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湘

【作者小传】

（1875—1925） 行名贤钟，字惠如，安徽旌德人。山西学政吕凤岐长女。九岁能诗，精绘事，工书法，与二妹美荪、三妹碧城、四妹坤秀同擅才名。民国间任江宁国立师范女校校长。有《清映轩诗词稿》《惠如长短句》，多散佚。

扫花游

吕湘

清明

一番雨过，早梨云卸了，新烟乍起。晓霞晴腻。漾笼门翠柳，万家春意。粥冷饧香，人隔秋千巷尾。数花事。正开到杜鹃，恰染红泪。 埋玉芳草地。有多少春魂，墓门长闭。绿罗裙碎。想化成蝴蝶，飞来尘世。如梦光阴，只有斜阳不死。黯红紫，镇年年、画愁无际。

吕湘早年与二妹美荪、三妹碧城齐名，由于没有传奇式的经历，不像碧城那样广为人知，但其才华、学养不亚于碧城。惜身后遗稿散佚，难见其全。此词为早期作品，载于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得以流传。

“清明”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为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到清明，人们扫墓祭祖，形成千年不变的习俗。此词借题兴感，悲悼世间早逝的青年女性，寄情深挚，风格凄丽。

上阕起三句写景并点题。清明节在农历三月，多有阴雨，古人有“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时节家家雨”之句。“新烟”句暗指清明前的寒食节，传为晋文公纪念介子推的节日，这一天不准生火烧饭，只能冷食。词写春雨过后，白云般的梨花纷纷飘谢，家家屋顶上升起寒食节刚过开始做饭的新烟，淡淡数笔，引人入胜。“晓霞”句呼应“雨过”，用一“腻”字，写出雨后云霞的柔润，炼字甚新。接着写家家门前被翠绿的柳阴笼罩，柳丝在晨风中荡漾，满含春意，隔巷飘来糖食的香气。“粥冷”应寒食节，“饧”为麦芽熬成的糖。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一百五日，……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白居易《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留饧和冷粥，出火煮新茶。”“秋千”，是一种传统游戏。唐代宫中每岁寒食节，竞树秋千，宫嫔戏笑为乐，见韩鄂《岁华纪丽·寒食》。词写民间习俗，扣紧与清明相连的寒食节，用语皆有来历，看似平常，但含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三月是花季，各种花卉次第开放，有“二十四番花信”之称，“正开到杜鹃，恰染红泪”。“杜鹃”为鸟名又为花名，传说古蜀王精魂化为杜鹃鸟，啼血为花，花瓣上的红斑即为泪痕。上片结句写到鹃花，含伤悼之意，引出下片，词笔委婉。

下片发挥想象，虚实交融，抒写哀感。一般诗人在清明节作诗词，多为怀念逝去的亲人或祖先，吕湘的意念却聚焦于古往今来过早亡故的青少年女性，这是一种博爱的情怀。她们聪明美貌，富有才华，一个个香消玉殒，永葬于墓地之中，春魂长闭，情何以堪！换头三句，紧承上文，沉痛入骨。“绿罗”至“尘世”三句，接连用典：战国时宋大夫韩凭，娶妻貌美，为康王所夺。凭被囚自杀，妻亦投台身死。民间也流传着梁山伯祝英台死后化蝶的故事，《山堂肆考》云：“俗传大蝶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云韩凭夫妇之魂。”段成式《酉阳杂俎》载：“秀才顾非雄少时，尝见郁栖中坏绿裙幅，旋化为蝶。”词用诸典，对殉情而死的女性特加哀悼，她们的灵魂化蝶后“飞来尘世”，对人间依依不舍，词意缠绵凄美。吕碧城早期词《南乡子》云：“雨过涨留痕，新水如云绿到门。几处小桃开泛了，前村，寒食东风别有春。 重读断碑文，宿草多封旧雨坟。蝴蝶一双飞更去，春魂，知是谁家坏绿裙。”下片写景用典与吕湘此词类似，可见姊妹二人二词作于同一时期，情意相同。人生短暂，如同梦幻，“只有斜阳不死”，人寿有限而宇宙无穷，这是永恒的悲慨；而灵秀的女性往往是过早夭折，更为悲剧。词人联想及此，面对嫣红姹紫的春花，也觉得黯然神伤，花朵年年开放，在词人眼中是一幅幅色彩愁苦的图画。“年年”“无际”，写人世之愁时间之绵延、空间之广漠，与秦观词中名句“落红万点愁如海”异曲同工。

