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册英

【作者小传】

（1795—1824） 字纬青，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张琦次女，江阴章政平妻。 英年十二三，与姊 英取家藏书共读之。其不解者穷日夜以思，辄得解，遂为诗。年十九，其父宦归，得读其诗，奇之，授以为诗之法。婚后困于米盐，所作甚少。“诗多哀怨之音，时有疵累。”（张琦语）有《纬青遗稿》一卷。

别诸姊妹

张 英

落日催征棹，相看涕泗流。

迎风牵翠袂，何日问归舟。

杜宇岂无意，浮云不自由。

含情耿不语，肠断下汀洲。

此诗题下有小注“乙亥”，可知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年），是纬青出嫁后于归时赋别姊妹之作。“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离别总是让人黯然神伤，此诗的基调也是哀伤的。

首联即单刀直入，切入离别的现场。“落日”点名离别的时间。诗人和自己的亲人依依惜别，不忍离去，无奈夕阳已西下，似乎在催促远行的船儿赶紧离开。江淹《别赋》云：“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在江淹笔下，舟、车、棹、马皆含情而不欲速去，而这里的落日竟是如此之无情。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和她的姐妹们不觉涕泗横流，哭成一片。“涕泗流”语出阮籍《咏怀》三十二：“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首联所述，与柳永《雨霖铃》名句“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极为相似，皆成功摹写了离别时的难分难离。颔联继续刻画离别的场景。姐妹们牵衣话别，最关心的话题当然是下次何时再相聚。“何日问归舟”即“问归舟何日”，为对仗及协律而倒装。颈联承颔联而发，刻画诗人的内心活动。“杜宇”用古蜀国望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之典。传说望帝禅让帝位登西山而隐。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每春月间，昼夜悲鸣。蜀人闻之曰：我望帝魂也”（《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杜宇，即杜鹃，又名子规，据说啼声为“不如归去”。此处用该典，取其思归之意。“浮云”常被视为漂泊不定的象征。相传汉代苏武、李陵于河梁分别，李陵《与苏武诗》有“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武《答李陵诗》有“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后遂为常语，如李白《送友人》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颈联巧妙地运用这两个典故，上句谓我犹如那啼血悲鸣的杜鹃，岂无思归之意？下句即自我作答，我实是漂泊的浮云，是不能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的。“不自由”出自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名句“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 花不自由”。尾联仍紧承上两联而来，因思归而不能自己做主，故对姐妹们“何日问归舟”的问题，只能是“含情耿不语”。这里的“情”，并不是李白的“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山中问答》）句中的闲情逸趣，而是尾联下句的“肠断”之情。“耿”即耿耿，心有所思状，语出《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诗人之所以“耿不语”者，确有欲归而不自由的“隐忧”在。结句“肠断下汀洲”，谓诗人终于在极度伤心之下扬帆而去。此际，不仅是离去者肠断，在岸边目送诗人离去的“诸姊妹”想必也是柔肠寸断了吧！诗歌于此画上休止符，无限深情汇聚于唇吻笔端，呼之欲出，动人心魄。

此诗选取送别的典型场景，着力刻画离别时的依依不舍之情，展现了高超的诗艺。尤其是颈联运用流水对，句意连贯，对偶工整，用典用事皆精切，堪称一篇之警策。

（赵厚均）

疏影

张 英

赋得蛛丝网落花

檐蛛暝织，放游丝一缕，黏住香魄。满地余芳，不卷重帘，正怯晚来凄寂。东风又是频吹送，共柳絮、一般轻别。忍看他、罥尽残红，春去者番难觅。 淡月深林乍影，小楼凝望处，悬布篱隙。恰似闲愁，系得芳心，一刻几回欹侧。多情凤子寻香梦，想叶底、双双怜惜。莫教他、粉翅飞仙，随着春魂狼藉。

凡摘取古人成句为题之诗，题首多冠以“赋得”二字，最早见于南朝梁元帝萧绎《赋得兰泽多芳草》。后世凡试帖诗、应制诗、诗人集会分题以及即景赋诗，也往往用“赋得”为题。此词乃取元薛昂夫《楚天谣·带过清江引》之成句“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而“蛛丝网落花”也不妨理解为词人眼前所见之实景。词就屋檐下蛛丝网住落花之景而感发，极写暮春之愁绪。词题下有小注“辛未”，乃嘉庆十六年（1811年），作者时年十七岁。

历代关于春暮落花的词作非常多，名句络绎，撩人愁绪。如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诸句皆直写春去花落的无奈和感伤。辛弃疾《摸鱼儿》云：“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在落花之外，又引入蛛网、飞絮的意象，更是此中的翘楚。本词或许受到辛词的影响，易飞絮为落花，加以闺中少女细腻的情思，将此题材又翻出新意。上片起句即入题，谓黄昏时，一缕蛛丝黏住了一片落花。点题之后，随即宕开一笔，由一片落花而及“满地余芳”，这是古典诗词里常用的一与多相对比的手法。如唐人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宋代词人张炎《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皆突出一与多之对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游丝一缕，黏住香魄”，与“满地余芳”，恰好形成了这种对比关系。蛛丝黏住一片落花，仿佛是要留住春天；而满地余芳，却表明春天终究是无法留住的。这种无可奈何之情，使词人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冲突，撞击着词人的心扉。她到傍晚仍“不卷重帘”，不愿出门，不敢出门，正是因为害怕见到满地落花的凄凉场景。“东风”句极幽怨。满地落花本已不堪，“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晏幾道《玉楼春》），其情可想而知。柳絮为柳树种子，随风飘散如飞絮，往往被视为轻薄无根之物。如杜甫《绝句漫兴》之五：“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红楼梦》第七十一回宝钗云：“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故词人用柳絮轻别来刻画片片花叶随风飘落之景，写落花的无情，正突出词人的深情。“忍看”句，又回到“蛛丝网落花”的主题。“忍看”实际是不忍看之意。虽然蛛丝还悬挂着落花，但春天终究是过去了。“春去者番难觅”，表明词人深知这一点，故有不忍看之感。 英另有句云：“春水碧潺潺，一片随波何处去，能否重还？”（《浪淘沙》）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阕起句即显示了时间的推移，由“晚来”至“淡月”“乍影”，表明已由傍晚到月映树梢，闺中人还在小楼驻足不忍离去，其深情可见。借着夜月的微光，她含情凝望，发现网住落花的蛛丝已缠绕在篱笆间，这与上片的“游丝一缕”相呼应。“恰似”句比喻新奇。用闲愁系住芳心，来刻画蛛丝网住落花。芳心欹侧不定，暗指蛛丝上的花片随风翻飞。而“闲愁”“芳心”“欹侧”又是实写闺中人于春尽时的黯然魂销。“多情”句，尤凄恻。花已谢，多情的蛱蝶还留恋不去，想要寻找昔日的繁华。在繁花似锦时，它们曾在叶底花下双宿双飞，可如今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此处借写蛱蝶的多情，实际写的也是词人的多情。结句，词人不禁对“粉翅飞仙”也生怜惜之意，在“春魂狼藉”之际，希望它不要再来相伴，去追寻往日的旧梦了！

整首词皆围绕“蛛丝网落花”之景极意摹写，并由此引入看花人、蛱蝶对落花的无尽留恋，将春去人间的哀婉写得缠绵悱恻，动人心扉。造语、造境皆极工巧，展现了一个早慧少女的灵心秀笔。

（赵厚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