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䌌英

【作者小传】

（1792—1863后） 字孟缇，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刑部主事吴廷鉁妻。其父张琦为常州词派开创者张惠言之弟，曾任多地知县，有政声，著《宛邻集》。其母汤瑶卿，亦能诗，著《蓬室偶吟》，附《宛邻集》后。孟缇幼好学，博览经史，遂传父学，工诗词，与沈善宝友善，常相唱和。著有《澹菊轩初稿》四卷，附词一卷，即《澹菊轩词》，编有《国朝列女诗录》（已佚）。时逢鸦片战争，身在闺中而关心家国兴亡。孟缇另有三位妹妹，俱能诗，被赞为“家学渊源入选楼，一门风雅艳千秋”。诸人诗文集合刻为《阳湖张氏四女集》传世。

夜梦还家

张 英

梦里关山近，休歌行路难。

五更频涉远，千里独冲寒。

绕膝仍相聚，牵衣不尽欢。

钟声忽惊断，欹枕泪阑干。

此为五言近体诗，题目点出思家念归的主旨。相对来说意思清晰易懂，梦中归家，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欢乐，不避路远天寒，奈何钟声破梦，欢时短暂，醒后垂泪。题材无多新意，作者在处理上却大气中不失细腻。从意义上划分，前三联为一章，梦中情景，尾联为一章，醒来行状；从风格上来分，首联颔联为一章，气势不凡；颈联尾联为一章，温婉细腻。

“关山”是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地理名词，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蕴。它最初并非特指一座山，王粲《闲邪赋》曰：“关山介而阻险。”江淹《恨赋》云：“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岱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更赋予其路途迢遥不可企及之意。后来“关山”虽有时特指西散关、陇山，但更多的还是用来形容路途之遥远，如江总“分手关山长”，骆宾王“东西吴蜀关山远”等。“梦里关山近”从反面着笔，可知现实中关山遥远道路艰难，化用自谢朓名句“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形成了实际距离与期望到达的心情之对比反差。《行路难》为乐府旧题，郭茂倩《乐府诗集》解题曰：“《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鲍照、庾信、李白等皆有名篇，作者此处用典、化用皆信手拈来，妥帖又厚重，所谓“大气”之处也。因归程在梦中不再遥远艰难，故说“休歌”。实际情况是梦境的反面对照，当是《行路难》的本意。此处只是借用了这一题目的本义，却能与上句构成气势相当的对仗，开阔了诗歌的意境，此谓善于开篇也。

“五更”和“千里”相对，两句互文，“五更寒”和“千里远”，此联结撰很妙，时间和空间彼此纠缠，感觉也触类旁通难以分清，“五更”时在“涉远”，“千里”路远亦为感觉到的“寒”，“频”和“独”两个虚词加深了后面副词的表现力，用语凝练，这便是诗人的敏感和表现能力。

“绕膝”指代天伦之乐，儿女侍奉父母承欢膝下。“牵衣”出自古乐府《东门行》：“儿女牵衣啼”，多指不忍分离。此联尽显温柔情怀，写得温情脉脉又无限感伤，怀念与家人的团聚时刻，又想着马上要分开，即使午夜梦中，亦不能一展笑颜，“不尽欢”也。

梦中团聚的时刻被钟声打断，披衣坐起，泪流满面。《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王与夫人叹曰：‘吾已绝望，永辞万民，岂料再还，重复乡国。’言竟掩面，涕泣阑干。”“阑干”此处指交错横流貌。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引吴仲伦的评价曰：“《澹鞠轩》五古大有黄初之风，七古及近体诗亦不失中晚唐贤格调。求之闺阁中，诚为难得。”徐世昌又评徐燮钧曰：“淡而采遒，有中晚唐格调。”可见沈德潜所倡“格调说”影响之大，而张孟缇能直追中晚唐诗人，就格调而言已属佳品。

（梁慧敏）

念奴娇

张 英

感事

秋光正好，甚浮云翳日，才晴还雨。做弄秋容狼藉甚，宋玉悲秋正苦。聒耳商飙，填膺忧愤，咄咄终何补。流波欲挽，何堪更惜迟暮。 极目衰草繁霜，荒烟独树，摇落浑无主。啼煞鹧鸪行不得，一片精诚难诉。伍相潮飞，汨罗江阔，只共冤禽语。沉埋谏草，谁教饮恨千古。