按传统词学审美观念，词以婉约为正宗、为本色，所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才学的女子灵心慧性，更适于用词表现芬芳悱恻的情感。这首词虽然说不上有多少创新，但蕴含的深哀绵亘千古，尤能显示女词人悲悯之心，结合精美的词章，有百读不厌的价值。词中化用事典，浑融无迹，韵味清醇，锤炼出之以自然，甚见工力。

（刘梦芙）

踏莎行

吕湘

末句檃栝杜工部诗意

廊闪晶灯，鹦栖珊架，半庭竹影流云泻。紫箫吹彻洞天空，浩然风露飞蟾下。 碧海烟澄，霓裳曲罢，夜阑谁共琼楼话？冰壶休涴九秋心，天寒珍重姮娥寡。

吕碧城《惠如长短句跋》：“先长姊惠如邃于国学，淹贯百家，有巾帼宿儒之慨。矢志《柏舟》，主持姆教，掌江宁国立师范女校有年，人多仰其行谊。”《诗经·鄘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小序谓卫世子共伯早死，父母迫其妻共姜改嫁，姜作诗以自誓。后世本此，称妇丧夫为“柏舟之痛”，夫死不嫁为“柏舟之节”。由碧城之跋文，可知惠如丈夫早殁，青年守寡，这首小令正是写词人秋夜望月的孀居心境。

上片先写居住的环境。走廊里闪耀着明亮的水晶灯，鹦鹉栖息在珊瑚架上，庭前竹影像流云铺泻满地，这是一个华美而幽静的居所。接写女主人公吹箫，清亮的箫声在夜空回荡，连明月都从风露中飞下来倾听。“洞天”，洞中别有天地之意，道家以此称仙人所居之处，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洞天之说，见《云笈七签》《事林广记》等书。词中借指住所。“蟾”，蟾蜍，古代神话月中有蟾蜍，故称月为蟾。《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南朝梁刘昭注《后汉书·天文志》：“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诗词中诸如蟾光、蟾宫、蟾窟、蟾魄、宝蟾、银蟾之类，都是月的别称。在乐器中，箫声苍凉幽咽，适于吹奏悲哀的曲调，苏轼《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词人发挥想象，言倾吐心曲的箫声感动了月里蟾蜍（隐指姮娥），为下片自明其志埋下伏笔，空际传神，意境灵妙。

下片写景兼写心境。“碧海”，绿色的海，亦喻晴朗的天空。“霓裳曲”，霓裳羽衣曲的省称，唐代乐曲名，传自西凉，经玄宗润色，宫中多奏此乐。小说家附会谓玄宗与方士游月宫，闻仙乐，归而记之，是为霓裳羽衣曲。词中借指自奏之箫曲。夜空万里无云，辽阔明净，如同碧海；词人一曲吹罢，夜色已深，谁能理解她的心愿？“琼楼”，华美的建筑，指其居所；“共话”以问代答，意为无人可叙衷曲。结二句卒章显志，以贞操自励，融化前人诸多诗意：鲍照《代白头吟》“清如玉壶冰”，王维《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皆以冰在玉壶之中，比喻心地的光明皎洁。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山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中写佳人幽谷独居，安贫守节，惠如此词题言“末句檃栝杜工部诗意”，当指此篇。古人常以佳人喻贤士，是屈原以来的比兴传统，因此杜诗与惠如词尚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盖惠如以一弱女子居于浊世，早负才名，必多利诱，词中不仅仅是表明夫死不嫁、守其贞节，更有不为社会风气所染，独善其身之意。李商隐《嫦娥》诗云：“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嫦娥为譬，写其孤芳自赏、又不甘于寂寞而怅惘凄伤的心理，着一“悔”字，不免怨艾，惠如则一反其意：“冰壶休涴九秋心，天寒珍重姮娥寡。”之死靡他，意志坚定，境界高于李商隐。

