龙。据《三国志·陈登传》记载,刘备与刘表论天下士,许汜在座,以为陈登“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刘备问其故,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釆,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百炼钢难绕指”写其刚猛,“百瓮香频到口”写其酒量,“百尺卧元龙”写其豪气。紧扣《看剑饮杯图》来摹写,可谓不厌其烦,刻绘备至。词作末尾又连用典故,“磊落”句,出自《世说新语·豪爽》:“(桓温)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其状磊落,一坐叹赏。”“破浪”句,出自《宋书·宗悫传》:“宗悫,字元干,南阳人也。叔父炳,高尚不仕。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两个典故结合,作为对豪侠内心世界的总结,完成了对孙子勤及其图画的极力刻画。实际上,这更是吴藻本人内心自由、潇洒不羁的生活态度的透露:表达了吴藻渴望摆脱束缚,鲲鹏展翅,直飞理想世界的热烈向往。
纵观本词,用典宏富而又出于自然。气势宏伟,词风雄健,既在内容上冲破了女作者惯常的藩篱,有着如男儿一般的济世情怀;又在表现上选用了刚猛豪迈的酒、剑、鲸、虎等意象,且多用排比,使得词作充斥着一股阳刚之气。恣意写来,气势磅礴,浪漫豪迈,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构成气度恢弘、格调雄奇的意境,展示了词人迥然有别于一般女性的宽阔襟怀和崇高思想境界,确有吴藻本人所谓“但大言,打破乾坤隘”(《金缕曲》)之气魄。也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言:“其词豪宕悲慨,迥异闺秀常见气韵,几欲与须眉争雄一时。”而其师陈文述在《花帘词序》中曾评价其词作:“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本词即属于“豪宕”中“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的一类,且堪为这类词作的代表。
(虞蓉)
水调歌头
吴藻
风雨悭晴,词以拨闷
十日九风雨,一日是层阴。春秋绝少佳日,无地可登临。不见西来秋色,但诵南华秋水,愁坐怨秋霖。屈指几明月,凝想到如今。 树萧萧,泥滑滑,院沉沉。绿蓑青笠,江上渔父也难禁。挑尽幢幢灯影,听遍床床屋漏,余润遥罗衾。泼墨襄阳画,催我短长吟。
这首词刻画秋意闺愁。自班倢伃《怨歌行》开闺怨题材之先河后,文学史上描述深闺女子愁思的作品历代备出,多有佳作。辛弃疾著名的《祝英台近》即是写风雨晦暝的暮春时节,女子怀人念远、寂寞惆怅的相思之情。吴藻词风被其师陈文述认为“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本词既在词风上“尤近苏、辛”,又在内容上翻化辛词,“写风雨之新声”。“新”在何处?
其一,辛弃疾写春愁,本词写秋绪。本来离愁别绪、凄凉苦闷、闲愁闺怨历来就是女儿家擅长之事,无所谓哪个季节;但传统以为女子“思春”,男子“伤秋”,故春闺春愁向来是闺怨题材的正统。本词中吴藻反其道而行之,全力刻画秋意。词作一开篇即笼罩在满怀愁绪中,“风雨”和“层阴”为上片定下“愁”的基调。众所周知,天气对人情绪的影响很大,“十日九风雨”已经让人情绪低落,使得辛笔下的女子“怕上层楼”;吴藻却更进一步,另外一日也是层阴,这就让人压抑得无以复加。不仅如此,辛词中只是“怕上层楼”;本词干脆“无地登临”。春雨滋润,辛词尚且“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祝英台近》);秋雨涔涔且“无地登临”,故只能“愁坐怨秋霖”了。更让人心酸的是,辛词中的愁源于桃叶渡边的“宝钗分”,是有因由的;本词中的愁却是无来由且历年经久的,“屈指几明月,凝想到如今”。看似无来由,但结合吴藻的生平和心态可以推测,这种“愁”其实类似男子的“伤秋”。概因吴藻空负才名,却因身为女子不得实现平生大志,所有的才情只能在深闺中无端磨灭,故她的闺愁不同于一般女子的闺怨。可见,此“愁”与彼“愁”有区别:辛词以男子写“春怨”,后世论者多以为借闺情以喻时政,从本质来讲仍为“闺怨”;本词以女子叹“秋愁”,看似闺情,实则为文士之“伤秋”。