词发端于晚唐五代，盛极于两宋。由明到清词的体制声调更趋完善，然当时词人多在声律格调上着力，流弊日甚。嘉庆中，常州词派兴起，明确提出词应“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提高词的地位，倡导意内言外、比兴寄托和“深美宏约”之致。其发起人张惠言便是张孟缇的伯父，他与张孟缇的父亲张琦共同编选了《词选》，以选词立派，一时应和者众，适应了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形势，对扭转词风和引导文坛风气起了积极作用，影响一直到清末。家学渊源如此深厚，张孟缇以素腕画银钩，不禁让人眼前一亮，继而肃然起敬。

此词题为“感事”，其本事为道光时的鸦片战争。朝廷投降议和，林则徐被遣戍新疆，军机大臣王鼎保举林治理黄河，免除遣戍，道光帝不许，王鼎怀奏折“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自缢于圆明园。作者有感于此，作成此词。上片写秋天肃杀之景，本是“秋光正好”，道光十九年（1839年）林则徐虎门销烟，振国人士气，然而旋即“才晴还雨”，形势急转直下，1840年各国列强坚船利炮进逼，直接发难，即历史上第一次鸦片战争，拉开中国百年被侵略的近代史。着一“甚”字，对朝中权贵昏聩“浮云翳日”、翻云覆雨之举非常愤慨。“做弄”句亦直斥权贵之语。“宋玉悲秋”出自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此后历代文士不断拓展其悲伤内涵，将生命凋零、思家念归、仕途不遇以及家国之痛等等融合进这一意象，使之成为意蕴丰厚的文学母题和独特情结。“聒耳”，声音杂乱刺耳。《韩非子·显学》云：“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徵于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云：“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商飙”，秋风。陆士衡《演连珠五十首》中云：“是以商飙漂山，不兴盈尺之云；谷风乘条，必降弥天之润。”李善注曰：“商风飘荡，本无兴云之候，暗君政乱，不能怀百姓之心。至谷风习习，必阴必雨，明主在上，则天下自安也。”而更可恨昏君佞臣，一味议和签订不平等条约，“浮云翳日”“商飚聒耳”皆隐语，写秋日风云，亦喻朝政昏暗。“咄咄”句，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书空”即“书于空”，意思是用手指（或笔）在空中虚画作字。因以“书空咄咄”为叹息、愤慨、惊诧、失志、懊恨的典实。作者此言当指清廷腐败，国势衰落，忠义之士，报国蒙冤，虽有满腔忧愤，亦无从表露。“流波”句，则是对林、王等人奋不顾身，欲挽狂澜的称许。

下片“衰草繁霜，荒烟独树”，尽举秋之景物，将秋之肃杀冷落之气描绘殆尽，欧阳修《祭石曼卿文》有“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让人不得不悲秋。秋之肃杀，已令人不堪，更兼“摇落浑无主”，似有指斥道光帝摇摆不定，终至局面难以收拾之意。“啼煞鹧鸪行不得”喻王鼎上书保举林则徐治理黄河，谓充军新疆“行不得”。鹧鸪的声音有人拟为“行不得也哥哥”，用在这里恰好说明王鼎的力谏内容。另，李星沅《巴女词》云：“鹧鸪啼煞鹧鸪堆。”李是道光进士，曾任兵部尚书，参与禁烟与鸦片战争，并有文才，可见，当时情形有识之士皆有所感焉。只是“一片精诚难诉”，一切都是徒劳。接下来连用数典，“伍相潮飞”，典出《吴越春秋》：“（伍子胥）遂伏剑死，吴王……弃其躯，投之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往来，荡激崩岸。”“汨罗江阔”，则是屈原自沉汨罗江之典；冤禽，精卫鸟的别名，南朝梁任昉《述异记》：“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一名冤禽。”诸句皆喻王鼎之含冤而死。“谏草”，即谏书，杜甫《晚出左掖》诗云：“避人焚谏草。”“沉埋谏草”，即指王鼎怀奏折而尸谏一事，“谁教”一语更发人深省：诸般“饮恨千古”之事是谁造成的呢？余音袅袅，幽愤难抑！沈善宝《名媛诗话》载：“（孟缇）以《感事·念奴娇》见示……孟缇弱不胜衣，而议论今古之事，持义凛然，颇有烈士之风。”诚然！