统观全词，格调高华，铸词精美，融化前人诗句自写其心，内涵丰富，意境深隽。然而作为现代知识女性，惠如的思想观念与价值取向非但不谐于世俗新潮，与其妹碧城也有不同之处。按儒家的纲常伦理，男子应忠君报国，女子应恪遵妇道，为夫守节，家与国紧密相关，男女皆以道德情操为做人的根本，社会以义夫节妇为楷模。而自近代以来，受西方思潮影响，知识界批判儒学，倡言“性解放”，寡妇不嫁，已被视为“愚昧”“迂腐”。吕碧城就曾力争女权，与男性多有交往。惠如则秉承儒教，为人温厚平和，守柏舟之节，不以风气为转移，同样是一种自由独立的人格，出淤泥而不染，更见清高。气节，自古是中国读书人立身处世的标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这种伦理植根于仁者之心，已成为内涵深邃的民族精神。史学家陈寅恪言“吾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哲学家冯友兰言“爱国家，爱民族、爱文化，此不忍见之心所由生也。不忍，即仁也。孔子门人问于孔子曰：‘伯夷、叔齐怨乎？’孔子回答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静安先生、寅恪先生即当代文化上之夷齐也”（《怀念陈寅恪先生》）。儒家文化陶冶出一代代风骨凛然、节操坚贞之士，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不容否定，吕惠如词中表明的价值取向，自有其合理的解释；在人欲横流的乱世，愈见其可贵。而吕碧城之处世虽与其姊有所不同，不反对女子改嫁，但同样认为礼教可改善而不可废，对西方浪漫主义导致世风缛靡、殄伤廉耻的现象严加批判（论说见《女界近况杂谈》）。因此吕氏姊妹争女权、办女学，其宗旨在于树立女性独立的人格，而非毁弃传统美德，读其词不可不辨也。

（刘梦芙）

洞仙歌

吕湘

菊

聚金碎玉，看几枝疏瘦。昨夜新霜又重九。正古帘月悄，罗荐香寒，是词客、薄醉微吟时候。 南山真意在，孤绝幽芳，千载襟期继陶叟。端不负初心，寂寞东篱，总未向、春风低首。愿岁岁、秋光似花浓，这夕照闲门，有人同守。

以自然界的花草树木象征人的精神品格，是中国诗文的传统，苍松、翠竹、幽兰、寒梅、莲花、霜菊……经常成为寄托诗人心志的对象。孔子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因为松柏有不畏霜雪、坚毅正直的特性，屈原赞美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九章·橘颂》），以此喻示坚贞的气节。陶渊明“抚孤松而盘桓，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苏东坡“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周敦颐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无不借自然物表达人生的志趣与追求，厥例举之不尽。吕惠如这首《洞仙歌》咏菊，正是继承了托物言志的传统，并有自家的个性。

起二句描绘菊花形态，“聚”“碎”写花瓣，“金”“玉”指黄与白两种色彩。再点明节候，菊花在重阳节新霜之后开放，花枝疏瘦，隐喻词人自身的形象。以下略写环境作为烘托，“古帘”意为用旧的帘子，炼字甚新；“罗荐”为丝织品床席。窗前月影窥帘，屋内菊香馥郁，“悄”“寒”二字传物之神，氛围清雅而幽静。词人饮酒赏花，“薄醉微吟”，有怡然自得之乐。中国士人向来轻视乃至鄙视富贵荣华的物质生活，追求的是精神的富有。《论语》中讲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讲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宋儒一再推崇的“孔颜乐处”，成为儒家伦理中的一个经典命题，思想灵魂之乐超越世俗层面之乐，获得生命的永恒。吕惠如长期担任女师校长，经济上能够自立，当然不像颜回那样贫居陋巷，箪食瓢饮，但在精神世界与先贤千古相通，工作之余对菊填词，自有无穷的乐趣。

下片抒发情怀，以陶渊明的高风亮节为人生楷范。化用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孤绝幽芳”的形象与词人的心灵物我交融，炼句精警。“端不负初心，寂寞东篱，总未向、春风低首”，人花合写，神来之笔。惠如丈夫早逝，孀居守节，以傲霜的秋菊自喻，极为贴切。“初心”既指当年与爱人定情之心，更指幼年受传统文化教育确立的人生志向，秉此一念之诚始终不渝，自能甘于淡泊，安于寂寞。古代的烈女贞妇，被朝廷旌表、青史流芳，到现代则视为“礼教吃人”，但时俗之见未能动摇惠如的“初心”。此词与前词《踏莎行》合观，足见词人立志之坚，保全清白之身与心灵之纯正有不可分割的意义。以礼自持、以义自守，道德践履于人伦日用之中，知行合一，方能臻于陈寅恪先生所言“抽象理想最高之境”，体现完美的人格。“克己复礼为仁”，这一完善自我的生命历程异常艰辛，其间有多少尘世利欲的干扰，但词人“总未向春风低首”。结句云“这夕照闲门，有人同守”，秋光夕照之中，花色愈秾，花香愈烈，词意圆满，余味深长。

《洞仙歌》原为唐教坊曲，虽乐谱今已不传，仅存文字格律，犹有音节舒徐、跌宕摇曳之致。惠如此词写雅洁之怀，声情并美，风格清丽而醇厚，洵为佳作。

（刘梦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