其二,辛词写春愁,其情缠绵凄凉、无可奈何,至末尾的怨春之语已然是梦中哽咽,这种无意识的真情流露比之白日理性的诉说愁深更加一层,让人为之叹息。本词写秋怨,层层递进:上片起笔用辛词成句“十日九风雨”定下基调,再进一步余下“一日是层阴”加重愁思,更在辛词“怕上层楼”的基础上“无地登临”,最后以至蜷缩闺门“愁坐怨秋霖”。下片“树萧萧,泥滑滑,院沉沉”三个跳跃性极大的意象排比在一起,共同营造出凄凉无限的情感氛围。秋意之萧瑟,就连世人眼中一向洒脱的渔父也难以禁受。而下文“挑尽灯影”“听遍屋漏”的典型意象更是精准地描摹出彻夜难眠的孤独女子心中的无限愁思。行文至此,“秋愁”已至顶点,无以复加。末句“泼墨襄阳画,催我短长吟”却戛然一变,视线由庭院转至旷野,情思由悲苦转为旷达。在长期学禅以至“不见西来秋色,但诵南华秋水”的作者眼里,这种大自然的天成之作固然让人悲苦无限,但无可更改之境只能由自己的心境化解:对“小我”而言,风雨是愁闷的根源;转换角度,从“天”来看,却是“泼墨襄阳画”。宋代著名书画家米芾,因居住在湖北襄阳,故又称“米襄阳”。他的泼墨山水画擅长描绘江南的烟云雾景,形成颇具特色的“米氏云山”。吴藻于此借以形容秋日之景,为全词愁闷的基调作一转折。“短长吟”语出杜甫《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借指作诗。身处这种“无处登临”只能“愁坐”的尴尬境地,与其“怨秋霖”不如“短长吟”。于是,前面所有的愁闷都是为这最后的“催我短长吟”做铺垫:封建社会中,女子虽然在社会上难以“立功”,却可以在闺阁内“立言”,即使风雨催人愁闷,只要转换视角,反而可以作词自遣。
品味此词,虽然作者刻绘“秋愁”颇为细致详尽,但读者读来却不觉其苦,不觉其怨,读罢反觉其中有一种豪旷之气,此即陈文述所谓“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
(虞蓉)
高阳台
吴藻
清明泛湖用玉田韵
涨绿平堤,匀红缀树,东风吹上湖船。见说芳期,峭寒不似今年。玉梅随意闲开落,便春迟、春早谁怜?正嫣然,桃艳朝霞,柳晕朝烟。 嫩晴初蜡游人屐,趁清明时节,金碧山川。第一楼头,还胜第二桥边。繁弦脆管西陵路,夕阳中、惊起鸥眠。卷珠帘,暮雨归来,满耳啼鹃。
这首词描绘西湖春景,抒发作者踏青时的喜悦之情。词题“清明泛湖用玉田韵”,是和韵南宋词人张炎(号玉田)的《高阳台·西湖春感》。词作中,作者有意效法张词意境清空的特色,而在描绘上更加精雕细琢,显示出自身词风醇雅、唯美的一面。
词作开篇描绘西湖全貌,这是一幅秀丽雅致的春深美景图:万树勃发,绿意盎然,红花点缀,匀称和谐,整个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这种景象美则美矣,若用平视的目光来看,也不过流于俗套。当作者变换视角,俯视水面的时候,感觉就大不一样。更妙的是,用绿树红花的倒影描绘西湖,一字不着水,却把湖水的“通透莹澈”表现得淋漓尽致。“涨绿”“匀红”都是前人成语,这里信手拈来,对仗工稳,色彩鲜明。在这样的景致里泛舟湖上,犹如穿行在锦绣中,不禁使人心旷神怡,适时而来的东风更让人兴致大增。于是,词作一开篇就为全词定下了欢欣的基调。在全景描绘之后,作者把眼光落在了西湖的代表性植物上。首先是梅,“见说芳期,峭寒不似今年”,由于气候的关系,梅花仍在开放。相较于春花意象的绚烂喜悦,梅意象则传达出一种闲适之感:“便春迟、春早谁怜?”设问“有谁怜”,其实无须怜。梅花的开落似乎不受季节掌控,全在自主意识,这反映了作者内心深处对自由的向往。如果说梅花以一种独立之姿受到词作者的青睐,那么桃、柳则以旺盛的生命力吸引了作者的视线。“正嫣然”三字高度概括了春深时桃、柳的生命状态,分开来说,桃花璀璨,艳胜朝霞;柳芽初黄,朦胧如烟。而无论闲适的梅或是嫣然的桃、柳,都是整个西湖生命力的一部分。这里,作者有意把湖水、春花人格化、生命化,极力渲染它们的生机无限与自由自在,使得其笔下的春光也生气十足。
下片叙游湖。一般而言,清明时节雨纷纷,词人于清明泛湖,却正好赶上一个好天气“嫩晴初蜡游人屐”。在和煦春日的照耀下,湖中金波荡漾,群山青葱一片,西湖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词人兴之所至,信步闲游,一会儿登上孤山南麓的第一楼临湖远眺,一会儿漫步苏堤的六座拱桥极目顾盼。在词人眼里,曾为诂经精舍学子栖息游览地的第一楼,当登临顾盼时,可见波光粼粼、碧浪拍天、浮云万顷,所见景致胜过了苏堤六桥中的第二桥“锁澜”。西湖风光是如此美好,词人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从早游到晚,骤然发现西陵路上的“繁弦脆管”惊起了水上睡眠的沙鸥。而这时,天气也由晴转雨,回到家中,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杜鹃啼声,白日游湖种种,情不自禁又上心头。
与张词借咏西湖以抒发国破家亡的哀愁不同,吴藻笔下的西湖充满了生趣,表现了词人面对绮丽春光的欣喜之情。虽然和韵前辈,效法先贤,多处化用前人成句,吴藻对西湖的描述仍然有着自己显明的特色:整首词中,无生词、无造语,语言明白如话,音韵和谐自然,词风唯美醇雅,意境空灵清虚。在对景物精雕细刻地描绘中,显示出女性词的婉约柔美。
(虞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