（梁慧敏）

疏影

张英

新月

新凉庭院，正绿阴摇曳，花光初敛。暝色笼烟，楼角微明，眉痕依约娇倩。迷离尘梦愁难醒，算惟有、清辉不减。怎新来、慵整残妆，错认徐妃半面。 千古兴亡阅遍，有谁堪记省，几许哀怨。绝域孤踪，独夜长门，只有素蛾曾见。相看永夜还怊怅，待诉与、碧天辽远。等甚时、海上槎回，试问广寒宫殿。

前代咏月的词作很多，其中南宋王沂孙的《眉妩·新月》以其赋物精巧意在言外，而被看作是难以超越的千古名篇。《疏影》是姜夔自度仙吕宫曲，得名于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张炎以此调咏荷叶，易名《绿意》；彭远逊词，有“遗佩环、浮沉澧浦”句，名《解佩环》。皆为此调之别名。

“新凉庭院”一句点明时间和地点，庭院中凉意初生，当在傍晚时分。“花光”指花的色彩。南朝陈后主《梅花落》诗：“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北周庾信《象戏赋》：“况乃豫游仁寿，行乐徽音，水影摇日，花光照林。”宋苏轼《灵上访道人不遇》诗：“花光红满栏，草色绿无岸。”“正绿阴摇曳，花光初敛”，谓有凉风乍起，草木摇曳，鲜艳的花儿此时似乎有所矜持，收敛了“怒放的生命”。“暝色”诸句，写暮色笼罩，迷蒙如烟，一轮淡淡的新月从楼边升起，发出微微亮光，仿佛佳人眉黛，缠绵妩媚。“暝色”，夜色。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依约”，形容情意缠绵。元代舒逊《感皇恩》词：“谁道小窗萧索？青灯相伴我，情依约。”“娇倩”，谓少女，亦有妩媚之意。宋陈允平《过秦楼》词：“虚蠹春华，为谁容改芳徽，魂飞娇倩。”这里写月可谓“本色当行”，婉约之至。铺垫烘托，摹写出新月初升的美丽意境，画面感强，与下面的虚写形成对照。“迷离”句，转入议论。尘世的梦幻扑朔迷离模糊难辨，而世人沉浸在无尽的愁中无法醒来，只有明月光照千古，不减分毫。下句“怎新来、慵整残妆，错认徐妃半面”比喻新颖，出人意料。承“眉痕依约娇倩”，转折一笔，疑新月懒于梳妆，以致错认是“徐妃半面妆”。典出《南史·后妃传》：“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喻仅及一半，未得全貌。

“千古兴亡阅遍”总领全词，由上片的赋物转向下片的抒怀。“有谁堪记省，几许哀怨。”天上明月更替不息，看尽冷暖兴亡，人间的悲苦哀怨如云烟消散，有谁会记得呢！“绝域孤踪，独夜长门，只有素蛾曾见。”独行的边塞客旅，幽怨的长门思妇，只有月亮作为见证。“相看永夜还怊怅，待诉与碧天辽远。”念及人世的孤单哀怨，心情惆怅无法排遣，于是诗人对月吟诗抒怀。“长门”即汉武帝幽闭陈皇后阿娇的冷宫，后来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亦未能为陈皇后挽回君心，王安石用“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抒发人生失意变幻无常之意。“等甚时海上槎回，试问广寒宫殿。”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北朝周武帝敕辑《无上秘要》云：“广寒是月宫之上馆，七星之华盖。”指代月。末句借一个神话把自己和月亮的距离拉得很近，“问广寒宫殿”，写得温婉而超逸，既显出她的失意人间之情，又显出她的超越人间之心，将眼光投向了古今历史上的塞客思妇，视域广阔，情怀高远，超出了一般女子的胸襟。

女作家在这首词中寻找到了一个全新的体物角度，即把月亮当成是与自己的精神有关者来诉求于它，别出心裁，另立一帜。它与王沂孙的咏月词在情感内容上同中有异：其相似性在于，二者都赋予新月以见证沧桑的时间长度和略带哀怨的人格色彩。但是彼此的意蕴则不尽相同，碧山词因新月而感慨的是政治上的易代之痛，本词虽然以“千古兴亡阅遍”来总领词情，但因其而感慨的主要是人情上的沧桑变易，特别是自己的失意人间、“永夜惆怅”之情，从赋物的角度来看，碧山词是正面着色，此词主要是侧面烘托，也不失为传世佳篇。沈善宝评价曰：“孟缇词笔秀逸，真得碧山《白云》之神。”观此词，可知确矣！

（梁慧敏）